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2)
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第三年(1897),德意志帝國的地理學家、萊比錫大學教授弗里德里?!だ蔂枺?844—1904)出版了長達七百頁的大著《政治地理學或國家的地理學》。這年他53歲,早已享譽業(yè)界[1](1)以下凡引該書均為此版,簡稱《政治地理學》。。
直到今天,政治地理學教科書仍無不稱譽此書為這門學科的開山之作,盡管業(yè)內(nèi)人士也極少讀過。據(jù)說,正是拉采爾首先把“國家間的競爭”或“爭奪和保衛(wèi)領土的斗爭”視為政治地理學關注的基本課題[2-6]。
拉采爾并不是一開始就將自己的學問命名為政治地理學,他去世時,也不是以政治地理學家的身份名家,而是被稱為杰出的生物地理學家,這并非僅僅是因為“廣大公眾對‘政治地理學’這個概念的理解顯然存在偏差”[7]28-29。
38 歲那年(1882),拉采爾憑靠《人類地理學》第一卷《地理志應用于史學的基本特征》在地理學界一舉成名[8]。三年后,部頭更大的三卷本《民族志》(V?lkerkunde,1885—1888)接踵而至,然后是《人類地理學》第二卷《人類的地理分布》(1891)[9]。
不到十年間,拉采爾完成了兩部大著,篇幅均超過千頁。人們看到,拉采爾似乎在致力于構建一種能夠?qū)⑷朔N志、自然地理、博物學乃至世界史等學科統(tǒng)合在一起的學問——如今稱人文地理學(Human Geography)。用地理學史家的說法,《人類地理學》關注“人類分布的共同因子”,《民族志》則呈現(xiàn)地表上各民族的具體地理分布、生活習俗以及文明遷移的歷史[10-12]。
按今天的學科分類,拉采爾的這兩部大著都應歸屬文化人類學,因為人文地理學通常被認為是文化人類學的分支學科,而他的三卷本《民族志》更像是基于現(xiàn)代地理認知的世界民族志。令人費解的是,在如今西方的文化人類學教科書中卻不容易見到拉采爾的大名,晚近的人類學簡史一類基礎讀物甚至沒有給予他哪怕附帶一提的學術聲譽。《民族志》雖篇幅巨大,也無緣添列“西方人類學名著”[13-15]。
更早些時的人類學簡史讀物會提到,拉采爾是十九世紀的德意志人類學家中“最偉大的人物”,他的《人類地理學》是“高水平的著作”——權威的科學史家則僅僅承認拉采爾對“體質(zhì)人類學”有所貢獻[16-17]。論述德國人類學發(fā)展史的文獻不可能繞開拉采爾,但也僅僅附帶提及。據(jù)說,拉采爾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者”“歷史學家斯賓格勒的老師”,他秉持“以天才為中心的文化傳播”論,把文化遷移視為穿越“時空”的主要動力。令人遺憾的是,他的探究缺乏“實踐經(jīng)驗”(如“田野”調(diào)查),更多是一種“冥想史”[18]。沒讀過拉采爾著作的人很容易以為,這就是拉采爾的真實畫像。
拉采爾一生十分勤奮,因突發(fā)心臟病離開人世時未到六十歲,已經(jīng)留下二十多部專著(有些是多卷本),學術隨筆則多達1200余篇,有科普散文作家的美譽。拉采爾在文化人類學史上僅有邊緣地位,在政治地理學史上的地位卻相當顯要。對老一輩地理學專業(yè)人士來說,拉采爾的學問有人文地理學與政治地理學之分,似乎前者具有自然科學的非政治性質(zhì),主要研究人類“與地理環(huán)境相關的全部生活,包括人類社會以及所有人類組群及其復雜多樣的活動”,后者則“更加注重研究國家的政治社會生活”[11]21,[19]。但在今天美國的人文地理學家看來,這種區(qū)分不僅站不住腳,還很荒謬:因為,2001年9月11日那天,“紐約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開啟了一個新時代(可能也是一個新世紀的地緣政治的開始)”,就在這一天,“民用航空器被用作武器的事件迅速成為全球媒體事件”——
作為地理學家,你可以看到它們與資源流動、權力和地緣政治的聯(lián)系,以及與技術、文化和經(jīng)濟流動性的聯(lián)系,正是這種流動性使大型科技被用作攻擊標志性目標的武器成為可能。更重要的是,對于“9·11”事件及其本質(zhì)意義的表述、體驗以及理解在不同地點相去甚遠。[……]人文地理學原本是帝國主義時代關于世界上其他地區(qū)的知識的學問,這是其作為一門現(xiàn)代西方學科的基石,人文地理學的發(fā)展將超越這一基石。[20]8
倘若如此,人們就有理由問:拉采爾晚年提出的政治地理學與他早年致力的文化人類學或人文地理學是什么關系?拉采爾曾有過從文化人類學或人文地理學向政治地理學的轉向嗎?如果有的話,這種轉向又是如何發(fā)生的呢?尤其是:作為一門學科的政治地理學為何誕生于德國而非英國、法國或美國?
雖然人們公認拉采爾的《政治地理學》是這門學科的第一本教科書,但它迄今沒有英譯本。原因據(jù)說是,“自1945 年以來,人們就不太情愿討論拉采爾的政治地理學——毫無疑問,這與1918 年以后政治地理學作為地緣政治學的可疑發(fā)展以及后者在納粹國家中的‘顯學’地位有關”[21]100。
人們難免好奇:拉采爾在1904年就已經(jīng)離世,他怎么會成了“永遠活在希特勒陰影下”的德國歷史人物之一?何況,即便在德國的魏瑪民國時期,《政治地理學》也沒有被譯成英文,這又是為什么呢?結論顯而易見:因為,當時的英語學界并沒有認識到這部大著的政治含義及其效力。
拉采爾在去世之前(1901年至1902年間)剛完成兩卷本的《地球與生命》,篇幅超過1 400頁[22]。這部大著具有教科書性質(zhì),它從生物地理學出發(fā),為人們提供了一部普通地理學引論。如今美國的普通地理學教科書Introduction to Geography的中譯本書名《地理學與生活》與拉采爾這部大著的書名沒有實質(zhì)差別,作者這樣介紹地理學:
地理學家集中注意力于人類的相互作用和社會群體彼此之間,以及它們同環(huán)境-地球之間的相互作用。他們尋求了解自然與文化的空間格局“怎樣”和“為什么”隨著時間而變化,并且也研究人類對這種環(huán)境的利用。
[……]
十八世紀末,地質(zhì)學、植物學、動物學、氣候?qū)W,以及其他自然科學的迅速發(fā)展,加強了區(qū)域地理調(diào)查,增加了從學術方面和普及方面對于事物在空間和地方之間錯綜復雜的相互聯(lián)系的認識。[23]
這兩段話若用于描述拉采爾的《地球與生命》再恰切不過,但該書副標題“一部比較地理學”會讓今天的我們費解:什么是“比較地理學”?美國地理學家埃爾斯沃思·亨廷頓(1876—1947)深受拉采爾影響,他在1915年出版的《文明與氣候》開篇所言,有助于我們理解拉采爾的生物地理學的“比較”含義:
舊地理學的主旨在于對地球表面的自然特征進行精確的地圖描繪,而新地理學卻超越其上,在自然地圖上加上幾乎不可勝數(shù)的要素:植物、動物、人群的分布以及這些生命有機體不同階段的狀態(tài)。這樣做的目的是將自然界的分布圖與有機生命地圖進行對比,以確定生命現(xiàn)象對地理環(huán)境的依賴程度究竟如何。在地圖所能表現(xiàn)的各種要素中,作為文明指征的人群性格最為有趣,其空間分布也最需要地理學家們做出解釋。做這種解釋,唯一行得通的路徑是弄清其諸多配合因素中每一種的效應和影響。這些因素一方面包括種族、宗教、組織、人群基因等必須考慮的方面,另一方面也包括地理位置、地貌、土壤、氣候以及諸如此類的自然環(huán)境。[24]1
在埃爾斯沃思·亨廷頓眼里,拉采爾作為地理學思想家堪與古希臘的希羅多德和近代的孟德斯鳩相提并論[24]37,169。如果埃爾斯沃思·亨廷頓可以被譽為“環(huán)境史研究的開山人之一”,那么,拉采爾就更應該獲得這樣的聲譽——甚至還應該被稱為“人類生態(tài)學”的開山人[25-26]。
《地球與生命》第二卷(1902)出版兩年之后,拉采爾就因病辭世了。按今天的生理年齡來講,拉采爾正當盛年,《地球與生命》卻成了他的蓋棺之作??墒?,就在《地球與生命》第一卷殺青之時(1901),拉采爾還發(fā)表了《生存空間:一項生物地理學研究》[27]。僅從標題來看,這篇長文就頗具政治意味,其中第七小節(jié)的標題“爭奪空間”更會讓今天的人們想到十九世紀末歐洲帝國爭奪全球地理空間時的歷史情景——拉采爾寫道:
永不中止的生命運動和不會改變的地球空間之間,存在著張力。正是由于這種緊張關系,才產(chǎn)生了對空間的爭奪。生命很快就征服了地球上的土地,一旦它達到土地的極限,就會流回去,從那時起,整個地球上的生命之間就一直在為空間而斗爭,永無止境。為生存而爭斗(Kampf ums Dasein)——這是一個被誤用、甚至更多地被誤解的表達式,其主要含義只不過是爭奪空間(Kampf um Raum)。因為空間是生命的首要條件,也是衡量其他生命條件——尤其食物——的尺度。[28]
其實,正如副標題所示,《生存空間》是一篇生物地理學作品,涉及政治地理學的話題并不多。“生存空間”的原文是Lebensraum[生命空間],而生物地理學以動植物的生命成長過程及其運動形式為標本,植物和動物在有限的地球空間中的“生長”和“遷移”是首要的關鍵詞。按今天的學科劃分來看,人們甚至可以說,《生命空間》是一篇生態(tài)學論文。
然而,正是這種基于生物地理學的“爭奪生存空間”論給拉采爾帶來了政治上的麻煩。1973年的“9·11”,出任智利陸軍總司令不到一個月的奧古斯都·皮諾切特上將(1915—2006)在美國中情局支持下,發(fā)動了一場“殘暴政變”,推翻共產(chǎn)黨總統(tǒng)薩爾瓦多·阿連德(1908—1973)的民選左翼政府,強行實施“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政治模式。發(fā)動政變之前五年(1968),皮諾切特曾為智利軍事學院編寫過一部關于地緣政治的軍事教材,據(jù)說,其“出發(fā)點和核心是一套關于國家的有機理論”:
它認為,最好將政府或國家(以及與之相伴的民族意識)理解為生物。像所有有生命的有機體一樣,它需要生長的空間,它也會和別的生物競爭。國家需要賴以生長的空間,這一思想在南美地緣政治中特別顯著。因此,達爾文“適者生存”的競爭法則經(jīng)過特定解讀,被移植到國家領域?;谑攀兰o和二十世紀早期德國保守主義著作[德國學者拉采爾使之系統(tǒng)化]及其思想中關于國家的有機觀念,地緣政治學主張制定法律控制政府行為,這類法律一旦制定即可成為承擔推動和保護“國家利益”者的指南。[20]701
按照這種說法,拉采爾的基于生物地理學的政治地理學成了1920年代德國地緣政治學的奠基石:
生存空間理論體現(xiàn)在種族主義人口政策以及納粹時期的農(nóng)業(yè)和科學規(guī)劃中,但并不是由這些政策和規(guī)劃創(chuàng)建的。地緣政治學說與生存空間理論有深層聯(lián)系,并和德國地理學家拉采爾及豪斯霍弗、二十世紀早期政治地理學家契倫的地理有機理論、生物政治理論以及政府理論相聯(lián)系。這些著述者為納粹種族學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有助納粹在理論上將國家歸為有機體,并在國家及其居住空間之間確立必然聯(lián)系。[20]712
作者認為,拉采爾的生存空間理論使得德國地緣政治學“注定會走上帝國主義的道路”,并“在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以及日本”嫁接出變體。讓人費解的是,作者沒有提到,在美國實際上同樣如此——早在1950年代,已經(jīng)有美國的政治史學家指出:
1942 年初,斯皮克曼發(fā)表了《世界政治中的美國戰(zhàn)略:美國與權力平衡》。這本書聲稱是“對美國外交政策最基本問題的地緣政治學研究”,并“從地理和權力政治的角度對美國立場進行分析”。這本書為作者贏得了“美國的豪斯霍弗”之號,但不是憑借它處理的主題,而是憑借它代表的精神。實際上,與豪斯霍弗筆下的任何作品相比,《世界政治中的美國戰(zhàn)略》都更像一個道德荒原。[21]32-33
國際學界中信奉“普世價值”的學人肯定會腦筋轉不過彎來。畢竟,若要說美國的地緣政治學與納粹德國的地緣政治學分享了同樣的理論資源,無論如何會讓他們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極為難堪。
也許是出于這樣的原因,1980 年代以來,歐美學界逐漸有人回頭閱讀拉采爾,其時國際“冷戰(zhàn)”格局正在走向終結。對拉采爾感興趣的多是政治史學家,而非關注現(xiàn)實的地緣政治學家,這倒不難理解,因為,拉采爾的政治地理學賴以形成的歷史狀況早已是老皇歷。但是,人們又的確不能說,拉采爾重新讓人感興趣,僅僅是因為他的政治地理學曾引發(fā)政治道德訴訟,以至于迄今仍是當今西方政治史學中的一樁是非難斷的公案[29]。
晚近二十年來國際地緣政治格局急劇動蕩,難免讓人想起二十世紀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1914—1919)爆發(fā)之前的三十年——拉采爾的政治地理學就誕生于那個時代,而美國也恰好在那個時代“注定走上了帝國主義道路”。人們感到費解的是,與如今的諸多政治地理學教科書相比,拉采爾的著作簡潔明快得多:既沒有堆砌意識形態(tài)說辭,也沒有艱澀且拗口的社會科學術語。它從生物地理學出發(fā),徑直抓住世界政治地理問題的實質(zhì):生機力強的政治民族之間自然會爭奪生存空間。然而,生物機體論一旦成為一種政治論說,作為自然科學的生物學和地理學與現(xiàn)實政治斗爭的邊界就變得模糊起來。
因此,拉采爾的有機體生存空間論成了是非難斷的公案,并不奇怪。我們不能指望憑靠自己的孱弱智識了結這一公案,但我們的智識有必要致力于搞清楚這一公案為何是非難斷,它與盎格魯-美利堅的政治生長所劃出的政治邊界有什么關聯(lián)?!凹兇獾牡乩砀拍羁赡軗碛幸环N巨大的政治-實踐意義,但它并不代表某種確定的法律原則”,畢竟,“能夠戰(zhàn)勝空間局限的大國力量實在太大”:
既不存在無空間的政治理念,也不存在無政治理念的空間或沒有政治理念的空間原則。[空間]就是決定政治理念的一個重要部分,某個民族會具有自己的空間,并意圖知道敵人所在,通過[空間],這種政治理念也就具有了政治品質(zhì)。[7]102
自十九世紀末以來迄今,“能夠戰(zhàn)勝空間局限的大國力量”非盎格魯-美利堅莫屬。拉采爾公案之所以是非難斷,很可能恰恰是因為盎格魯-美利堅人通過擴張自己的生存空間而具有了某種政治品質(zhì),其政治理念(自由-個體主義普世價值)本身就是非難斷。
拉采爾一生都對政治邊界感興趣,因為他出生且生長在德意志的邊界地帶——巴登公國:它的西面與法國在德意志三十年戰(zhàn)爭后獲取的阿爾薩斯(Alsace)隔萊茵河相望,南面與瑞士同樣如此。萊茵河似乎是一條自然的界河,自中世紀晚期以來,整個萊茵河流域遍布大大小小且互不相屬的德意志封建領地和城市單位,而河流本身則不屬于其中的任何一個。這條河流在瑞士境內(nèi)由“無數(shù)小溪以及連成網(wǎng)狀的小河和湖泊”匯集而成,流域狹小,行經(jīng)阿爾薩斯和巴登之間才“奔騰而下”。因此,除巴塞爾外,沒有第二個跨萊茵河兩岸而建的城市,也沒有任何一個封建政體“同時占有萊茵河兩岸的一段重要河段”,遑論以此為依托建立起一個堅實而具有生命力的政治實體——國家[30]16,148,154-155。不難想見,到了近代或者通常所謂歐洲興起的十六世紀,當法蘭西要成為領土性民族帝國,而隨后德意志也要成為這樣的帝國時,萊茵河流域會發(fā)生怎樣血腥的邊界之爭。
然而,在羅馬帝國時期乃至基督教歐洲萌生初期,情形都并非如此。公元一世紀時,羅馬人已經(jīng)控制萊茵河兩岸,包括“程度不同地羅馬化了的日耳曼部族”。盡管羅馬帝國后來不得不“收縮到這條大河及其河谷地帶”,但它仍然成功地把河流沿岸眾多彼此差異極大的部族納入了“從北海到康斯坦茨湖的大框架之中”[30]58-62。公元550 年左右,法蘭克人的墨洛溫王朝(481—751)在征服勃艮第王國后,已經(jīng)逐漸將德意志南部的各部族融合為“巴伐利亞人”。意大利北部、圖林根以西的德意志中部也承認了墨洛溫王朝的主導權,盡管法蘭克人在當?shù)氐慕y(tǒng)治勢力還相對較弱?!霸诖蠹s一個世紀的時間里,法蘭克國王都將他們的東方國界大致設定在現(xiàn)在的德國和捷克之間”,從而“將巴黎至[萊茵河右岸今德國]科隆的地區(qū)作為政治中心”,這種地位“此后再也沒有喪失”[31]149-150。
查理大帝(742—814)遷都到萊茵河左岸的亞?。ˋachen)后,法蘭克帝國的邊界向東推進得更遠,萊茵河成了名副其實的帝國內(nèi)河。然而,查理大帝駕崩后,他的后代們決定三分天下,于是有了公元843 年簽訂的《凡爾登條約》:
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分得一清二楚、政治上得到確認的德意志和法蘭西,兩者即使算不得仇敵,至少也是對手。長達千年的爭斗由此發(fā)端。這是寫在火漆印封的羊皮紙上的一張出生證,它標志著西歐從此有了一個大問題。[30]52,[32](2)比較盧兆瑜文。
什么性質(zhì)的“大問題”?不就是帝國的統(tǒng)一地理空間嗎?我們應該看到,這個“大問題”絕不僅限于德意志和法蘭西。經(jīng)歷過中世紀后期數(shù)百年的封建化過程,以及德意志人不斷向東擴張進入斯拉夫族人的土地,整個基督教歐洲都陷入了碎片式的政治狀態(tài)。被羅馬人含混地統(tǒng)稱為“日耳曼蠻族”的各民族從前生活在“狹長的萊茵河和多瑙河邊疆地區(qū)”,彼此其實并沒有什么“共同的紐帶”[31]56-57。在隨后的生長過程中,將他們維系在一起的是羅馬基督教信仰和封建聯(lián)姻關系。當這個基督教共同體在十六世紀開始崛起時,僅有“少數(shù)幾個西歐國家在王朝君主的統(tǒng)治下相互合并,逐漸成為超乎同類的強國”。
1520 年時,歐洲有大約500 個某種程度上獨立的政治實體。導致新國家形成的征服與合并的過程還在繼續(xù),直到十七世紀上半葉,中等體量(有利于經(jīng)濟擴張和其他類型的發(fā)展)的國家才開始在歐洲占據(jù)上風。1650年左右,歐洲的獨立國家大致還有350個。[33]324(3)比較第325—326頁。
二十世紀法國年鑒學派的政治史學家曾滿懷思古之幽情感嘆說,羅馬人當年建立的從北海到康斯坦茨湖的大框架具有“令人震驚的耐久力”,它“竟然在經(jīng)過了19 個世紀,經(jīng)歷了法國大革命、法蘭西共和國和法蘭西帝國之后,方才開始更新”[30]52。我們則會想到,中華民族早在秦漢時期就成功地把黃河和長江流域眾多不同且彼此有差異的部族納入了一個文明大框架,此前經(jīng)歷的春秋戰(zhàn)國(公元前770—公元前221)是中華帝國史上為時最長的碎片化分離期。此后,無論帝國的地理空間有怎樣的伸縮,政治統(tǒng)一體始終不絕若線。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經(jīng)歷過更新的歐洲共同體直到今天仍然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統(tǒng)一的主權單位,盡管“查理帝國的國界與初期歐洲共同體的疆界極其相似,而人們也會注意到,東西德的邊界與查理大帝在日耳曼所推進到的邊境線并無太大差異”[34]。
由此來看,從抽象的社會科學概念出發(fā)的歷史社會學比較研究也好,基于實證史學的中西對比也罷,都難免在政治史學上遭遇十分棘手的難題[35-39](4)比較此處引用的系列文獻。。決定性的差異在于:經(jīng)歷過“春秋無義戰(zhàn)”的動亂,華夏先賢建立起一套政治倫理,而現(xiàn)代歐洲的政治倫理源于西方基督教世界興起時的第一場大規(guī)模內(nèi)戰(zhàn)——歷時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意大利戰(zhàn)爭”。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1518 年10 月,法國、英格蘭、神圣羅馬帝國、教宗國、西班牙、勃艮第和尼德蘭的代表簽署了一份互不侵犯條約——《倫敦條約》”,但不到三年就形同廢紙。同時代的意大利智識人由此得出的歷史教訓是,必須否棄古希臘先賢和基督教的政治倫理,一切事功只能依賴赤裸裸的實力和不擇手段的作為——如今的政治史學家稱之為“馬基雅維利時刻”[33]334-340,[40](5)比較蒲利民文。。
拉采爾離世前正在撰寫自傳性隨筆集《幸福島與夢:出自邊境的短文》。直到今天,這部文筆優(yōu)美的未竟之作還是德國青年的休閑讀物——開篇對家鄉(xiāng)充滿田園牧歌風味的深情描寫,讓人流連忘返。據(jù)說,早在二十世紀初,由于拉采爾的文筆,“歷史的鄉(xiāng)土”(historischer Landschaft)這個語詞就不僅成了學術用語,還越出地理學界廣為流行[41]。
基督教歐洲的封建親緣關系錯綜復雜,當封建單位形成領土性政治體時候,邊界的移動遠比地表上的其他地區(qū)復雜多變且充滿血腥爭斗,這并非不可理解[42]。拉采爾對“政治邊界”感興趣,自己最終卻倒在了自然科學與政治的邊界上,這才是需要政治史學更多關注的問題。在某些西方政治史學家眼里,拉采爾是德意志文史上的一個悲劇人物,因為他用自己的生物地理學描繪的世界“有機體”已經(jīng)因爭奪生存空間而支離破碎。但這是基督教歐洲的政治成長引出的問題,對我們來說,拉采爾僅僅是個問題人物——這個問題就是:我們對歐洲現(xiàn)代文明的德性品質(zhì)真的認識清楚了嗎?
日本憑靠甲午戰(zhàn)爭獲得對朝鮮半島的控制權后,隨即與俄國爭奪對我國東北的控制權。這個時候,我國知識人才開始積極致力于獲取全球政治地理方面的知識。日俄戰(zhàn)爭結束后的第二年(1905),我國學人劉鴻鈞根據(jù)日本學者野村浩一的著述編譯的《政治地理》出版,開篇即闡明領土性民族國家要義[43]。史稱此書為我國第一部政治地理學教科學,它羅列了當時世界各國的地理位置及其政治狀況,但談不上有什么理論性,也沒有提到拉采爾。
如今我們知道,現(xiàn)代西方具有全球視野的地理學開宗大師是德意志人亞歷山大·洪堡和卡爾·李特爾,然后就得算上弗里德里希·拉采爾了[11]11。晚清時期,我國學人已對洪堡有所介紹“但很簡單”,對李特爾也僅僅“偶有涉及”,但對拉采爾則連“很簡單”或“偶有涉及”也談不上。1903 年,《漢聲》雜志第5 期所刊《史學之根本條件》一文,譯自日本史學家坪井馬九三所撰《史學研究法》中的一章,其中提到拉采爾(譯作“拉且兒”)的《人類地理學》,稱他為所謂“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的代表人物[44]。
回顧我國學人對歐洲現(xiàn)代文明的認識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我們更多用功于哲學觀念和文學意象,顯得不接地氣。如今我國學界的現(xiàn)代地理學知識已經(jīng)有了長足進展,但無可否認,整整一百多年過去了,我們對西方人的世界地理觀念的嬗變?nèi)匀徊簧趿肆耍簩啔v山大·洪堡或卡爾·李特爾的專門介紹迄今未見,更不用說拉采爾了。若缺乏對歐洲政治成長史的深度了解,我們能透徹理解西方的哲學觀念和文學意象嗎?
從政治史學角度考察拉采爾的政治地理學引發(fā)的思想史公案及其與歷史處境之間的關系,實有必要。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學習從政治史學角度思考的契機,即不僅僅是為了鍛煉慎思明辨的德性,也是為了深化對歐洲文明政治德性賴以生長的歷史土壤的認識。
世界史學界公認十六世紀是全球化紀元的第一場百年大變局,地理大發(fā)現(xiàn)、新教革命以及歐洲領土性王國的形成交織在一起,對全球一體化進程的決定性影響再怎么強調(diào)都不會過分[33]42-44。接下來,十七世紀英格蘭的兩次革命以及盎格魯-美利堅殖民地的生長,在政治觀念和地理空間兩個方面推進了世界歷史的一體化進程,堪稱第二場全球化百年大變局。隨之而來的第三場全球化百年大變局是十八世紀的大西洋革命,拉采爾遇上的第四場百年變局史稱“帝國主義時代”,它與這場革命雖然相隔一百年,卻有更為緊密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其時,三個新生的帝國——美國、德國、日本——分別在北美洲、中歐和東亞強勁崛起,并隨即在大西洋東岸和太平洋西岸展開血腥廝殺,相互爭奪生存空間。拉采爾遇上的第四場百年變局與這場革命雖然相隔一百年,卻有更為緊密的內(nèi)在關聯(lián)。這場百年變局直到二十世紀末期才劃上句號,因此與我們面臨的第五場全球化百年大變局自然而然地連成了一線。
德意志第三帝國閃擊蘇聯(lián)時,時年24歲的戈爾維澤(1917—1999)是國防軍中尉,因開戰(zhàn)之初身負重傷(右膝致殘),他幸運地在1941年就退出戰(zhàn)場,進慕尼黑大學攻讀史學,戰(zhàn)后成了德國政治史學的一代宗師。他的教職資格論文《歐洲形象與歐洲思想:論十八至十九世紀的德意志思想史》(1950)和兩卷本《世界政治思想史》(1972—1982)別開生面,讓人讀罷不禁深切感到,歐洲文明的現(xiàn)代成長對戈爾維澤來說是一個極度令人困惑的政治史學問題:高揚“自由、人權、民主”普世價值的大西洋革命為何會催生出一個帝國主義時代?尤其讓人難以辨識的問題是:美國作為一個新生歐洲國家在北美的興起,對歐洲大陸的現(xiàn)代成長究竟有過怎樣的影響[45-46]?
早在1750 年,法蘭西的天才人物杜爾哥(1727—1781)就曾“預言美洲不可避免地會獨立”[47]。英國的北美殖民地爆發(fā)內(nèi)戰(zhàn)的消息傳到巴黎后,杜爾哥隨即對尚處在戰(zhàn)爭襁褓中的美利堅表達了滿懷世界歷史進步信仰的期許:
這個民族是人類的希望,它可能會成為典范,它應當用事實向世界表明:人能夠是既自由而又和平的,可以把各種各樣的暴君和惡棍假借公眾利益而擅加在他們身上的鎖鏈解除掉。美利堅人應成為政治、宗教、商業(yè)和工業(yè)等方面的自由的一個榜樣。他們?yōu)槊總€國家的被壓迫者提供的避難所,他們所開放的逃亡之路,將迫使各國治理變得公正而開明;世上所有的人在適當?shù)臅r機,將會識破據(jù)以制訂政策的那些空洞幻想。[48]
作為孟德斯鳩的擁躉,杜爾哥本來相信,經(jīng)過啟蒙運動洗禮的歐洲文明代表了人類文明的進步,它將給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帶來同樣的進步,徹底改變?nèi)祟愖匀恍纬傻纳罘绞胶驼w形式。北美的分離性戰(zhàn)爭讓他預感到,代表這一先進文明的不再是法蘭西王國,而應該是盎格魯-美利堅合眾國,因為法蘭西還是絕對王權的專制國家。
歷史性的問題來了:美國政制是歐洲國家成長應該效尤的樣本嗎?抑或它不過“是一個錯誤的模板”?十九世紀的法蘭西智識人因這一問題產(chǎn)生了嚴重分歧——比如同為自由主義者的弗朗索瓦·基佐(1787—1874)與托克維爾(1805—1859)之間的分歧[49]。在不少歐洲學人眼里,托克維爾幾乎是“自由民主宗教”的先知,因此他們難以理解他為何“時常表現(xiàn)出對阿爾及利亞被征服者的殘酷無情”。據(jù)說這“部分源于他對法國自由脆弱性所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擔憂”,但更多源于“他對美國歷史中擴張主義方面的著迷”。托克維爾將美國描述為“處于為人類努力擴張?zhí)峁o限空間的巨型大陸的中央”,并呼吁法國“將美國視為法屬阿爾及利亞的榜樣”[50]。
事實上,托克維爾的美國考察之行讓他留下的印象相當矛盾。他深切感到,“在美國,生活的無限性一方面是自由的,另一方面又令人恐懼”——畢竟,自由、平等、民主之類的觀念引發(fā)的問題層出不窮,他唯一堅信不疑的是:平等式的民主已經(jīng)不可避免[51-52]。
拉采爾政治地理學思想的形成,同樣激發(fā)了美國作為一個全新的歐洲國家在另一個大陸空間迅速成長:撰寫《政治地理學》之前,拉采爾首先撰寫的是《美國政治地理學》(1893),而十九世紀晚期的德意志學界同樣因德國是否應該以美國為楷模這樣的問題產(chǎn)生過嚴重分歧。到了魏瑪民國時期,德國知識界就德國是否應該“美國化”的論爭仍然沒有止息[53-54]。
直到今天,這樣的分歧還在撕裂歐洲諸多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的知識人。一些政治史學家和政治思想史家深切感到,有必要重啟基佐與托克維爾之間關于美國政制是否應該效尤的論爭,盡管歐洲學界若要重啟德國知識界的同類論爭,難免陷入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泥潭。幸而拉采爾公案是個例外,因為他十分景仰盎格魯-美利堅。一旦他被確認為是“永遠活在希特勒陰影下”的德國歷史人物之一,那么,人們就得全盤重新認識盎格魯-美利堅生存空間的歷史性擴張。
凡此都在提醒我們:若沒有深入認識歐洲文明的政治成長歷程及其由此引出的美國樣板問題,我們未必能深切理解新中國實現(xiàn)偉大復興的世界歷史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