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東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22)

早年戲曲學(xué)家評介韓小窗(1830—1895)，續(xù)抗戰(zhàn)余波而首列《寧武關(guān)》：“比方東、西調(diào)之分，東調(diào)的風(fēng)格，是慷慨激昂；西調(diào)的風(fēng)格，是纏綿悱惻?？墒琼n小窗的作品，卻兼有二者之長。如《寧武關(guān)》《千鐘粟》之類……即韓小窗是效法羅松窗而寫作子弟書，而韓小窗文心之細，也呈現(xiàn)了極顯明的進步?！盵1]提示關(guān)注子弟書名作的審美內(nèi)蘊，何以韓小窗的作品以寧武關(guān)故事為首？以其民生守護主題在動亂災(zāi)荒頻仍的清中后期，更符合大眾期求安定和平的社會心理是也。保民守城使災(zāi)黎免難，與自然災(zāi)害的防御異中有同。守城良將可比賑災(zāi)清官，雖有文武之別而救民功能則一。

一、子弟書《寧武關(guān)》角色對應(yīng)性審美結(jié)構(gòu)

韓小窗子弟書《寧武關(guān)》頭回概括寧武城重兵壓境家國難作，守將周遇吉：“這將軍代州已被闖賊破，也是那國家氣數(shù)人力難支……奔到了寧武關(guān)中自家門首，見那依稀風(fēng)景似當時。老家將請安已畢接槍馬，勇忠良把銀盔整整抖抖征衣?！盵2]929特殊時段中周母壽筵，更烘染了“歸來者”周遇吉內(nèi)心苦楚，“這將軍有千般無限慟”，即“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心知家國不保，“一家兒須臾對面頃刻分離”，只得告母孤城難守。第二回以遇吉一家昭示城中千萬家即將家破人亡。別母，周母催子血戰(zhàn)疆場，“子幼妻嬌娘又老，一條槍焉能保得住這些人”；別兒，“公子的小手兒緊緊地把忠良的脖項摟”；別妻，周遇吉決絕地要留休書以免同殉難，夫人悲憤中橫劍自盡。第三回周妻彌留時白發(fā)高堂、沒娘孩子的牽念引發(fā)萬戶千家的共情，更有小兒觸石階血濺當場。子弟書直面守城代價、悲情，慈母妻兒殉難烘托了守城將軍的情理糾結(jié)。家將之“義”也于此凸顯：“念小人自幼兒多蒙周門豢養(yǎng)……又豈肯抱頭鼠竄把大恩忘”，不如此周家一門忠義便留缺憾：“少夫人紅粉青年明大義，小公子孩提稚子重綱常。難道說主人能作忠良輩，莫不是奴仆豈無俠義腸。我情愿老命同隨恩主去，斷魂侍奉太君旁……”老仆也縱入火中?！皾M門忠義”的道德——審美構(gòu)建，與史傳等反暴敘事合拍互動。后者亦明清易代之際多發(fā)，倫理價值取向一致[3]。寫周遇吉回到燒毀的空院，驀然想起老母“要死還須陣上死”的遺言，回陣殺敵，重傷落馬：“臣遇吉的力盡難將社稷扶……喊一聲劍橫虎項命盡昆吾?！盵2]936

韓小窗《刺虎》描繪費宮女行刺李自成侄子“一只虎”李過，與周遇吉故事構(gòu)成多重互文性，被刺者曾遭周將軍鞭擊奪魄，“從那日骨酥筋崩神虛氣敗”[4]第七卷，3007，亦為被刺緣由之一?！惰F冠圖》劇演宮人費氏,“懷利刃，俟賊醉，斷其喉，因自刎。自成大驚，令收葬之。”[5]卷三十三，1563占領(lǐng)者入城仍征服不了人心，貞娥行刺成為《寧武關(guān)》故事的延續(xù)。民國武俠“悲劇俠情派”小說家王度廬從旗人心理，體會出《寧武關(guān)》《刺虎》等表現(xiàn)出韓小窗的“有天才有思想”：“我們聽他所編的大鼓詞中，頗有一種諷世喚世、獎忠崇孝之意，或者此人也許是個生在清末澆漓之世，而又懷才不遇，借此警眾，而別具一種可憐的深心者罷！”[6]這也是北方旗人社會心理復(fù)雜感受的一種依托和流露。

二、守城忠勇主題的戲曲擴散及多民族共同體特色

清初以來，忠孝義勇主題的跨族群認同與倡揚，主要體現(xiàn)在通俗文藝領(lǐng)域，而戲曲曲藝尤其體現(xiàn)了守城忠勇主題的重要民俗集散功能。周遇吉守城題材，最先演出的當為《鐵冠圖》傳奇。方文《湖上觀劇》在順治十三年(1656)詠：“驚心最是張方伯，不敢重看《鐵冠圖》?！笨滴跄觊g曹寅據(jù)此寫出《虎口馀生》(一名《表忠記》)50余出[5]卷四十六，2090-2093，此外有巾箱本遺民外史《虎口馀生》，內(nèi)封署《鐵冠圖》。曹寅(1658—1712)是戲曲《鐵冠圖》重要改編者。戲曲《鐵冠圖》“白氏盡節(jié)”一段前后兩時期有明顯差異，晉劇中情節(jié)與定型后昆曲和京劇中情節(jié)有異，表現(xiàn)了周遇吉故事傳播的廣泛性。戲曲該情節(jié)主要存在于《拜懇》《別母亂箭》《對刀步戰(zhàn)》，說唱文學(xué)則以子弟書《寧武關(guān)》為主要代表。遼東子弟書作者、接受者對錦州籍的周遇吉，更有親切之感。

周夫人白氏激夫死戰(zhàn)關(guān)目，《鐵冠圖·白氏盡節(jié)》(清初刊本《新刻精選南北時尚昆弋雅調(diào)》)演闖軍在城上招降，“周總鎮(zhèn)既不投降”，于是攻城者“將白氏夫人綁上城”招降遇吉，白氏乃女中豪杰，“視死如歸將身喪，飛頭血，濺鴛鴦。(撞城下死)”[7]周遇吉故事在一些地方戲曲中，與昆曲京劇亦有不同。晉劇《寧武關(guān)》劇情為兩軍混戰(zhàn)時，周母、周妻上城觀戰(zhàn)，見取勝無望，率家人返府自焚。周遇吉跪拜后返回再戰(zhàn)，傷重遇害。周遇吉故事在清代前后期戲曲中略有差異，地方戲曲、昆曲與京劇中情節(jié)每有差異，反映出周遇吉故事廣為傳播中的復(fù)雜性，其間民俗心理的變化，也構(gòu)成了明史劇的核心與現(xiàn)實取向之一。不可忽視周遇吉守城故事的聚散之力。

在“滿蒙聯(lián)姻”時代，卻傳聞寧武關(guān)守軍有蒙古族女兵加盟，“山西總兵周遇吉妻劉氏，蒙古人，擅長騎射，招募三百余名胡婦”，待遇很高，協(xié)助守城，“率眾婦女登屋射賊，賊縱火焚之，闔家皆死?！盵8]而清初錢軹有感于《甲申紀變》《國難記》《聞見紀略》等傳疑失實,搜考成《甲申傳信錄》，言周遇吉本遼東錦州衛(wèi)指揮，“驍毅絕倫，守御勒肅”，率軍駐扎寧武關(guān)借助鄰近游牧地區(qū)優(yōu)勢，“平時購選部下屬胡婦二十人……胡婦二十人共伏室中，洞開其門，系遇吉所乘駿馬于衢，賊眾固心憚遇吉，不敢驟窺其室，而又心艷駿馬無守者，試引牽之。至，胡婦即引強弩連發(fā)，斃百數(shù)人，矢竭亦盡赴火死……”[9]這里的“胡人”不同時代所指有別，在漢唐主要指西域人[10]，明末語境中則主要指蒙古人。

蒙古兵是善戰(zhàn)、寧可戰(zhàn)死也忠誠不屈的，明末守護遼東立過大功。麟坪大君李(1622—1658，李朝仁祖李倧第三子)的《松溪集》載其行經(jīng)遼西松山戰(zhàn)場感懷：“諸祖納降，遂屈膝清陣，獨蒙兵數(shù)千，仗義不屈。清人大怒，誘以宴會，使去弓劍，驅(qū)出平野，以鐵騎蹂之。蒙兵素善戰(zhàn)，以赤手相搏，還奪弓劍。崇朝鏖戰(zhàn)，縱未得生，亦能搏殺數(shù)千鐵騎。如此忠勇，華人所罕。骸骨秪今堆積于錦州東川邊。老祖(祖大壽)之受困錦州也，雖未殲敵，足可以潰圍一戰(zhàn)，而安坐觀望，任其事去。顧以四世元戎，忝厥祖，負皇恩，甘心降虜，終至隳節(jié)，縱歸黃泉，其不媿(愧)于蒙兵乎！”[11]揭露女真貴族以欺騙謀害蒙古降軍。后蒙滿兩個族群雖聯(lián)姻，但其實還時有爭斗。《明季北略》亦載崇禎十五年(1642)拒不降清的“降夷”十分英勇：“祖大壽聞承疇敗，大懼欲降。城中有降夷三千，不從，欲殺大壽一門，降夷者，山北近遼陽人，中國之外為降夷，降夷之外即清地。夾處兩國間，故遼東呼之為‘夾道之人’。近為大清朝所逼，歸附中國，稱降夷，俱控弦習(xí)戰(zhàn)之士，居大壽麾下，食大糧，頗得其力。至是，大壽知不利于己，密遺書大清師，誘之出城，收其衣甲，犒以酒食，盡殺之，大壽乃降?！盵12]吳偉業(yè)(1609—1672)指出：“……祖大樂之兵強于祖寬，其人稍恭謹。兩家所部，皆緣邊鐵騎，又養(yǎng)曳落河(胡言壯士、健兒)為摧鋒，虓闞而狠戾。二將常倚以立功。寬部五百人方過河，噪而逸。其在大樂軍者一千二百，飲食嗜欲不與中土同，非可以法令使也?！盵13]祖大樂為遼東名將祖大壽(1579—1656)之弟，隊伍中少數(shù)民族兵士成分較復(fù)雜，軍紀不佳，但其以戰(zhàn)斗力強的蒙古兵為主無疑。

而晚清時期回族民族英雄左寶貴將軍(1837—1894)，鎮(zhèn)守奉天即親民賑災(zāi)，奉旨率奉軍力守平壤而殉國，則為守城主題的跨域延伸。侵朝日本海軍總指揮感嘆：“若清國水師人人如左帥，則黃海與朝鮮皆不可圖?！盵14]光緒六年(1900)面世的《中東大戰(zhàn)演義》(《說倭傳》)第三回寫日本因朝鮮事變給清廷回書挑釁，光緒發(fā)怒，李鴻章陳述不宜戰(zhàn)的理由之中，就有“中國兵勇雖多，而素不操練，臨事合而成軍，不知陣法。槍炮藥彈，平時儲備不多，一旦有事，必從外洋購取。道途遙遠，接應(yīng)恐不相繼……”[15]447而小說第七回敘述了左軍門(左寶貴)守平壤，不得不倉促與洶洶來犯的日軍交戰(zhàn)，“不想所統(tǒng)之兵，均系新募得來，未經(jīng)操練，抵擋不住……”[15]462-463這與來奉天行醫(yī)的歐洲傳教士實地感受相合：“大批士兵來自滿洲的最北部，平生第一次南下遼沈，還有許多人是滿人中的預(yù)備軍人，常年從國家領(lǐng)取兵餉，但從來沒打過仗……”[16]民間悲憤地認為并非良將無能。如同《三國演義》“關(guān)公顯圣”，朝鮮平壤也流傳著“左公顯圣”的傳說，稱每逢9月15日夜雨：“平壤城七星門外便會出現(xiàn)左寶貴身穿清軍戎甲，昂首騎白馬的身影?！盵17]多民族良將守城史實與文學(xué)想象，雖隔著鴨綠江，卻體現(xiàn)出東亞民族共同體的共情、共愿的時代與心理傳統(tǒng)。

三、女將佐助守城傳說溯源及其民間傳統(tǒng)

女兵守城書寫得力于歷史演義傳統(tǒng)，也為“家國同體”中的“英雌”助戰(zhàn)?！稌x書》寫守將之母為子守城：“世為名將”的朱序拜南中郎將、梁州刺史，鎮(zhèn)襄陽，符堅遣苻丕等圍城，“序固守，賊糧將盡，率眾苦攻之。初，丕之來攻也，序母韓自登城履行，謂西北角當先受弊，遂領(lǐng)百馀婢并城中女子，于其角斜筑城二十馀丈，賊攻西北角，果潰，眾便固新筑城。丕遂引退。襄陽人謂此城為‘夫人城’?！盵18]史載完顏仲德妻逢崔立之變：“妻自毀其容服，攜妾及二子紿以‘采蔬’，自汴走蔡。蔡被圍，丁男皆乘城拒守，謂仲德曰：‘事勢若此，丈夫能為國出力，婦人獨不能耶！’率諸命婦自作一軍，親運矢石于城下，城中婦女爭出繼之。城破自盡?！盵19]2804-2805《金史·列女傳》還載上京元帥承充之女阿魯真寡居，手下千余眾，父被上京行省所執(zhí)，她筑廢壘修器械，積芻糧以自守：“萬奴遣人招之，不從……萬奴兵急攻之，阿魯真衣男子服，與其子蒲帶督眾力戰(zhàn)，殺數(shù)百人，生擒十馀人，萬奴兵乃解去。后復(fù)遣將擊萬奴兵，獲其將一人。詔封郡公夫人，子蒲帶視功遷賞?！盵19]2800女性的身體力行守城，無論勝負、存活還是殉城，都增強了母題的正義性。而女性守城尤蒙史家青睞，多收為值得稱道的“烈女”傳記，千古流傳，亦為良將守城母題的神化想象所依。

女兵女將守城傳說，具有多民族共同體的思想蘊涵，更契合北方多民族融合與民俗風(fēng)情的實際。如前述，相傳周遇吉戰(zhàn)前訓(xùn)練一批蒙古族“女兵狙擊手”，果然最后關(guān)頭重創(chuàng)來犯之敵。錢軹《甲申傳信錄》所載傳聞得俞樾(1827—1907)認可傳揚，重敘蒙古族女勇士烘托守城之將忠勇，核心要點來自面臨日俄列強欺壓、東亞戰(zhàn)火危機的焦慮：“總兵周遇吉，字萃庵，駐扎寧武關(guān)。平時購選部下胡婦二十人，人皆絕悍。騎射精捷，支粟與裨將奉等。更選健丁之無藝者各一人事之，如夫婦。而臨陣不役健丁，役胡婦。然非至急不役之。城陷，署中男子相繼出戰(zhàn)，死亡略盡，家屬俱死，胡婦二十人共伏室中，洞開其門，系遇吉所乘駿馬于衢，賊眾試引牽之，胡婦即引強弩連發(fā)，斃百數(shù)人，矢竭，赴火死?！盵20]俞樾嘆惋這些“準家庭”殉城壯彩不彰：“按，梨園演忠武事者，惜不知此?！笨闯銎渲胸S富的民族共同體內(nèi)蘊。

光緒二十二年(1896)上海的新聞畫報稱，左寶貴將軍守衛(wèi)平壤捐軀：“實因友軍膽小不前，致被倭奴賊子以眾擊寡而得手。其妻大悲，既而毀家紓難，招得三千巾幗英雄，訓(xùn)練成軍，授以軍器，誓殲倭賊。前日已浩蕩出發(fā)，真女中豪杰也?！盵21]第十二冊，103不到兩年，近乎即時性地衍生左夫人率女兵復(fù)仇傳聞：“明顯帶有小說戲曲中楊門女將的印記。越是國難當頭，越需要女人披掛上陣。因此，故事越說越神奇。”[22]而這也是符合危難之時女將、女兵參與守城、擔當大任的母題傳統(tǒng)。

四、戲曲中周遇吉英雄敘事中的“忠孝節(jié)義”

周遇吉守城母題的戲曲、說唱文學(xué)(包括子弟書)乃至新聞圖畫，何以跨文體互動交匯？

首先，與清代戲曲對周遇吉故事的追憶、思考與傳播，由“情”向“理”審美轉(zhuǎn)變有關(guān)。這一審美抉擇符合清前期民俗心理主流。但這并不意味著，劇作及其評價就不帶有明顯傾向性了。相反，有些涉及忠奸情感的不僅較恒定，且仍持續(xù)為人重溫借用。焦循(1763—1820)《劇說》卷三介紹過曹寅(1658—1712)《表忠記》：“載明季忠烈及卑污諸臣極詳備。填詞五十余出，游戲皆示勸懲。以邊長白大綬為終始，開場即演掘闖賊祖墳。掘墳事人皆知長白所為，不知實賈煥成之也……越數(shù)年，長白間居京邸絨線胡同，一老僧叩門求見。長白出，僧即跪哭。長白訝其為誰，僧曰：‘公忘賈煥耶？’乃相持而泣。固留之，不可；與之金，亦不受；為制衣裝，一痛而別，不知所終。出《在園雜志》。言親得之長白侄桂巖別駕聲威者，較長白自記《虎口馀生》，更為詳備?！盵23]

其次，認可守城為“忠孝節(jié)義”，倡救民救世道德。《拜懇》寫面對李自成贖金，周斥其“不曉君臣大義”，李自成竟曾有投降之想。相關(guān)曲目彰顯“忠孝節(jié)義”力避概念化說教，周遇吉內(nèi)心飽受“盡孝”“盡忠報國”不兩全的艱難選擇。對母，有情感與倫理上的“孝”；于國，有護民職責與對君主的“忠”，在“情”“理”、“忠”“孝”的痛苦困惑中想自刎。周遇吉形象體現(xiàn)的愛國、盡職、孝敬、正直等品質(zhì)經(jīng)得住歲月淘洗，更因同咸動亂及求安定的普遍性民眾心理而閃亮。母題昭示了守城抗暴，社會救治的華夏道德意志?！睹魇芳o事本末》寫自成軍勢力壯大，“大學(xué)士陳演乞休，許之，賜金幣。始上憂秦寇，演謂無足慮，至是不自安，求去?！北娷娒裆钪恰扒彝馈保掠趽?shù)挠黾獎t決計御敵：

總兵周遇吉悉力拒守，大炮擊賊萬馀人。會火藥盡，或言：“賊勢重，可款也?！庇黾唬骸皯?zhàn)三日，殺賊且萬，若輩何怯耶？能勝之，一軍盡為忠義；萬一不支，縛我以獻，若輩可無恙?！庇谑情_門奮擊，殺賊數(shù)千人，賊懼欲退?；驗橘\策曰：“我眾彼寡，但使主客分別，以十擊一，蔑不勝矣。請去帽為識，見戴帽者擊之。遞出戰(zhàn)，不二日可殲也?！辟\引兵復(fù)進，迭戰(zhàn)，脫帽以自別，我兵大敗。遇吉闔室自焚，揮短刀力斗，被流矢，牙兵且盡，見執(zhí)罵賊，縛于市磔焉。遂屠寧武，嬰稚不遺。李自成既殺遇吉，嘆曰：“使守將盡周將軍者，吾安得至此！”[24]

守城良將忠于職守，面對攻城之兵將要“屠城”的兇險，周遇吉忠義護民，乃民望所在。

第三，清初以降戲曲、民間祭祀極力挖掘傳揚良將守城的文化資源。張巡死守睢陽，得到韓愈、柳宗元等高度評價。程敏政(1445—1499)《篁墩文集》卷十一認為：“中丞張公當安史之亂，保江淮以遏強虜、資中興，則江淮以南不污于腥膻、不罹于荼毒者，皆其力也，江淮以南祀之宜也。”趙翼(1727—1814)揭示“忠”概念的演進：“顏常山(顏杲卿)、張睢陽、段太尉(段秀實)輩，一代不過數(shù)人也。直至有宋，士大夫始以節(jié)義為重，實由儒學(xué)昌明，人皆相維于禮義而不忍背，則《詩》《書》之有功于世教，匪淺鮮矣！”[25]無名氏撰《雄精劍》十四出：“演唐張巡、許遠、雷萬春、南霽云討賊，及守睢陽城陷殉義，多與史傳合。惟云巡命子鎬走靈武乞師，殺賊報仇，則添出扭合。其事跡互見《雙忠記》……肅宗迎上皇還轅，上皇聞巡等忠烈。繞道至睢陽，設(shè)祭祭諸忠魂，立廟曰雙忠祠，賜鎬爵忠烈侯?！盵6]卷三十八1781玄宗祭奠表彰，是劇本對史傳的延伸。而明代無名氏《雙忠記》皆演張巡、許遠同守睢陽并殉節(jié)，時人目為“雙忠”，立廟曰“雙廟”。明建文帝時山東布政使鐵鉉，“力抗成祖，王世貞嘗以配張巡，名曰‘雙忠’。作者或由此而起。又正德中，江西巡撫孫燧、副使許逵，抗寧王不屈，于是又有‘雙忠’之稱?；蛞虼硕鑿垺⒃S以相影托，未可知也……按許真人《玉匣記》張巡、許遠皆受上帝命為神。又按今各州縣多有東平王祠，即張巡也?！边€找出“今典”將本事聯(lián)系現(xiàn)實：“按，明末流賊攻保定，知府何復(fù)、同知邵宗元、鎮(zhèn)監(jiān)方正化率里紳張羅俊、羅彥兄弟及金毓峒等固守。后為流賊所破，皆抗節(jié)以殉。當時眾論，亦以何邵為“雙忠”。作者或因此事，借張許以表章，亦未可定?！盵6]卷四十四，1997-2003說明良將守城母題以戲曲、祠廟為載體的民俗互動。

第四，清末周遇吉形象的神化，更能體察關(guān)公顯形索仇命信奉的震撼力。傳聞李自成先鋒孟縣某，被周將軍(扮演遇吉的優(yōu)伶)當場奪命：“寧武關(guān)之役，率賊攻城。城忽辟，親見周將軍躍馬獨出，挺槍正擬其額。將軍赤顏長須，面帶黑子，勻如棋布星羅，精彩怒發(fā)，真天人也。某大驚失措，拍馬狂奔，逃歸故里，數(shù)十年不敢與聞賊中消息。年逾七十，偶與戚鄰邀，赴會場觀劇。道路喧演《鐵冠圖》，某固不知是何劇名。比既至，眾以某年且長，讓其當場立。立甫定，方注視間，忽見周將軍挺槍突出，正擬其額。某大叫一聲，倒地挺然，眾急扶救，氣已絕，死矣。嗚呼！某不死于真周將軍而死于偽周將軍，安知非將軍之靈爽，實憑優(yōu)人以殲滅此賊耶？安得天下鎮(zhèn)帥如將軍者數(shù)人，分布討賊，又何患賊不滅哉？”[26]良將守城母題之深入人心，一則得自山西人關(guān)羽“赤顏長須”神化影響及地域共同點(鎮(zhèn)守山西古城)；二則暗示守城良將如關(guān)公般英靈不泯。與周將軍曾照面的某人幾十年也躲不過索命厄運；三則說明民間對守城良將愛戴、懷念與神化的程度。本來，這一李自成的部將并不知要觀看何劇，但此劇太受百姓歡迎了，他也有從眾心理。此外周遇吉戲曲也影響到正史、野聞均關(guān)注類似守城良將事跡。如《明史·忠義七》詳載崇禎十七年保定知府何復(fù)與眾武將共殉城的壯烈[27]7554-7555。比比皆是。

五、子弟書中周遇吉形象的人文特征

如上，說明演唱《寧武關(guān)》時必須要有的敬意與鄭重，即演唱前的審美預(yù)熱，即行家言：“必須托人以全貼相邀，至期先在某處聚齊，專候本家兒迎請?！盵28]子弟書《柺棒樓》設(shè)置了這一“請場”儀式：“今日個目眩頭暈喉嚨啞，怕的是氣短書長說不完。那求書的帶笑作揖忙央告，說‘好兄弟賞一回罷，不必鬧謙’。一面說，親捧香茗于桌上，那輕薄子上場端坐，氣象森嚴。弦響處，氣概從容排東韻，說的是遇吉別母的《寧武關(guān)》。真果是鏗鏘頓剉(挫)誰能比，韻雅音清講尖團?！盵4]第八卷3394-3395表演前莊重肅穆，烘染出守城良將的審美召喚力。關(guān)于其恪盡職守所得肯定，計六奇(1622—？)《明季南略》寫周遇吉事僅幾十字；彭孫貽(1615—1673)《平寇志》寫周遇吉與左良玉、吳三桂、高杰、唐通等并稱名將，寧武戰(zhàn)中箭被擒寧死不屈；戴廷式(1618—1691)《周遇吉略傳》寫他“夜半潛出”主動出擊而被執(zhí)，“自成愛其忠勇”，欲封王拜侯仍不受，奪佩刀殺退闖兵。而《明史》本傳稱遇吉“少有勇力”，為山西總兵后施政“繕甲仗，練勇敢”[27]6899。遇吉的忠勇無畏也感染了城中將士及百姓，諸異文都透露著傳統(tǒng)英雄觀標舉的“武死戰(zhàn)”。

子弟書突出了周遇吉守城愛民而非殘民守城的形象。周遇吉死因異文體現(xiàn)出故事傳播的意義。小說史家找出了戲曲《鐵冠圖》本事，體現(xiàn)出周遇吉“箭垛人物”成因。《明史》本傳載城陷時遇吉被矢如猬，被執(zhí)不屈，遭懸竿叢射而死；李煥章《周夫人傳》稱公陷重圍奮力格斗，馬中流矢忽蹶，公拔佩刀自殺；《壺東漫錄》言王將軍事被移置遇吉：“及讀王昆繩《居業(yè)堂集·王將軍傳》，乃知當日被亂箭而死者，實為王將軍”，《傳》云：

王將軍名好智……及遼左兵興，隸島帥毛文龍麾下，累功至副將。……久之，聞周將軍遇吉鎮(zhèn)寧武關(guān)，遂往依焉。崇禎十七年正月，賊圍太原，分兵向?qū)幬洹Ｖ軐④娫賾?zhàn)再捷，殺賊萬余，賊來益眾。將軍時年八十，每食尚能盡一豬首二鵝。謂周將軍曰：“事急矣，我與公共命殺賊，庶可退乎！”相與痛飲，披甲上馬。周將軍出南門，將軍出北門，揮鞭大呼，殺十百人。顧賊眾，與周將軍勢分不能合?；騻髦軐④姳粐?，則深入救之，不知所在，出則又入。賊大驚曰：“此老將銳不可當！”乃選善射者千人環(huán)射之，遂死……是死亂箭者，王將軍也?；蛞酝瑫r死綏，遂以王將軍事，移屬周忠武乎？[29]

“死綏”，即以身殉軍，《左傳·文公十二年》孔穎達《正義》：“魏武全引司馬法云：‘將軍死綏?！标懯懒?1585—1669)的雜劇《西臺記》第三出：“論死綏原是吾曹職分?！弊拥軙捎昧酥軐④姂?zhàn)場殺身成仁說，最為悲壯。《明史》本傳載遇吉被害，抵抗力量仍未停止：“城中士民感遇吉忠義，巷戰(zhàn)殺賊，不可勝計。其舍中兒，先從遇吉出斗，死亡略盡。夫人劉氏素勇健，率婦女數(shù)十人據(jù)山巔公廨，登屋而射，每一矢斃一賊，賊不敢逼?？v火焚之，闔家盡死?！盵27]6900而對于周夫人之死，子弟書則選取了更具有悲劇感的“舍命愿酬君”“劍橫粉頸”烈舉，更能突出中心人物周將軍，并有助于凝聚人情美——增強人倫情懷在守城護民母題中的道德震撼力。應(yīng)該說，這是旗人“節(jié)烈觀”與漢化后男性中心理念結(jié)合的情懷流動與價值選擇。

子弟書謳歌周夫人，還受到現(xiàn)實中其他守城將軍親屬事跡的觸發(fā)。光緒十一年(1885)《申報》副刊即有守城將軍夫人《刺血請援》新聞圖畫，形象地呈現(xiàn)出可歌可泣的守將夫人故事。說咸豐六年(1856)，兩江總督沈文肅攝守廣信，外出募集軍餉，趕上楊輔清造反兵臨廣信城下：“沈夫人林氏不肯棄城逃亡，并書寫了血書求援。沈文肅回來以后，她還親自慰勞士兵，士兵非常感動，奮勇殺敵，殺敗敵軍?！盵21]第一冊116民俗記憶訴諸華夏初興的新聞圖畫傳揚，因守城護民深得人心。林氏去世后，江西巡撫奏請，建祠陳列其血書以昭天下?！顿t母守城》也描繪了19歲的臺灣新竹義軍首領(lǐng)吳某抗日守土，臨刑咬舌噴血肉：“倭官頓時倒地斃命。吳母挺身而出，指揮馀部，堅守城池，并拿出家中口糧、財產(chǎn)接濟義軍，誓不向倭寇投降?！盵21]第十二冊218守城義士的賢母形象，與遇吉賢母仿佛。

子弟書寫守城良將忠勇，與關(guān)羽形象亦頗契合。關(guān)羽形象之“忠”“義”“信”“勇”明清持續(xù)圣化神化，跨民族在東亞廣為接受，合乎“現(xiàn)階段”之“守城”保平安、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精神導(dǎo)向功能。而良將守城母題表現(xiàn)出符合儒家倫理“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的君子之德，輝耀關(guān)公文化倡導(dǎo)的高官美色不動其志的君子人格。入關(guān)前女真貴族就對漢族文化傳統(tǒng)仰慕、關(guān)注并注意吸收?？涤呵?，東北各地關(guān)帝廟大增，乾隆《盛京通志·祠祀》載奉天(盛京、沈陽)、錦州所屬二府五州六縣二城共有關(guān)帝廟74座[30]。關(guān)內(nèi)外子弟書創(chuàng)作與傳播的人文環(huán)境如是。此包括周遇吉死守寧武關(guān)的壯舉，促使清廷更加認識到中原民族傳統(tǒng)道德的力量，加速了滿漢文化的互融。盡管明中后期崇尚外來先進火器，但滿族入主中原仍不以持有火器為能。周遇吉守城故事突出了民族內(nèi)在倫理力量，昭告入清后守城戰(zhàn)將倫理價值評價的提升。

良將守城母題的人文精神傳揚也與名著《三國》《水滸》及其接受有關(guān)?！度龂萘x》令人體味到守城良將之于民生的重要；《水滸傳》令人深感城池(莊、寨)失守之后的慘烈。比起關(guān)帝崇拜，守城良將周遇吉雖不那么聲勢浩大，但存留民間，更趨于平民化。清末列強興兵奪地凌迫，母題也更切近護城保家職能，針對性更強以至于進入影響廣泛的新聞畫報。兵荒馬亂之際，民眾更關(guān)心的是老老小小，擔心親人離散，因而宋代以來的“亂離重逢”母題至清代也非常興盛[31]，幾乎滲透到所有時期的文學(xué)文本與野史傳聞，體現(xiàn)出與良將守城母題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六、褒揚守城良將的文化史傳統(tǒng)及其危機指向

民間尊崇守城良將一門忠義而愈益強化了其家族倫理的凝聚力與輻射力，類似周遇吉業(yè)績的守城英雄亦往往被民間追認為神。如浙江把守城名將張巡之子作為“千勝將軍”崇拜。姚東升《釋神》引《杭州府志》：“張巡子亞夫，以巡死國事，拜金吾大將軍，巡守睢陽時，善出奇謀敗敵賊，亦名千勝將軍。宋時祔祀汴都巡廟。南渡后，杭人別祠于新安坊橋?！短茣だ詈策M巡傳表》曰：‘亞夫雖受一官，不免饑寒之患。江淮既巡所得，宜封以百戶，尋拜金吾將軍?！矗夯蚍Q神是亞夫庶弟去疾也，不知何據(jù)？”[32]李翰進表事，司馬光載：“其友人李翰為之作傳，表上之，以為：‘巡以寡擊眾，以弱勝強，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盵33]

宋代也有守城良將的前輩楷模。嘉熙元年(1237)北兵(蒙古軍)攻文州，知州劉銳與通判趙汝向并肩聯(lián)手抗敵：

率軍民七千余人晝夜搏戰(zhàn)，殺傷甚多。拒守兩月余，援兵不至，城中無水，取汲于江。會陳昱以去歲失守沔，編置此州，夜逾城出降，獻女大將，告以虛實，敵遂增兵攻城甚急，一夕移江流于數(shù)里外。銳度不免，集其家人，盡飲以藥，皆死，乃聚其尸及公私金帛，告命焚之。家素有禮法，幼子同哥才六歲，飲以藥，猶下拜受之，左右為之感慟。汝向宣城人，善射。城破被執(zhí)，先斷其兩臂，而后臠殺之。銳及其二子自刎死，軍民死者數(shù)萬人。[34]

明人還追憶，宋咸淳七年(1271)元兵圍襄，荊門統(tǒng)制吳源：“身被數(shù)槍，力戰(zhàn)而死，部兵無一生還者?！逼蘼動嵶钥O，鄉(xiāng)人立祠號：“雙節(jié)”[35]。

守城良將之責任擔當、親和感，落實在其后代、下屬等角色形象，也展現(xiàn)出母題史流動中對良將的好感、追懷與期許。林紓寫華山一道士：“須髯偉然，聲震屋瓦。先生入道室，見壁上有古裝刀一柄，長三尺五寸，柄上鐫‘遇吉’二字。問之道士，則周姓，名云客，遇吉六世族孫也。自言少從軍雍涼間，以此刃殲敵已數(shù)十人，發(fā)之青瑩照眼，信古物也。以道士之偉貌，御此刀，復(fù)在涼州風(fēng)雪中殲賊，其狀態(tài)直可入畫……”[36]遇吉之孫如同關(guān)公后代一般英武，遠祖那立過守城大功的寶刀仍在，然而英雄老矣，報國無門，隱于道觀，能不為之嘆惋！鄉(xiāng)邦有危，守土尤思良將，及于義獸。民初楊塵因(1889—1961)武俠小說寫抗清名將張煌言在孤島見兩個人形怪物“好像各懷抱著滿腔憂憤”，悟出兩白猿是周遇吉將軍余部，收為部下，改名振華、光漢，俠猿振華(袁振華)與眾俠客一起誅惡鋤奸[37]。《永昌演義》也仿擬前作重寫周遇吉先后斬殺來犯的黨守素、劉希堯等將，身中兩箭背受三傷被擒，“身上萬矢叢集，猶如猬毛的一般……他的夫人劉氏亦率了府中男女，登樓自焚而死。寧武兵備副使王孕懋、副將王好智等都殺了妻子，力戰(zhàn)身死。”[38]

韓小窗子弟書唱詞仍流行在現(xiàn)當代京韻大鼓、梅花大鼓、東北大鼓等說唱文學(xué)中，《寧武關(guān)》亦然，且在抗戰(zhàn)軍興保家衛(wèi)國的20世紀30年代尤盛。上海月明影片公司1934年拍攝“鼓王”劉寶全《寧武關(guān)》，為京韻大鼓舞臺紀錄片[39]。須知1932年“一二八”日軍突襲，十九路軍奮起抵抗。守城良將周遇吉及其抗敵保民故事，在現(xiàn)實與屏幕上均得到了重演。大鼓藝人章翠鳳(1913—1975)《別母亂箭寧武關(guān)》回憶：“《寧武關(guān)》一門忠烈，周遇吉別母亂箭身亡，是很完整的一段故事，寫忠臣烈士的為國捐軀，非常動人。我是藝遇知音，唱得特別賣力，就這一場，奠定了我在漢口獻藝的基礎(chǔ)。到后來，前場的觀眾，往往留連不去，后來的觀眾，時有向隅之憾，為了這，園方的主事，把我的節(jié)目，又往前提，合著是，叫座的玩意兒，反而不是‘壓臺’卻變成‘開鑼’了。”[40]母題史或可稱之接受史，或可稱故事流動性傳播，立意則一。

評價古代人物不能忽視其人格魅力與審美感召力，冷兵器時代雖終止抵抗也難免被屠城，因而守城良將這一“主題人物”，不僅構(gòu)成了特定題材、母題中的倫理核心、審美元素，也成為熱愛和平民族的精神傳統(tǒng)。唐代張巡、許遠苦守睢陽城，竟至殺妾殺奴僮，“至羅雀掘鼠，煮鎧弩以食”[41]，韓愈《張中丞傳后續(xù)》：“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zhàn)百萬日滋之師……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雖非全屬實，但夸張地褒揚氣概，持守的也是“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的氣節(jié)，得后人加封建廟。守城，是對于占城鎮(zhèn)人口大多數(shù)的和平居民生命財產(chǎn)的護衛(wèi)，千百年來，城破不僅生靈涂炭，往往還會帶來較大饑荒、生態(tài)資源的破壞。因而，愛好和平的華夏之邦，對守城良將的感念、書寫，由衷體現(xiàn)出安定、平和生活的愿景，超時代、跨文體，史不絕書，值得總結(jié)并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