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凱鑫
(南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350)
隨著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發(fā)展,用于收集、處理、傳遞經濟活動信息的互聯網平臺應運而生。以互聯網平臺為依托,零工經濟這種新業(yè)態(tài)發(fā)揮了日益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互聯網平臺本身產生大量零工,另一方面“互聯網+”使眾多行業(yè)產生零工。2019 年,阿里研究院指出,預計到2036年,中國將有4億人成為零工經濟的自由職業(yè)者。美團研究院發(fā)布的報告顯示,2018年,有270萬人曾作為送餐員送餐。艾瑞咨詢的《2018 年中國網紅經濟發(fā)展洞察報告》顯示,截至當年4月,中國網紅粉絲總人數達到5.88 億人次。根據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經濟學研究所和北京字節(jié)跳動公共政策研究在《互聯網時代零工經濟的發(fā)展現狀、社會影響及其政策建議》中所做的經濟核算,2019 年,零工經濟在GDP 中占比2.64%,總計達26 159.09 億元,在拉動經濟發(fā)展、促進就業(yè)方面成效顯著。
對于零工經濟的定義,國內外學者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闡述。普遍而言,大多數學者區(qū)分了“傳統(tǒng)零工經濟”和“新零工經濟”。“傳統(tǒng)零工經濟”強調零工的“臨時性”和“項目性”,指代為了完成特定項目而進行的非正式計件工作。與之相對應,“新零工經濟”由于得到了數字技術的賦能,出現了新的特征。謝富勝、吳越將其定義為數量眾多的勞動者作為“獨立承包商”,通過數字平臺企業(yè)提供的中介和組織自主提供計件工作的經濟形式[1]。鄭祁和楊偉國從“工作碎片化、合作遠程化、工時彈性化、企業(yè)管理平臺化、人力資源內外整合化和勞動力技能化”[2]六個方面概括了“新零工經濟”的特征。可見,“新零工經濟”的“新”體現在互聯網技術的運用上。互聯網的引入使零工經濟的供給和需求的匹配更加高效,這不僅使零工經濟出現了新的特征,也促進了零工經濟的快速崛起,因此,以互聯網平臺為依托,是新零工經濟的一個最顯著特征。除此之外,相較于傳統(tǒng)雇傭勞動,新零工經濟的另一個特征就是去勞動關系。由于數字技術的介入,“企業(yè)—員工”的雇傭模式轉變?yōu)椤捌脚_—個人”的合作模式,個人和平臺脫離傳統(tǒng)勞務關系。新零工經濟最顯而易見的一個特征,就是工作的時間、地點高度靈活。因此,本文將零工經濟定義為以互聯網平臺為依托、勞動者去勞動關系的、工作時間地點高度靈活的計件工作的新興經濟模式(以下零工經濟所指的均為“新零工經濟”)。
《中國共享經濟發(fā)展報告(2020)》中,將互聯網零工經濟分為交通出行、共享住宿、外賣服務、網絡直播、專業(yè)技能服務、內容創(chuàng)作、知識付費和其他領域等八類,由此可見零工經濟這一概念的外延較廣,難以一概而論。本文的主要研究對象是零工經濟領域中對于平臺的依附程度高、受平臺控制性強的那部分勞動,譬如專職外賣配送、快遞、共享出行等。
資本在購買勞動力之后面臨的挑戰(zhàn),是如何將勞動力百分之百轉移到產品或服務中去。這一過程充滿不確定性,因此,對于資本家而言,把勞動過程的控制權從工人手中轉移到自己的手里非常必要[3],這是資本控制勞動的邏輯起點。馬克思指出,勞動過程的不同因素在產品價值的形成上起著不同的作用[4]。勞動力因素在生產過程中屬于可變資本,在生產過程中勞動者創(chuàng)造了超過勞動力價值的價值,即創(chuàng)造了剩余價值,而由勞動者的剩余勞動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被資本家無償占有。為了榨取更多的剩余價值,資本家一開始使用了延長工作日、通過管理等方式提高勞動強度的手段,馬克思稱之為絕對剩余價值生產。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這種榨取剩余價值的方式進行描述:“資本是不管勞動力的壽命長短的。它唯一關心的是在一個工作日內最大限度地使用勞動力?!保?]這種殘酷的剝削方式不僅容易引起勞動者的反抗,而且會受到勞動者生理極限的挑戰(zhàn)。因此,只靠延長工作日、提高勞動強度這種方式并不能滿足資本家的貪欲。為了在不引起勞動者反抗和勞動力不會因過度勞動而萎縮的前提下,依然能榨取更多的剩余價值,在生產力進步的情況下,資本家便通過社會勞動生產率的普遍提高縮短必要勞動時間,相對延長剩余勞動時間,即相對剩余價值生產。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這兩種剩余價值生產方式的出現時間有先后,但資本在控制勞動過程時并沒有因為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就偏廢絕對剩余價值的生產,為了最大程度地榨取剩余價值,資本始終是通過生產技術的變革和生產組織的變革兩個方面來保證獲取最大化的利益。
布雷弗曼在《勞動與壟斷資本》中首先分析了泰羅的科學管理:為了降低工價、保證經理部門的控制權,就要把研究工作過程的職能賦予經理部門而非工人。具體實施措施有三步:一是搜集和發(fā)展各個勞動過程的知識,二是將這種知識集中于經理部門,三是利用這種知識的壟斷來控制勞動過程的每一個步驟及其執(zhí)行方式[3]。之后,布雷弗曼又分析了科學技術控制。他指出,機器除了具有提高勞動生產率的技術職能之外,在資本主義制度下,還有使工人群眾不能控制他們自己勞動的職能。機器的本性以及技術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就是沒有必要再讓直接操縱機器的人具有對機器的控制力[3]。相比于組織技術控制,由技術進步引起的勞動控制權的轉移對勞動者來說是更容易屈從的。
激進學派學者理查德·愛德華茲的《爭奪的場所:20 世紀車間的變化》一書闡述了資本主義企業(yè)勞動過程從“簡單控制體系”到“結構控制領域”轉化。他認為,19 世紀80 年代以前,美國企業(yè)勞動過程的特點是“企業(yè)主控制”,勞資雙方直接對立,之后轉化為“等級控制”,由工頭掌握雇傭、解雇和監(jiān)督工人的權力。愛德華茲將這兩個階段看做是“簡單控制體系”。20 世紀初,美國資本主義體系開始向“結構體系”過渡,愛德華茲把這一體系劃分為“技術控制”和“科層控制”兩個階段。“技術控制”建立在大規(guī)模流水線作業(yè)的基礎上,流水線直接“監(jiān)督”工人的運動;出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科層控制”是在勞動規(guī)則、等級、種類都制度化的情況下,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好工人”的范式,使工人自覺約束和規(guī)范自己,勞動過程中的勞資矛盾由此被掩蓋起來[5]。
零工勞動吸引勞動者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其靈活性。“餓了么”發(fā)布的《2020 年藍騎士調研報告》顯示,逾80%轉型成為騎手的人都被該工作的時間自由這一特點所吸引,但這是否意味著資本放棄了對勞動過程的控制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陳龍從組織技術控制和科學技術控制視角研究外賣騎手的勞動過程。他認為,在組織技術方面,平臺通過重新分配控制權,看似放棄了對騎手的直接控制,實則在淡化雇主責任的同時,將勞資矛盾轉移到系統(tǒng)和消費者之間;在科學技術方面,平臺通過收集、分析數據,將這些數據結果反作用于騎手從而規(guī)范勞動秩序[6]。吳清軍、李貞認為平臺對勞動過程的控制和勞動者擁有自主權是并存的,平臺控制勞動過程并使勞動者產生認同有三種核心機制,即工作自主性機制、計薪與激勵機制以及星級評分機制[7]。也有學者從勞動者主體的角度分析資本對勞動的控制。李勝藍、江立華指出,平臺以工作時間、工作地點靈活為特征吸引勞動者加入,但在技術的輔助下對騎手的勞動過程進行了嚴密和細致的記錄和監(jiān)控,形成包括消費者在內的多元控制主體,將“準時”“快速”的觀念植入勞動的思維中,最終勞動者主動配合到時間控制中[8]。孫萍指出,算法將勞動者的勞動置于細致入微的監(jiān)管之下,呈現出“時間內嵌”“情感勞動”和“游戲化”的特點,但同時勞動者在與平臺的“斗智斗勇”中也形成了一套“逆運算”勞動實踐和協商技巧[9]。
馬克思指出,機器是要使商品便宜,是要縮短工人為自己花費的工作日部分,以便延長他無償地給予資本家的工作日部分。機器是生產剩余價值的手段[4]。為了獲取更多剩余價值,資本家熱衷于將新的技術應用到生產過程中,縮短勞動者的必要勞動時間,相對延長剩余勞動時間,這便是平臺資本應用數字技術的最底層邏輯。
本文沿用愛德華茲的勞動過程控制理論:資本既想最大程度地從它雇傭的勞動者身上獲益,又害怕因對勞動過程嚴苛控制而引起勞資矛盾,因此一直致力于尋找“中間人”來承擔勞資矛盾的矛頭。“等級控制”“技術控制”“科層控制”都是資本尋找“中間人”的嘗試。除了承擔勞資矛盾,這一“中間人”還需要指導工人工作、評估工人表現和獎懲工人,即分配工作內容、維持工作秩序。第四次工業(yè)革命以來,數字技術的發(fā)展給資本帶來了新的靈感。
首先,數字技術的勃興為互聯網零工經濟提供了技術上的支持。新興的數字技術以強大的數據采集能力和發(fā)達的傳輸系統(tǒng)為基礎,使越來越多的現實信息得以在網絡世界里轉化為二進制可編程數字信息,實現了現實世界和網絡世界的深層次交互。同時,云計算和計算機硬件的發(fā)展為社會提供了日益精進的算力,大數據提供了“燃料”、算力提供了“技術保障”,從而推動人工智能這一機器有效運轉。人工智能的底層技術是算法,即基于數理統(tǒng)計模型和決策程序的一系列指令組合,為計算機提供具體的步驟和規(guī)則以完成指定任務。人工智能模擬、延伸了人的智能特點,天生具有成為“中間人”的潛力,因此,基于人工智能等強大算法的應用程序,可以用于指導和監(jiān)督勞動者工作。
其次,企業(yè)主的考量。企業(yè)主引入數字技術的原因眾多。第一,降低企業(yè)管理成本。引入數字技術之后,平臺—個人的用工模式得以實現,由平臺直接下達勞動指令、監(jiān)督勞動者勞動,而非傳統(tǒng)的“上級”來執(zhí)行這些工作。第二,增加消費者消費。數字技術的引入使消費者需求更快、更精準被滿足,勞動過程透明,能被消費者掌握,這在無形中增強了消費者的滿意程度、增加了其消費的次數。第三,有效整合消費者需求,使服務供給和服務需求有效匹配,提高效率。
外賣平臺管理騎手有線上和線下兩種模式。線上管理主要通過平臺系統(tǒng),線下管理則是通過站點。站點設有站長和調度員。行業(yè)包括兩種勞動秩序:專送和眾包。主要區(qū)別在于和站點聯系的緊密程度不同:眾包騎手需要在平臺系統(tǒng)搶單,專送騎手由系統(tǒng)派單。但兩者的工作流程大體一致。要想成為一名騎手,需要在APP 上注冊,只要身體健康、會騎電動車、會使用導航軟件,一般不會遭到拒絕。騎手被聘用后只要經過簡單的培訓,包括APP 的使用方法、送餐流程和送餐禮儀這些內容之后,就可以正式工作。在薪資上,騎手被采用的是計件工資制,所有騎手均沒有底薪,薪酬由派送訂單的工資、各種獎勵以及問題訂單的罰款構成。
騎手的工作流程被分為三個部分,到店—取餐—送達。平臺系統(tǒng)發(fā)布訂單后,騎手或通過搶單或通過平臺派單的方式得到訂單,騎手拿到訂單后,開始趕往商家,從商家取餐后出發(fā)趕往顧客位置,這期間,騎手的行動軌跡被時刻記錄。不僅如此,騎手每完成一步,都要及時向平臺報備,平臺依據GPS 定位核實,只有平臺判斷情況屬實,騎手才能進行下一步操作。
愛德華茲在《爭奪的場所:20 世紀車間的變化》中認為資本控制勞動過程的“控制系統(tǒng)”包括三個要素,即指導工人工作、評估工人工作表現以及獎懲工人。本文從這三個要素入手,分析數字技術是如何介入騎手的勞動過程的。
指導工作。平臺系統(tǒng)對騎手勞動過程的指導分為兩個部分。一是派單,平臺系統(tǒng)為騎手派送的訂單并不是簡單地隨機派送?!懊缊F超腦”根據各個城市、各個時段的訂單密度、餐廳分布情況分布數量不同的騎手,并根據騎手所在位置、用戶所在位置、餐廳所在位置進行篩選和匹配,以確保騎手手上的訂單處在他的送餐舒適區(qū),而這需要“美團超腦”在0.55毫秒內完成。二是為騎手規(guī)劃路線,指導騎手送達,這個過程是否能順利完成十分依賴平臺的地圖技術和情境感知。首先是地圖技術。外賣配送對地點的精準度十分敏感,但在實際情境中,用戶定位不精確、地圖缺乏相關地點等因素往往會增加配送難度、延長配送時間。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平臺要求騎手在訂單交付后進行簽到,“美團超腦”由此記錄了海量“交付點”信息。所謂交付點,就是騎手將外賣送到用戶手中的地點。依據海量數據和和算法優(yōu)化,平臺得到了一套精準的即時配送地圖,使下一次配送難度降低,配送效率提高。其次是情境感知。為騎手制定一套即時配送地圖只是第一步,為了應對送餐過程中的各種復雜情況,需要基于不同的場景,進行實時計算、實時規(guī)劃、實時更新。比如,商家出餐太慢影響配送進度,配送途中道路是否通暢,小區(qū)是否允許電動車進入,甚至用戶所在位置有沒有電梯等,這些信息都被“超腦”算法的軟件算法“考慮”在內,進行綜合評估之后指導騎手工作。如果騎手手上有多個訂單,系統(tǒng)就會根據這些訂單所對應的全部商家和用戶位置、商家出餐速度、道路擁堵情況、送餐上樓耗時等海量數據,規(guī)劃出一條最優(yōu)線路。
評估工作表現。騎手在送餐過程中,平臺系統(tǒng)源源不斷地收集著騎手的各方面數據,通過手機傳感器的運動狀態(tài)識別,平臺系統(tǒng)精準監(jiān)控騎手在送餐過程的“一舉一動”。駐留、步行、奔跑、騎行、爬樓梯、坐電梯,平臺系統(tǒng)能監(jiān)控著騎手送餐的任何一個細微的環(huán)節(jié),要求騎手在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懈怠。通過GPS軌跡挖掘,追蹤騎手在室內室外的活動軌跡,既能監(jiān)督騎手,又可以識別是否有限行、封路等情況發(fā)生,以優(yōu)化下一次送餐路線?;诓渴鹪谏碳抑械腤IFI和藍牙的地理圍欄技術,即使室內GPS信號弱,平臺也能精準把握騎手在商家周圍的活動,隨著各種智能耳機、智能頭盔等智能設備的啟用,平臺系統(tǒng)對騎手的數據收集也將更全面和精確??傊?,隨著數字技術的應用,平臺對騎手的監(jiān)控已經十分精準,將騎手送餐的步驟進行無限細分,已由最初的到店—取餐—配送,細分為接單、商家附近停車、到達取餐點、完成取餐、上車、到達用戶附近、完成交付[10],并且每一個細微的步驟都被后臺系統(tǒng)準確記錄。
獎懲勞動者。在《制造同意》中,布若威將勞動者的主體性帶入勞動過程理論的分析框架中,他認為工作現實引起了剝奪(損害、煩悶和疲倦),而剝奪造成了相對滿意(習慣、吸引或馴良以及滿足),這些相對的滿意是以游戲的形式構建的,這減弱了“無止境、無意義動作”帶來的過度壓力,他認為這種游戲不是在資方的對立中自主地創(chuàng)造的,而是從斗爭和討價還價中歷史地形成,并且基本工資和可接受的利潤空間限定了游戲規(guī)則。游戲成為獲得相對滿意,或者馬爾庫塞所稱的“壓抑的滿意”的一部分,游戲代表了一種需要,這種需要的滿足不僅再生產了“自發(fā)的奴役”(同意),也再生產了更多的物質財富[11]。外賣平臺在獎懲體系中應用這種“趕工游戲”促使騎手自主提升勞動強度。它們參照《王者榮耀》構建外賣騎手的身份等級,從低到高包括青銅、白銀、黃金,鉆石、王者等。等級越高,騎手的收入和獎勵也就越高,等級稱號與騎手的積分有關。平臺系統(tǒng)為騎手設置了積分等級體系,跑的單越多、準時率越高、顧客好評越多、投訴和差評越少,騎手的積分就越高,等級就越高,收入和獎勵就越高。系統(tǒng)的游戲外殼不足以吸引騎手超額勞動,而背后蘊藏的獎懲體系將騎手牢牢困在這個虛擬的“趕工游戲”中并使他們樂此不疲。
1.從數字技術和外賣平臺的關系看勞動強度
準時、快速是外賣平臺提高服務質量的核心。以“xx外賣,送啥都快”作為廣告語的外賣平臺總是致力于縮短配送時間以贏得消費者青睞,平臺將這一需求訴諸于數字技術。技術只有發(fā)展,沒有目的,但當它的所有者向它提出訴求時,數字技術的發(fā)展就有了明確的目標——縮短配送時間。如前文所述,借助GPS 軌跡挖掘、WIFI 和藍牙的地理圍欄技術和手機傳感器的運動識別等基礎技術,平臺系統(tǒng)已掌握海量數據,運用這些數據,將騎手送餐步驟無限細分,系統(tǒng)將預估出每一個小步驟所用的時間,按照理想化的速度拼接,預估出一個不斷被壓縮的配送時間。除此之外,不同外賣平臺的“超腦”“方舟”等AI 智能算法系統(tǒng)不斷升級,最終滿足資本的訴求,派發(fā)最優(yōu)訂單、規(guī)劃出最優(yōu)路線,縮短送餐時間,而送餐時間縮短,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勞動強度的提高。因此,從數字技術和外賣平臺的關系看,騎手勞動強度的提高是必然結果。
2.從騎手和數字技術的相互關系看勞動強度
騎手和數字技術的關系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合作關系,另一個是斗爭關系。合作關系是由于騎手需要平臺系統(tǒng)指導其勞動過程,斗爭關系是因為平臺系統(tǒng)對騎手嚴苛的監(jiān)督。
騎手在配送過程中需要依賴平臺系統(tǒng)的指導;AI 智能算法的深入學習需要大量數據作為“燃料”,而這些數據的直接來源就是騎手——這是騎手和數字技術的合作方面。如前文所述,騎手的勞動過程于騎手自身而言,深陷平臺系統(tǒng)設計的“趕工游戲”的囹圄,這一場“趕工游戲”的精妙之處就在于,它將外賣平臺利益的實現和騎手薪酬提高的兩個目標合為一體,讓騎手自愿提高勞動強度使外賣平臺獲得更大利益。其理論邏輯是:騎手為了獲得更高的工資,必須獲得更高積分,得到更高積分,需要增加訂單數量和好評,減少投訴和差評,實現這一目的唯一途徑就是縮短配送時間。與此同時,平臺系統(tǒng)也時刻記錄著騎手每一個步驟所用的時間,AI 智能算法在深入學習這些不斷刷新的數據之后,通過地圖技術的提高和情境感知的細化,使配送系統(tǒng)得到了一個更短的配送時間,在騎手和技術的相互作用中,騎手的勞動強度不斷提高。因此,騎手送餐的速度越快,下一次的配送時間就越短。
為了拿到更多的訂單,騎手在長期的送餐過程中總結出了一個一次能送更多單的經驗,那就是“掛單”。平臺系統(tǒng)為了防止商家出餐時間過慢,如果騎手到店后商家沒有在規(guī)定時間內出餐,騎手只要滿足條件就可以向系統(tǒng)“報備”,系統(tǒng)會相應延長配送時間。條件是騎手在餐廳附近、騎手已到店5分鐘、餐廳沒有在預定時間出餐。這三個條件不難實現。騎手往往在餐廳附近等單,而平臺要求的餐廳附近就是騎手在餐廳直線距離500米以內,因此在收到訂單以后可以立馬反饋已經到店,這就是騎手所謂的“掛單”。在騎手“掛單”的過程中,“到店”5 分鐘也不難實現,這時騎手就可以對平臺系統(tǒng)“報備”以延長配送時間。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在騎手從點擊“到店”到點擊“確認取餐”之間的這段時間,平臺會派發(fā)相同去向的訂單給騎手,這樣騎手就可以一次送多單?!皰靻巍奔仁球T手自主性的發(fā)揮,也是騎手與數字技術的斗爭,但這個斗爭的結果是以騎手的失敗而告終: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效仿“掛單”的行為,平臺系統(tǒng)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報備”,這讓平臺系統(tǒng)開始檢查自身的“漏洞”,及時優(yōu)化系統(tǒng)。隨之而來,報備的條件變得更為嚴苛,由最初的距餐廳直線距離在500米以內變?yōu)榫嗖蛷d直線距離100米以內,改變了的規(guī)定讓騎手“掛單”成為歷史,通過“報備”延長送餐時間的操作也難以為繼。這不僅苛求了騎手的勞動強度,保持了騎手的配送速度,也是對騎手在勞動過程中自主性的進一步剝奪。在勞動過程中,騎手不能存有私心,必須與外賣平臺保持一致,按照平臺的要求精準操作,保持平臺收集數據的準確性,以進一步優(yōu)化系統(tǒng),設計合理規(guī)劃,縮短配送時間。
3.從消費者與騎手關系看勞動強度
愛德華茲認為,當企業(yè)對工人的控制從“簡單控制體系”轉化為“結構控制領域”之后,企業(yè)對工人的控制變得結構化、制度化。工人不再抱怨企業(yè)主的嚴苛,而開始抱怨生產線的速度??刂葡到y(tǒng)發(fā)展到現在,又實現了新的改變,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增加了控制主體——消費者。
騎手在勞動過程中,其工作狀態(tài)被后臺精準記錄。消費者在購買商品之后出于急切心理,總是希望能夠掌握騎手的實時狀態(tài)。數字技術的發(fā)展讓數據的分享成為現實,因此,從消費者下單的那一刻開始到訂單送達,后臺系統(tǒng)都將騎手的實時狀態(tài)分享給消費者,并且將送達時間通知消費者,以滿足顧客的心理期許,這也在客觀上賦予了消費者監(jiān)督騎手的權力。消費者在手機APP上實時查看騎手的位置,一旦發(fā)現騎手有繞路、停駐過久等異常行為,就可以通過打電話、催單等形式聯系騎手,對其勞動過程進行干預。除了監(jiān)督騎手之外,消費者還掌握著一部分獎懲騎手的權力,如果給騎手打出好評,平臺系統(tǒng)就會給騎手一定的獎勵,如果是差評,就會對騎手進行一定的懲罰,如果是投訴,騎手將會面臨一筆不小的損失,因此,消費者對騎手的監(jiān)督往往是有效而嚴苛的。
盧泰宏在《消費者行為學:中國消費者透視》一書中指出,在數字時代,消費者對于購買商品和服務變得越來越挑剔,因為在信息便捷時代,消費者可以隨時更換供應商,因此對固定品牌的忠誠度降低,這意味著平臺需要花更大的力氣去滿足消費者的一切需求,提高消費者滿意度以留住消費者。針對外賣平臺而言,消費者在訂餐之后最大的要求就是快速送達,因此,減少配送時間就是外賣平臺討好消費者的最重要方法,對這一目標,外賣平臺除了訴諸于數字技術,還訴諸于騎手,只是對騎手的這種訴諸,充滿了欺詐性。
騎手和消費者都會有一個預計送達時間,而顧客端和騎手端顯示的送達時間是不一致的,顧客端顯示的預計送達早于騎手端。外賣平臺為了滿足越來越挑剔的消費者,將預計送達時間一縮再縮,但日益縮短的配送時間也可能引起騎手的不滿,為了先穩(wěn)住消費者,平臺系統(tǒng)為消費者承諾了一個短于騎手端的預計送達時間,這增加了消費者的滿意度,又減少了騎手對平臺系統(tǒng)的不滿。但這增加了騎手和消費者的矛盾,騎手端顯示并未超時,但顧客端顯示已經超時,這時消費者可能給騎手差評甚至是投訴,為了避免這種損失,也為了彌補騎手端和顧客端的時間差,騎手只能進一步突破極限、增加勞動強度以盡快送達。
4.從平臺資本與騎手關系看勞動強度
外賣平臺和騎手作為雇傭者和被雇傭者天生具有矛盾,但數字技術的發(fā)展讓勞動和資本的矛盾隱匿。勞動者作為勞動過程的不確定因素,在被資本雇傭之后總是被希望發(fā)揮出其最大的作用。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資本需要牢牢掌握對勞動者勞動過程的控制權,但在這個過程中容易出現資本和勞動者的矛盾,因此,資本始終致力于尋找“中間人”來代表資本意志掌握控制勞動者,基于數字技術和平臺資本意志而形成的平臺系統(tǒng)就成了外賣平臺資本理想中的“中間人”,這個“中間人”在實踐中是如何具體發(fā)揮作用的在前文已有詳細介紹,在此不再贅述。
總之,平臺資本將控制權移交給平臺系統(tǒng)之后產生了以下幾種后果。首先,平臺系統(tǒng)的應用使騎手的工作進一步去技術化,工作門檻低,在壓低勞動力價格的同時產生了龐大的產業(yè)后備軍。騎手一方面為了賺取更多的生活資料,需要提高勞動強度增加訂單數量;另一方面,受龐大產業(yè)后備軍的威脅,需要提高勞動強度以保證自己不被淘汰。其次,平臺系統(tǒng)的應用不僅使消費者成為了監(jiān)督騎手的主體之一,大量數字技術的應用也使騎手在工作中身處“電子全景監(jiān)控”中[8],深受嚴密精確的體系的監(jiān)控。在平臺和消費者的嚴密監(jiān)視下,騎手不僅喪失工作的自主權,而且在平臺和消費者的嚴格要求下,騎手將緊張、焦慮的負面情緒內化于心。再次,在平臺—個人的雇傭模式下,騎手沒有自己的上級,而面對平臺系統(tǒng)這一個鐵面無私的“統(tǒng)治者”,即使有所不滿也只能選擇屈從或者退出平臺。長期以來,資本一方面想最大程度地挖掘勞動者的“潛力”,但又畏懼由此引發(fā)的勞資矛盾對資本產生的不利影響,隨著數字技術的發(fā)展,當平臺系統(tǒng)作為“控制”勞動者勞動過程的“統(tǒng)治者”時,這一目的就得以輕松實現了。
外賣行業(yè)一般有兩個工作高峰,午高峰(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和晚高峰(下午五點至晚上八點)。除了這兩個時間段有密集的工作之外,其他時間只有零星的訂單,理論上是騎手的自由時間,可由自己支配,但由于騎手工作是計件制,而且單件勞動報酬不高,騎手為了得到更多的收入很少會在訂單少的時候完全休息,而是處在一種“原地待命”的狀態(tài)。
這時就出現了一個問題:騎手在等待系統(tǒng)派單時的時間是否是自由時間?所謂的自由時間,是指生命活動主體可以自由支配,即主體隨心所欲地做任何自己有興趣的事情的時間。對此,再聚焦現實分析騎手的等單狀態(tài),如前文所述,當平臺系統(tǒng)發(fā)布訂單時,騎手要想搶到訂單,需要GPS 定位顯示騎手位于商家或送餐地點附近,這就將騎手限制在了一定的空間內,所以從空間角度看騎手的等單時間并不是自由時間。另外,由于消費者下單的時間具有不確定性,平臺系統(tǒng)發(fā)布訂單的時間也具有不確定性。在非高峰期,距離下一個工作有多少時間騎手自身無法掌握,這就造成了等單時間的碎片化。由此可見,騎手在等待平臺訂單的時間并不是真正的自由時間,而是平臺資本營造的一種“虛假自由時間”。當今時代,智能手機是很多人的主要娛樂工具,各種短視頻軟件、小游戲軟件充斥在人們的手機中,這種娛樂方式的碎片化使騎手在“原地待命”時出現錯覺,似乎這是供騎手自由支配的時間,但實際上這并不是真正的自由時間,因為是被控制了空間,而且不能自由控制時長的“自由時間”,所以是“虛假自由時間”。
那“自由時間”是否是勞動時間呢?所謂勞動時間,是指為人們的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和社會生活提供必要的物質基礎和物質條件而必須進行的生產活動所占用的時間,還包括從事政治統(tǒng)治、社會治理、文化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等非物質生產活動的一切工作所占用的時間[12]。騎手在“原地待命”時雖然沒有進行生產活動,但是在為下一步的生產活動做準備工作,如果沒有進行這一準備,下一步工作將無法進行,但由于騎手的工作是計件制,在等待時期沒有進行工作平臺資本沒有支付費用。
經過以上分析可以清楚看到,平臺資本以工作時間自由為口號吸引勞動者成為騎手,但實際上這種自由是一種“虛假自由”,是一種“不完全自由”,實質是以自由之名,驅使勞動者進行“全天候的勞動”。那么平臺資本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在馬克思的時代,“資本由于無限度地追逐剩余勞動,像狼一般地貪求剩余勞動,不僅突破勞動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純粹身體的極限”[4]。在現代,資本追求剩余價值的本質仍然沒有改變,但是隨著生產資料的變革,數字技術應用到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通過分析勞動過程可以發(fā)現,資本延長工作日長度獲得更多剩余價值的方式已大大改變,已經由資本強迫延長轉變?yōu)閯趧诱咦灾餮娱L。首先,數字技術的發(fā)展使勞動突破空間的局限,勞動者不必到特定的地方工作,這給勞動者帶來自由的錯覺;其次,多勞多得的計件制度給勞動者帶來了收入激勵;再次,智能手機的普及讓休閑方式數字化、碎片化,這給勞動者帶來了“感覺上的自由”??梢钥闯?,資本采用的方式是模糊自由時間和勞動時間的界限,創(chuàng)造“虛假自由”,以此來占用勞動者更多的時間為資本服務。
通過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平臺系統(tǒng)營造自由的假象吸引勞動者自主延長勞動時間,使勞動者幾乎“全天候”為資本勞動。雖然站在勞動者自身情感的角度來看,勞動者并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被剝削和不自由,但實際上,勞動者確實無償為平臺資本付出了勞動時間。因此,應該在看清這“虛假自由時間”實質的基礎上,為勞動者謀取更多福利。例如騎手在等待訂單的這一段時間由于事實上為資本提供了服務,所以應該得到一定報酬,一種方式是為這種等待時間直接支付工資,另一種方式是酌情提高非高峰時期提供單件服務的單價。
據央視新聞網報道,截至2020 年12 月28 日,上海公安部門共查處快遞、外賣騎手各類交通違法行為4.3 萬余起;涉及快遞外賣行業(yè)的道路交通事故423 起,造成7 人死亡,347 人受傷;深圳自加大查處力度以來,全市2020年共查處電動車交通違法37.3萬宗,其中送餐外賣電動車違法7.1萬宗,同比上升1 042.11%[13]。外賣騎手交通違法現象給交通安全帶來的影響,越來越成為不容小覷的社會問題,但與此同時,在出現交通事故時,外賣騎手處于幾乎沒有任何社會保障的境地,這對外賣騎手會造成非常嚴重的打擊。根據前文的分析,本文得出結論,針對外賣行業(yè),在數字技術控制零工經濟勞動過程之后,勞動者勞動強度提高,勞動時間延長,這使外賣騎手發(fā)生交通事故的風險增加。除此之外,由于外賣騎手和平臺沒有明確的勞動關系,當發(fā)生事故時外賣騎手處在缺少社會保障的狀態(tài)。
作為新興起的行業(yè),零工經濟在帶來巨大經濟利益、提供眾多就業(yè)崗位的同時,也帶來了許多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針對這些社會問題,首先需要出臺相關法律、司法解釋,界定外賣騎手和平臺的勞動關系。其次,外賣平臺應改變商業(yè)模式,重構核心競爭力。以配送速度作為競爭力占據市場份額的路已走向盡頭,因為配送速度已接近外賣騎手的物理極限,甚至衍生出許多社會問題。由此可見,平臺需要重構核心競爭力。最后,應該優(yōu)化算法,減少騎手壓力。技術的發(fā)展不應該成為剝削勞動者的手段,目前算法傾斜于消費者的體驗和平臺利益,卻不顧騎手的利益,算法不應成為外賣騎手的“鐐銬”,應該設計出兼顧多方利益、包含對外賣騎手人文關懷的算法程序,以保障外賣騎手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