張白樺 楊劍桐
(內(nèi)蒙古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和浩特市 010000)
納蘭性德(1655-1685 年),字容若,滿洲正黃旗人,生于清順治11 年,被譽為清初第一詞人,其主要作品有《通志堂經(jīng)解》《側帽集》《飲水集》等。納蘭性德與陽羨派代表陳維崧、浙西派掌門朱彝尊鼎足并立,并稱“清詞三大家”[1]72。清末著名學者王國維對納蘭性德評價甚高,《人間詞話》中有言,“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1]71,稱其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1]71。納蘭性德的詩詞涉及邊塞、愛情、悼亡等題材,風格以清新婉約、哀感頑艷著稱,是中國詞壇中當之無愧的瑰寶。
從20 世紀30 年代開始,國內(nèi)的一些學者和翻譯家、西方漢學家和旅居海外的華裔學者、英譯了一定數(shù)量的納蘭詞。然而,這些譯者各自翻譯的納蘭詞在數(shù)量上非常有限,且比較零散地出現(xiàn)在各種介紹中國詩歌的作品選中[2]6。目前,鮮有譯者將納蘭詞的譯作編著成冊,而深入研究納蘭詞英譯的國內(nèi)學者也只有寥寥數(shù)人。納蘭性德作為極具影響力的詞壇翹楚,其作品的英譯現(xiàn)狀與其在中國文學史中的地位并不匹配,因而對納蘭詞展開進一步譯介和研究理應成為國內(nèi)譯者和學者關注的方向。
翻譯和美學自古就有著深厚的淵源。古希臘哲人西塞羅(Cicero,公元前106-43 年)在修辭教育中強調“合適”的概念,所謂“合適”的詞匯是指“最高雅的” (most elegant) 語詞[3]7-10。西塞羅關注了翻譯中蘊含的審美信息,將翻譯擴展到美學領域。英國翻譯理論家泰特勒(Tytler,1747-1814 年)將他的譯文審美要旨闡釋為“成功的譯作應能體現(xiàn)原作的風采,洞察原作的全部推理,最終表現(xiàn)出原文之美”[4]204-205。我國佛經(jīng)翻譯史上的“文質之爭”以“文”和“質”作為評價譯經(jīng)行文特點的標準,其中就蘊含著文本評價和美學批評的概念[5]67。在近代,嚴復提出翻譯的“信達雅”原則,并把“雅”作為其翻譯理論的主要特征??梢姛o論東西,人們對于美都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
劉宓慶于1986 年提出了翻譯美學的基本理論構想,并在之后編寫了《翻譯美學導論》,全面而系統(tǒng)地介紹了翻譯美學的理論框架。劉宓慶指出,翻譯美學的理論和任務就是運用現(xiàn)代美學的基本原理,分析、闡釋和解決語際轉換中的美學問題,包括對翻譯中的審美客體、審美主體、語言審美和翻譯接受方面的研究,對翻譯中審美心理活動(如意象、情感等)一般規(guī)律研究,對翻譯中審美再現(xiàn)手段及對翻譯美學價值觀的探討[6]210。
一般來說,翻譯審美的客體是原文文本,翻譯的審美主體是譯者。翻譯的審美再現(xiàn)指的是用譯文再現(xiàn)原文的審美信息,這與審美者的審美理想和對審美客體的關照情況有關。審美理想可以看作是翻譯家對待翻譯藝術實踐的原則主張,是翻譯家對如何體現(xiàn)原作美的一種理性和感性認識的統(tǒng)一[7]254。翻譯審美者對審美客體的關照就是譯者對原作的“觀”“品”“悟”,把握原語的形式要素和非形式要素,審美者如果不能做到對審美客體全面的關照,其再現(xiàn)審美信息的過程也會受到影響。
劉宓慶認為模仿(imitation)是翻譯中審美再現(xiàn)的基本手段。模仿的概念在古希臘時期就已經(jīng)提出。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公元前460-370年)認為藝術起源于模仿。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322 年)肯定模仿的藝術價值,認為模仿是人類的天性。亞里士多德的見解是模仿是根據(jù)可然和必然的原則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它帶有一種普遍性[8]81。人們在模仿中采用不同的媒介,取用不同的對象,使用不同的方式來展示事物的形象,包括對色彩、形態(tài)、聲音等方面的模仿,并從模仿的成就中獲得快感[8]27-28。詩人是以語言為媒介進行模仿的,人們對音調和節(jié)奏天然的敏感性促成了詩歌的誕生。
劉宓慶將模仿分為三類,分別是以原語為依據(jù)的模仿、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和動態(tài)模仿。
以原語為依據(jù)的模仿注重原文形式和氣質的還原,強調原文信息的“復制”,使譯語讀者產(chǎn)生和原語讀者相同的審美體驗。譯者需要忠實于原文,還需要精通原語和譯語文化,擁有匠石運金之功力,才能最終呈現(xiàn)完美的翻譯作品。然而,因為原語文化具有異質性特征(heterological features)[7]252,對原語審美信息的轉換有時無法達到預期效果,特別是雙語在民族文化和心理素質上存在顯著的差異時,刻意的模仿常使效果適得其反[5]220。因此,以原語為依據(jù)的模仿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為解決原語信息不可譯的問題開辟了新的道路。劉宓慶在《新編當代翻譯理論》中提到的“對應”就是這樣一種手段,并且他在《翻譯美學導論》中也把“對應”歸為模仿的范疇。以譯語為依據(jù),與目的論中的語內(nèi)連貫原則不謀而合。譯者應顧及目標文本的可讀性及其在目標讀者群中的接受程度,而且譯本在譯語讀者看來是連貫的、可接受的。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意味著顧及并跳躍了民族文化、心理素質、語言特征等方面的障礙,發(fā)揚了譯文優(yōu)勢[6]220,用譯語的審美信息替代原語無法復制的信息。譯者要對目的語有較強的審美意識,能在目的語當中找到與原文的美相對應的表達方式,做到對應式審美[6]220。
動態(tài)模仿基于動態(tài)對等理論(dynamic equivalence),取以上二者之長,是一種綜合式的模仿。美國翻譯理論家奈達(Nida,1914-2011 年)認為動態(tài)對等是“在接受語中尋找和源語信息最接近的、最自然的對等話語,首先是重視意義上的對等,其次才是風格語言形式上的對等”[9]166。動態(tài)對等從讀者接受的角度出發(fā),目的是使譯語讀者得到和原語讀者相同的閱讀感受,消除譯語讀者對原語表達的陌生感,并強調語言功能和讀者接受的對等。動態(tài)模仿要求譯者有較強的應變能力,將模仿視為一種變通化手段[7]265,在以原語為依據(jù)的模仿和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中擇善而從,選擇最優(yōu)方案。
由此可見,模仿是一個靈活的概念,既包括原文信息的復制,又包括表達方式的變通。而這種變通即是代償論的核心思想。
“變通”的理念早在《周易》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吨芤住分猩婕白兺ǖ谋硎鲇小盎弥?,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通”,“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等等,并提倡切合時宜的變通[10]7。代償是翻譯方法論中的變通手段,也是翻譯中審美再現(xiàn)的手段。劉宓慶用代償?shù)母拍顏矶x模仿的性質。以原語為依據(jù)的模仿”屬于“非代償式轉換”,是完全忠實的翻譯;“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和“動態(tài)模仿”屬于“部分代償式轉換”,其中已經(jīng)能看到變通的影子;而完全意義上的“代償式轉換”是對原文的重建與改寫,是最高形式的變通。譯者選擇代償式轉換有主動原因也有被動原因。首先,不同譯者的審美理想和審美態(tài)度各異,一些譯者不會注重還原原語的形式,而是偏向于在原文的基礎上進行整體的再創(chuàng)作。另外,由于原語的語言文化異質性特征的限制,一些文本無法實現(xiàn)語言層面的模仿,譯者只能更多地謀求對應功效的重建[6]220。
劉宓慶認為,代償是積極意義上的“權宜之計”[7]256。這其中傳遞了三層含義。第一,代償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手段,是在無法還原原語形式時的不得已之下策。最理想的翻譯方法依然是恰當?shù)闹弊g。第二,代償是積極的變通,而非消極的趨易避難。雖然原語有時存在一定的不可譯性,但譯者的職責是對如何翻譯進行積極的思考,不是“寧順而不信”地去大刀闊斧地改譯或編譯。第三,代償雖是一種變通,但終歸萬變不離其宗,在做到語言層面叛逆的同時應實現(xiàn)“叛逆性忠實”,將譯文的創(chuàng)造性和叛逆性把握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否則,這種創(chuàng)造性就會演變?yōu)檎`譯、錯譯,給原作帶來破壞性,造成“破壞性叛逆”[11]151。
從“非代償式轉換”到“部分代償式轉換”,再到“代償式轉換”的過程,可以看作是“直譯——直譯與意譯結合——編譯”的過程,同時也是翻譯由“忠實”走向“叛逆”的過程。翻譯的審美再現(xiàn)和翻譯策略具有某種同一性,這不免又涉及到了翻譯研究的基本主題:直譯與意譯的問題。從翻譯美學角度來看,譯者對原語文本進行鑒賞和分析后,以譯者主體性思維為驅動,將掌握的審美信息寓于自身的文學創(chuàng)造性中,最終做出語言的轉換。作為翻譯和翻譯審美的主體,譯者在翻譯活動中有著天然的支配地位。英國翻譯理論家赫曼斯(Hermans,1948-)指出,“翻譯從來就不是透明的”“翻譯告訴我們的更多的是譯者的情況,而不是所譯作品的情況”[12]12-13。但正是因為這種不透明性,譯者的權力必須加以約束。就好比是馳騁在有限疆域的騎士,得體的主體性可以讓他游刃有余,規(guī)矩方圓之中自有其廣闊天地[13]46。
本文以四首國內(nèi)譯者的納蘭詞譯本為例,探討納蘭詞英譯中審美再現(xiàn)手段的具體運用。以下的譯本示例選自國內(nèi)四位最具代表性的譯家,包括吳松林、許淵沖、朱曼華和翁顯良。在對納蘭詞進行譯介的國內(nèi)譯者中,許、朱、翁三人譯介的納蘭作品數(shù)量較少,其中許譯本為1 篇,朱譯本和翁譯本各2 篇,許對翁譯本的改譯1 篇。吳譯的納蘭詞數(shù)量較多,共200 首,收錄在《清代滿族詩詞(雙語)·納蘭性德卷》中。在納蘭詞的譯介中,納蘭詞的形式、風格、意象、意境和文化負載信息都成為譯者再現(xiàn)的對象。四位譯者在翻譯中對不同審美信息各有側重,譯者的風格也體現(xiàn)得比較明顯。從翻譯美學的層面來看,譯文呈現(xiàn)的樣態(tài)是由譯者運用的審美再現(xiàn)手段所決定的,不同的審美再現(xiàn)手段表現(xiàn)為側重于原文形式因素的再現(xiàn)或非原文形式因素的再現(xiàn),抑或是兩者兼顧。而無論譯者使用何種手段,其最終目的都是在忠實原文的基礎上讓雙語讀者擁有相同的審美體驗,使譯文達到“化境”之效果。接下來,本文將從以原語為依據(jù)的模仿、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動態(tài)模仿和重建四個方面探討納蘭詞英譯的審美再現(xiàn)手段。
以原語為模仿原型的再現(xiàn)(SL-oriented representation)旨在以原語的審美信息特征和結構復制譯語美的信息[7]256。由于原語和譯語在詞語、語法、審美偏好等方面的差異,對原語審美信息的復制需要特別考慮形式上的復刻,詩詞翻譯中尤其如此,因為詩歌的形式美本身就是讀者審美體驗中重要的一環(huán)。譯語讀者通過對形式和的審美來感受原文的神采,其中形式審美包括對詩歌的觀感和讀感的審美。下文以吳松林的《采桑子》譯本為例進行分析[14]15。
采桑子
誰翻樂府凄涼曲,
風也蕭蕭,
雨也蕭蕭,
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
醒也無聊,
醉也無聊,
夢也何曾到謝橋。
Picking Mulberries
Who′d like to play the melody of desolation?
The wind rustled,
The rain bustled,
The wicks burned out though my heart bustled.
Puzzled by what entangled,
I felt listless, soberly,
I felt senseless, drunkenly.
Did I meet my girl enchantingly?
吳松林主要從音韻和句式層面對這首詞進行了以原語為依據(jù)的模仿。
1.音韻層面
本詞為三平韻,上片押陰平韻,下片押陽平韻。譯文在上下片的后三句分別押了兩種尾韻,上片押了輔音韻/d/,下片押了元音韻/I/,以體現(xiàn)原文前后兩片所押平韻的陰陽之差。這種完全依據(jù)原語特征的模仿是十分精妙的,充分體現(xiàn)了原語文化和譯語文化間的可轉換性(convertability)。此外,譯者先壓輔、后押元的手法制造了先急后緩的閱讀感受。首段中,風和雨的意象具有一種力度感,每行適合以短促有力的輔音結尾;而尾段的“醒”“醉”“無聊”傳遞了舒緩的狀態(tài),以元音結尾能達到朗誦時的拖音效果,讓音韻變得舒緩,表現(xiàn)了納蘭在雨夜失眠時百無聊賴的心境。
2.句式層面
譯文基本體現(xiàn)了原文的結構和句式特征。吳譯的首末行詞數(shù)均多于二三行,詞的觀感繼續(xù)保持上下長、中間短的形態(tài),保留了原文詞牌的格式特點。
吳松林模仿納蘭在上下片的二三行中運用對仗和疊韻達到的復沓效果,將“風也蕭蕭,雨也蕭蕭”譯為“The wind rustled, the rain bustled”,用rustled和bustled兩個觀感和讀音極為相近的詞模仿了原文中的反復和疊韻,同時也避免了英語中重復的大忌。在下片中,吳譯將“醒也無聊,醉也無聊”中的兩處“無聊”分別譯為“l(fā)istless”和“senseless”,將表達“醒”和“醉”的“soberly”和“drunkenly”單獨放在句末,同時增補了主語和系動詞“I felt”置于句首,達到了兩句都以“I felt”開頭,以詞綴為less 的形容詞為表語,以詞綴為ly 的副詞結尾的對應效果,使結構規(guī)整有序。原文中附著在這些規(guī)整表達之上的審美信息也能同樣表現(xiàn)在譯文中。
詩詞的神韻往往在一定程度上蘊含在其獨特的形式之上,保留原文的形式因素是減少翻譯過程中審美信息折損的一種方法,如此也能使譯語讀者享受一種新穎的審美體驗。除此之外,譯者在復刻原文形式美的同時還可以對部分細節(jié)做靈活處理,使譯文和原文整體相似卻又求同存異,從而更能凸顯出翻譯中審美再現(xiàn)的哲學性與藝術性。下面再來看納蘭詞英譯中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再現(xiàn)。
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再現(xiàn)(TL-oriented representation)旨在以譯語的語言結構特征、表現(xiàn)法傳統(tǒng)和社會的接受傾向為依據(jù),調整原語審美信息的類型和結構,將其表現(xiàn)在譯語中[7]261,“譯文優(yōu)勢”在此時發(fā)揮了作用。需要注意的兩點:第一、譯文應該在忠實于原文的基礎上以譯語特征為再現(xiàn)依據(jù);第二、譯文只是將難以模仿的部分加以代償[7]261,而不能隨意改變原語的基本特征。下面以許淵沖的《秣陵懷古》譯本為例進行分析[15]284。
七絕·秣陵懷古
山色江聲共寂寥,
十三陵樹晚蕭蕭。
中原事業(yè)如江左,
芳草何須怨六朝。
On the Capital of Yore
Both mountain hue and river song are sad and drear;
Showers of leaves on Thirteen Tombs ruffle the ear.
The Northern Kings sought pleasure on the southern shore;
The bygone dynasties need no grass to deplore.
Nanjing was the capital of the Six Dynasties(211-280;317-589)and of the early Ming, whose thirteen emperors were buried in the Thirteen Tombs and whose last emperor sought pleasure on the southern shore and was overthrown.(譯者注)
許淵沖從音韻和內(nèi)容兩個層面做了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
1.音韻層面
許譯將譯文的押韻格式改為AABB 式,前兩句以“drear”和“ear”結尾,尾韻壓/??/,后兩句以“shore”和“deplore”結尾,尾韻壓/?: /,替換了原文七言絕句的押韻規(guī)則。對音韻的替換是一種以譯語詩歌形式為依據(jù)的模仿,這樣的模仿是“以詩譯詩”的原則在音韻層面的詮釋,能使譯語讀者也產(chǎn)生閱讀詩歌的審美感受。
2.內(nèi)容層面
首聯(lián)“山色江聲共寂寥”的譯文為“Both mountain hue and river song are sad and drear”。“山”指南京的鐘山,“江”指長江,納蘭正是面對著見證無數(shù)王朝更迭的“江山”之景寫下的這首懷古絕句。這里的“山色”譯為了“mountain hue”而不是“mountain color”,hue 有“色度、色調”之意,可以增添譯文的藝術色彩和畫面感,而使用color則過于平實。句尾的“sad and drear”改自英語中的習慣表達“sad and dreary”,意為“凄慘,悲涼”。drear 是dreary 的文學化表達,增強了譯文的文學色彩。譯者的選詞渲染了一幅低飽和度的畫面,如同山水畫一般顯出古意,凸顯了陰沉的氛圍和作者悲傷的情緒。
在頷聯(lián)中,作者借南京的鐘山和長江之景聯(lián)想到了北京的十三陵,寫下了跨越時空之景。譯文使用借代修辭,以“l(fā)eaves”代指原文的“樹”,并把“Showers of leaves”作為主語,突出了十三陵晚風吹過,樹葉簌簌落下的畫面;同時,譯者增譯了“ruffle the ear”作為謂語和賓語,動詞“ruffle”表達出了風吹樹葉之聲擾人心緒的感受,將抒情的隱性變?yōu)轱@性,使讀者的感知更為真切,仿佛身臨其境。
如果說首聯(lián)是從視覺維度傳情,頷聯(lián)則是以聽覺維度達意:畫面為實,聲音為虛,虛實結合,似真似幻。許譯將作者描寫的情景具體化、抒發(fā)的情感立體化,增加了詩歌情趣的同時也擴大了詩歌的意境。
頸聯(lián)是譯者改動較大的部分。“中原事業(yè)”意為遷都北京后的明王朝,“江左”意為建都南京的南方政權,這句話意為遷都后的明王朝和江左政權一樣腐朽。這句話非常難譯,如果直譯,譯者需要表述“遷都到北方的明王朝”,可能要用到定語從句,“江左”也要指出是“建都南京的六個政權”。這在有限的句子空間內(nèi)是無法做到的。許淵沖先生對這一句做了大膽的意譯,譯成了“北方的皇帝總是去江南尋歡作樂”,同時省略了“江左”,使用借代手法以“The Northern Kings”代指定都北方的王朝,以君主的昏庸影射國家的腐朽。許先生還特意在注釋中增加了明朝末代皇帝到江南享樂的細節(jié)作為對原文的補充。通過意譯,譯文的表達變得更加生動而且通俗易懂,讀者對政權更迭也有了更形象的理解。
在尾聯(lián)的翻譯中,譯者把原文中作賓語的“六朝”在譯文中用作主語,并將其意譯為“The bygone dynasties”,表示這些朝代已經(jīng)湮滅在了歷史中,而這些朝代的名稱已經(jīng)不再重要,它們不過是歷史上無數(shù)政權腐朽而亡的縮影,可見譯者對“六朝”進行模糊處理關照了詩歌整體的情境,同時也關照了讀者的閱讀接受。本句的意思是“芳草何必為六朝的舊事而感傷呢”,其中“芳草”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意象。“芳草”在詩歌中總是用于詠嘆六朝的衰亡,如韋莊《臺城》中的“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和王安石《桂枝香》中的“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許譯將其譯為“grass”不能算錯,但筆者認為可以在文后對其做出注釋,否則讀者讀到這一句可能會產(chǎn)生“為什么要用草來哀嘆覆亡的朝代”的疑惑,因為他們不了解“芳草”在中文的文化負載含義,而減少讀者在理解譯文時的障礙也是對譯文社會接受傾向的照顧。下面來看納蘭詞英譯中的動態(tài)模仿。
動態(tài)模仿又叫優(yōu)選模仿(optimized imitation),是一種靈活的變通手段,即在可以原語為依據(jù)時選擇原語進行模仿,在以譯語為依據(jù)更佳時選擇譯語進行模仿[7]265。動態(tài)模仿的特征主要有四點:不違背原文的主旨性原義,靈活處理原文的外在形式美,執(zhí)著于譯語的最佳可讀性,以及努力尋求在高層級上對原文美的模仿[7]265。下面以朱曼華的《木蘭花令》譯本為例進行分析[16]193。
木蘭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
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
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
比翼連枝/當日愿。
To the Melody “Magnolia-Flower-Short-Verse”
If the first love is to last /in human whole life,
Why Autumn-Fan sighed herself /a disfavored wife?
Nowadays a sweetheart so lightly /changing her mind,
That such a frivolous attitude still /considered as a style.
Once at midnight, an imperial couple /sworn a love vow,
The concubine was tearful in whisper /without sorrow.
Even if the heartless emperor /was such a fickle guy,
Still he would swear a love oath /“‘wing-to-wing’ to fly”.
Usually, Autumn-fan used as an analogy of disfavored beautiful lady.(譯者注)
朱曼華對這首詞的形式和節(jié)奏做了以原語為依據(jù)的模仿,而在音韻、句法和文化層面做了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
1.以原語為依據(jù)的模仿
朱譯本在形式上做了靈活處理。相比于原文的每行七字,譯者把譯文每行的詞數(shù)控制在十個左右,雖然譯文在觀感上略顯臃腫,但每行的長度還是基本保持一致,每行的朗讀的時長也基本相等,停頓也更具規(guī)律性,基本符合原文工整精煉的風格。此外,譯文在節(jié)奏的劃分上也有著原文的影子,節(jié)奏的劃分見示例。原文每行七字,節(jié)奏上四下三,既工整地劃分了字數(shù),同時也劃分了每一行的意群。譯文的節(jié)奏則是單純以意群來劃分,劃分節(jié)奏的位置在每小句的最后一個意群之前,和原文一樣保持在每行中間靠后的位置,使譯文在朗讀時有著和原文相似的節(jié)奏感。
2.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
譯者在音韻、句法和文化三個層面對原文進行了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
1)音韻層面
朱譯重新處理了押韻格式和韻腳。本詞的押韻格式可看作是AAAABBAA 格式,譯文的前四行和七八行押了/a?/,第五行押了/a?/,而第六行卻押了/??/。譯文的五六行并沒有押同樣的韻,而在朱曼華看來,這種押韻方法屬于“大體整齊押韻”。他認為把讀起來口型相似,聽起來有韻律實感,但寫起來并非同韻的兩個詞也視為近似押韻的一種形式[16]6。這種押韻的效果算是差強人意,不過從用詞來看,第五行的“vow”和第六行的“sorrow”都是以“ow”為結尾的單詞,以觀感的整齊增添了視覺上的美感。
2)句法層面
譯者在本詞的翻譯以增補主語為主。
本詞中有多處主語被省略。在上片的第二句,原文并沒有表述變心的人是誰,而朱譯增補了主語“a sweetheart”,表明容易變心的是心上人。但需要注意的是,是本詞是以女方的口吻所作來控訴男方的薄情,所以此處可突出是男方變心,因此把主語替換為“beau”來突出男方“花花公子”的形象可能更為貼切。在下片第一句,原文并沒有表述“語罷”和“不怨”的主語,譯者在翻譯時增補了“an imperial couple”和“The concubine”作為主語,使譯文的邏輯更加清晰。下片第二句的意思是“你(男方)怎么比得上明皇,他(唐明皇)還是和楊玉環(huán)有過比翼鳥、連理枝的誓愿”,表達了男方的負心絕情。其中兩個主語“你(男方)”和“他(唐明皇)”在原文中都被省略。譯者在翻譯時做了調整,把薄情男與明皇的比較的部分改為讓步狀語從句“即使皇帝是個薄情的人”,并在主句部分增補了主語“he”,把名詞“愿”改為動詞“swear”,使譯文符合英語的語法。
3)文化層面
首句中的“秋風悲畫扇”的典故出自班婕妤的故事,后人借“妾身似秋扇”來比喻女子失寵?!昂问虑镲L悲畫扇”的譯文為“Why Autumn-Fan sighed herself a disfavored wife”,譯者沒有完全遵從原文來直譯,而是把秋風和扇子兩個意象合并成了“Autumn-Fan”,又運用擬人手法,化“妾身似秋扇”為“秋扇即妾身”。為方便譯語讀者理解,譯者還在文后添加了注釋“失寵的美麗女子通常被比作秋扇”來說明秋扇一詞的文化負載含義。
在詩歌翻譯中,選擇直譯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需要添加注釋來向譯語讀者介紹原語的相關文化。但有的詩歌中文化負載詞過多,如果全部通過直譯和添加注釋的方法來翻譯,不但會使注釋過于冗長,也會犧牲譯語讀者閱讀的流暢性。因此,省譯與意譯就顯得很必要。例如本詞下片中又出現(xiàn)了三個唐明皇與楊貴妃的典故,在翻譯時均有變通。朱譯用“an imperial couple”代替了李楊二人,又對“雨霖鈴”做了省譯。譯者在翻譯這處典故時化隱為顯,把含義融入典故,放棄了對原文美的刻意效法。這樣可以做到充分地移情,實現(xiàn)對原文高層級的模仿。在“比翼連枝當日愿”中,“比翼鳥”和“連理枝”形成了一種互文關系,因此譯者省譯了“連理枝”的意象,把“比翼”譯成了“‘wing-to-wing’to fly”,同樣體現(xiàn)了李楊二人的纏綿情意,沒有折損原文傳遞的意境。
綜上所述,以原語為依據(jù)的模仿和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既是一體兩面,同時也相輔相成。朱譯依照英語的表達習慣對譯文做了變通,而這種變通在最終的呈現(xiàn)也使譯文每行的節(jié)奏做到了與原文相近;同時,譯者模仿原文的工整形式把每行譯文控制在相近的長度,并在這個框架內(nèi)實現(xiàn)對譯文的變通。朱譯既取了兩種模仿手段之長,又使兩種手段相互交織、互為體現(xiàn),令人嘆服其譯技精湛。最后來看納蘭詞英譯中的重建。
重建(或改寫rewrite)屬于創(chuàng)作(artistic creation)手法,是一種最高形式的變通,也是翻譯原創(chuàng)的一種代償形式[7]269。完全的代償式轉換是一種“得意忘形”的手段,它的目的就是擺脫原文的束縛,按目的來安排體式,以達譯者預期的最大優(yōu)化[7]269。這與翁顯良先生的“散體譯詩”理念不謀而合。下面以翁顯良的《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譯本為例進行分析[17]106。
如夢令
萬帳穹廬人醉,
星影搖搖欲墜。
歸夢隔狼河,
又被河聲攪碎。
還睡,還睡,
解道醒來無味。
Better Sleep
Silence settles over this wilderness of tents.
Many a cup have I drained.
Ah! The stars are flickering, perilously reeling.
I am off, headed for home.
But that Wolf River bars my way.
It howls——my dream is shattered!
Sleep, better go back to sleep,
For the waking hours are dreary.
翁顯良先生的翻譯風格是“得作者之志、取漢語之長、求近似之效”?!暗米髡咧尽笔抢斫夂驮忈屪髡叩那橹?、靈魂和神韻;“取漢語之長”是指重新構思后,突破原文表層結構約束,以譯文語言之長向讀者介紹原作;“求近似之效”是指在語言、文化、歷史等因素之下,使譯文的藝術效果貼近原作[18]113??梢娢田@良在翻譯時主要運用重建手段進行審美要素的再現(xiàn),將原文的意蘊進行重構。實際上,原文中的某些審美信息并不依賴語言文字這些表層因素,它們是一種模糊的存在,可以在更大的程度上實現(xiàn)轉換。翁顯良在本詞中的具體重建做法如下:
在第一句中,翁譯把原文分成了“萬帳穹廬”和“人醉”兩句,先寫景,后寫人。第一句使用抽象名詞“Silence”做主語,在后面接著使用“wilderness of tents”,突出了環(huán)境的安靜和荒蕪,第二句使用倒裝增強語氣,著重譯出納蘭借酒澆愁之愁。
第二句“星影搖搖欲墜”使用了夸張手法,翁譯添加了語氣詞“Ah!”,寫出了納蘭在醉酒后看到星光搖曳時的內(nèi)心真實的感嘆與驚惶,仿佛星星真的要飛墜而下。此外,“flickering”后面加了逗號,增加了閱讀時的停頓,體現(xiàn)了從“搖搖”到“欲墜”的遞進感。
在三四句中,納蘭描寫了自己的夢境。翁譯使用了“that Wolf River”“bars my way”和“It howls——”“my dream is shattered”,以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之間的對立和沖突表達身居邊塞的現(xiàn)實與思鄉(xiāng)情感之間的矛盾,破折號的使用也增加了夢境的真實感。
在五六七句中,翁譯將“還睡,還睡”的重復改為“Sleep, better go back to sleep”,使情感再次遞進,傳遞無奈醒來,不如睡去的惆悵心情,又把動詞“醒來”處理為名詞短語“waking hours”,突出了納蘭清醒時百無聊賴的感受。
由于重建徹底拋棄了形式因素的再現(xiàn),譯文的意義的再現(xiàn)尤其是意境的再現(xiàn)就變得十分重要,這也是譯者進行重建的首要目的。對形式的模仿可能會使譯文“因韻失義”或“因形失義”,而重建的意義就在于擺脫原文形式對譯文意蘊重現(xiàn)的干擾,譯者通過形式上的再創(chuàng)作,使原文模糊的審美信息更有效地融入譯文之中。翁譯本通過使用抽象名詞、語氣詞、破折號、倒裝等手法對原文進行改寫,使譯文形散而神聚,更加傳神地呈現(xiàn)了原文的情感和意境,使納蘭在軍營之夜的寂寥與不安躍然于字里行間。翁譯本把《如夢令》創(chuàng)造性地由一首詞變?yōu)橐黄⑽?,讓譯文讀者在全新的形式中品味原文的神韻,感受著由譯者創(chuàng)造的納蘭詞的第二次生命。這種以形式的代償來繼承和發(fā)揚原文精神的做法為文學作品的推陳出新注入了新的動力。
通過對以上幾首納蘭詞譯本的分析可以看出,四位譯者在翻譯納蘭詞時分別使用了不同類型的審美再現(xiàn)手段。本文以劉宓慶的模仿論和代償論為理論支撐,在研究視角上呈現(xiàn)從以原語為依據(jù)和以譯語為依據(jù)的模仿到二者的動態(tài)結合,最后到對原文本美學信息重建的演進方向。隨著“模仿——重建”研究視角的變化,譯者越來越注重其主體性的發(fā)揮,譯者關注的重點也呈現(xiàn)出由形式因素向非形式因素轉變的特征,即從注重再現(xiàn)納蘭詞的形式美到注重再現(xiàn)其意境美。譯者如何再現(xiàn)原作的美是其作為審美主體所做出的主觀選擇,影響因素有譯者自身的風格因素、譯者對原文的挖掘以及譯者希望實現(xiàn)的美學效果。翁顯良的“散體譯詩”風格就體現(xiàn)在《如夢令》譯本中形式因素的零還原,許淵沖一向注重詩歌翻譯中的押韻形式,而許譯《秣陵懷古》中就實現(xiàn)了對尾韻的重新處理。吳松林認為《采桑子》詞牌的句式需要體現(xiàn)在譯文中,于是他在翻譯中使譯本的形式與原文本保持極大貼合;而朱曼華認為《木蘭花令》中過多的文化符號阻礙了譯語讀者的理解,所以對詞中的部分內(nèi)容做了省譯和意譯。四位譯者賦予了納蘭詞譯本多樣化的美學特征,也賦予了納蘭詞更高的傳承價值,使納蘭詞化為多彩的樣貌,在英語世界中傳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