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沐,陳曉曉
(蘭州大學 西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甘肅 蘭州 730020)
“河湟民族走廊”①歷史上“河湟民族走廊”的地理范圍:明代的河州、洮州、岷州、迭州、宕州、階州、積石州、湟州、鄯州(西寧)、廓州以及青海湖以東地區(qū),今甘肅、青海境內黃河上游以南大部分地區(qū)和湟水流域。參見武沐,金燕紅.13~19世紀河湟多民族走廊歷史文化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自古以來就是各民族雜處、互嵌之地。明清時期中央政府對河湟民族走廊的治理和管控逐步加深,經歷了從“土流參治”到“土流分治”的轉型。截至目前,學界雖就明清時期河湟民族走廊的治理進行了諸多探討,但多集中于政治、軍事等層面,鮮有以文化治理視角對這一地區(qū)的“內地化”進程展開研究?;诖?,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以明清時期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文化治理為中心,考察其“內地化”進程與多民族文化共同體的形成。
明清時期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文化治理是以社會教化為中心的綜合文化治理,其具體舉措以儒學教育為核心,包括對社會風俗、民間信仰的引導和對地方志文獻的編修保存等。
其一,科舉倍受重視,儒家文化傳播日盛。明太祖對學校教育十分重視,將“治國以教化為先,教化以學校為本”定為國策[1](1686),在此背景之下,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科舉文教逐步興起。與此同時,中原移民大量進入河湟地區(qū),將儒家重視學校教育和科舉入仕的傳統(tǒng)帶入西北邊疆社會。地方儒學的設立既滿足了移民群體的需求,也為該群體的發(fā)展提供了平臺和通道。
清朝統(tǒng)治者從入關之初就對科舉文教高度重視?;侍珮O自言:“朕思自古及今,俱文武并用,以威武克敵,以文教治世?!盵2](天聰三年八月乙亥條)順治元年(1644 年),大學士范文程上疏:“治天下在得民心,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請再行鄉(xiāng)會試,廣其登進”[3](259)。清廷在天下尚未完全平定時即開科取士,足見對士人的渴求。湘軍平定“回亂”后,左宗棠指出,甘寧青地區(qū)社會不穩(wěn)的原因是教育及思想文化領域管控不足,“漢、蒙、回、番雜處其間,謠俗異宜,習尚各別。……置省以來,諸凡建設,或創(chuàng)或因,于武備尚詳,而文治獨略”[4](558)。于是,他對甘肅的科舉制度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陜甘分闈,增加新設地區(qū)學額,回生分科取中,力爭甘肅文闈和優(yōu)生額數(shù)。這些措施在客觀上為少數(shù)民族群體和邊疆地區(qū)的考生提供了更多的機會。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雖然在社會經濟、人口基數(shù)等方面與內地存在巨大差距,但是在國家重視科舉的背景下,對科舉文教、儒學教化越來越重視。
其二,儒學、書院、義學廣泛建立。明初,太祖朱元璋便詔令天下“郡縣皆立學校,延師儒,授生徒,講論圣道,使人日漸月化,以復先王之舊”[1](1686)。河州府早在元代就已創(chuàng)立私學,洪武五年(1372年)正式設為府儒學[5](58);永樂十七年(1419年),鎮(zhèn)守都司李達創(chuàng)建洮州衛(wèi)儒學;宣德二年(1427年),西寧衛(wèi)設立儒學。清朝對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實際控制遠強于明朝,地方教育的規(guī)模和數(shù)量明顯增長。以楊應琚為代表的地方官員身體力行,積極倡導發(fā)展儒學,為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文教發(fā)展作出了很大貢獻?!段鲗幐轮尽份d:“初蒞茲郡,即以學校為首務,重建澤宮,廣立社學,延遠方博雅之士,供諸生膏火之資,修四禮鄉(xiāng)飲之儀,布樂舞源流之制,舉賓興之典,嚴考課之法,多年熏陶,不惜心力?!盵6](298)以循化廳為例,在未設廳儒學前,學子考試需遠赴河州。循化同知達桑阿向陜甘總督??蛋卜A奏情況:“該處距河州窎遠,有隔至五百余里者,往往憚于遠涉,漸廢讀書,無志上進”,申請為循化地方添置學校、學額。??蛋惨采献嚓愓垼骸拔一噬险Q敷文教,雖新建塞外,亦已比戶弦歌,況循化廳近隸蘭州,漢、回民人漸濡圣化百數(shù)十年。只因從前未設學校,教導不先,以致愚民無由觀感?!盵7](106)在官員們的努力之下,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循化廳設立儒學。河湟民族走廊地方儒學的發(fā)展除了政府出資,地方官員和士紳也作出了貢獻。例如,西寧儒學教授梁景岱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捐資重修碾伯所儒學,四十六年(1707年)捐資重修西寧府儒學學署。雍正時,西寧知府沈夢璽捐資建訓導學署于學宮之側。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河州知州朱遠繕捐廉重修河州儒學。
官方儒學的建立為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起到了帶頭作用。乾隆年間兩次“回變”后,各道府縣的官員、士紳“以導化回民為急”,在河湟岷洮各地紛紛創(chuàng)建社學、義學。乾隆十一年(1746年),西寧道僉事楊應琚、知府劉洪緒、知縣陳铦于西寧東關建回民社學,同年又捐俸建丹噶爾廳社學;循化義學在城內,而韓土司家中還設有“珍珠族義學”。據(jù)《青海簡史》統(tǒng)計,清朝西寧府及所領三縣四廳共有義學90 余處,漢族、藏族、土族、撒拉族雜居區(qū)和回族聚居區(qū)建立社學20 余所[8](197)??陀^地說,雖然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教育水平仍與內地存在著相當大的差距,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此地區(qū)的儒學已有較大發(fā)展,尤其是社學、義學和地方書院的建立拓展了儒學教化的范圍和層次。
其三,從“土流參治”到“土流分治”。明朝“土流參治”的政策以及在西北邊地大力推行儒學教化的措施,客觀上對土官家族的儒學修養(yǎng)有了更高的要求。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各土官雖然依舊可以通過軍功加封官爵,但是多數(shù)為了能在“土流參治”的大形勢下持續(xù)參與地方事務,開始積極學習儒家文化。明廷以政令的形式明確規(guī)定,承襲土官職位必須接受儒學教育。弘治五年(1492 年),“令土官應襲職后習禮三月回任管事”[9](626)。弘治九年(1496 年),明孝宗詔令全國:“以后土官應襲子弟,悉令入學,漸染華風,以格冥頑,不入學者,不準承襲”[1](7997)。同時,明廷還給土官家族子弟提供優(yōu)厚的學習條件,使他們擁有優(yōu)先進入國子監(jiān)讀書的待遇。在這樣的背景下,明朝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土官家族的儒學文化素養(yǎng)有了較大提高。清廷對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土官文化水平的要求同樣嚴格,襲職之先,許其讀書應考,由生員襲職。另外,在清朝“土流分治”的統(tǒng)治策略下,土官的職權被嚴格控制,喪失了政治上升空間。于是,土官家族需要不懈地學習儒家文化,向漢族官紳群體積極靠攏,從而在地方事務中保留一定的話語權。然而盡管如此,土官在明清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社會治理中仍逐漸被邊緣化。
河湟民族走廊位于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交界的農牧交錯地帶,這里民族和文化多元,由此衍生的地方民間信仰也異常豐富。隨著明清中央政府對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政治及軍事控制逐步加強,官方祭祀借由國家權力逐步進入河湟民族走廊。樹立國家正祀的核心地位是明清中央政府加強地方統(tǒng)治的重要手段:一是引導民間信仰向主流價值觀靠攏;二是潛移默化地穩(wěn)定西北邊地社會秩序;三是規(guī)范普通民眾的思想和行為。從明清西北方志記載可知,各府縣廳均有國家祀典規(guī)定的社稷壇、風云雷雨山川壇、厲壇、先農壇、文廟、旗纛廟、城隍廟、關帝廟等壇廟祭祀,河湟民族走廊各地祭祀體系基本構建完整。
以文廟為例,洪武十五年(1382年),明太祖朱元璋下詔“全國各州縣皆建文廟,并于每歲春秋仲月上丁日兩祭”[10](洪武十五年五月己未條)。地方祭祀文廟需以正官行之,有布政司則以布政官行之,分獻則以本學儒職及老成儒士充之。自此,開創(chuàng)了天下通祀先師的模式。不僅如此,洪武十七年(1384 年),國家對地方學宮的釋菜、行香也做了相當嚴格的規(guī)定:各地學校于每月朔望二日舉行釋菜禮,地方官自知府以下每月朔望皆于文廟行香[6](353)。國家祭祀活動因皇權的主導,強勢植入基層州縣、衛(wèi)所的政治生活,這也是明初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紛紛新建文廟的主要政策導向。在“廟學合一”模式下,有儒學必然有文廟。河湟民族走廊的文廟與儒學一樣,基本是在衛(wèi)所、州縣設立之初便隨之創(chuàng)建。如河州、洮州文廟于明初洪武年間創(chuàng)建,碾伯文廟于明成化年間設置碾伯守御千戶所后創(chuàng)建。
清朝建立后,文廟祭祀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神圣高度。作為北方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清朝統(tǒng)治者基于“華夷之辨”思想,更加重視“治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統(tǒng)一。順治二年(1645 年),清廷尊孔子為“大成至圣文宣先師孔子”;雍正元年(1723年),追封孔子五代王爵;雍正四年(1726年),規(guī)定皇帝親祀文廟,并將祀禮從站立祭祀改為二跪六拜;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將文廟祀孔升為大祀,更將祀禮改為三跪九拜。至此,祭孔等級由中祀抬升為國家祭祀體系中規(guī)格最高的大祀。清朝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文廟祭祀沿襲明朝舊制??滴跛氖拍辏?710 年)諭:“直省府、州、縣春秋致祭先師,凡同城大小武官均照文官入廟行禮?!盵11](5)清朝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新建文廟有兩處:大通文廟建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貴德文廟建于嘉慶元年(1796年)。清朝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歷經多次“回變”,文廟等國家祭祀壇廟屢毀于兵亂,尤其在“同光回變”之后,新建、重修文廟的記載頗為豐富。重建文廟等國家祭祀祠廟也是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各族人民重塑文化凝聚力的表現(xiàn),如碾伯縣訓導周質菴重修家鄉(xiāng)文廟時寫道:“金邑自同治兵燹后,衙署及祀典最重之,文廟、鼓樓、隍廟盡為灰燼。邑令朱公、吳公先后興工,臂助無人,遂于眾紳中物色,獲文而付其任……數(shù)載而文廟、鼓樓、隍廟始落成。然此鉅工之浩費而簿記清白,毫無含糊”[12](74)。
明清政府對民間祭祀的合法性有著極為嚴格的界定,旨在通過國家正祀彰顯“國家在場”,加強對基層社會的引導與規(guī)范。雍正九年(1731年)循化河源廟的修建就是一例。雍正皇帝不僅下旨修建祭祀黃河神的河源廟(藏語音譯為“拉康賽繞”),還親作《御制建廟記》和河源廟祭文。雍正十三年(1735 年)三月,太常寺卿王攜《御制祭文》《御制建廟記》以及雍正皇帝御書“福佑安瀾”匾額致祭河源神廟。其后,河源廟被劃歸為張沙寺①張沙寺,全稱“張沙寺具喜吉祥法洲”,明天啟六年(1626年)卡加頭人索南扎西和法王貢噶勒巴創(chuàng)立的格魯派寺院,拉卜楞寺下屬寺。的下屬寺廟,具體事宜由張沙寺管理,河源廟由此成為當?shù)貪h族、藏族、滿族、蒙古族、土族等各民族的朝拜之處。王在奏疏中對當?shù)丶漓牒由竦氖r有較為生動的記述:
竊臣赍旨往祭河神,一入甘省界,百姓扶老攜幼,歡呼跪接。致祭之日,番族回目,四遠畢至。清晨淡云微風,禮畢,絲雨繽紛。一時與祭官弁共慶圣主精誠,天人協(xié)應。臣詢之鄉(xiāng)老,皆言此間土燥風高,雨澤稀少,自建廟以來,屢歲豐收,家室盈實,皆圣德之昭格也。[7](209)
不難看出,此時皇權以主導者的身份進入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信仰體系,促進了河湟岷洮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
明朝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衛(wèi)所林立,在“土流參治”制度下,逐漸形成了地方政治的二元格局。在土官、土千戶治下,當?shù)剡€有以鄉(xiāng)規(guī)民約為主要形式的習慣法,法律與地方風俗之間的界限較為模糊。洪武十八年(1385 年),刑典《大誥》頒布,政府積極向民眾宣傳、普及法律知識。洪武三十年(1397 年),明太祖作“圣諭六言”——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xiāng)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宣揚符合儒家文化價值觀的社會風俗。除此之外,《大明律》也覆蓋了河湟岷洮土官,其內容涉及土官承襲之例、越級上奏、請封、緝拿逃犯、縱容夷民為盜、接納境外強賣人口,針對土民的有犯法、參與私茶等[13]。適用法條雖然不多,但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土官已作為明朝國家官僚的組成部分,進入王朝國家法律體系。
清朝河湟岷洮土官勢力雖遠不如明朝,但其故有之地依然被許多地方官員視為法紀廢弛、風俗落后之地。陜西總督岳鐘琪在奏折中多次提到“人皆強悍,鮮知法紀”,“偷盜成習,案犯累累”,土官欺凌鄉(xiāng)民、橫征暴斂。《循化廳志》載:“如撒拉族頭目韓大用、韓炳,巢穴在積石關外,最為豪強,近關居民屢受侵害,田房盡被霸占,甚且擅準漢民詞訟,窺伺一人稍可聊生,即商同地棍捏詞誣控,差役拿被告之家,不至破產不止?!盵7](121)《岷州續(xù)志采訪錄》也有記錄:“多納土司趙某驕縱不法,至今彼人談其惡跡甚多,尤甚者,如民間初婚之婦,必先召入供役,然后遣歸。修署用磚數(shù)十萬,役民運瓦,自陶所至署二十里,排立而以手傳至,不得用馬車……番民不堪其虐,赴轅控告?!盵14](479)清朝西北少數(shù)民族鄉(xiāng)村治理的能力在明朝之上。順治九年(1652年),清世祖以“圣諭六言”為藍本頒布了《欽定六諭臥碑文》;康熙九年(1670年),清圣祖作《上諭十六條》;雍正二年(1724年),清世祖將其釋為《圣諭廣訓》在全國范圍內廣泛宣發(fā),并規(guī)定“凡直省州縣鄉(xiāng)村巨堡及番寨土司地方,設立講約處所,揀選老成者一人,以為約正;再擇樸實謹守者三四人,以為直月。每月朔望,齊集耆老人等,宣讀《圣諭廣訓》,欽定律條,務令明白講解,家喻戶曉。該州縣教官仍不時進行巡導。如地方官奉行不力,督撫查參”[15](禮部·風教一)。不僅如此,為達到更好的教化效果,乾隆時期政府通過方言諺語為民眾宣講律法。較之明朝,清朝針對河湟岷洮土官的法律條文明顯增加,雍正十一年(1733年),清廷專制《番例》,又稱《西寧青海番夷成例》。這些法律文化治理措施規(guī)范了土官屬地秩序,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土民。
“國有史,郡有志。志者,一郡之史?!盵6](54)官修方志是梳理和保存地方建置、自然地理情況、歷史文化資料的重要形式,不僅具有保存地方史料的價值,也在文化治理層面推進了國家和地方的認同。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地方志編纂始于明朝。嘉靖時張萊所作《西寧衛(wèi)志》是青海歷史上第一部方志,惜已不存。萬歷時有劉敏寬、龍膺之修《西寧衛(wèi)志》三卷,原卷雖已佚,所幸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基本收錄了其基本內容,今所見《西寧衛(wèi)志》就是1991年王繼光從中輯出。明朝洮州方志有永樂時李璣撰《洮州衛(wèi)志》五卷,其他兩版均為萬歷年間本邑庠生所撰;嘉靖吳禎作《河州志》是河州第一部方志。清朝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方志編修無論數(shù)量還是質量都達到了高峰。如乾隆西寧道僉事楊應琚修《西寧府新志》,不僅以明志為依據(jù),更對西寧地理沿革、文化風俗親自調查考證,是西北方志中的上乘之作。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龔景瀚作《循化廳志》八卷,梳理了循化的歷史沿革、風俗物產、民族文化等內容,體例和內容都堪稱優(yōu)秀。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成書的《洮州廳志》十八卷,詳細記載了今臨潭、卓尼、迭部等洮州藏族的大量珍貴歷史狀況。
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在明清兩代的持續(xù)文化治理下,地方社會發(fā)生了明顯的“內地化”轉向,這些變化展現(xiàn)出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由“化外”走向“化內”的歷史進程。
“內地化”這一概念最早由臺灣地區(qū)學者提出,用于研究臺灣地區(qū)社會問題,后來被廣泛應用于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轉型研究,用來闡釋中央政權主導下的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近代化及其特征[16](166)。河湟民族走廊的“內地化”進程早在秦漢中原王朝政權進入邊地時就開始了,河湟民族走廊地方社會在明清進入了文化轉型期,尤在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中原文化蓬勃發(fā)展時,這一地區(qū)的“內地化”轉向隨之加速。
邊疆“內地化”的內涵還包括推廣中原統(tǒng)治制度和傳播以中原傳統(tǒng)儒家思想為主的漢文化[17]。明朝地方官員不僅要維護一方穩(wěn)定,同時還承擔著宣揚教化、興盛斯文的重擔?!夺褐葜尽酚涊d:“蒞斯治者,惟在罄其忠誠,敷揚德教,彰顯皇猷,綬來御侮。謹庠序,申孝悌,用夏變夷,俾境內無虞,軍民安輯,共享治平之樂。”[14](299)這是明人袁福征對岷州地方官應盡職責的描述,希望通過“謹庠序,申孝悌”,在當?shù)貙崿F(xiàn)“用夏變夷”“共享治平之樂”的理想社會。文廟及地方儒學作為儒家文化的精神符號,在地方政府主導下的重修、改建都有著特殊的文化象征意義。明朝河州知州劉卓在《重修廟學記》中稱:“治道何先?在于明教化。教化何先?在于崇廟學”,因此“廟學之修,非直為觀美而已,化民成俗之意胥于此焉?!盵18](96)意思是說,文廟建設對地方文化民俗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只有文廟學宮修得莊重完整,方能使先圣神靈有所依傍,護佑一方文運興盛。另如甘時化在青海貴德《重修學宮碑記》中說:“從來天下之風俗系乎人心,天下之人心系乎教化,學宮為教化之首,所以正人心而維風俗也”,指出“貴德雖居戎索,回番雜處,圣教不可不明,修葺學宮,是本古者立學之意”[19](468~469)。此外,當?shù)厣贁?shù)民族群眾也積極參與符合儒家精神的社會活動。乾隆時西寧知府劉洪緒形容河湟地區(qū)“子弟雖素樸魯,尚力氣,亦復知詩書,講禮讓,敦古處,所在輒聞弦誦聲不輟……雖在邊荒番族,莫不敢柔服于禮樂,庠序之化,媲美于內地”[6](56)。
河湟民族走廊是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的界線,也是農牧交錯地帶,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互相影響,彼此依存。岳鐘琪在奏疏中寫道:“凡切近河、洮、岷州內地番人與百姓雜處者,向通漢語,自歸誠后巳(已)今改換內地服色。”[7](3)對于那些當?shù)孛癖姳A粝聛淼妮^為原始、與儒家文化并不相符的傳統(tǒng)習俗,政府希望能夠逐漸扭轉,使其向中原習俗靠近,如年羹堯在《請奏禁約青海十二事》中提出:“父沒不許娶繼母及強娶兄弟之婦”[20](雍正二年五月戊辰條),禁止了土民社會的收繼婚。
文化治理功能正常發(fā)揮是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對中央王朝主流文化價值認同的基礎,而地方社會對中央主流價值認同最重要的表現(xiàn)即是對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主流文化的認同。
科舉成績最能直觀反映一個地方儒學教育的成效?!陡拭C通志·選舉志》記載,明朝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共有進士、舉人48 人,在成化、弘治、正德、嘉靖時期達到高峰,這一時期共有20 人通過科舉選拔為官。清朝儒學教育水平遠勝明朝,據(jù)《青海通史》統(tǒng)計,僅清前期河湟地區(qū)就有進士19 人(含武進士13 人)、舉人75 人(含武舉人52 人)[21](402)。通過科舉選拔的士人進入國家管理階層,其家族也隨之進入地方士紳家族集團,他們成為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推廣儒學教化、興辦書院義學的中堅力量。以清朝西寧為例,地方官員任職期間大力建設學校,以興辦儒學、移風易俗為首要任務。歷經楊應琚、陳啟文、冷文煒等幾任官員,西寧風氣為之一變,進士楊興霖盛贊“行見人皆響風,民亦慕義,易椎魯為良秀,進邊陲于文明,固邦家之光,實是鄯、湟之福也”[19](447)。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士紳階層的持續(xù)擴大和當?shù)厣贁?shù)民族積極參與儒學教育,都促進了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主流價值觀在地方社會的傳播,加速了西北邊地文化向心運動的歷史進程。
甘青土官家族也積極學習儒家文化,有人在科舉中取得了優(yōu)異成績,如進士張問仁出自湟中張氏土官家族,進士李鞏、武進士李光先、舉人李完則都出自李氏土官家族。明以后,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土官家族改稱漢姓的情況十分普遍,其中有一種契機是朝廷賜姓,這意味著其地位獲得了國家的承認。最具代表性的是卓尼楊氏土司家族,第五代卓尼土司旺秀在正德三年(1508 年)被明帝賜姓楊,改名“楊洪”,其家族隨之改姓。主動改漢姓的土官家族不勝枚舉,如西寧祁氏土司家族始祖為朵兒只失結,自三代起改祁姓;西寧汪氏土司家族始祖為南木哥,自二世起改汪姓;等等。不僅如此,有的土官還學習借鑒中原以漢字排輩、編寫家譜等家族文化形式[22]。
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是典型的移民社會,陜西、河南、山東、江蘇、湖北等各地移民舉家遷徙至此,也將各地文化移植到了河湟地區(qū)。河湟民族走廊各民族歷經明清兩代的交往交流交融,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春滿園”的文化景象,可以稱得上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過程的一個歷史縮影。
語言是地方文化的載體,語言的交融是各民族、各地方文化交流的必然結果。明弘治年間,洮岷道臺王云鳳在《岷州衛(wèi)重建儒學記》中寫道:“民之徙者,卒之戍者,居既久,土民舉止、言語與內民無大相遠,秀且文者,亦時有之?!盵14](291)不止語言,各民族的文化交融表現(xiàn)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內地服飾在河湟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中開始流行,說漢語、著漢服成為當?shù)厥制毡榈木跋?。陜西、山西等地的移民以面食為主的飲食習俗,對河湟地區(qū)的飲食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清朝西寧各民族皆有飲茯茶(黑茶)的習慣,“寧地番、回雜處,日食熬茶”[6](437),均喜牛乳茶。隨著人們日益頻繁和廣泛的交往,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獨特的飲食文化得以形成。再如建筑,以國家祭祀祠廟為代表,中原傳統(tǒng)建筑形式隨官方正祀逐漸進入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明清時期青海玉皇閣的數(shù)次興建就是典型??梢哉f,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匯集了漢族、藏族、蒙古族、回族、土族、撒拉族等多元文化,各民族的文化交流共享、兼采共融,共同造就了豐富多元、和諧包容的河湟文化。
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過程中,國家認同與文化認同始終是最為重要的兩個層面,而文化認同作為實現(xiàn)國家認同的重要手段,歷來是中國古代王朝國家治理的重要方面。明朝通過對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文化治理,不僅把儒家文化傳播到了西北邊疆地區(qū),改變了當?shù)氐娘L俗面貌,增強了多民族之間的文化認同,而且通過興辦學校、推行科舉、整合民間信仰、編修地方史志等方式,實現(xiàn)了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對國家的認同。與明朝不同的是,清朝作為北方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秉承“華夷一家”的治國理念,對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施行“因俗而治”的統(tǒng)治策略,實現(xiàn)了從“土流參治”到“土流分治”的轉型。在這種治理模式下,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文化治理功能得到了更加有效的發(fā)揮,實現(xiàn)了對地方社會文化的整合??傮w來看,在明清兩代持續(xù)的文化治理下,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內地化”進程得以加速,促進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明清時期河湟民族走廊地區(qū)的文化治理在一定程度上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成功實踐,為當今我國邊疆多民族地區(qū)的社會治理提供了可供參考的歷史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