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巧瑩,范志泉,3
(1.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2.福建師范大學 閩臺區(qū)域研究中心,福建 福州 350007;3.廈門大學 人類學研究所,福建 廈門 361005)
考古學、民族學研究表明“壯侗-南島語”人群的先民在新石器時期便已居住在中國華南地區(qū),他們共同組成以環(huán)南中國海為中心的“亞洲-地中海文化圈”,在其他異文化相繼移植之前,構筑了一個巨大的土著文化共同體體系[1]。語言學者認為南島語與壯侗語、漢語方言(粵語、閩語、吳語等)這兩類不“同構”的語言存在著一批具有“同源關系”或“底層關系”的基本詞匯。如壯侗語人群的先民操的是原始南島語,原始南島語的原鄉(xiāng)在古百越文化區(qū)[2],而“南方漢語保存了古南島語底層”[3]。這一觀點也得到了遺傳學材料的支持,其最新研究成果已發(fā)表在Science、Nature 等國際頂級權威刊物上,也就是說新石器時代的中國華南沿海人群與現今廣泛分布于我國臺灣海峽、東南亞和太平洋西南部島嶼的南島語人群有著非常密切的遺傳聯(lián)系[4-6]。
既然“壯侗-南島語”人群先民作為我國新石器時期華南地區(qū)的一大族群,那么必然有著一些共同的民族性特征與文化現象。由此,本文主要從前人及時賢的研究成果出發(fā),對這一人群共同的民族文化特征之一的蛇崇拜研究進行評述,并在此基礎上結合語言學材料,提出對這一文化現象的新思考。目前,學者們依據不同的研究理論、方法以及材料,在關于華南族群蛇崇拜的研究上取得了諸多成果,大抵可歸納為以下兩類:1)華南族群以蛇為崇拜對象;2)質疑華南地區(qū)的崇蛇現象。
認為華南族群以蛇為圖騰崇拜對象的學者,幾乎均引用古書文獻的相關記載作為依據,以《說文解字》注“南蠻,蛇種。從蟲,亦聲”及“閩,東南越,蛇種”為多,以此認為我國南方人民早期被稱為“蛇種”,從而具有悠久的蛇崇拜歷史。
此后,隨著考古材料的增加,考古工作在南方區(qū)域文化中具有豐富且獨特的研究。其中,南島語族文化起源是包括閩臺考古在內的東南考古的核心問題,可以從中探索兩岸考古遺存背后的土著民族關系、民族遷徙[7]。而“反映南方土著早期崇拜蛇形式的材料主要是巖畫和幾何印紋陶片,這些材料分布在古代百越族活動的大部分地區(qū),如江西、浙江、福建、廣東、廣西、臺灣等”[8]。通過考古發(fā)掘出的大量文物古跡發(fā)現,在印紋陶、青銅器、巖畫等確切地刻有眾多蛇紋飾、蛇圖案,這些蛇圖案與紋飾預示著我國南方土著民族確實與動物“蛇”存在某些文化上的聯(lián)系[9]。陳文華通過考察多種幾何印紋陶,將蛇圖騰崇拜與印紋陶的興衰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隨著民族變遷而帶來的文化融合使得土著民族的蛇崇拜意識淡化,從而導致印紋陶的蛇紋刻畫藝術逐漸被沖淡[10]。楊建芳根據考古發(fā)現,一些陶、石工具、漆木器、青銅器和玉器等文物刻有大量紋飾:兩湖地區(qū)出土的楚國陶敦、陶壺、陶盒、陶鼎中有盤踞狀或“S”形蛇圖像;良渚文化陶器上的云雷紋、回字紋、重圈紋;江蘇金壇三星村M248 新時器時代陶豆的爬行動物簡化造型……這些均是抽象蛇紋的產物,并按起源與傳播的演變指出南方流行的云雷紋是當地先民對蛇崇拜的反映[11]。鄭巖將諸多蛇文化題材在古代藝術品中所表現的蛇形象進行歸納,探索先人有關蛇的宗教與藝術的觀念,認為人們在“敬、畏、懼”之間的不斷轉化產生了對蛇的尊膜崇拜[12-13]。此外,高業(yè)榮等人利用周邊環(huán)境、考古資料進行考察,發(fā)現巖畫點之一的“孤巴察娥”(KTM1),蛇形象比人物形象更為突出,圓渦紋、蛇形曲線等抽象的幾何圖形在巖畫上輪廓分明;而在另一巖畫點“大扎拉烏”的TKM4-1、3、4、5、7 巖刻處同樣出現了大量的蛇形象或抽象蛇紋的痕跡,他們認為萬山巖雕的制作族群應該是與高山族魯凱人和排灣人具有同源性文化的族群,制作巖雕的目的則與農耕及宗教信仰有關[14]。
另一方面是有關“蛇”的傳說故事,《山海經》作為中華民族一部原始神話傳說豐富的上古奇書,“蛇”在書中大量出現,特別是對上古神形象的描述,諸如伏羲、女媧、共工、后土、九嬰均是人首蛇身的形象,可見先民們將“蛇”與創(chuàng)世繁衍的能力聯(lián)結起來。如今民間依舊存有的崇蛇傳說是這一聯(lián)結的延續(xù),幾乎有蛇崇拜的各地區(qū)各民族都有自己的故事流傳至今,其中以始祖?zhèn)髡f為多。陳維剛以民族學資料為考察,描述了廣西侗族當地的崇蛇風俗、蛇始祖?zhèn)髡f,認為侗族在原始母系氏族社會發(fā)展階段便產生圖騰崇拜,并把它當作自己民族的起源及保護者,尊為本民族的始祖加以崇拜[15]。梅偉蘭通過對黎族的始祖?zhèn)髡f“勾花的傳說”“五妹與蝻蛇”等故事進行考察,表明黎族人認為他們的祖先“黎母”是一蛇卵在山中所生而來,蛇圖騰崇拜在黎族所有支系中都普遍地存在,人們視其為始祖或是祖先死后變生的靈魂[16]。吉成名則通過對黎族、壯族、高山族、疍民等越族族群內部流傳的始祖?zhèn)髡f進行分析,認為各地所崇拜的蛇分為有毒蛇與無毒蛇,并且有的屬于圖騰崇拜,有的不屬于圖騰崇拜,各地越族崇蛇習俗的性質和內容并不相同[17]。李海林在對高山族蛇圖騰的起源、現象、特點分析中發(fā)現,高山族蛇圖騰文化和大陸同根同源,是古越蛇圖騰文化的深化和發(fā)展。高山族的“蛇生說”“太陽卵生說”等神話傳說,揭示臺灣土著雕刻與繪畫的各種圖騰紋飾的起源應與百步蛇有密切關系,并以百步蛇的三角形斑紋為藍本進而演變?yōu)楦鞣N花紋,如曲折線紋、網紋、菱形紋等[18]。
最后,一些學者基于現今還保留的“蛇節(jié)”“蛇廟”“蛇像”等民俗節(jié)慶對崇蛇文化進行探討。如:林蔚文是較早對福建地區(qū)的崇蛇現象展開討論的學者之一。他將視角置于閩地,在對福建民間動物神靈信仰的研究基礎上對南平樟湖坂的“連公爺”、漳州平和等地的“侍者公”、閩東地區(qū)的“九使蛇神”等各地崇蛇信仰進行更進一步的考察,探討閩越古地各類“蛇神”“蛇妖”的文化內涵[19-22]。另外,郭志超以閩臺地區(qū)的“蛇”宗廟、“蛇”神像以及“蛇”節(jié)慶為例,指出閩臺崇蛇風俗從同一個角度顯示古代閩臺兩地文化底層具有相似性,皆屬百越文化系統(tǒng),反映了自古以來海峽兩岸文化的一體性[23]。吳春明則運用文化類型學描述華南地區(qū)“正面”蛇神、“反面”蛇妖或鎮(zhèn)蛇之神、“改造”蛇神三類現象,說明以“蛇”為核心因素的宗教文化內涵與形態(tài)各不相同,認為南方蛇神呈現多樣性態(tài)與中原文化、土著文化相融合有關[24]。
縱觀前人研究,大抵立足于地域、族群等視角,從史書文獻、蛇紋圖案、民族傳說、風俗節(jié)慶等方面,對崇蛇現象進行討論。
誠如支持華南地區(qū)的蛇崇拜現象一樣,對其提出質疑的學者雖然比較少,但大抵也是從前文幾個方面出發(fā)進行反駁。陳剩勇通過對《吳越春秋》《說文解字》等古書文獻進行文本解讀,認為資料記載的古越人“殺蛇”“食蛇”的行為與圖騰崇拜的意義產生了沖突,蛇圖騰崇拜說從根本上忽視了原始社會圖騰信仰的基本內涵及其本質特征,而僅僅是依據東漢以后的一些野史傳說穿鑿附會而成[25]。王圣寶認為將幾何印紋陶紋飾籠統(tǒng)地歸為蛇紋是錯誤的觀點,他以對陳文華《幾何印紋陶與古越族的蛇圖騰崇拜》 一文的批駁為基礎,提出古人對于蛇的厭惡以及對揚子鱷的青睞,并認為幾何印紋陶的起源物不是單一物而是綜合物的反映與抽象,如果非要說是單一物,則不應是蛇,而是揚子鱷[26]。陳國威則通過對“圖騰”一詞進行概念闡釋,認為圖騰所具有的功能迷惑了人們對“蛇”的情感體驗,產生錯誤的圖騰崇拜,并指出在巫術盛行的古代南方社會,蛇作為一種神秘的媒介,充當了原始文化中賦予神性的象征符號,因此才被人們尊崇,而長期以來的“崇蛇論”忽視了最重要的所述內容的時代背景,同時對百越民族發(fā)展的脈絡也欠考慮,造成無法對一個族群的信仰文化進行客觀考定[27]。更有學者認為將“閩”“蠻”“它種”與崇蛇聯(lián)系起來缺乏合理性描述和完整證據鏈,對“閩人崇蛇”以及由此引申出的“福建是因為崇蛇才簡稱為‘閩’”的提法予以質疑,“閩人崇蛇”應該是人們對“閩巫操蛇”現象的曲解[28]。
對于反對“崇蛇論”觀點的學者來說,蛇是一種兇猛惡毒的動物,《說文解字(卷十三)》它部:“它,蟲也。從蟲而長,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艸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凡它之屬皆從它。蛇,它或從蟲?!盵29]早期先民在社會水平不高的情況下飽受蛇害的苦惱,怎會對其產生信仰崇拜一說呢?質疑者認為如果說因為南方多蟲蛇便以蛇為崇拜,那么北方多事游獵便以犬、豸為崇拜;西方多牧羊為生便以羊為崇拜……[26]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以往認為華南族群具有蛇崇拜均是后人摻雜自己的主觀臆想所產生的誤解。例如對“閩,東南越,蛇種”而言,“閩”這一稱呼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見于文獻了,那么,為什么“閩”這個帶“蟲”字形體的簡單漢字,竟會長期以頑強的思維定勢讓人生出其必定與崇蛇有關的望文生義的文化成見呢?[26]“閩”“蠻”是古代漢族文人鄙視南方少數民族的貶稱,許慎釋“閩”為“東南越”無疑是對的,但是后面的“蛇種”顯然是穿鑿附會,因為目前為止考古學的發(fā)現并沒有為“蛇圖騰說”提供可資證明的材料[25]。于是認為,該地區(qū)之所以出現相關的“蛇”現象,是因為古代南方社會好巫的風氣,蛇作為一種巫術道具經常被使用?,F如今可見的出土文物中,操蛇、飾蛇、踐蛇、戲蛇等圖案都是對古代巫術進行時的刻畫,具有神性與權力的象征,象征天與神授的政治權威與合法性、交通天人的靈力、對自然力與社群的有效控制[30]。東周以后,不僅在中原銅器上有較多的蛇紋,而且在南方的吳越文化、楚文化、滇文化中,也出現了裝飾蛇紋的銅器、漆木器,其內容復雜多樣:有雙蛇組成的神祗、有積蛇形象的蟠虺紋、有《山海經》中常見的操蛇之神、人首蛇身之神,以及蛇食蛙、蛇鳥組合等多種題材,盛極一時[9]。另外,在民間故事中也有與巫術相關的制蛇、斬蛇、鎮(zhèn)蛇的例子?!端焉裼洝分小袄罴臄厣摺卑l(fā)生于閩中地區(qū),嶺西北山洞有一大蛇有時托夢于人,有時下告巫祝,說要食用十二三歲的少女,接連多年已斷送了九女之命,李寄聞此便在八月初祭那天帶上寶劍,利用糍粑引蛇出洞殺之,為民除害,“越王聞之,聘寄女為后......其歌謠至今存焉。”在江南水鄉(xiāng)蘇州,據《吳地記》記載:“西閶、胥二門,南盤、蛇二門,東婁、匠二門,北齊、平二門?!薄秴窃酱呵铩りH閭內傳》在說到此事時解析到“越在東南,故立蛇門,以制敵國?!絿谒鹊?,其位蛇也,故吳南大門上有木蛇,北向首內,示越屬于吳也”。蛇門是蘇州最早八座城門之一,當時的吳王在城西南的盤門城樓上掛著一條蟠龍,蛇門上還懸掛了一條木蛇,憑借蛇這一巫術因子所具備的神秘功能對敵國進行制衡,具有征服越人之意。
可見,蛇被當做連結自然神力的巫術道具受到推崇,自然成為一種世代沿襲的文化象征,由此也容易被誤解為是一種歷來的崇拜現象,這是反對“崇蛇論”者所認同的南方地區(qū)相關“蛇”現象普遍存在的原因所在,而非從古至今就有的原始信仰或者圖騰崇拜。
最后,通觀這些文章的論說,可見一個共同點就是一反“崇蛇論”中認為的人們對蛇的尊崇敬畏心理,而是抓住古人對蛇這一不祥之物的厭惡進行推測,認為現存的一些崇蛇習俗與物象是因為巫術文化在土著民族精神信仰、宗教觀念等方面的反映,而并非是對成為圖騰的蛇崇拜進行傳承。
學者們對于蛇崇拜現象雖有不同意見,但是對其現象產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個觀點:一是適宜的地理環(huán)境;二是認知水平的問題。
首先,南方溫暖濕潤的氣候帶來了適宜的生存條件,這種環(huán)境十分適合動植物生長繁殖,我國蛇類基本分布于南方地區(qū),以云南、廣西、福建等地分布最多,人與蛇打交道的機會也相應較多。因此,可以推斷在人與蛇長期共處的生活環(huán)境中,人們對蛇這一動物逐漸了解并習以為常。其次,早期社會生產力水平低下,人們的認知能力受限,對于兇殘惡毒的蛇所帶來的禍與福不能準確地認識并以科學有效的方法解決,于是便將這些現象描繪成大自然對人所施加的神力,將蛇視為人與人、人與神、人與自然等互通的媒介,具有通靈的功能,由此形成了對蛇的信仰崇拜。例如,生活在海南島的黎族先民,這里森林密布,毒蛇猛獸成群,他們認為蟒蛇性格溫厚、體型巨大、力量驚人并且是一種無毒蛇,擁有掌管眾生的法力,便將其視為蛇王,尊奉其為自己的祖先。黎族人幻想著人、蛇同族,以期得到蛇王的保護,而免受蛇類和其它猛獸的傷害,從而使自己的氏族能夠繁榮和興旺[15]。再如,現在的江蘇宜興人的崇蛇習俗主要沿襲了古代土著越人的有關習俗,他們將蛇分為家蛇和野蛇兩大類,分別稱為“里蠻”和“外蠻”,并且十分崇拜家蛇,民間流傳有“家蛇吃鼠”“家蛇運米”的說法。因為家蛇是一種無毒蛇,又能夠幫助人們滅鼠、運米,由此,先民們不禁對自然神力充滿聯(lián)想,將家蛇視為吉祥物,對家蛇產生了信仰崇拜,稱呼其為“蠻家”,并形成祭祀習俗,稱為“請蠻家”或“齋蠻家”。
目前,福建南平樟湖坂是漢語方言區(qū)內蛇崇拜民俗保存最為完整的地區(qū)。該地每逢農歷七月初七便舉行盛大的蛇節(jié)活動,村民們在這天游蛇神、放生蛇、拜蛇王廟。該地崇蛇傳說中,“蛇王”連公是一只蟒蛇精,不但從無害于鄉(xiāng)里,而且是本地的水上保護神,為百姓消災祛難,凡事有求必應,由此深受民眾崇祀[22]。這樣的民間傳說與習俗大量地成為支持“崇蛇論”觀點的引證,尤其在華南地區(qū)的少數民族中表現得十分明顯,如壯族的龍母傳說、侗族的“大花蛇始祖”、白族的“蛇日祭”習俗、高山族的百步蛇傳說等。
然而,雖說華南各地均擁有大量崇蛇傳說存在,但各地的崇蛇信仰并不完全一致,其中存在著些許差異,主要表現為崇拜體系上的不同。在萬物有靈觀念基礎上,民間信仰主要有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神靈崇拜等崇拜體系,隨著早期中原漢人的南移,土著民族與其不斷融合,在漢族發(fā)達的佛、道教的宗教氛圍中,蛇的崇拜體系不斷發(fā)展演變,并帶有人格化的偶像形式[17][31]。南方地區(qū)于唐末五代兩宋時期出現大量的造神運動,就是主要體現為動物神崇拜的降格和人格神崇拜的興起,這是源于巫文化與佛道文化相融合的現象[32]。正如福建閩北樟湖坂的崇蛇文化,中原漢人的南遷將該地原有的“蛇”自然崇拜融合了“儒釋道”漢文化,將動物“蛇”進行了神靈化、人格化處理,由此呈現出現今的“蛇神”“蛇王”“蛇妖”等形象。經過社會的發(fā)展與人們認知的進步,所崇拜的蛇形象從原始蛇圖騰到蛇神、蛇妖,有了一個轉型的時期,大致路徑為史前上古到周末秦漢再到唐宋明以后[19]。整個崇蛇文化史的轉變,可以說是南方土著民族的變遷史。相關的蛇神傳說可以窺探出在本地土著文化的發(fā)展過程中,由于漢文化的影響,土著蛇神經過“改造”變得多樣化,帶有更多“中原正統(tǒng)”的特色。正如《白蛇傳》降蛇的敘事模式便體現出正統(tǒng)觀念對蛇妖的鎮(zhèn)壓與改造,側面反映了六朝時期制度化的宗教文化開始試圖征服江南地區(qū)的民間崇拜,通過降蛇將蛇妖蛻變成廟宇正神[33]。這是封建社會階級制度下所產生的神靈崇拜,在江浙、閩越地區(qū)民間所流傳的蛇神、蛇妖故事及蛇王廟、蛇神廟,甚至于蛇節(jié)習俗均屬于這一崇拜體系,其形成原因主要是受中原漢文化的影響。在形成神靈崇拜之前,蛇信仰更多的是圖騰崇拜,并且圖騰崇拜大多與始祖、祖先崇拜連結在一起?!胺艘虬萆咧食5裆咝?,以表敬意,其后此種蛇形漸成為藝術上之模樣,而應用于裝飾”[34]。20 世紀以來,林惠祥、凌純聲、鈴木質等學者在對臺灣高山族崇蛇文化進行研究后發(fā)現,他們基本將蛇作為祖靈信仰為主,蛇具有創(chuàng)生與庇護的神力,因此在他們的房屋、祭祀用品、木雕藝術、生活器物等方面均刻有大量蛇圖案符號[34]。臺灣高山族的崇蛇習俗以魯凱人和排灣人最為重視,他們自認自己的祖先是百步蛇,族內流傳有“百步蛇、青花蛇孵卵繁衍先民”的傳說。由于高山族沒有文字系統(tǒng),這些傳說只能通過語言或圖案符號記錄下來,蛇圖騰也由此形成。另外,由于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高山族生活在相對封閉的臺灣東部山區(qū),受外部影響程度較小,所以能夠較好地保留住原始的圖騰崇拜。
往更早的時間推進,崇蛇現象表現為一種自然崇拜。人們認為自然界中的動物“蛇”會帶來某些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于是對蛇進行信仰崇拜,便是原始信仰的最初形式。前文所述宜興人對家蛇的崇拜也應是自然崇拜的一種,他們認為看見了家蛇出現在自己家中就會有好運并做出相應的祭祀,如果對家蛇進行捕殺或是破壞某些禁令就會遭到懲罰。這種自然崇拜同樣在黎族、侗族等少數民族中有類似的尊崇與禁忌之俗。歸根到底,蛇崇拜主要來自于地理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正是因為南方優(yōu)越的生存條件,蛇類眾多,所以人們遇到蛇的機會大大增加,而認知水平有限的早期先民面對神秘莫測的蛇難免會產生相應的懼怕、敬畏、尊崇的心理,從而形成對動物“蛇”最初簡單的自然崇拜這一形態(tài)。
從上述可知,我國華南族群的崇蛇現象內涵并非一概相同。以蛇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為主的崇蛇現象,是一種單純的土著民族的蛇崇拜,大多存在于諸如山區(qū)、山地等一些相對封閉、受外來文化影響較小的地區(qū),幾乎沒有遭到其他文化的消解或融合。而神靈崇拜究竟是否是一種單純的崇蛇現象需要依照具體的、內在的文化內涵所定,正如質疑者們所認定的相關的“蛇”現象可能是一種巫術文化的反映,蛇被作為巫術道具遺留下來,“閩人崇蛇”的說法應該是人們對“閩巫操蛇”現象的曲解[26]。此外,將動物改造成神妖的信仰變異,其中夾雜了許多文化因素,民族志上南方各族大量存在的蛇神、蛇王等崇拜以及被漢人“文化改造”的諸多涉蛇神話傳說,操蛇、斬蛇、飾蛇、鎮(zhèn)蛇等行為,充分反映土著蛇文化的傳承、積淀與變遷以及土、客文化之間強烈的對立、沖突與融合[9][18]。人們因這種特定的時代背景、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氛圍對蛇產生復雜矛盾的心態(tài),形成對蛇雙重特性的認知心理,即善與惡的二元對立,從而積淀厚重的文化蘊涵與審美基礎[35]。
總的來說,一分為二客觀地對蛇崇拜進行辨析顯得十分必要。盡管有些證據對于解釋華南族群是崇蛇一族來說缺少合理性,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確實存在有部分族群具有崇蛇現象,只是它們所表現的崇拜體系有所差異。將所有南方土著民族與“蛇”衍生文化一律割舍開來是一種以偏概全的認識。因此,在進行考察時需要因地制宜,立足于各地區(qū)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huán)境,以歷史唯物的視野看待各族群的崇蛇習俗與物象。
“壯侗-南島語”人群的先民在新石器時期便已居住在我國華南地區(qū),他們共同組成以環(huán)南中國海為中心的“亞洲地中海文化圈”?!吧叱绨荨爆F象作為我國古代南方“壯侗-南島語”人群先民的民族特征,是華南族群在原始生產生活中所形成的一種精神寄托,具有特殊的文化內涵。由于受環(huán)境因素與生產力水平低下的影響,這些人群的早期先民對于“蛇”這一動物所帶有的敬畏、懼怕、禁忌等心理,經過不斷地創(chuàng)造與被加工從而呈現出各種各樣形式,進一步表現為不同的蛇崇拜體系,衍生出豐富多彩的崇蛇習俗與物象,最終成為一種特色的原始崇拜,至今在各地還留有大量的崇蛇遺存。
此外,蛇崇拜在語言材料上同樣有著另一番有趣的體現,如:原始南島語*SulaR“蛇”,原始魯凱語*so-La?a,萬山魯凱語’olra’a,卑南語unan,阿美語’oner;原始馬波語*hulaR,馬來語ular,伊班語ular,巽他語oray,巴厘語ula,莫肯語olan,占語群嘉萊語ala,回輝語la33,原始黎語*ilaB,黎語za2,壯語?a:i6“(蟲子)爬”,布依語za:i6“(蟲子)爬”,臨高話l??8“(蟲子)爬”,仫佬語la6“(蟲子)爬”,水語la5“(蟲子)爬”,毛南語la:i5“(蟲子)爬”,南平松溪ia2,南平建甌y?4。李方桂為上古漢語“蛇”構擬*diar>djz?a,白一平、沙加爾2014 年則構擬為*C?.lAj。兩者的構擬與南島語“蛇”第二個音節(jié)以及壯侗語較為一致,南方漢語同樣保存了古南島語底層。從上述語言材料可知,蛇在華南族群(南方漢人、壯侗語族、高山族)的語言中體現出了明顯的同源關系,也顯示出蛇在這些人群生活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這便反映出為何華南地區(qū)普遍存在蛇崇拜現象。這些語言材料填補了長久以來歐美等學者以“今”南島語重建的原始南島語所缺乏的華南地區(qū)的語言材料,同時也彌補了部分語言學者所認為的今日之中國大陸上已無任何南島語言遺留的空白。
長久以來,國際學術界主流觀點認為:南島語人群起源于臺灣,并以臺灣為中心向東南亞、太平洋群島等地擴散。在包括我國高山族在內的南島語人群及其語言的演化歷史研究中,以歐美、澳洲等地區(qū)學者為主導的國際南島語人群研究學界似乎有意或刻意忽視來自中國大陸華南地區(qū)(如南方漢語方言、壯侗語等)的語言學證據與材料,在相關論著中較少討論或甚至完全不提及。一些臺灣地區(qū)學者也極力否認包括我國高山族在內的南島語人群及其語言與東亞大陸華南地區(qū)人群及其語言的早期密切關系。然而,從本文所闡釋的“蛇”崇拜文化現象以及蛇一詞在華南族群語言中的演化來看,南島語人群與華南地區(qū)人群(特別是壯侗語人群)的早期考古文化遺存之間的顯著一體性、彼此語言之間的晚近親緣關系、在遺傳學上的直接同源關系等,或可為南島語人群(包括高山族)起源于亞洲大陸地區(qū)的過程提供了一個清晰的解讀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