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憶兵
北宋至真宗朝,以公平公正為宗旨的科舉制度變革基本完成,仁宗朝開始注重科舉考試內容的變革,神宗朝科舉制度之變革首先是對仁宗朝的承繼。宋神宗趙頊于公元1067年1月登基,卒于公元1085年4月,在位18年,是一位欲有大作為的帝王,在位期間全面革新朝政,包括科舉制度。因此,在科舉制度的完善和深化方面,神宗朝屢有重大舉措,對后世影響深遠。
神宗即位當年,就是科舉年,來不及有所作為。熙寧三年(1070)舉行下一屆貢舉,神宗亟欲有所作為,便在這次貢舉之前下詔,令朝臣對現(xiàn)行科舉制度之利弊和變革發(fā)表意見。熙寧二年四月,詔令云:
夫欲化民成俗者,必自庠序之教行;進賢興功者,抑由貢舉之法用。前王致理,何以尚茲。朕博覽古今,詳求體要,思廣得人之路,莫先養(yǎng)士之原。然而,三歲設科,四方興學,執(zhí)經藝者或專于誦數,趍鄉(xiāng)舉者徒狃于文詞。與夫古所謂三物賓興之言,九年大成之業(yè),亦已盭矣!朕念夫都邑之廣,豈無茂異之倫;黨遂之間,必有超絕之士。蓋上之所求者,既拘于程式;則下之所貢者,或詘于闊疏。是則雖有德行道藝之人,何由自進于有司邪?今茲詔下郡國,招徠雋賢,惟其教育之方,課試之格。若曰但循舊制,則無以一道德而獎進于人材;若將別為新規(guī),則必當圖悠久而詳延于眾論。惟是臺閣之列,與夫禁近之聯(lián),必有猷為,固嘗講議,俾悉條于利病,思有助于搜揚。宜令兩制、兩省待制以上、御史臺、三司、三館臣僚,各限一月內,具議狀聞奏。仍令御史臺牒催。(1)徐松等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四一、四二,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5冊,第4282頁。
這次詔令已經為臣僚的討論定下兩種調子:其一,將“庠序之教”和“貢舉之法”聯(lián)系在一起討論;其二,貢舉弊端乃“專于誦數”“狃于文詞”“拘于程式”“詘于闊疏”。神宗不僅要求朝臣廣泛參與,而且給出“一月”時間限定,令御史臺督促,聽取意見和求治之心非常迫切。
熙寧年間主政者乃王安石,先來看他的《乞改科條制札子》:
今欲追復古制以革其弊,則患于無漸。宜先除去聲病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意經義,以俟朝廷興建學校,然后講求三代所以教育選舉之法,施于天下,庶幾可復古矣。所對明經科欲行廢罷,并諸科元額內解明經人數添解進士,及更俟一次科場,不許新應諸科投下文字,漸令改習進士。仍于京東、陜西、河東、河北、京西五路先置學官,使之教導。于南省所添進士奏名,仍具別作一項,止取上件京東等五路應舉人并府監(jiān)諸路曾應諸科、改應進士人數。所貴合格者多,可以誘進諸科,向習進士科業(yè)。如允所奏,乞降敕命施行。(2)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三八三,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4冊,第20、21頁。
王安石作為朝廷政令變革主持者,此處提出三條實際操作措施:“興建學?!币灾v求“教育選舉之法”,廢除進士科詩賦“聲病對偶之文”,廢罷明經、諸科記誦科目。王安石的主張,在神宗朝之前就幾乎是君臣之共識,熙寧初同樣代表最為廣泛的意見,與詔令旨意一致。
熙寧初年在朝廷倡議下發(fā)起一場討論,朝臣便紛紛發(fā)表意見,奏章保留到今天的尚有十二位:司馬光、程顥、蘇頌、韓維、蘇軾、蘇轍、王珪、呂公著、范純仁、孫覺、劉攽和陳襄。這是兩宋期間對科舉制度最為集中最為廣泛的一次討論,歸納其論述,分為意見極其對立的兩派。一派以王安石、司馬光等為代表,要求辦學選才、廢罷詩賦、一定程度恢復鄉(xiāng)舉里選,是大多數人的意見。另一派只有蘇軾、劉攽寥寥數位,要求堅持科舉考試選才,反對廢罷詩賦和鄉(xiāng)舉里選。以下予以分別闡述。
首先是多數派意見,可以舉司馬光、蘇頌等為例。司馬光《議學校貢舉狀》稱:“欲以少救其弊,今敢試陳二策?!逼湟唬Ee之法?!敖窈髴蹬e人,令升朝官以上歲舉一人,提點刑獄以上差遣者歲舉二人,諫議大夫或待制以上歲舉三人,……每遇三年一開貢舉,委貢院截自詔下之日勘會。選擇舉主最多者,從上取之,……進士試經義策三道,子史策三道,時務策三道,更不試賦、詩及論?!逼涠?,學校之法?!皯e人初入學者,并為外舍生,唯赴聽講及公試外,不得于學中宿食,……委教授選擇外舍生到學及半年以上,自前次釋奠以來說書多通,公試多在優(yōu)等,過犯情輕數少,即升入內舍,為初等生,始聽于學中宿食。又選擇初等生升為中等生,中等生升為高等生,皆如外舍生之法,……仍給予公憑,許令免解直就省試。其高等生占不盡解額,方許本處其余舉人取解?!?3)以上引文參見《司馬光集》卷三九,李文澤等校點,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冊,第889-893頁。第一條類似于漢代的察舉制,將薦舉與考試相結合,只考策,廢除詩、賦、論。第二條大致是王安石落實的三舍法,具體操作略有不同。司馬光的主張,與王安石基本相同。
蘇頌奏章分為兩篇:《議貢舉法》和《議學校法》。其《議貢舉法》認為:“其弊不在法制之失,而在于措置之未盡耳。夫措置之未盡,其說有四:一曰考試關防太密,二曰士子不事所業(yè),三曰詐冒戶貫取應,四曰取人多少不均?!逼浣鉀Q措施為“去彌封、謄錄之法”,“依前令投納公卷一副”等。幾乎全盤否定真宗朝的考試保密制度。其《議學校法》主要討論教師和課程設置問題。(4)以上引文參見《蘇魏公文集》卷一五,王同策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上冊,第210-217頁。
其他大臣主張大致相同,討論主要集中在廢除詩賦和辦學取士兩個方面。如韓維《議貢舉狀》,(5)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六四,第49冊,第154、155頁。孫覺《上神宗論取士之弊宜有改更》等。(6)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八○,吳小如等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上冊,第868、869頁。某些奏章有所側重,更傾向于討論學校教育與人才選拔問題。呂公著《上神宗答詔論學校貢舉之法》比較有代表性,云:
莫若先建學校,兼而行之。學校所進者歲增,則科舉所取者歲減。如此,不十數年間,士皆以學校進矣。所謂學校之法者,天子自立太學于京師,取道德足以為天下師法者主之;自開封府及天下州縣皆立學,取道德足以為人師者主之?!^貢舉之法者,應天下士人,并須本縣公吏等結罪保明鄉(xiāng)貢素行,方得入于州學。州學每歲貢士,量州府大小。大郡貢二人;其小郡士人絕少處,二歲若三歲貢一人。并知州、通判與主學官,于學生內選入學一年以上、經明行修者,貢于朝廷。而升于太學者,官為給食。太學每歲于學生內,選到住太學一年以上、經明行修、通世務、可以治人者七十人,進于朝廷。其在上等者,委中書門下量才官使;其在次等者,送流內銓依名次注官。計一歲所貢者七十人,三歲所貢者二百人,則后次科場進士、經學,南省奏名之數內可各減一百人。三歲之后,就學者眾,諸州所貢人數可以倍增,而太學三歲可增置四百人,則進士、經學奏名內更各減一百人。又行之三歲,科舉可盡罷,而士之進者皆出于學校矣?!家灾^自后次科場,進士可罷詩賦,而代以經。先試本經大義十道,然后試以論策。(7)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七八,上冊,第852、853頁。
呂公著試圖以學校教育選拔逐步取代科舉考試,最終達到“科舉可盡罷”的目的。奏章對各級學校之間的推薦選拔有詳細的設置,看起來也具有相當的可操作性。奏章同樣提及“罷詩賦”,然不是討論的重點。
從熙寧黨爭的角度觀察,王安石屬于新黨,司馬光、呂公著等屬于舊黨。然而,更換到科舉制度變革的維度觀察,新舊黨派之間并無政見紛爭,觀點高度一致。當然,也與熙寧二年詔書保持高度一致。
作為少數派,蘇軾在此時則獨持異見,與眾不同。其《議學校貢舉狀》云:
且天下固嘗立學矣,慶歷之間,以為太平可待,至于今日,惟有空名僅存。……故臣以謂今之學校,特可因循舊制,使先王之舊物不廢于吾世,足矣。至于貢舉之法,行之百年,治亂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視祖宗之世貢舉之法,與今為孰精?言語文章,與今為孰優(yōu)?所得文武長才,與今為孰多?天下之事,與今為孰辦?較此四者,而長短之議決矣。今議者所欲變改不過數端?;蛟唬亨l(xiāng)舉德行,而略文章;或曰:專取策論,而罷詩賦;或欲舉唐室故事,兼采譽望,而罷封彌;或欲罷經生樸學,不用貼墨,而考大義。此數者,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臣請歷言之。夫欲興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審好惡以表俗,……若欲設科立名以取之,則是教天下相率而為偽也?!晕恼露灾瑒t策論為有用,詩賦為無益;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為無用矣。雖知其無用,然自祖宗以來莫之廢者,以為設法取士,不過如此也。……議者必欲以策論定賢愚、決能否,臣請有以質之。近世士大夫文章華靡者,莫如楊億。使楊億尚在,則忠清鯁亮之士也,豈得以華靡少之?通經學古者,莫如孫復、石介,使孫復、石介尚在,則迂闊矯誕之士也,又可施之于政事之間乎?自唐至今,以詩賦為名臣者,不可勝數。何負于天下,而必欲廢之?近世士人纂類經史,綴緝時務,謂之策括。待問條目,搜抉略盡。臨時剽竊,竄易首尾,以眩有司,有司莫能辨也。且其為文也,無規(guī)矩準繩,故學之易成;無聲病對偶,故考之難精。以易學之士,付難考之吏,其弊有甚于詩賦者矣。唐之通榜,故是弊法。雖有以名取人、厭伏眾論之美,亦有賄賂公行、權要請托之害。至使恩去王室,權歸私門。降及中葉,結為朋黨之論,通榜取人又豈足尚哉?(8)《蘇軾文集》卷二五,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冊,第723-725頁。
蘇軾奏章不留情面地批評了以學校教育取代科舉制度、廢罷詩賦、鄉(xiāng)舉里選等流行觀點。蘇軾認為:學校選才是一條失敗之路,慶歷以來的實踐可以證明,所以學校教育方面“因循舊制”就可以了??婆e制度“行之百年”,選拔了大量人才,行之有效。對于策論與詩賦之爭,蘇軾認為士人為官品質和行政能力,與詩賦、策論都沒有關系。從考試選拔人才的角度,詩賦更易為考官所辨識把握,故不必廢除。蘇軾奏章論據確鑿充分,議論樸實流暢,結論自然令人信服。此時年僅22歲的宋神宗也有所醒悟,史載:
上得軾議喜曰:“吾固疑此,得軾議釋然矣?!奔慈照僖姡显唬骸坝幂Y修中書條例。”安石曰:“軾與臣所學及議論皆異,別試其事可也。”(9)黃以周等輯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四,顧吉辰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冊,第188、189頁。
熙寧二年詔書乃大臣起草,代表了大多數臣僚的看法,神宗受其影響,但仍然有所疑慮。蘇軾切合實際的透徹分析言論,使得神宗有所醒悟。但此時主政者是王安石,辦學選才、廢罷詩賦又是絕大多數大臣的共同主張,蘇軾的意見最終被忽略擱置。
蘇軾觀點在當時非常孤立,只有個別臣僚意見與之相同。劉攽《貢舉議》云:
人臣之議者,盛言古事以為高,侈言己忠以為博,迂遠而不切事情,漫汗而不濟世務。……本朝承百王之末,創(chuàng)起律令,雖未及三代,其隨時因俗,從宜應變,增損不常,亦成一朝之制。而選舉之法行之百有余歲,累朝將相名卿及今之所謂賢材與共天下之論議者,皆非以他途進者也,而誣以未嘗得人,臣竊以為過矣。且臣論之,今時選舉之患,不在創(chuàng)法之未善,而在有司之弗良;不患試言之非要,而患聽者之不察?!h者或謂文詞之為藝薄陋,不足以待天下之士。臣愚以謂今進士之初仕者,不過得為吏部選人。國家待門蔭恩澤者亦為選人,流外小吏亦為選人。選人如此之卑也,而天下之士以文詞應此選,豈不固有余裕哉?朝廷設置何等爵祿,而更艱難其選乎?且進士成名者,國家亦何嘗便以為才杰而任用之。或以文章顯,或以法律用,或以善政事稱,或以治財賦進,皆待其來日成效而后有取?!恐余l(xiāng)里者,何由察知?茍憑虛名以進人,后有不稱,將復相與蔽護其短而謂之材,終亦不得真賢實廉矣。是鄉(xiāng)舉里選,又不可盡用也。(10)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四九四,第69冊,第29-31頁。
劉攽的觀點與蘇軾完全相同。當時大臣奏疏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是:“盛言古事以為高,侈言己忠以為博,迂遠而不切事情,漫汗而不濟世務?!眲懙呐u,切中要害,其增加的論據是:科舉考試只是為“吏部選人”,與“門蔭”等制度比較,科舉制度更為合理。士人中第進入官場之后,則是憑借特長或才能勝任某方面工作,“或以法律用,或以善政事稱,或以治財賦進”,與詩賦或策論沒有任何關系,所以沒有必要批評詩賦“為藝薄陋”。
當然,神宗朝科舉制度是遵循王安石、司馬光等多數人之意見而演變發(fā)展。
熙寧三年貢舉,進士正奏名和特奏名殿試首次采用制策問答的方式考試,王安石、司馬光等人的主張得到部分落實?!芭f制:殿試進士以詩、賦、論,特奏名進士一論。至是,進士就席,有司又猶給《禮部韻》。及試題出,乃策問也。上顧執(zhí)政曰:‘對策亦何足以實盡人材?然愈于以詩賦取人爾?!钊眨囂刈嗝M士,內出制策”。(11)徐松等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七之一九,第5冊,第4365頁。殿試策問源自制科考試,其策問內容及希望考生發(fā)表政見等套路,都有所沿襲。(12)參看諸葛憶兵:《宋代科舉制度與文學演變》,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20年,第145-147頁。如此重大變革,神宗也是猶豫到最后一刻,殿試之際才臨時有所改變。據記載:
公(呂公著)知貢舉,在貢院密上奏,曰:“天子臨軒策士而用詩賦,非舉賢求治之意。且近世有司考校,已專用策論。今來殿試,欲乞出自宸衷,惟以詔策,咨訪治道?!笔菤q,上臨軒,遂以策試進士。(13)朱熹:《宋名臣言行錄》后集卷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4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30頁。
呂公著一再堅持,甚至再上密奏,幫助神宗最后下定決心。此后,省試或詩賦取士,或經義取士;殿試則以策取士,沿襲不變,殿試內容得以顛覆性的變化。
科舉考試是為朝廷選拔人才,統(tǒng)治者期望通過策問考核士人兩個方面能力:對現(xiàn)實政治弊病的了解和應對方案;綜合分析、歸納等邏輯思考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岸嘌詴r政闕失”,(14)徐松等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一之二○,第5冊,第4436頁。是應策時文的應有之義。閱讀熙寧三年殿試制策,能夠基本了解宋代試策套路。制策云:
朕德不類,托于士民之上,所與待天下之治者,惟萬方黎獻之求。詳延于庭,諏以世務,豈特考子大夫之所學,且以博朕之所聞。蓋圣人之王天下也,百官得其職,萬事得其序。有所不為,為之而無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無不服。田疇辟,溝洫治,草木鬯茂,鳥獸魚鱉無所不得其性者,其富足以備禮,其和足以廣樂,其治足以致刑。子大夫以謂何施而可以臻此?方今之弊,可謂眾矣。救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后,此子大夫所宜知也。生民以來,所謂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時,《詩》、《書》所稱,其跡可見。以至后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yè)。雖未盡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朕將親覽焉。(15)徐松等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七之一九,第5冊,第4365頁。
制策謙稱“朕德不類”,要求考生針對“方今之弊”提出變革主張,涉及百官職責、田疇生產、禮樂制度、刑罰舉措等等;并要求考生引經據典予以論證,如唐虞、成周、《詩》《書》等等。總而言之,神宗欲借殿試策問機會,廣泛聽取當代知識階層意見,為朝政變革提供新鮮思維。但實際上,殿試改用策問,其弊端立即顯現(xiàn),后果的嚴重性超乎蘇軾等原來之批評,或者說是蘇軾等人事先無法想象的。其大要有二:阿諛奉承,逢上之好;格式呆板,模擬抄襲。
制策名義上要求考生針對現(xiàn)實弊病,發(fā)表批評性意見,并提出改進或變革建議。但事實上,應策時文大都奉上所好,阿諛時政,歌功頌德。在專制體制中,不允許不同的政見存在,厭惡聽到批評的聲音??忌鸀榱诉M入仕途,必須揣摩帝王或當政者之想法,以此作為應策時文的主要論點,貫穿全文。更有甚者,揣摩帝王與時相好惡,惡意攻擊當時政壇上受排擠壓迫的政治派別,應策時文墮落為朝廷鷹犬。另一方面,制策者根據時政提問,體現(xiàn)當政者意志,考生對策阿諛奉承之特征,實是制策導引的結果。
神宗即位,起用王安石主持變法,這是熙寧初年朝廷政治大趨勢。熙寧三年殿試,策問迎合者皆得高第,引發(fā)出新舊黨派巨大分歧。這一年狀元葉祖洽尤為突出:
祖洽策言:“祖宗多因循茍簡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背蹩紴槿龋瑥涂紴槲宓?。上令宰相陳升之面讀,以祖洽為第一。軾乃上言:“陛下試士,將求樸直之人,而阿諛順旨者率據上第,臣竊悲之?!?是以不勝憤懣,擬《進士對御試策》以進。上以軾所對策示安石,安石曰:“軾才亦高,但所學不正,陛下何不黜軾,豈以其才可惜乎?譬如調惡馬,須減芻秣,加鞭棰,使其帖服,乃可用。陛下不可不察也?!?16)陳均編:《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一八,許沛藻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427、428頁。
熙寧之新舊黨爭,在科場中直接被表現(xiàn)出來。此時,考官中有新舊兩黨人士,故錄取意見不同,最終當然取決于皇帝和主政者的意見。蘇軾是非常敏銳的,迅速察覺到殿試策問的最大弊病之所在。然而,殿試策問方式不變,在專制獨裁社會里,考生對策之媚上惡俗只能越來越嚴重。蘇軾的反對意見,螳臂當車,毫無作用。
其他臣僚也逐漸覺察到殿試策的根源性弊病。元祐大臣劉安世“論熙寧殿試用策”云:
士人得失計較為重,豈敢極言時政闕失,自取黜落?或居下第,必從而和之。是士人初入仕,而上之人已教之諂也。儻或有沽激慷慨直言之士,未必有益。(17)馬永卿編:《元城語錄》卷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3冊,第383頁。
此論一語中的。未進入仕途就已經引導士人走入奉承媚上一路,其結果是官場充斥著阿諛拍馬之徒。北宋中期以后官場文化日益墮落,與熙寧殿試改為策問有相當的關系。
此外,殿試制策關乎時政,大致不離官員隊伍建設、士人品德、經濟生產、農業(yè)、教育、軍事等等方面,可以事先預測。宋代眾多士人中第之前,皆閉門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他們既缺少生活閱歷,對現(xiàn)實政治也缺乏足夠或深入的了解。部分已經仕宦而參加“鎖廳”試的考生,或未得實際差遣,或混跡下層,積累的從政經驗也不多,他們?yōu)榱藨獙婆e考試,往往是收集以往時文典范之作,學習揣摩,模擬寫作。格式呆板、模擬抄襲的弊病由此形成,明清八股文風即源于此。(18)參見諸葛憶兵:《宋代科舉制度與文學演變》,第164、165頁。
殿試策問,極大程度上改變了宋代士人的讀書、寫作風習。熙寧三年以后,士人逐漸將更多的學習熱情轉移到策文的寫作上。葉適言:“自熙寧以策試進士,其說蔓延,而五尺之童子,無不習言利害以應故事?!?19)《葉適集·水心別集》卷一三《制科》,劉公純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802頁。
興辦學校,發(fā)展教育,選拔人才,取代科舉其他考試,一直是北宋大臣們所追求的理想的選官制度,也是熙寧初臣僚奉旨討論時最為重要的建議。神宗年間,逐步付諸實踐,這就是慢慢成形的三舍法。
進士試等制度數百年來行之有效,為朝廷輸送了大量人才,驟然予以廢止,任何一位君主或大臣都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況且,在專制獨裁社會里,神宗朝之前的科舉制度具有內在的合理性,其選才效能遠遠優(yōu)于學校教育,因而無法被其他選官制度所取代。慶歷新政也有各州縣興辦學校,且在一段時間內要求考生必須在校聽讀等措施,但到熙寧初年,時間過去僅僅數十年,蘇軾已稱其“惟有空名僅存”。蘇軾所言或過于夸張,然而神宗朝之前的學校教育,圍繞著進士試指揮棒,一切為現(xiàn)行科舉考試服務,則是不爭的事實。
神宗朝不斷強化學校教育,努力使師生配置走向完善,其方向確實欲以學校選才取代進士試等制度。熙寧元年正月:
詔太學增置外舍生百員。初,太學置內舍生二百員,官為給食。至是員足,遠方之士待次而入者蓋百余人,諫官滕甫、劉庠并以為言,故有是詔。(20)章如愚編撰:《山堂考索》后集卷二七,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618頁。
這是補充在校生員,使之達到滿員狀態(tài)。到熙寧四年二月,中書執(zhí)政班子進言:
仍于京東、陜西、河東、河北、京西五路先置學官,使之教導?!袝x擇逐路各三五人,雖未仕、有經術行誼者,亦許權教授,給下縣主簿、尉俸。愿應舉者亦聽,候滿三年,有五人奏舉,堂除本州判、司、主簿、尉,仍再兼教授。即經術行誼卓然,為士人所推服者,除官充教授。其余州軍,并令兩制、兩省、館閣、臺諫臣寮薦舉見任京朝官、選人有學行可為人師者,中書體量,堂除逐路官,令兼本州教授。(21)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9冊,第5334、5335頁。
這次建言的重點是選拔和完善各級學校之學官。在學生與老師都有所補充完善之后,同年十月,中書執(zhí)政班子再度進言:
近制,增廣太學,益置生員。除主判官外,直講以十員為額,每二員共講一經。委中書選差,或主判官奏舉。其生員分三等,以初入學生員為外舍,不限員。自外舍升內舍,內舍升上舍,上舍以一百員、內舍以二百員為限。生員各治一經,從所隸官講授。主判官、直講月考,試優(yōu)等舉業(yè),上中書。學正、學錄、學諭,于上舍人內,逐經選六員。如學行卓然尤異者,委主判及直講保明,中書考察,取旨除官。具有職事者受官訖,仍舊管勾,候直講、教授有闕,次第選充。其主判官、直講職事生員,并第增給食錢。(22)章如愚編撰:《山堂考索》后集卷二八,第624頁。
至此,三舍法雛形已經出現(xiàn):學校設外舍、內舍、上舍,三舍之間通過多階段的考試,考核升級,最后直接進入官場,其作用完全等同于科舉制度。然而,具體考試或考核過程,還是非常模糊粗糙。并且這種學校教育的規(guī)模、內容,或過程之公正性,都無法與科舉考試相比擬。熙寧五年五月,神宗與執(zhí)政有如下一段對話:
上謂王安石等曰:“蔡確論太學試,極草草?!瘪T京曰:“聞舉人多盜王安石父子文字,試官惡其如此,故抑之?!薄彩唬骸芭f科人雖不盡變,十須變三四,后生即往往盡變。凡革舊為新,亦須期成效在十年之后也?!?23)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三,第9冊,第5659、5660頁。
然學校教育很快又走上阿諛當政者的邪路,這是獨裁專制社會之必然現(xiàn)象。王安石期待“成效在十年之后”,也只能是一種期盼而已。
熙寧五年八月,“賜太學生葉適進士及第,為試校書郎、睦州推官、鄆州州學教授。適,處州人。管勾國子監(jiān)張琥等言適累試優(yōu)等也”。這是最早通過三舍法獲取功名進入仕途者。林?!兑笆贰穼Υ耸碌臉藯U作用有詳細記載:
熙寧四年春,更學校貢舉之法,設外舍、內舍、上舍生,春秋二試。由外舍選升內舍,由內舍選升上舍。上舍之尤者,直除以官,以錫慶院為太學。……諸學官公然直取其門下生無復嫌疑。四方寒士,未能習熟新傳,而用舊疏義,一切擯黜。自此士人不復安業(yè),日以趨走權門、交結學官為事。葉適者,處之巨豪,前此斥于廷試,素以交結陸佃,為之引譽,琥、定遂推第一,欲誘動士心,貪利慕己。于是列奏適之文章、行義卓絕,遂賜進士及第、鄆州教授,又留為直講?!菤q,國子監(jiān)薦一百五十人,諸家門生占百三十人;開封薦二百六十人,諸家門生占二百余人。諸直講揚言曰:“自此罷科舉,但用太學春秋兩試,所占上等如葉適直除以官?!庇谑鞘啃幕虘?,惟恐不得出諸學官之門也。(24)以上引文參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七,第10冊,第5773、5774頁。
這一年上舍釋褐僅僅只有葉適一人,三舍法選拔沒有形成規(guī)模。而且,學官把持選拔過程,私相授受,無公正性可言。雖然諸學官揚言“自此罷科舉”,但是可能性不大。
熙寧年間始終處于三舍法建設和完善過程之中。熙寧五年八月,詔:“國子監(jiān)外舍生以七百人為額,日給食,歲賜錢萬緡。”(25)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七,第10冊,第5768頁。熙寧六年三月,再度下詔要求選拔學官:“諸路學官委中書選京官朝官選人或舉充。又詔:諸路擇舉人最多州軍,依五路法各置教授一員,委國子監(jiān)詢考通經品官及新及第出身進士可為諸路學官,即具所著詞業(yè)以聞?!?26)章如愚編撰:《山堂考索》后集卷二七,第618頁。熙寧十年二月,詔書明令三舍選拔作為現(xiàn)行進士試的補充手段:
詔:“國子監(jiān)上舍生自今應補中后,在學實及二年,無犯學規(guī)第二等已上過,委主判同學官保明,與免解,從上不得過三十人。內于貢舉自合免解者,與免省試一次。已該免解后,又在學及二周年已上,別無公私過者,并免省試?!?27)徐松等輯:《宋會要輯稿》“職官”二八之八、九,第3冊,第2975、2976頁。
同年五月,詔:“上舍生在學一年,并免解。”(28)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八二,第12冊,第6918頁。此時,三舍法與進士試并存,三舍法更多的是進士試之補充。
至元豐初,三舍法大致成熟。元豐二年(1079)八月,正式頒布三舍法:
《學令》:太學置八十齋,齋各五楹,容三十人。外舍生二千人,內舍生三百人,上舍生百人。月一私試,歲一公試,補內舍生;間歲一舍試,補上舍生,彌封、謄錄如貢舉法;而上舍試則學官不預考校。公試,外舍生入第一,第二等,升內舍;試入優(yōu)、平二等,升上舍,皆參考所書行藝乃升。上舍分三等。學正增為五人,學錄增為十人,學錄參以學生為之。歲賜緡錢至二萬五千,又取郡縣田租、屋課、息錢之類,增為學費。初,以國子名監(jiān),而實未嘗教養(yǎng)國子。詔許清要官親戚入監(jiān)聽讀,額二百人,仍盡以開封府解額歸太學,其國子生解額,以太學分數取之,毋過四十人。(29)《宋史》卷一五七《選舉三》,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1冊,第3660、3661頁。
《學令》包含四點內容:第一,確定太學規(guī)模和三舍生人數;第二,明確三舍考試過程和升舍標準;第三,規(guī)定學官人數;第四,言明學校經費及其來源。
考試過程和升舍標準是三舍法的核心內容,《宋史》有更加詳細的記載:
始入學,驗所隸州公據,試補外舍,齋長、諭月書其行藝于籍。行謂率教不戾規(guī)矩,藝謂治經程文。季終考于學諭,次學錄,次正,次博士,后考于長貳。歲終會其高下,書于籍,以俟復試,參驗而序進之。凡私試,孟月經義,仲月論,季月策。凡公試,初場經義,次場論策。試上舍,如省試法。凡內舍,行藝與所試之業(yè)俱優(yōu),為上舍上等,取旨授官;一優(yōu)一平為中等,以俟殿試;俱平若一優(yōu)一否為下等,以俟省試。(30)《宋史》卷一五七《選舉三》,第11冊,第3657頁。
三舍生日??己朔浅nl繁。私試、公試、舍試是規(guī)模較大的考試,其成績決定其是否升舍,同樣采用彌封、謄錄等保密措施。考試內容只有經義、論、策,詩賦已經被完全摒棄。上舍分三等:上等直接授官,人數極少;中等免省試,直接參加殿試;下等免解,參加省試。
正式頒布的三舍法,有兩點非常明確:其一,三舍法考試過程和內容借鑒現(xiàn)行科舉制度;其二,三舍法始終是進士試之補充,決策者并沒有期望取而代之。故元豐二年十二月,朝廷重新切割太學和開封府的解額分配:
詔:“自今解發(fā)進士,太學以五百人,開封府以百人為額?!迸f制:開封三百三十五人,國子監(jiān)百六十人。熙寧八年合為一,以解額通取。至是復分,而太學生數多,故損開封解額以益之。
京城解額絕大部分給了太學,這是三舍法實施的結果。而且正如前言,三舍法實施過程中,公正性更加難以得到保證,弊案頻發(fā)。學官可能特別熟悉部分學生,或者串通作弊也更加方便。元豐元年七月,御史黃履言:“國子監(jiān)生員著述議論,盡得講官緒余。將來逐官例差考試,竊恐去取之際,或未能判然無疑?!边@還是以常理推之,是泛泛的擔心。同年十二月,就有建州進士虞蕃上書言:“太學講官不公,校試諸生,升補有私驗。”學官有私,人之常情,難以避免。元豐二年七月,同判國子監(jiān)張璪主動要求:“太學內舍、上舍生中選者免解或免禮部試,舊以直講考校,不無挾情,容有私取。請自今補內舍、上舍,皆自朝廷差官考校?!奔词谷绱耍S二年還是有大批官員因太學弊案受到處理。是年十月:
管勾國子監(jiān)沈季長落職勒停?!袊颖O(jiān)黃履免追官,勒停,聽贖銅,除侍講外,差遣并罷;樞密直學士陳襄罰銅十斤。季長坐受太學生竹簟、陶器,升補內舍生不公及聽請求;履坐不察屬官取不合格卷子,及對制不實;襄坐請求,皆因虞蕃上書,御史臺鞫得其罪也。(31)以上引文參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一、二九○、二九五、二九九、三○○,第12冊,第7325、7103、7181、7265、7311頁。
此次弊案牽涉甚廣,在追查過程中又發(fā)現(xiàn)了許多新的問題。前因后果,宋人筆記有詳盡記載:
王荊公在中書,作新經義以授學者。故太學諸生,幾及三千人,以至包展錫慶院、朝集院,尚不能容。又令判監(jiān)、直講程第諸生之業(yè),處以上、中、下三舍,而人間傳以為凡試而中上舍者,朝廷將以不次升擢。于是輕薄書生,矯飾言行,坐作虛譽,奔走公卿之門者如市矣。會秋試有期,而御史黃廉上言:“乞不令直講、判監(jiān)為開封國學試官。”又有饒州進士虞蕃伐登聞鼓,言:“凡試而中上舍者,非以勢得,即以利進,孤寒才實者,例被黜落?!鄙霞创硕f,疑程考有私,遂下蕃于開封府。而蕃言:參知政事元絳之子耆寧嘗私薦其親知,而京師富室鄭居中、饒州進士章公弼等,用賂結直講余中、王沇之、判監(jiān)沈季長,而皆補中上舍。是時許將權知開封府,惡蕃之告訐,抵之罪。上疑其不直,移劾于御史府,追逮甚眾。而蕃言許將亦嘗薦親知于直講,于是攝許將、元耆寧及判監(jiān)沈季長、黃履、直講余中、唐懿、葉濤、龔原、王沇之、沈銖等皆下獄。其間,亦有受請求及納賄者。獄具,許將落翰林學士,知蘄州。沈季長落直舍人院,追官勒停。元耆寧落館職,元絳罷參知政事,以本官知亳州。王沇之、余中皆除名,其余停任。諸生坐決杖編管者數十,而士子奔競之風少挫矣。(32)魏泰:《東軒筆錄》卷六,李裕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71頁。
三舍法實施初期,就形成“奔走公卿之門者如市”風氣,其弊端一目了然,當然無法替代進士試等科舉制度。在人治專制社會里,企圖依賴官員的德道自覺性做到公正公平,完全是癡心妄想。但是,處于人治社會中的眾多官員往往意識不到這一點,宋代官員關于選拔人才之“鄉(xiāng)舉里選”的喋喋不休,皆屬于這一類。熙寧末御史彭汝礪甚至有《論上舍當罷糊名之法奏》,“欲乞試內、上舍,皆以文行參考?!?33)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七九,上冊,第860頁。實在是冬烘不通之論。
熙寧年間,秘書省著作佐郎馮山奏章論及“正學校以厚風化”,云:
今四方之士,舍父母,去鄉(xiāng)里,裹糧糊口,坌集于都下,不啻五六千人矣。日馳騖求丐于公卿之門,紛紜周章,不本一鄉(xiāng)之法,不知三物之教,不窮六藝之原本,不見歷代之興廢,惟誦新義,習莊老。雖增至萬員,廣成十舍,道不足以通達治體,教不足以化成人文,徒賊糧食、害風教、損人才而已。(34)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七○八《上言六事封事》,第78冊,第263頁。
對三舍法形成過程中之弊端就有很好的針對性批評。
神宗朝科舉制度之演變,還有一些枝枝節(jié)節(jié),在此予以交代。
其一,省試經義。熙寧初年關于科舉制度大討論時,王安石、司馬光等都是主張經義取士的。他們的主張在熙寧四年得以落實,中書進言:“今定貢舉新制,進士罷詩賦、帖經、墨義,各占治《詩》、《書》、《易》、《周禮》、《禮記》一經,兼以《論語》、《孟子》。每試四場,初本經,次兼經并大義十道,務通義理,不須盡用注疏。”(35)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第9冊,第5334頁。朝廷將此頒為詔令。熙寧六年貢舉,省試經義,殿試策問,詩賦完全退場。其弊端也立即得以顯現(xiàn):
王荊公改科舉,暮年乃覺其失,曰:“欲變學究為秀才,不謂變秀才為學究也。”蓋舉子專誦王氏章句,而不解義,正如學究誦注疏爾。教坊雜戲亦曰:“學《詩》于陸農師,學《易》于龔深之?!鄙w譏士之寡聞也。(36)陳師道:《后山叢談》卷一,李偉國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4頁。
蘇軾云:“予見章子厚言,裕陵元豐末欲復以詩賦取士。及后作相,為蔡卞所持,卒不能明裕陵之志,可恨也!”(37)朱弁:《曲洧舊聞》卷二,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02頁。即:主持科舉變革的領袖人物宋神宗和王安石都對經義取士有所反思和后悔。
其二,廢罷諸科。宋朝開國之后,一直有諸科考試,進士以外,皆屬諸科。熙寧初年諸大臣討論科舉制度變革時,重點是進士試,旁及諸科。熙寧君臣認為諸科沒有存在的必要,故熙寧四年二月朝廷明令“罷明經諸科?!?38)徐松等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一四之一,第5冊,第4483頁。銷解全國諸科考生有一個過程,但是,廢罷諸科已成現(xiàn)實,后朝也沒有得以恢復。
其三,廢罷制科。神宗朝進士殿試改為對策,與制科考試方式相同,為廢罷制科提供了依據。熙寧六年八月,陳彥古應制科試,“空疏未有如彥古者,自是,制科亦罷矣?!?39)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六,第10冊,第6002頁。朝廷正式出臺決策在次年。熙寧七年五月,中書執(zhí)政班子進言:“勘會策試制舉,并以經術、時務,今進士已能辭賦,所試事業(yè)即與制科無異。于時政闕失,即諸色人自合許上封論。其賢良方正等科,自今欲乞并行停罷?!?40)徐松等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一之一四,第5冊,第4433頁。立即獲得神宗同意,制科因此廢罷。與諸科不同,神宗朝以后又恢復制科考試,然取人極少,作用不大。
其四,允許宗室參試。宋代為了斷絕宗室掌握實權的可能,前期不允許宗室參加科舉考試。北宋中期,宗室人數大量增加,且許多已是五服以外的宗親,關系十分疏遠。朝廷為了減輕奉養(yǎng)宗室的財政負擔,仁宗以后開始放寬對宗室參加科舉考試的限制?;实v元年(1049),宗室趙叔韶“獻所著文,召試學士院,入優(yōu)等”,賜進士及第。仁宗面見時鼓勵說:“宗子好學無幾,爾獨以文章得進士第,前此蓋未有也。”(41)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六六,第7冊,第4000、4001頁。這是見諸文獻最早宗室得賜進士及第者,然不是參加科舉考試所得。
取消宗室參加科舉考試的限制,一直到神宗朝才得以落實。熙寧二年十一月:
中書、樞密院言:“伏以祖宗受命百年,皇族日加蕃衍,而親疏之施未有等衰,甄敘其才,未能如古。臣等今議定方今可行之制:……愿鎖廳應舉者,依外官條例。其袒免親,更不賜名授官,只許今應舉。應進士者,止試策論;明經者,止習一大經,試大經大義及策。初試考退不成文理者,余令復試。取合格者以五分為限,人數雖多,毋過五十人。累經復試不中年長者,當特推恩,量材錄用。”詔:“宜依中書、樞密所奏施行。”
神宗同意二府班子合議,到熙寧五年五月,正式頒布詔令:
詔:“宗室非袒免親許應舉者,試策三道、論一道,或大經議十道。初試黜其不成文理者,余令復試。所取以五分為限,人數雖多,不得過五十人。累復試不中,年長者當議量材錄用。”(42)以上引文參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六,第1冊,第256、257頁;卷二三三,第9冊,第5647頁。
省試期間,宗室單列,如鎖廳試,故有考試內容和錄取人數的特別限定。“熙寧間,始命宗室應科舉,……宗子及第,始于令鑠。”(43)朱彧:《萍洲可談》卷一,李偉國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12頁。趙令鑠于神宗年間及第,具體哪年已無考。
神宗是亟欲有所作為的帝王,神宗朝也完成了宋代科舉制度最后的重大變革。殿試策、經義取士、三舍法,后來皆成為宋代科舉考試的重要內容。至此,進士試從形式到內容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此后,宋代科舉制度之動蕩搖擺,皆在上述變革的范圍內進行。然而,上述變革的不足之處也顯而易見,時人已經有所覺察,后代更是爭執(zhí)紛紛,故三舍法等時廢時置,反復變化。至真宗朝,科舉考試建立起鎖院、彌封、謄錄、編排等系列保密制度,利大于弊。神宗朝科舉制度方面的舉措與之比較,往往顯得勞而不惠,弊病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