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峰
如果說四書學是朱子全部思想的結穴,(1)錢穆:《朱子學提綱》,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180頁。那么《大學章句》就是結穴中的結穴,(2)《大學》是四書中朱子最看重、最用力的經典,他指出:“《大學》是為學綱目。先通《大學》,立定綱領?!庇终f:“某于《大學》用工甚多。溫公作通鑒,言:‘臣平生精力,盡在此書?!秤凇洞髮W》亦然?!墩摗贰睹稀贰吨杏埂?,卻不費力?!?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58、252頁)明儒唐士元《后序》將此義提揭得更為清楚明白:“朱子之說經也,莫詳于《大學》,約之以《章句》,辯之以《或問》,析之以語錄,廣之以文集,可謂義理之淵藪矣?!?劉斯源:《大學古今本通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編纂委員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92冊,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第715-716頁)尤其是被列入科場程式之后,它便成為維系儒家價值體系的經典,不僅是學界或挑戰(zhàn)、或羽翼、或修正朱子學的重要津梁,更是學者回應和介入全國性學術思潮的基本門徑。由此,欲窺清代中晚期巴蜀地區(qū)對漸趨中興的朱子學(3)清儒方宗誠對嘉道年間學術風向的轉變有精準的觀察,他說:“嘉道間海內重熙累洽,文教昌明,而暗然為己之學,兢兢焉謹守程朱之正軌?!?方宗誠:《??挝呢懝z書敘》,《柏堂集余編》卷三,《柏堂遺書》第43冊,光緒志學堂家藏版)顧云亦說:“道光之末世,儒者講漢學者浸微?!?顧云:《羅文學蔣孝廉別傳》,《鄃山文錄》卷5,光緒十五年刻本)的態(tài)度,蜀地經學巨擘劉沅自然是無法繞開的對象。活躍于嘉道年間的劉沅(1768—1855),字止唐、號槐軒,四川雙流人,畢生以師儒為志,收徒講學,不涉仕途,遍注群經,博通三教,獨創(chuàng)獨證,卓然自成一家,開創(chuàng)出旨趣獨特、條貫秩然的槐軒學派,不僅有“川西夫子”(4)劉沅:《國史館本傳》,《槐軒全書(增補本)》第1冊,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6頁。之美譽,更被清國史館立傳旌表,足見其學術地位之不凡。劉沅在樸學風靡、程朱理學高居廟堂之時,不媚時學,不慕權威,以宋學為方法,以《大學》為門徑,在八十余歲高齡傾力撰寫的《大學恒解》《大學古本質言》,(5)學界對劉沅的研究以2006年《槐軒全書(增補本)》出版為界,明顯呈現沉寂冷清和方興未艾兩種不同的情形。目前筆者可見的研究成果有專著兩部(趙均強:《劉沅與清代新理學的發(fā)展》,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趙敏:《由人而圣而希天:清儒劉沅學術思想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以及博碩學位論文、期刊論文20篇左右。成果雖少,但較為多元,涉及劉沅的經學、理學以及學行的評述等諸多面向。與其《大學》注本直接相關的成果僅見兩篇,即臺灣學者廖家君:《川西夫子:劉沅學庸思想研究》,碩士學位論文,臺灣國立成功大學,2009年;單曉娜、涂耀威:《貫通儒道:劉沅對儒家經典〈大學〉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武漢紡織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第77-80頁。前者是拓荒性的研究,著重分析劉沅對《大學》“三綱領”的詮釋,未能完整地分析劉沅對《大學》的詮釋內容和特色;后者篇幅不長,是涂耀威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論清代〈大學〉研究》的一節(jié),屬于籠統(tǒng)性的介紹之作,簡單地闡發(fā)了劉沅詮釋《大學》中所呈現的“貫通儒道”的理論面向。這些研究對于把握劉沅對《大學》的詮釋有一定的補白價值,但所存問題亦很明顯:一是稍顯片面、淺顯;二是未能將其放置于中晚清的學術思潮中予以考量,難以凸顯其學術價值和意義,尚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向位居正統(tǒng)的朱子《大學章句》展開不遺余力的挑戰(zhàn)和批判,試圖匡正朱子之誤,成為學術史上“非朱”陣營中別具一格的經典注本。劉沅何以要在程朱理學高居廟堂且漸趨中興時挑戰(zhàn)和批判朱子?這種挑戰(zhàn)是如何展開的?在思想史上產生了何種意義?以下,筆者試圖通過厘清這環(huán)環(huán)叩問,以期從一個鮮活而具體的個案中透視和把握清代中晚期巴蜀哲學的面向乃至朱子學的動向,進而細化和豐富清代中晚期學術史的研究。
陽明從《大學》切入挑戰(zhàn)朱子權威,一方面為挑戰(zhàn)、辯駁朱子開了先例,另一方面亦為后學開示了“非朱”的入手門徑。但這并不意味著挑戰(zhàn)朱子就可以毫無顧忌,尤其是在程朱理學已躋身官方學術的背景下,辯駁朱子更需有站得住腳的理由,方能招架上自廟堂、下至民間的圍攻。劉沅對此自然有清醒的認識,在回答學人“朱注專行近千年矣,一旦易之,不幾創(chuàng)而駭聽且干咎由乎”的友善提醒時,便詳細剖白了自己的苦心:
愚非得已也?!裼拮窨自瓡峁?jié)義理,只是求孔子、曾子之意了然,不是定與朱子為難?!薰什槐芸磷l而正解之,然一家之私言聊以告門人小子,非敢問世也。幸無外泄,以重愚罪焉。(6)劉沅:《大學古本質言》,尚會強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75-77頁。
劉沅顯然已預料到辯駁朱子可能帶來的麻煩,故反復申明自己絕非是出于門戶之見,更不是標新立異,而是一意發(fā)掘和提揭孔、曾之真意,力求消除遮蔽圣人本意的種種不實之論,即使因此遭受譴責,亦在所不惜。由此可見劉沅回歸原始儒學、弘揚圣學本真之決心和志向。
在這種衛(wèi)道意識的支配下,劉沅詳細闡述他辯駁朱子的緣由。
首先,朱子《大學章句》背離孔、曾之意。就《大學》的作者和文本結構來說,朱子將《大學》劃分為一經十傳,認為《大學》“經”部是孔子所述,曾子記之;“傳”部則是曾子之意,門人記之。劉沅對此批評道:
愚《大學恒解》恪遵欽定《義疏》古本解釋,以全孔、曾之舊。(7)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2頁。
自宋二程子始改竄舊文,然亦未嘗分經別傳,指為何人之作。朱子始以為曾子所作,蓋以經義宏深,非曾子莫能作也?!熳硬恢涔剩纫詾樵铀?,又改竄原文,而曰:“曾子之意,門人記之”,遂使后人有疑非曾子所作者。夫意耳,而可據以立說乎,此門人為誰亦鑿空之至矣。(8)劉沅:《大學恒解》,《槐軒全書(增補本)》第5冊,第12頁。
劉沅《大學古本質言》《大學恒解》皆明確以古本為據,反對采用朱子經傳之分的改本。原因很簡單:古本乃孔曾原文,最貼近圣人本旨;改本摻雜朱子私見,已背離孔、曾,難以相從。更進一步,朱子將經、傳分屬孔、曾所作,尤其是在傳部分,語焉不詳,未說明門人何指,流入鑿空之論,與“《大學》書,所以孔子之書,實曾子之書也”(9)劉沅:《大學恒解》,《槐軒全書(增補本)》第5冊,第14頁。相悖。即是說,朱子在《大學》的基礎性、根本性問題上皆與孔、曾之意不類。源頭不正,一切皆非,因此必須予以矯正,以復圣學本來面目。
其次,劉沅更從義理之維交代辯駁朱子的緣由。他指出:
程朱表彰圣人,為之注釋,原是欲人學圣人,其心豈不甚美?無如未遇明師,將此書功夫一一踐行,但知養(yǎng)知覺之心,窮事物之理,終身不能正心,安能明德?德既不明,成己成人又如何盡善?……朱子發(fā)明孔、曾,必竄改其言以就己說。(10)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75頁。
在劉沅看來,朱子注解《大學》,發(fā)掘孔、曾之意,本意是指明圣賢之路,其初衷不可謂不善。但其解釋卻是篡改孔、曾之言,以迎合自己的一家之說。尤其是在義理詮釋中,只是要人涵養(yǎng)知覺之心,窮究事物之理,皆落于逐外之窠臼,與孔、曾原始儒學聚焦心性涵養(yǎng)的學術取向相距甚遠,故而需要施以祛魅之功。必須指出,劉沅自稱其批判立場是以原始儒學本意為據來權衡朱子之說,而他所解是否就是孔、曾本意卻不得而知,畢竟任何詮釋者無論如何聲稱保持原典本意,都難免摻入自家的“前見”。(11)伽達默爾認為:“所謂前見,主要指代的是在理解事物之前,先行對事物進行的解釋,是解釋者在確立文本真正含義之前所作出的見解。其并非純粹的主觀,其主要為解釋者自己針對相關事物所開展的一種客觀論斷,事先已經給定了相關內容,只是解釋者并未覺察到而已。”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補充和索引》下卷,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200頁。
最后,劉沅主張朱子絕非不容置疑的權威,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可以重新解釋經典。
愚唯解原文,不敢外白文而別生枝節(jié),較擅改經文、以己意武斷者似無罪過。且發(fā)明圣人、剖析是非原是后學之事,豈朱子可以發(fā)明圣賢,而吾輩不可以發(fā)明乎?(12)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75頁。
實際上,隨著乾嘉漢學的興起,程朱理學的權威已經被大大削減,雖有廟堂理學之光環(huán),但名實難副,受到諸多的批判和挑戰(zhàn)。劉沅就是這一學術動向的一個縮影。他認為光大圣學,疏解經典,原本就是孔曾之后所有儒者的本分,朱子可以這么做,他當然也具備這樣的資格,這絕對不是朱子一人的專利,何況朱子的解讀錯誤百出,與孔、曾之道抵牾甚多,故而不得不予以矯正,以去偽存真,合于經義。劉沅這一理由實際上是清代初期程朱理學的權威人設式微的具體展現。他更為直白地說:
愚何敢得罪先儒,但不敢得罪孔子耳。得罪與否,亦何足計,而令此書舛錯,后人無從問津,則《大學》之道不能盡人而為,品學何以精純?修齊治平何由?不負孔子之訓邪?(13)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44頁。
在劉沅看來,為了保證《大學》義理的準確無誤,得罪朱子根本不足為慮,只要不觸犯孔子即可,顯示出其只尊孔、曾,以古為是的經學立場。劉沅基于恢復孔、曾經義簡明、旨趣重行的宗旨,從朱子本人到朱子文本和義理,環(huán)環(huán)相扣地交代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韙,批駁朱子《大學章句》的緣由。其中當然不乏言之有理、切中朱子流弊之論,但他所理解的“朱子”,也可能并非思想史中真實的“朱子”。雖然如此,我們仍然應該從“復古求解放”(14)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9頁。的維度定位他的辯難之舉,肯定他試圖把經典從繁瑣、僵化的程朱理學桎梏中解脫出來的積極意義。
“三綱領”“八條目”構成《大學》一書的義理骨架,最為完整地表征出理學的學術體系和價值關懷。二者又以“三綱領”最為要緊,因為“八條目”只是對“三綱領”的補充和發(fā)揮。(15)梁濤:《〈大學〉新解:兼論〈大學〉在思想史上的地位》,《中國哲學》編輯部、國際儒學聯合會學術委員會合編:《經學今詮續(xù)編》,《中國哲學》第23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6頁。故劉沅不惜筆墨,著重從“三綱領”入手,逐次展開和深入,指責朱子釋經“過于《大學》而無實”(1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上,金良年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頁。之弊,瓦解朱子所建構的繁瑣學術體系。
首先,就朱子所謂《大學》一書的核心“明明德”,劉沅指出:
明明二字相連,謂明而又明也。德字單出,謂為明德亦無害;但天理無為,德即天理,心在后天,不盡天理。其最靈動者,人心也,天地父母合而有此身,得天理者無不全。氣質之厚薄清濁,則紛雜不一,天理亦者多,所以未從事大學,德不盡明也。朱子以知覺運動之心為德,故曰虛靈不昧,不知心雖虛靈而非圣人純一之德,則不昧天理者少,所以言明德而錯認心即是性,則本原已錯也。……德一認錯,則一切皆謬。(17)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5頁。
朱子將“明明德”解釋為“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18)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上,第7頁?!懊鳌笔枪し?,“明德”是本心,“明明德”就是明其本心,即恢復人本有的但被遮蔽的心之本體的光明。劉沅提出完全相異的解釋。一是“明明德”應該是“明明”二字放在一起,是“明之又明”之意,以與《大學》文本中的“日日新,又日新”保持一致;而“德”字單列,應該解釋為“天理”。二是朱子所言的“明德”并不是指“本心”,而是指知覺運動之心,并且還將此與“天理”“性”劃上等號。劉沅在上述觀點中雖承認朱子斷句的合理,但更自信自己的獨創(chuàng)性解釋,盡管這種解釋并沒有文獻學的依據,實際上是對朱子思想的嚴重誤讀,完全不合朱子之意,因為朱子所講的“明德”既可為“本心”,亦可為“性”,故而這種駁斥的正當性和合理性嚴重不足。
循此思路,劉沅給出了他所認為的朱子之誤的緣由:
朱子沿周程之學,以禪家養(yǎng)空寂之心為明明德。(19)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7頁。
劉沅沿用以往學者慣用的手段——先把批駁對象歸于佛教,貼上異端的符號,然后大興撻伐之能事。劉沅將朱子的錯誤溯源到北宋的周敦頤、二程,認為朱子不明就里,完全沿襲周程之說,視佛教所謂的空寂之心為“德”、養(yǎng)空寂之心為“明明德”。劉沅的這種判定不僅不知周程,亦誤解朱子。因為周敦頤、二程、朱子所講的“心”絕非是佛教所謂的虛靜寂滅、空無所有之心,而是“心雖空而萬理咸備”,(20)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六,第3015-3016頁。即“實有之心”。
就“三綱領”的“親民”解釋,劉沅同樣難以認同朱子改“親民”為“新民”之舉。
朱子不知明德實功與“新”字之意,改“親民”為“新民”,言可以新民,似峻德之人必如堯舜,故解“大德必受命”之“受命”為天子。然謂明德之外又有新民工夫,分修己安人為兩途。(21)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51頁。
是“親民”還是“新民”,學界一直各持己說,尤以朱子的“新民”說和陽明的“親民”說影響最大。朱子主“新民”之說,自認為有文本和義理的堅實依據。(22)從文本上講,朱子認為《大學》經文后面的“傳”部有“茍日新,日日新”“作新民”等語,是將“親民”改為“新民”的文本依據;從義理上講,新民是“革其舊”的意思,與“明明德”的“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之意是上下文自然而然的邏輯傳承關系。而陽明主“親民”說,認為“說親民便是兼教、養(yǎng)意,說新民便覺偏了”,(23)王陽明:《傳習錄》上,吳光、錢明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頁。即朱子的“新民”缺了“養(yǎng)”的一環(huán),沒有完整地體現儒學的政治理想??梢姡熳又f偏重倫理維度,而陽明之說傾向政治維度。而劉沅認為朱子完全沒有理會“明德”和“新”的意思,不知“明德必須親民”(24)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8頁。之理,將“明德”和“新民”,即“修己”和“安人”本是一體工夫拆成兩截。這顯然依循的是陽明的思路,主張“明德”“親民”是體用一源的,而非像朱子那樣將兩者“析為二”。他進一步闡述自己贊同“親民”說的理由:
大學所以在郊,一者示天下招致四方賢士之意;二者與民相親,以便體察人情物理,為出身加民之本。……人情物理細心體察,即一隅以反三隅,久之然后隨時隨地、隨人隨事斟酌而合乎時中?!耪咛熳又T侯外朝,詢萬民、詢眾庶,與民相見,所以下情上達。(25)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8-9頁。
這里,劉沅依據《禮記·王制》的“大學在郊”說明大學之所以放在郊外,用意之一就是便于君王親近民眾,體察民情,以期下情上達。很顯然,劉沅主張“親民”說的理由有明顯的陽明心學的理論痕跡,主要從統(tǒng)治者關心民眾的民生日用之事來理解,頗具陽明所謂的“養(yǎng)民”之意,也偏向政治視角。
就“三綱”之最后一綱“止于至善”而言,朱子認為這是“明明德”和“親民”應達至的境界,朱子將其解釋為“止者,必止于是而不遷之意。至善,則事理當然之極也”,(2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上,第6頁。也就是要“充分地實現天理,最完全地祛除人欲”。(27)陳來:《論朱熹〈大學章句〉的解釋特點》,《文史哲》2007年第2期,第103-111頁。劉沅依然反對朱熹的解釋:
至善者何?堯舜以來所謂“中”也,《虞書》“允執(zhí)厥中”。先儒止言凡事合中,而不知“中者,天下之大本”,內而致中,外始能時中。
止至善為明明德要功。(28)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11頁。
劉沅用“中”來解釋“止善”,認為只有作為內在的“明明德”達到“中”,并顯于外,方能契合孔子所言的“時中”。(29)孔子說:“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眳⒁娭祆洌骸端臅戮浼ⅰ飞?,第25頁。劉沅的這種解釋與朱子明顯不同:一是“時中”與“當然之極”并不相同,前者強調的是適可而止,后者強調的是達至極致;二是朱子主張“明明德”與“新民”皆要達到至善之境,而劉沅并不提及“親民”,這實是其“明德、新民是一貫事”(30)劉沅:《大學恒解》,《槐軒全書(增補本)》第5冊,第20頁。主張的邏輯推衍。
最后,就三綱領之間的關系而言,朱子將三者并列,陽明將其體用二分,(31)梁濤:《〈大學〉新解:兼論〈大學〉在思想史上的地位》,第74頁。劉沅則指出:
三句蟬聯而下非平列三項也。后人因在字文法似平謂明明德一事,親民一事,二者俱當止于至善,不知所明之德即是天理?!舻乱衙?,而不能親民是其德非全體之德,即非《大學》之明明德?!姆樳m而下,實非平列。(32)劉沅:《大學恒解》,《槐軒全書(增補本)》第5冊,第20頁。
在劉沅看來,后人(朱子)因為“三綱領”中的三個“在”字,而將三者視為并列的關系,完全是錯誤的。因為如果一個人的“德”能夠全部彰顯,那么“親民”自然是“明明德”的題中之義,反之,若不能“親民”,就不是《大學》所講的“明明德”。三句文法是直貫而下,中間并無間隔,絕對不能將其看作是并列的關系。顯而易見,劉沅的這種解釋與陽明的“若知明明德以親其民,而親民以明其明德,則明德親民焉可析而為兩乎”(33)王陽明:《大學問》,吳光、錢明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下,第968頁。所凸顯的“明德親民合一”之意是高度吻合的。
要之,劉沅對朱子“三綱領”的批判,雖然只字不提陽明,但很大程度上是以陽明心學為理論底蘊的。當然,他更多的是推崇陽明力尊古本、古意,挑戰(zhàn)以朱子《大學章句》為基礎的官方文本及其義理系統(tǒng)的學術取向。
朱子以“格物”為“八條目”之首,指出“《大學》之道,雖以誠意正心為本,必以格物致知為先”,(34)朱熹:《答曹元可》,郭齊、尹波點校:《朱熹集》卷五十九,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012頁。并為“格物”做補傳,從理學體系建構的視角完善了《大學》的文本。劉沅首先反對朱子對“格物”的解釋:
格,胡客反,張子曰“捍也”,取捍格之義;溫公曰“去也”,亦謂捍而去之?!稌吩弧案衿浞切摹?,子曰“有恥且格”,皆除去之意。物,物欲也。人心多欲,觸物而動,即逐物而逝?!裎镏故嵌o之時一念不生,覺此心虛無清凈,自然外物不擾于中?!热甯臑椤拔镂锒F其理”,格讀各額反,釋曰“至也,物猶事也”,至物至事豈成文理邪?增一字解之曰“窮至事物之理”,已覺牽強,況事物之理既不勝窮,窮之亦多無用。(35)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31頁。
不難看出,劉沅主張“格”應該為“去”而不是朱子的“至”,“物”應該解釋為“物欲”,而非朱子的“事”,“格物”應為祛除人的私欲之意,而非朱子的“窮究事物之理”,尤其是他所強調的“格物”乃一念不生,與陽明所言的格物為“正念頭”,同樣是將“格物”向人的意識領域收縮,兩者相近之處不言自明。
更進一步,他同樣也反對朱子的補傳之舉,反復批道:
先儒不知此理,則不知一貫之義,擅改古本添格物之說,孔曾實義將何由而明邪?故愚不得不反復辯之也。
先儒不知夫子立言之密,沿僧流精心之學,不知至善之地與知止之法,疑事物之理甚多,必一一窮究。故此二節(jié)書旨不明,而又另補格物之傳,所謂一錯都錯矣。(36)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32、17頁。
后儒未行《大學》實功……另補格物一章,致學問無從致功。(37)劉沅:《大學恒解》,《槐軒全書(增補本)》第5冊,第33頁。
在劉沅看來,古本《大學》語意完整,朱子格物補傳純屬節(jié)外生枝、畫蛇添足之舉,不僅使圣人本意淹沒不聞,也使學問失去問道門徑??梢?,劉沅認為朱子從“格物”的釋義,到“格物”的補傳,再到將“格物”標舉為《大學》“八條目”中的首出工夫,一錯再錯,全部背離《大學》本義,實在是不可取,更不可信。
那么,“八條目”中應以哪一條為首出工夫呢?劉沅首先否定朱子將《大學》之“傳”劃分為十的做法,以為其拈出“誠意”奠定理論前提。他說:
朱子分十傳詁圣經,然曾子實止有五傳。
曾子恐人未知用力之要,且夫子曰修身為本而主身者心,心生于意,意不誠則修身之功無從托始,又心與意之分甚微,誠與正功效迥別,必當分析言之,家國天下雖本身而推施為各別,不為剖析亦難知其義,故特舉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重為繹之,以其義理功能誠有不可概同者,此傳之所以有五章也。(38)劉沅:《大學恒解》,《槐軒全書(增補本)》第5冊,第13、30頁。
劉沅承認《大學》有經傳之分,但“傳”不是朱子的十傳,而是曾子的五傳,是對經當中的誠意、正心、齊家、治國和平天下五者的詮釋。原因在于《大學》經文中“夫子已將致知之義言明,故曾子亦更不為發(fā)明,而第從誠意釋之”,(39)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41頁。意即孔子在經中已經將“格物致知”解釋清楚,故無須在傳中再節(jié)外生枝加以詮釋,這就借曾子之手否定了朱子格物補“傳”的必要性。而這只是劉沅消解和破除“格物”在朱子《大學》義理體系中統(tǒng)領性地位的第一步。為重新確立取代“格物”地位的范疇以提領“八條目”,劉沅再借曾子之手,并以曾子之名將“誠意”提揭出來作為“八條目”的核心:“曾子故特以所謂誠意章為首,”“曾子本因人多不誠,故不能修身,特標誠意為首?!?40)劉沅:《大學恒解》,《槐軒全書(增補本)》第5冊,第13、53頁。當然,劉沅絕非只是鸚鵡學舌之徒,他亦深入《大學》文本來論證這一主張的合理性:
明德以誠意為本。若不知立誠,則一切皆偽,內而格致誠正外而修齊治平,尚何從問津也哉。(41)劉沅:《大學恒解》,《槐軒全書(增補本)》第5冊,第29頁。
夫子言修身為本,修身許多功夫如何能一一造乎其極,非誠字不可。誠者,實心行實理。天理實有于身即為誠身,即修身也。
意不誠則循生迭起,擾不寧,又何以漸求正心?此《大學》之序所以先教人誠意。
致知者,知日用人倫、言行動靜之理耳。實踐人倫必本于心,心多私妄,必先誠意。(42)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53、29頁。
劉沅從多個維度論證“八條目”以“誠意”為首出的可行性:一是基于“誠意”與“明德”的關系,主張“明德”必須以“誠意”為本,否則就是一切皆偽,何談“明德”;二是從“誠意”與“修身”的關系來看,“修身”最關鍵是要“誠”,有“誠”天理便可完全彰顯于身;三是從“誠意”與“正心”的關系來看,若邪念叢生,必然導致心神不寧,如此正心也就變得不可能;四是再從“誠意”與“致知”的關系來看,劉沅認為“致知”與“力行”并非二事,(43)劉沅說:“致知與力行豈為二事?”參見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32頁。踐行必由心來主導,而“意即心也”,故必須先誠意,方能實獲其知。通過層層論證,劉沅將“格致誠正等工夫盡消納在內(誠意)”。(44)劉沅:《大學恒解》,《槐軒全書(增補本)》第5冊,第35、53頁。至此,劉沅完成了以“誠意”取代“格物”作為統(tǒng)領“八條目”的首出工夫,從而徹底與朱子之說決裂,實現了化繁為簡,用古衡今,以簡易、圓融取代朱子的繁瑣、支離的學術意圖。
劉沅在乾嘉漢學走向衰微、程朱理學日漸崛起的時代背景下挺身而出,挑戰(zhàn)朱子,一句“世人恪守先儒,反不尊孔孟之說,將道說得太遠,將學圣說得太難”,(45)劉沅:《槐軒全書(增補本)》第9冊,第3480頁。將其挑戰(zhàn)、辯駁朱子的動機提揭得極為清楚明白,那就是包含朱子在內的宋儒,將原始儒學原本簡易明了的義理高遠化、將導向實踐的學術宗旨虛懸化。故劉沅以原始儒學為標準來辯難和裁斷朱子用心最篤、用力最勤的《大學章句》,以期剔除朱子對《大學》的虛妄不實之闡釋,恢復孔曾本意,為普羅大眾點明成圣成賢之路。在具體的辯難中,劉沅之論呈現如下鮮明的特質:一是融通儒道。劉沅主張儒道同源,既服膺儒家,亦鐘情道家。在辯難朱子時,多處引證老子之言駁斥朱子之非,顯豁其不持門戶、兼容并包的蜀學底蘊。二是暗合陽明。劉沅雖從未言及陽明心學,但無論從《大學》文本的選擇,還是《大學》義理的解讀,皆與陽明思想尤其是“覺民行道”的學術訴求高度吻合。這一方面和陽明心學在清代中后期開始復蘇有些許關聯,(46)整個清代,“崇朱黜王”雖據主導地位,但清廷并未廢除陽明從祀孔廟的政治禮遇。乾隆于1751年南巡期間,還專謁陽明祠,在1784年再度南巡期間,又詔令修葺陽明祠,并御賜“名世真才”匾額。高層態(tài)度的松動,為陽明心學的復燃留下回旋的空間,大量的陽明心學著作得以刊行,至劉沅學術最為活躍的嘉慶道光之時,數量更甚。另一方面也與清廷“尊朱黜王”的國是息息相關,致使學者只能私下研習陽明心學而不敢公開倡導。三是重視肉身。劉沅在詮釋《大學》時,反復指出愛護肉身的重要性,強調“欲全天理必先愛惜身命”“修身必先守身”。(47)劉沅:《大學古本質言》,第39、26頁。劉沅的這一重視生命的主張不僅與朱子相距甚遠,更與整個儒學道德至上、舍生取義、以身殉道的傳統(tǒng)背道而馳,可謂是繼明代王艮之后又一倡導珍生愛身理論的學者,顯示出“世俗儒家倫理”的特質,反映了劉沅因人設教、將普通百姓惜命守身觀念融入《大學》的理念。(48)陳來:《宋明理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78頁。
劉沅挑戰(zhàn)朱子的三種特質也使中晚清學術更加豐富而多元。首先,弱化了朱子學的權威。自明代中期陽明以《大學》為津梁向朱子發(fā)起挑戰(zhàn),有效地消解朱子學的權威,實際上已向后世學者昭示朱子學不再不可質疑和挑戰(zhàn)。至嘉道之時,乾嘉漢學開始走下坡路,與之相應的是朱子學迎來了清初振興之后的再度崛起,此時劉沅的挑戰(zhàn)雖然與主流思潮格格不入,但以其卓絕的學術地位,一定程度上與陽明挑戰(zhàn)朱子一樣,亦起到了弱化朱子學權威的作用,致使朱子學在中、晚清“雖不絕如縷,但強弩之末,非同往昔”。(49)陳祖武:《清代學術源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55頁。其次,推動了《大學》義理的通俗化。劉沅曾表白其注經胸臆:“愚意欲令下愚皆曉,故不以簡直玄妙之語求悅高明,而避詞費以滋眾疑焉。”(50)劉沅:《十三經恒解(箋解本)》卷之五《周易恒解》,譚繼和、祁和暉箋解,成都:巴蜀書社,2016年,第8頁。顯然,劉沅釋經是以教化細民百姓為宗旨的,意在使凡夫俗子皆能通曉經典大義,以致“匹夫亦可參贊化育”。(51)劉沅:《十三經恒解(箋解本)》卷之十《附錄一》,第193頁。這一方面賦予中下層知識精英從事圣學、接受圣學的權利,打破上層知識精英壟斷圣人之學的壁壘;同時也主導著劉沅注解《大學》的方式,不會像朱子那樣義理精深、旨遠宏闊,而重通俗易懂,這就相當程度上推動了《大學》義理的通俗化,擴大了經典的接受面和普及面,推動了理學向社會中下層的滲透,提升了理學的可接受性和可實踐性,真正走向覺民行道。
劉沅以“不得屈從朱子”為宗旨,以“祛魅”為訴求,向理學宗師、官方學術發(fā)起挑戰(zhàn),可視為普通士人與上層知識精英、與官方學術爭奪話語權的一場學術角逐,其意義自然不可小覷。更為重要的是,從劉沅的《大學》詮釋中可以看出,劉沅之學幾乎沒有受到作為主流學術思潮的乾嘉漢學的洗禮,注本中對字詞名物、典章制度幾無關注。窺斑見豹,這顯然透視出清同治以前巴蜀哲學的學術取向是悉尊宋學,遠離漢學,(52)同治十二年(1873年),張之洞任職四川,建尊經書院,大力倡導漢學,指出:“天下人才出于學,不得不先求諸經,治經之方,不得先求諸漢學?!?張之洞:《張之洞全集》第12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076頁)扭轉了四川悉尊宋學的學風,并使四川得以與湖南一起,成為晚清學術的兩個中心。從個案的角度有效佐證了美國學者艾爾曼教授提出的考據學在清代只是江南一域而非全國性學術現象的觀點。(53)艾爾曼:《從理學到樸學》,趙剛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7頁。進一步而言,借此也可以窺見清代中晚期的學術格局在全國并非高度同質,而是多元、異質的。這就提醒我們,欲精準把握清代思想史,必須從空間上注意整體與局部之間的關系,從思想上留意主流與非主流之間的關系。唯有如此,我們才能認識到巴蜀哲學的獨特面向,認識到理學區(qū)域化進程的不平衡,從而避免“歸約主義”在學術研究中的泛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