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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勞工史的跨國轉(zhuǎn)向及其路徑

2022-12-07 06:10:43
關鍵詞:史家帝國勞工

蔡 萌

關于20世紀下半葉以來美國史學的幾次重要轉(zhuǎn)向,國內(nèi)外學術界業(yè)已進行了系統(tǒng)的梳理和探討。雖然多數(shù)歷史研究領域都卷入了史學變革的大潮之中,但每個具體的領域由于自身學術傳統(tǒng)和研究特性的不同,變革的發(fā)生路徑、呈現(xiàn)方式和利弊得失也各有不同。筆者曾撰文梳理了20世紀美國勞工史演進的脈絡,尤其是60年代勞工史的社會轉(zhuǎn)向,以及80年代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對勞工史的沖擊,然而囿于篇幅,對于21世紀以后勞工史的跨國轉(zhuǎn)向未能充分展開論述。(1)可參考蔡萌:《美國勞工史研究中“階級”的概念重構(gòu)與范式更新》,《世界歷史》2020年第1期,第141-154頁。關于歷史學的跨國轉(zhuǎn)向問題,國內(nèi)已有不少學者在整體上進行過討論,但對勞工史這一具體研究領域卻所言甚少,(2)國內(nèi)研究跨國轉(zhuǎn)向的代表性成果包括王立新:《在國家之外發(fā)現(xiàn)歷史:美國史研究的國際化與跨國史的興起》,《歷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144-160頁;王立新:《跨國史的興起與20世紀世界史的重新書寫》,《世界歷史》2016年第2期,第4-23頁;劉文明:《跨國史:概念、方法和研究實踐》,《貴州社會科學》2018年第8期,第57-63頁。目前僅有王心揚教授撰文論述過該話題,主要討論的是帝國勞工史的興起、創(chuàng)新和問題。(3)王心揚:《跨國勞工史在美國的興起、創(chuàng)新與問題》,《世界歷史》2020年第4期,第134-146頁。本文將在王心揚教授研究的基礎上,從更大的視野來考察近二十年來美國勞工史邁向跨國轉(zhuǎn)向的路徑,及其面臨的新機遇與新挑戰(zhàn)。

一、挖掘勞工史的跨國特性

美國勞工史在經(jīng)歷了1960—80年代的鼎盛期之后,從80年代后期開始逐漸走下坡路,陷入題材陳舊瑣碎,陣地不斷收縮,核心分析范疇的解釋力被大大削弱等多重困境。在困境中支撐了十多年之后,跨國轉(zhuǎn)向猶如一股春風,給沉悶的勞工史帶來了很多新氣象。(4)美國勞工史的跨國轉(zhuǎn)向,既體現(xiàn)了20世紀末整個史學界反思民族國家敘事框架的大趨勢,也是勞工史自身發(fā)展的結(jié)果。相關討論可參考王心揚:《跨國勞工史在美國的興起、創(chuàng)新與問題》,《世界歷史》2020年第4期,第135-137頁。史家們紛紛熱情擁抱跨國轉(zhuǎn)向。以作為該學科主流期刊之一的《國際勞工和工人階級史》(InternationalLaborandWorking-ClassHistory)為例。該期刊創(chuàng)立于學科鼎盛的1972年,每年兩期。據(jù)2021年10月12日在JSTOR數(shù)據(jù)庫里對這份期刊的檢索結(jié)果,全文中含有“transnational”一詞的文章共有202篇,其中2000年以前只有36篇,2000年以后大幅增加到166篇;全文中含有“global”一詞的文章共有462篇,其中2000年以前有147篇,2000年以后翻了一番還多,達到315篇。

其實,跨國視角在勞工史中并非嶄新之物。勞工運動本身就是一場國際性的運動,以勞工運動為研究對象的學者不可能對這種國際性熟視無睹。在整個20世紀的美國勞工史中,討論域外因素(如歐洲的激進派和勞工活動分子、第二國際、共產(chǎn)國際等國際組織)對美國工人運動的影響,探究美國與其他國家工人之間的跨國聯(lián)系和團結(jié)(如美國工人激進分子對巴黎公社和俄國革命的同情、英法工人對美國內(nèi)戰(zhàn)的關注等),考察美國工會組織模式(如勞動騎士團和勞聯(lián)等)的跨國傳播等,諸如此類的論著早已有之。2000年之前《國際勞工和工人階級史》刊登的36篇含有“transnational”一詞的文章,大多也屬于此類。可以說,20世紀的美國勞工史家一直在撰寫某種形式的跨國史,只不過,他們的撰寫是隨意的、邊緣性的,要么被籠罩在以論證“美國例外”為宗旨的民族國家敘事的陰影里,要么被淹沒在支離破碎的地區(qū)研究的洪流中。直至作為一種研究視角的跨國史興起之后,此類研究才具備了方法論意義,被視為勞工史跨國轉(zhuǎn)向的路徑之一。

作為七八十年代勞工史代表人物之一的戴維·蒙哥馬利(David Montgomery)晚年曾多次提出,研究20世紀美國工會或社會運動,不能忽略全球經(jīng)濟網(wǎng)絡和跨國事件所起的塑造作用。在2008年的一篇文章中,蒙哥馬利考察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的商業(yè)和領土擴張是如何激發(fā)勞聯(lián)推廣工聯(lián)主義模式的夢想,使之從原先反帝主義的立場上后退,轉(zhuǎn)變?yōu)榈蹏鴻?quán)力的鼓吹者和實施者。(5)David Montgomery,“Workers' Movem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Confront Imperialism: The Progressive Era Experience,” The Journal of the Gilded Age and Progressive Era,Vol.7,No.1,Jan. 2008,pp.7-42.同樣活躍于七八十年代的勞工史老將謝爾頓·斯托姆奎斯特(Shelton Stromquist),近年來也推出多部有影響力的論著,嘗試把自己擅長的地區(qū)研究與跨國視角和國際視野結(jié)合起來。2008年他主編《勞工的冷戰(zhàn)》(Labor'sColdWar)一書,其中收錄的9篇論文,分別以洛杉磯的拉丁裔工人、底特律汽車工廠中的非裔工人、新墨西哥州的墨西哥裔礦工、密爾沃基和圣路易斯的勞工左派聯(lián)盟等為例,令人信服地展現(xiàn)了冷戰(zhàn)初期的反共產(chǎn)主義思潮如何在地區(qū)層面分裂了勞工的組織和斗爭,扭轉(zhuǎn)了自新政以來美國的社會改革進程。(6)Sheldon Stromquist,ed.,Labor's Cold War: Local Politics in a Global Context,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8.最近幾年,年輕一代的學者也撰寫了多部超越共和范式、從跨國視角重新審視勞動騎士團運動的論著。這些研究強調(diào),勞動騎士團不是一場美國的運動,而是一場全球性的運動。通過梳理19世紀末勞動騎士團運動在英國、愛爾蘭、法國、比利時、意大利、南非、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地的傳播,這些論著試圖徹底清算“美國例外論”的痕跡,將勞動騎士團視作工人國際主義的一種重要模式,將這段歷史作為解決當今世界與勞工相關的諸多棘手問題的一個“有用的過去”。這些論著還發(fā)出呼吁:美國其他的勞工組織和運動,如勞聯(lián)、產(chǎn)聯(lián)等,都應當被置于全球或跨國視野中來重新審視。(7)這類研究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史蒂夫·帕菲特,他的相關論著包括Steven Parfitt,“Brotherhood from a Distance: Americanization and the Internationalism of the Knights of Labor,”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Vol.58,No.3,2013,pp.463-491; Knights Across the Atlantic: The Knights of Labor in Britain and Ireland,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2016; “Constructing the Global History of the Knights of Labor,” Labor: Studies in Working-Class History of the Americas,Vol.14,No.1,March 2017,pp.13-37.

上述研究,基本上屬于跨國視角與傳統(tǒng)研究范式的結(jié)合,考察的是跨國聯(lián)系和域外因素對于美國勞工組織和運動的影響。然而,經(jīng)歷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社會轉(zhuǎn)向的沖刷之后,勞工史早已超越了制度中心主義,普通的底層勞工,包括大量沒有參加工會的“不能言說者”,早已取代工會組織和工運領袖,成為了史家筆下的主角。因此,若要重新挖掘勞工史與生俱來的跨國特性,僅從組織制度的層面入手顯然是不夠的,勢必要把研究重點轉(zhuǎn)到工人自身。在這方面,1990年代移民研究的新進展為勞工史這一重要突破提供了關鍵資源。

1950年代,著名的移民史家奧斯卡·漢德林(Oscar Handlin)把移民視作背井離鄉(xiāng)、拋棄原本生活方式、艱難融入另一種文化和社會的“離根者”(uprooted),進而提出了影響頗大的“離根說”。(8)Oscar Handlin,The Uprooted: The Epic Story of the Great Migrations That Made the American People,Boston: Little,Brown,and Company,1951.“離根說”是一種典型的以民族國家為中心的解釋框架。“離根”和“同化”的過程就是擺脫原先的民族國家身份,尋求另一種民族國家身份的過程。此后,移民史學界一直有學者質(zhì)疑“離根說”。無論是魯?shù)婪颉ぞS庫利(Rudolph Vecoli)對芝加哥意大利裔移民的個案研究,還是約翰·博德納(John Bodnar)對20世紀初美國多個移民群體的整體考察,都強調(diào)“舊世界”社會組織、人際關系、價值觀念和習俗慣例在“新大陸”的延續(xù)性。(9)Rudolph J. Vecoli,“Contadini in Chicago: A Critique of the Uprooted,”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Vol.51,No.3,Dec. 1964,pp.404-417; John Bodnar,The Transplanted: A History of Immigrants in Urban America,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7.這些研究啟發(fā)人們:僅在單一的民族國家框架內(nèi)解釋移民問題是不夠的。

1990年代初,琳達·巴施(Linda Basch)、妮娜·席勒(Nina G. Schiller)等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通過多年來對居住在紐約的格林納達、圣文森特、海地和菲律賓移民的跟蹤調(diào)查,徹底顛覆了“離根說”。她們發(fā)現(xiàn),這些移民一方面接受了美國的政治經(jīng)濟制度和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以各種方式與自己的母國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傳統(tǒng)移民研究的兩分法范式無法解釋這些人在經(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生活中的跨國參與,于是,她們開始用“跨國社會場域”(transnational social field)來描述這些移民在母國和移居國之間建立的跨越民族國家疆界的關系網(wǎng)絡,用“跨國主義”(transnationalism)來描述這一關系網(wǎng)絡建立起來的進程。(10)相關研究可參考三人撰寫的多部論著:Nina Glick Schiller,Linda Basch and Cristina Blanc-Scanton,“Transnationalism: A New Analytic Framework for Understanding Migration,” Annals 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1992,pp.1-24; “From Immigrant to Transmigrant: Theorizing Transnational Migration,” Anthropological Quarterly,Vol.68,No.1,Jan.,1995,pp.48-63; Nations Unbound: Transnational Projects,Postcolonial Predicaments,and Deterritorialized Nation-States,London: Gordon and Breach Science Publishers,1994.

與傳統(tǒng)移民研究相比,跨國移民研究在理論預設和研究主題上均有著顯著的區(qū)別。在考察移民現(xiàn)象的成因時,它不再固守民族國家中心主義的藩籬,在輸出國和輸入國的內(nèi)部尋找推和拉的因素,而是將其置于資本和勞動力全球配置的語境中進行考察,尤其側(cè)重于探究塑造移民流動的結(jié)構(gòu)性力量。從這一角度來說,跨國移民的研究者通常是某種程度上的世界體系論者。他們把世界看作是一個被全球資本主義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單一的經(jīng)濟和社會體系。與離根理論一起被推翻的,還有傳統(tǒng)移民研究中的同化理論??鐕泼裱芯繌娬{(diào),移民的身份認同是流動的、多樣化的。無論在自己的母國還是移居國,他們都被貼上了不同的身份標簽——種族的、族裔的、性別的、宗教的、地區(qū)的、國家的等等,而這些標簽本身就是民族國家構(gòu)建的產(chǎn)物。也就是說,在跨國空間的復雜關系網(wǎng)絡中,移民們參與的是兩個(甚至多個)民族國家的建構(gòu)進程。

在大部分歷史時期里,移民始終是美國勞工隊伍的主體,因此,移民研究與勞工史向來密不可分。雖然有不少移民研究學者認為,跨國空間的出現(xiàn)是當代的現(xiàn)象,是交通和通訊技術革新、經(jīng)濟發(fā)展充滿不確定性,以及種族主義抬頭等當代因素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但是在勞工史家這里,這一理論的適用范圍遠遠超出了當代。他們運用跨國主義的理論去考察美國歷史上不同時期、不同群體的移民勞工,探究他們的跨國關系網(wǎng)絡的形成及其影響。總體來說,勞工史家們試圖回答以下幾類問題:那些處于美國勞工市場底層的移民勞工是如何把跨國關系網(wǎng)絡作為一種社會資本,來抵御種族偏見、緩解經(jīng)濟剝削、改善自身境遇、實現(xiàn)階層提升的?在跨國關系網(wǎng)絡中,移民勞工形成了何種復雜多元的身份認同?移民的跨國行動如何影響了母國和美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政策制定、政治整合和民族國家的建構(gòu)?

就近些年的研究狀況而言,最具突破性的進展來自對意裔和亞裔移民的研究。大約在2000年左右,唐娜·加巴西亞(Donna R. Gabaccia)、弗雷澤·奧塔內(nèi)利(Fraser M. Ottanelli)、托馬斯·古列爾莫(Thomas Guglielmo)等學者開始對全球范圍內(nèi)的意大利散居群體進行系統(tǒng)研究,其中包括19世紀晚期美國的意大利移民工人。他們研究指出,這些移民工人原先只有對自己所在村莊和地區(qū)的身份認同,只是到了美國之后,為了回應本土主義者的攻擊,才形成了對新成立的意大利民族國家的認同。這些移民工人不僅關心自己祖國的共和政治實驗,還積極投身美國的政治和社會改革事業(yè),成為懷揣共和理想的新美國人。(11)Donna R. Gabaccia,F(xiàn)raser M. Ottanelli and Thomas Guglielmo,eds.,Italian Workers of the World: Labor Migration and the Formation of Multiethnic States,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1.與研究歐洲移民相比,研究美國亞裔移民的多重身份認同所面臨的阻力要大得多。近年來,王心揚教授曾多次撰文闡述這一問題。他指出,受到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導向的影響,“美國化”的主題在亞裔移民史學中長期占支配地位,討論多重身份認同問題是絕對的學術禁區(qū),會被扣上為白人種族主義開脫的政治罪名。直至跨國主義理論興起之后,這塊意識形態(tài)鐵板才終于有了松動的跡象。(12)王心揚:《亞裔美國史學五十年:反思與展望》,《史學集刊》2012年第3期,第3-15頁;《跨國主義與美國移民史學》,《徐州工程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第49-54頁。華裔學者徐元音(Madeline Hsu)考察19世紀末20世紀初來自廣東臺山的移民,認為他們的目標并非是融入美國社會,而是衣錦還鄉(xiāng),其身份認同具有跨國和多元的性質(zhì)。(13)Madeline Hsu,Dreaming of Gold,Dreaming of Home: Transnationalism and Migra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outh China,1882-1943,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日裔學者東英一郎(Eiichiro Azuma)更是提出了一個震撼性的觀點:二戰(zhàn)期間的日裔移民更忠誠于自己的母國日本,而非美國,從而顛覆了史學界對于美國政府拘禁日裔移民政策的傳統(tǒng)解釋。(14)Eiichiro Azuma,Between Two Empires: Race,History,and Transnationalism in Japanese America,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二、發(fā)現(xiàn)跨國空間

在2015年的一篇重要文章中,王立新區(qū)分了兩種類型的跨國史。一種是作為研究視角和方法的跨國史,另一種是作為研究領域和學科分支的跨國史。前者重在揭示塑造美國歷史的跨國聯(lián)系和域外因素,后者旨在重現(xiàn)跨國空間內(nèi)的人類經(jīng)歷。(15)王立新:《在國家之外發(fā)現(xiàn)歷史:美國史研究的國際化與跨國史的興起》,《歷史研究》2015年第1期,第144-160頁。從組織制度和跨國移民的多個層面挖掘美國勞工史的跨國特性,大致可歸為第一種類型,而近十多年來勞工史家對于美利堅帝國的研究則屬于第二種類型。

與1990年代興起的新帝國史不一樣,勞工史家關注美利堅帝國,重點不在于把帝國研究從外交史移置到文化史,也不在于強調(diào)帝國邊緣對中心的影響,而是把美利堅帝國視作一個跨國聯(lián)系和互動的空間,考察這個跨國空間內(nèi)復雜多樣的勞動力流動、雇傭和管理機制,以及形式各異的控制和反抗活動、模糊不定的人際關系與身份認同。與以往所有的勞工史研究路徑相比,帝國勞工史最顯著的一個特征在于,它以前所未有的幅度修訂了“工人階級”的定義,進而極大地拓展了勞工史的研究對象和范圍。

根據(jù)馬克思的經(jīng)典定義,“工人”有兩個關鍵特征:一是擁有自由意志;二是一無所有,只能靠出售自己的勞動力為生。1960年代以前的美國勞工史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甚深,且走的是制度主義路徑,因而其研究對象基本限定為參加工會組織和工人運動的產(chǎn)業(yè)工人(還包括少量農(nóng)業(yè)工人),時間段則主要偏重于內(nèi)戰(zhàn)之后。1960—70年代的新勞工史旨在研究“自下而上的歷史”,其研究對象和范圍逐漸擴大,大量沒有參加工會的底層勞動者和“不能言說者”統(tǒng)統(tǒng)被囊括了進來。而在帝國勞工史家看來,是否擁有自由意志,是否除了出售勞動力以外一無所有,都不重要,所有身處帝國這個跨國空間內(nèi),為其建立、維系、擴張和發(fā)展而付出勞動的人,似乎都成為了研究對象。

朱莉·格林(Julie Greene)是近年來帝國勞工史的最主要推動者之一。2009年她出版了重要著作《運河建造者們》(TheCanalBuilders),還多次為期刊撰文和組織專欄,在多部重要著作中撰寫章節(jié),在各種專業(yè)性歷史學家協(xié)會發(fā)表演說,對帝國勞工史進行理論闡釋。(16)Julie Greene,The Canal Builders: Making America's Empire at the Panama Canal,New York: Penguin Press,2009; “Moveable Empire: Labor,Migration,and U.S. Global Power During the Gilded Age and Progressive Era,” The Journal of the Gilded Age and Progressive Era,Vol.15,2016,pp.4-20; “Builders of Empire: Rewriting the Labor and Working-Class History of Anglo-American Global Power,” Labor: Studies in Working-Class History of the Americas,Vol.13,No.3-4,2016,pp.1-10.帝國勞工史的另外兩部代表作是《讓帝國運轉(zhuǎn)起來》(MakingtheEmpireWork)和《建造大西洋帝國》(BuildingtheAtlanticEmpires)。兩部論文集都出版于2015年,總共收錄了20余篇論文,進一步廓清了帝國勞工史這一研究范式的樣貌。(17)Daniel E. Bender and Jana K. Lipman,eds.,Making the Empire Work: Labor and United States Imperialism,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15; John Donoghue and Evelyn P. Jennings,eds.,Building the Atlantic Empires: Unfree Labor and Imperial States i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Capitalism,1500-1914, Leiden: Brill,2015. 帝國勞工史的其他代表論著還有Jana Lipman,Guantanamo: A Working-Class History between Empire and Revolution,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 Paul A. Kramer,“Power and Connection: Imperial Historie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World,”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16,No.5,Dec.2011,pp.1348-1391.從這些代表性研究來看,帝國勞工史家們的研究對象主要包括以下兩類:一是從事“生產(chǎn)性勞動”的人(productive labor),但主要不是指產(chǎn)業(yè)工人,而是指在各地柑橘、甘蔗、咖啡、香蕉等種植園里為帝國提供商品和創(chuàng)造財富的農(nóng)業(yè)勞動力。二是從事“建設性勞動”(constructive labor)的人,主要指的是建造和維系帝國的人,包括開采資源、運輸物資、建造定居點以及道路、運河、港口、倉庫、監(jiān)獄、輪船、政府官邸等基礎設施的勞動者,也包括做飯、洗衣、打掃房間、照顧傷病員的婦女,還包括為帝國征服殖民地、鎮(zhèn)壓反抗活動的軍隊士兵等。帝國勞工史家們強調(diào),以往勞工史和經(jīng)濟史學者更關注前者,一方面原因在于,“生產(chǎn)性勞動”是維系殖民地生計,推動勞動力轉(zhuǎn)化為商品的直接手段,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它更清晰可見、更容易量化,而后者“建設性勞動”則很難用生產(chǎn)率之類的標準來測量。(18)“Introduction,” in Donoghue and Jennings,eds.,Building the Atlantic Empires,pp.1-24.

在這些從事“生產(chǎn)性勞動”和“建設性勞動”的勞工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由帝國創(chuàng)造的流動的工人群體,如20世紀初在波多黎各蔗糖種植園勞動的加勒比海勞工,在夏威夷勞動的波多黎各和菲律賓勞工,在菲律賓勞動的中國勞工,在巴拿馬運河區(qū)勞動的牙買加、巴巴多斯、安提瓜、格林納達勞工,以及美國本土的白人、黑人和少量北歐、南歐人等等。朱莉·格林對這種勞動力的“流動性”(mobility)進行了深入研究。她指出,對帝國境內(nèi)的勞動力進行如此大規(guī)模地挑選和調(diào)配,絕不是隨意之舉,而是一種帝國的統(tǒng)治策略,是美利堅帝國用來統(tǒng)治、規(guī)訓、管理勞動力和確保生產(chǎn)效率的重要方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她把20世紀初的美利堅帝國稱為一個橫跨美洲、歐洲和亞太地區(qū)的、龐大的“可移動的帝國”(moveable empire)。(19)Greene,“Moveable Empire,” pp.4-20.除了跨國流動人口以外,帝國勞動者還包括大量非流動人口,包括那些一輩子沒離開過太平洋群島的馬紹爾農(nóng)民、終生在種植園里勞作的薩爾瓦多咖啡工人、在馬尼拉參加抗議游行的菲律賓工人等等。這些非流動人口在跨國主義的棱鏡中是沒有蹤跡的,但在帝國勞工史中卻占據(jù)重要篇幅。

從狹義的產(chǎn)業(yè)工人,到把“生產(chǎn)性勞動”和“建設性勞動”、流動人口和非流動人口等所有建設帝國的人都囊括在內(nèi),帝國勞工史研究對象的范圍拓展不可謂不大,而其中最關鍵的一步跨越在于,它抹去了自由勞動與不自由勞動之間的界限,把強制勞動納入了勞工史的研究視野。

帝國勞動史家在考察帝國的勞動制度時,特別強調(diào)其強制性的特征。他們指出,無論哪種類型的勞動都帶有不同程度的強制性,勞動者或是聽命于帝國的強制征調(diào),或是服從于帝國的嚴苛紀律和強制管理,都不能算作擁有自由意志的人。當然,這一步巨大的跨越并非歸功于勞工史家的一己之力,而是得益于幾十年來多個相關研究領域的推動。

早在1970年代的奴隸制研究中,經(jīng)濟學家福格爾和恩格爾曼就試圖運用計量學的方法來證明,內(nèi)戰(zhàn)前美國的奴隸制度是高效率、高利潤、有活力的,意在強調(diào)奴隸制對美國資本主義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性。(20)Robert William Fogel and Stanley L. Engerman, Time on the Cross: The Economics of American Negro Slavery,Boston: 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74.他們的研究備受爭議,但影響深遠,吸引了一批年輕的歷史學家投身奴隸制的研究中。這些年輕學者都關注美國歷史,都強調(diào)19世紀美國資本主義迅猛發(fā)展的動力在于奴隸制與現(xiàn)代工業(yè)擴張的緊密結(jié)合。他們成為后來新資本主義史研究的主力。同樣誕生于1970年代的世界體系理論,重在揭示資本主義世界經(jīng)濟在實現(xiàn)一體化的同時,其內(nèi)部的極端不平等性。該理論強調(diào),資本主義世界勞動分工體系和商品交換關系的形成是建立在中心-邊緣的等級結(jié)構(gòu)基礎之上的,包括奴隸制在內(nèi)的各種強制勞動制度則是這一等級結(jié)構(gòu)運作的主要方式之一。通過揭示資本主義世界經(jīng)濟體系內(nèi)部的不平等性和強制性,世界體系理論進一步解構(gòu)了自由勞動的神話。(21)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xiàn)代世界體系》,郭方、劉新成、張文剛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

1990年代以后日漸興盛的大西洋史研究,把早期現(xiàn)代以來的大西洋及其沿海內(nèi)陸地區(qū)視作歐洲人、非洲人和美洲人進行持續(xù)不斷跨國互動的空間,尤其注重考察殖民主義和資本主義兩股力量是如何把大西洋世界的不同地區(qū)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于是,為資本主義發(fā)展提供主要勞動力支撐的各種不自由勞動制度,包括奴隸貿(mào)易、種植園奴隸制、契約奴役制等,在大西洋史研究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22)相關研究成果極多,如Paul E. Lovejoy and Nicholas Rogers,eds.,Unfree Labour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Atlantic World,New York: Routledge,1994; John Thornton,Africa and Africans in the Making of Atlantic World,1400-1600,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 Philip Morgan,“Africa and the Atlantic,” in Jack P. Greene and Philip D. Morgan,eds.,Atlantic History: A Critical Appraisal,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p.223-248; Simon Newman,A New World of Labor: The Development of Plantation Slavery in the British Atlantic,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3.那些表面看上去是自由雇傭,實際卻處于不同程度的強制勞動之下的士兵、水手甚至海盜,也因其為帝國建構(gòu)做出的貢獻,而被一些史家稱為“流動的無產(chǎn)階級”(floating proletarians)或“大西洋無產(chǎn)階級”(Atlantic proletarians)。(23)相關研究可參考Marcus Rediker,Between the Devil and the Deep Blue Sea: Merchant Seamen,Pirates,and the Anglo-American Maritime World,1700-1750,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Peter Linebaugh and Marcus Rediker,The Many-Headed Hydra: The Hidden History of the Revolutionary Atlantic,Boston: Beacon Press,2000; Marcus Rediker,Outlaws of the Atlantic: Sailors,Pirates,and Motley Crews in the Age of Sail,Boston: Beacon Press,2014; Niklas Frykman,“Seamen on Late Eighteenth-Century European Warships,”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Vol.54,2009,pp.67-93; Denver Brunsman,The Evil Necessity: British Naval Impressment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Atlantic World,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3.近年來,這些關于不自由勞動與資本主義發(fā)展的研究逐漸被整合到新資本主義史的名下。新資本主義史旨在突破西方中心主義,在廣闊的全球背景下重新考察資本主義的起源、發(fā)展和轉(zhuǎn)型。它的核心主題之一,便是分析各個時期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如何依賴于對全球范圍內(nèi)各種形式的勞動力進行強制性的征調(diào)和重組。(24)新資本主義史對于不自由勞動有大量研究,代表性成果有Martin Ruef,Between Slavery and Capitalism: The Legacy of Emancipation in the American South,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 Sven Beckert and Seth Rockman,eds., Slavery's Capitalism: A New History of American Economic Development,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6; Seth Rockman,“The Unfree Origins of American Capitalism,” in Cathy Matson,ed.,The Economy of Early America: Historical Perspectives & New Directions,University Park,PA: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6,pp.335-362; Alex Lichtenstein,Twice the Work of Free Labor: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Convict Labor in the New South,London: Verso,1996; Sven Beckert,et al.,“Interchange: The History of Capitalism,”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Vol.101,No.2,2014,pp.503-536.在相關領域?qū)τ谫Y本主義的研究不斷深化的基礎上,帝國勞工史在研究對象上突破馬克思的經(jīng)典定義,可謂水到渠成。(25)帝國勞工史興起之前,也有勞工史家注意到美國歷史上的不同時期都存在強制勞動的現(xiàn)象,但往往都是簡略提及,并沒有把強制勞動問題作為考察的重點。相關研究可參見David Montgomery,Citizen Worker: The Experience of Workers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 Democracy and the Free Market during the Nineteenth Century,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 與之前的勞工史家不同,帝國勞工史家極力揭示勞動制度的強制性,帶有一種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自覺。

從學科內(nèi)史的角度來說,1990年代以后,勞工史的研究陣地經(jīng)歷了一個全球化的過程,越來越多的非西方國家學者加入該領域,非西方國家的歷史經(jīng)驗也越來越得到重視。2000年以前的《國際勞工和工人階級史》中,除了歐洲和美國以外,只會偶爾涉及一些拉美地區(qū)的勞工史。2000年以后,該期刊的地理涵蓋范圍有了明顯的擴展,頻頻推出討論東亞、南亞、中東、非洲地區(qū)勞工史的專輯。這些對于非西方世界勞工史的研究,嚴重動搖了自由勞動與不自由勞動的界限。例如,有學者研究20世紀初非洲東海岸的奴隸,發(fā)現(xiàn)他們當中有不少人由于擁有一技之長而很少被主人販賣,其地位非常接近工匠或技術工人。研究巴西種植園奴隸制的學者也得出了相似結(jié)論:有些奴隸雖然依附于主人,但能夠占有一部分自己的勞動所得,他們和工資勞工的區(qū)別非常模糊。對于廣泛存在于南亞和加勒比海地區(qū)的苦力制度,學者們長期以來存在爭議,有人稱其為一種新型的奴隸制,有人卻認為它是“幾乎自由的”工資勞動制度。(26)代表性研究包括Jan-Georg Deutsch,Emancipation without Abolition in German East Africa,C. 1884-1914, 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2006; Jo?o José Reis,“The Revolution of the ‘Ganhadores’: Urban Labour,Ethnicity and the African Strike of 1857 in Bahis,Brazil,” Journal of Latin American Studies,Vol.29,1997,pp.355-393; Hugh Tinker,A New System of Slavery: The Export of India Labour Overseas,1830-1920,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for the Institute of Race Relations,1974.這些非西方國家的歷史經(jīng)驗表明,各種形式的勞動之間具有流動性、滲透性,經(jīng)典的“工人”定義充其量只是歐美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并不適用于解釋歐美以外的其他地區(qū)。

因此,勞工史研究走向全球化的一個必然結(jié)果,便是將工人階級“重新概念化”(reconceptualize the working class)。在2012年的一篇重要文章中,“全球勞工史”概念的提出者馬塞爾·范德林登(Marcel van der Linden)對“工人階級”做出了一個極其寬泛的界定。他認為,只要滿足了兩個關鍵特征——勞動力被商品化、遭受經(jīng)濟剝削,就可以被歸為“工人階級”的一員。(27)Marcel van der Linden,“The Promise and Challenges of Global Labor History,” International Labor and Working-Class History,Vol.82,F(xiàn)all 2012,pp.63-66.2019年7月15日,朱莉·格林在上海大學的一次講座中也談到了帝國勞工史中“工人”范圍的拓展問題。她贊同這樣的定義:“工人”應當包括所有在全球經(jīng)濟、權(quán)力和意識形態(tài)的固化結(jié)構(gòu)中遭到剝削和壓迫的人。(28)關于這次講座的情況,可參考《朱莉·格林、王心揚:重思美國史與勞工史的疆界》,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142451。

三、跨國勞工史的機遇與挑戰(zhàn)

1990年代以后興起的跨國史是一股強大的史學潮流,滲透到了史學研究的各個領域。沉寂多時的美國勞工史也借著跨國轉(zhuǎn)向的東風再度活躍起來。從近年來接連涌現(xiàn)的多部題材新穎、觀點獨到的論著可以預測,研究以往被忽略的跨國空間內(nèi)的勞工,將成為未來一段時間內(nèi)勞工史的主要發(fā)展方向。那么,這場方興未艾的史學變革究竟給勞工史帶來了哪些機遇與挑戰(zhàn)呢?

跨國轉(zhuǎn)向之所以能受到眾多美國勞工史家的青睞,主要是因為它讓1960年代以來勞工史的一些重要寫作傳統(tǒng),如堅持底層取向,重視工人的自身經(jīng)驗、主觀感受和能動性,關注身份認同和階級形成問題等,有了進一步拓展的可能性。

自1960年代社會轉(zhuǎn)向以后,美國勞工史便一直堅持自下而上的研究視角,把工會組織之外的底層工人作為主要研究對象??鐕D(zhuǎn)向興起之后,“工人”的范圍得到了大幅度拓展,大量“底層以下”(beneath the bottom)的、從事各種形式不自由勞動的人統(tǒng)統(tǒng)被囊括了進來,從而打通了勞工史進一步民主化的通道。近年來我們可以看到,繼奴隸、士兵、水手、海盜、種植園農(nóng)民之后,罪犯、性工作者、參與非正式經(jīng)濟活動的勞動者等也都成為了勞工史家筆下的主角。(29)“底層以下”和“底層轉(zhuǎn)向”的說法出自Talitha L. LeFlouria,“Writing Working-Class History from the Bottom Up and Beyond,” Labor: Studies in Working-Class History of the Americas,Vol.16,No.4,December 2019,pp.29-34.

斗爭是勞工史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在1960年代那一批勞工史家的筆下,所有的勞動者在面對壓迫性權(quán)力的時候,永遠都不是消極被動地接受,而是積極主動地采取行動來改善自身境遇。在工作場所中,他們?yōu)榱斯べY工時而與雇主斗爭;在社區(qū)生活中,他們?yōu)榱司S護自己的亞文化傳統(tǒng)而與占主導地位的競爭性個人主義文化斗爭??鐕D(zhuǎn)向興起之后,工人斗爭的領域和方式進一步擴展。研究跨國移民的學者認為,身份建構(gòu)是一個競爭性的領域,競爭的一方是民族國家的支配性力量,另一方是個體或群體移民通過跨國主義而打造的一個去疆域化的跨國空間。主動維系自己的多重身份,是跨國移民對抗統(tǒng)治者支配的一種反抗方式。(30)Schiller,Basch and Blanc-Scanton,“Transnationalism,” pp.13-14.關注20世紀初帝國勞工的學者認為,流動性也是一個斗爭的領域。它是美利堅帝國的統(tǒng)治策略,也是工人用來改善自己生活的工具。在巴拿馬運河區(qū)勞作的工人利用流動性來逃避帝國政府的監(jiān)控和管理,并將其作為和雇主談判的砝碼;很多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艱難謀生的人選擇加入帝國軍隊,不僅是出于愛國主義的激勵,更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實現(xiàn)階層提升。(31)Greene,“Moveable Empire,” pp.4-20.

自從1960年代把研究對象從工人組織轉(zhuǎn)向工人自身,身份認同的復雜性便成為美國勞工史撰寫中一個無法回避的主題。從地區(qū)、行業(yè)、工種、技術水平,到族裔、宗教、文化、性別,再到跨國進程和跨國空間,勞工史家們發(fā)現(xiàn),塑造工人身份認同的因素越來越多??疾炀唧w時空情境中工人身份認同的塑造機制,以及多重身份之間的重疊、交叉和流動,成為幾代勞工史家們孜孜以求的事業(yè)。

與身份認同密切相關的一個重要問題是階級的形成。1960年代,湯普森從共同經(jīng)歷和共同文化切入考察英國工人階級是如何形成的,然而此后半個世紀以來,美國勞工史一直討論的則是:美國工人階級為什么無法形成?各種塑造工人身份認同的因素,都被視為阻礙了階級形成,分裂了階級團結(jié)。1960—80年代新勞工史的主要貢獻之一,便是揭示了族裔、宗教、文化、行業(yè)、工種、技術水平等各個方面的差異如何造成了美國工人群體的分裂。90年代以戴維·羅迪格(David R. Roediger)、諾埃爾·伊格納季耶夫(Noel Ignatiev)等為代表的學者強調(diào)種族因素的重要性。他們以愛爾蘭裔勞工為例,展現(xiàn)了種族身份認同是如何壓倒階級身份認同的,進而提出了“白人工資”(the wages of whiteness)一說。(32)David R. Roediger, The Wages of Whiteness: Race and the Making of the American Working Class,New York: Verso Books,1991; Noel Ignatiev,How the Irish Became White,New York: Routledge,1995.把跨國因素納入考量之后,美國工人階級為什么無法形成的問題有了更多答案。有的勞工史家提出了“帝國工資”(the wages of empire)一說,強調(diào)美利堅帝國創(chuàng)造了一個超越民族國家疆界的、新的工人階級,但這個工人階級絕不是統(tǒng)一的、同質(zhì)化的,因為對于美國的資本主義和擴張主義,不同的人感受不同,反應也不同,所以他們彼此之間的張力遠遠大于團結(jié)。(33)Julie Greene,“The Wages of Empire: Capitalism,Expansionism,and Working-Class Formation,” in Bender and Lipman,eds.,Making the Empire Work,pp.35-58; Greene,“Moveable Empire,” pp.4-20.還有的勞工史家提出了“反共產(chǎn)主義工資”(the wages of anti-communism)一說,認為冷戰(zhàn)政治腐化了新政以來的左派政治聯(lián)盟,美國各地勞工組織紛紛被反共產(chǎn)主義“招安”。(34)Seth Widgerson,“The Wages of Anti-Communism: U.S. Labor and the Korean War,” in Stromquist,ed.,Labor's Cold War,pp.226-257.

雖然跨國轉(zhuǎn)向給勞工史家們開拓了視野、帶來了靈感,使傳統(tǒng)議題有了進一步研究的空間,然而,它并不能包治百病。1960年代以來的一些“頑疾”依然存在,勞工史未來發(fā)展仍面臨挑戰(zhàn)。

自1960年代起,美國勞工史起便一直保持向其他學科取法的姿態(tài),但是,取法的代價是自己學科邊界的模糊化。60—80年代社會轉(zhuǎn)向期間,便有學者評論說:“勞工史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社會史的一個分支。”90年代以后,勞工史向后現(xiàn)代主義敞開懷抱,造成了“階級”這一勞工史核心分析范疇的解釋力被大大削弱,性別、種族和語言被視為塑造工人身份認同的更重要的因素。此時,勞工史家們幾乎達成了一個共識:學科正經(jīng)歷獨立性危機,甚至有被其他學科“吞并”的危險。(35)可參考蔡萌:《美國勞工史研究中“階級”的概念重構(gòu)與范式更新》,《世界歷史》2020年第1期,第141-154頁。在90年代以后的美國著名史家中,說到瓊·斯科特(Joan W. Scott),人們首先想到她是社會性別研究的開拓者,說到戴維·羅迪格,人們會說他是一位研究“白人特性”(whiteness)的種族史家,但人們通常不會想起,這兩位在性別史和種族史領域做出重大貢獻的學者,其實也是勞工史家,他們的研究對象都是勞工。

跨國轉(zhuǎn)向興起之后,勞工史家所擔心的學科獨立性危機似乎并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在超越民族國家疆界,突破自由勞動的限定,并與工業(yè)化脫鉤之后,勞工史變得越來越像全球史或者“長資本主義史”的一個分支,它與移民研究、奴隸制研究、婦女史、家庭史、種族史、大西洋史、底層社會史等其他研究領域之間的界限也變得越來越模糊。《讓帝國運轉(zhuǎn)起來》一書中有一篇文章討論帝國創(chuàng)造的親密關系。該文把為美利堅帝國士兵提供有償或無償性服務的當?shù)貗D女也當作帝國勞工的重要組成部分,理由是她們從事的“再生產(chǎn)性勞動”(reproductive labor)維系了帝國的穩(wěn)定和運轉(zhuǎn)。若不是出現(xiàn)在這本論文集中,著實很難想到該文與勞工史有什么關系。近年來,幾乎所有討論跨國轉(zhuǎn)向的學者都強調(diào)跨學科的重要性,認為跨國勞工史未來發(fā)展的前景,取決于能否進一步向其他相關學科取法。然而,在不斷向其他學科取法的同時,勞工史能否確立和捍衛(wèi)自己的學科邊界,成為一個愈發(fā)嚴峻的問題。

勞工史的另一個“頑疾”是過度的現(xiàn)時主義(presentism)。一直以來,美國勞工史都是一個高度政治化的研究領域,其強烈的底層取向是1960年代激進社會運動的產(chǎn)物,甚至可以說,這一時期的勞工史本身就是激進社會運動的一部分。勞工史家們普遍把批判不平等的權(quán)力關系和為底層民眾、邊緣群體說話,當作自己的道德義務。權(quán)力越不平等,他們就越迫切地想要證明被壓迫者的能動性。當年,古德曼把每一件損壞的工具、每一根被偷的雪茄都當作工人反抗的證據(jù),并由此被人批評為“感情泛濫”“浪漫地迷戀人民”。如今,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在某些跨國勞工史的著作中,那些因為買到不新鮮的雞肉而跑去跟小店老板理論的家庭婦女,被視作勇于抗爭的勞動者;那些挑戰(zhàn)船長權(quán)威的水手和劫掠帝國商船的海盜,被說成是“有階級意識的”“為了捍衛(wèi)自己勞動過程和勞動成果而奮勇斗爭的人”;海上航行的商船則成了“勞動力和資本之間斗爭的場域”,成了“社會和經(jīng)濟民主化的學?!?。這種由于過度現(xiàn)時主義而帶來的“感情泛濫”,不僅是美國勞工史,而且可能是所有堅持底層取向的史學研究所存在的一個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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