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忠
咸寧的李兄城外教授注定會成為詩人。
城外兄早年曾經(jīng)親手抄錄了《詩經(jīng)》《楚辭》,又抄錄了《唐詩鑒賞辭典》的1015首詩和《唐宋詞鑒賞辭典》的1518首詞。這讓我想起蘇東坡在海南教子蘇過讀書的事。當(dāng)時東坡流貶儋州,凄苦中借書讀書。小兒蘇過相伴,沒用他常說的“八面讀書法”,而是以抄書的方式讀書。一天,東坡對友人程秀才說:“兒子到此,抄得《唐書》一部。又借得《前漢》欲抄。若了此二書,便是窮兒暴富也。呵呵,老拙亦欲為此,而目昏心疲,不能自苦,故樂以此告壯者爾。”(《與程秀才書》)按此推論,好抄詩的城外兄豈不是富于詩?還有西漢揚(yáng)雄說“能讀千賦則善賦”(桓譚《新論·道賦》);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丞相二十二韻》);坊間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同樣據(jù)此理,“閱讀日日為習(xí)性”(《獲全省“十大閱讀推廣人”榮譽(yù)有作》)的城外兄豈不是能詩?詩本好巧卻功成于“習(xí)”,巧難勝習(xí),是許多詩人的成功之道。城外兄自1993年開始寫詩,至今二十余年,成詩千有余首,故有經(jīng)過編年的《向陽軒詩稿》(中華書局2020年版,以下簡稱《詩稿》)送我,“不欲為詩人”的城外兄果然是詩人。
我知道城外兄是20世紀(jì)90年代中期以后的事,那時我在桂子山與三尺講臺為伍。想不起來是誰告訴我:“咸寧有個李城外,研究向陽湖文化部的五七干校?!蔽以谙虒幧?、工作過33年,咸寧已經(jīng)是故鄉(xiāng),而向陽湖是我銘心刻骨的地方。我1968年中學(xué)畢業(yè),當(dāng)年12月響應(yīng)到廣闊天地去是大有作為的號召,和一幫同學(xué)去了西河公社郭家灣三隊插隊落戶,這三隊就在向陽湖東角,文化部五七干校在向陽湖的北角,那地方又叫甘棠?!对娊?jīng)·召南》有一首《甘棠》,我一直沒考證過,這“甘棠”與《詩經(jīng)》的《甘棠》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向陽湖本名斧頭湖,確切地說是斧頭湖的湖汊。說是湖,在圍湖造田的風(fēng)氣下,只有湖心是真正的水面,稱得上湖,可以在那里蕩舟打魚。湖心周邊,從東角到北角,經(jīng)圍墾后都是水田或旱地。文化部五七干校最早是1969年3月進(jìn)駐的,當(dāng)時得知他們進(jìn)了向陽湖,知青們還有一點竊喜,因為我們到生產(chǎn)隊之前就有傳聞,說向陽湖以后會辦成農(nóng)場——既然插隊是一輩子的事,大家覺得在農(nóng)場也許會好一點。很快就知道了農(nóng)場事只是傳聞,知道了文化部五七干校就是干校,與我們生產(chǎn)隊沒有關(guān)系。我曾經(jīng)去過甘棠兩次,見過五七干校的文化人住的一排排紅磚瓦房,走過現(xiàn)在被稱為“五七大道”的馬路(那時是砂石路)。說實在的,當(dāng)年我這懵懂少年還是有幾分羨慕,因為我從咸寧城關(guān)即現(xiàn)在的咸安城關(guān)到郭家灣三隊走的都是鄉(xiāng)間小路,我們十個知青始終都住在透風(fēng)漏雨的茅草棚里。當(dāng)然,我壓根就沒想到文化部五七干校居然是“中華名士半向陽”,那時我只是文化部五七干校門外的匆匆過客,走過也就過了。1970年12月,我被招到咸寧工程機(jī)械廠做了金工車間的鉗工,離開了向陽湖。而文化部五七干校1973年底停辦,1974年干校人員先后返京,從此它靜靜地躺在向陽湖畔,躺在咸寧地方志中。金子的放光有待發(fā)現(xiàn)金子的眼睛,有這雙慧眼的是通山人、時為咸寧地委辦秘書的李城外。時間是1994年3月。
城外兄是1961年生人,原名李成軍。也許是1990年熱播的電視劇《圍城》激發(fā)了他對錢鍾書先生的仰慕。那時《圍城》有一句名言傳得很廣:“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jìn)去,城里的人想出來?!卞X先生說婚姻,其實也說了世上事物多是如此,每個人都在有形或無形的城堡里,永遠(yuǎn)都有想進(jìn)去或想出來的憧憬。城外兄顯然不滿足這種憧憬,干脆更名為“城外”,并在錢先生病逝的1998年12月19日,有詩言及此事:
鐘愛圍城篤信錢,更名早在幾年前。
管錐博雅通今古,談藝高深品妙玄。
三次登門終遂愿,一回體驗已覺甜。
人生邊上常思念,泰斗遺篇伴我眠。
錢鍾書先生是不易見的人,有則趣聞,說是他對想拜訪自己的人說:“如果你吃個雞蛋覺得味道不錯,何必認(rèn)識那下蛋的母雞呢?”這“拒訪”的話有多個版本,城外兄卻是難得的訪到錢鍾書、楊絳夫婦的人。他曾撰聯(lián)“城內(nèi)圍城城外看,書生鐘書書熟讀”,并因錢先生的“城內(nèi)城外說”更名為“城外”,似乎不為“城內(nèi)”所囿。殊不知,他一腳踏進(jìn)向陽湖,就成了向陽湖忠誠守望者。有人說他是“向陽湖中一尾魚,自由自在、灑灑脫脫、無憂無慮地游弋著,嬉戲著,舍不得上岸”(果核《向陽湖中一尾魚》)。這“魚”在向陽湖中,終究還是受拘于湖,看似出了城的城外兄,終究還是在城內(nèi),這以文化部五七干校文化名流為內(nèi)核的向陽湖文化,就是一座城堡。城外兄樂居這座城堡,漸生的“向陽湖情結(jié)”讓他深陷其中,沒有想從城堡里出來。有《永遇樂·自遣》詞下闋:
向陽富礦,挖掘不止,引起八方關(guān)注。廿載時光,酸甜苦辣,幸有知音訴。蒼天有眼,名人舊址,列入國家文物。再發(fā)力,高舉旗幟,邁開大步。
這詞寫于2016年元月,距今5年有余,城外兄仍在向陽湖里耕耘不止,為干校里的6000文人立傳,為向陽湖文化撰史。為了不出城,他還填了一首《行香子·警惕手機(jī)控》,說過疏離手機(jī)、疏離電視機(jī)的話,怕自己思緒出城,光陰虛擲。所以一點都不奇怪他最先送我的是《向陽湖文化人采風(fēng)——京城文化名人訪談錄》《向陽湖紀(jì)事——咸寧五七干?;貞涗洝贰断蜿柡幕芯俊返戎?。這些是城外兄在向陽湖城堡里的成就,好在向陽湖文化是一汪活水,連通著五湖四海,讓他走向全國、走向世界,使得多地的講壇和學(xué)府,閃動著城外兄儒雅瀟灑的身影。
《詩稿》出自咸安淦河大道的向陽軒,這頗有詩意的軒名得自向陽湖,在咸寧中心醫(yī)院的家屬區(qū)內(nèi)。在這些年回咸探親時,我去過向陽軒兩次。一次是我大學(xué)時的班長、著名作家劉兄明恒陪我去的,另一次是廣東社會主義學(xué)院的陳兄載舸教授與我同行,二人都是城外兄的多年老友。平凡無奇的家屬區(qū)里的向陽軒格外開人眼目,連通的四樓套間,放著百十個書架或書柜,滿滿當(dāng)當(dāng),書香撲鼻。城外兄饒有興致地帶著我們參觀他的藏書,行走在書柜間,方知他是“全國書香之家”,藏書在鄂南首屈一指。他的許多詩就是在這能夠坐擁書城、讓“縷縷書香潛入骨”(《第二十二個世界讀書日有作》)的向陽軒誕生的。
城外兄對自己寫詩有一個說法:“大凡大事要事,所思所想,必以詩記之。因律詩與絕句屬‘短、平、快’,故而習(xí)作最多。偶爾也填填詞,亦言之有物,不作無病呻吟。”(《跋:詩化的年輪》)這“短、平、快”是針對散文言的。他說散文費時,律絕因短可快。當(dāng)然這也是他的腦快、手快,殊不知唐代苦吟詩人賈島五律《送無可上人》里的“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他自己說是“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作詩原來也是有這樣短而慢的。
《詩稿》用編年的順序排列,出版后城外兄忽然感到有些遺憾,說是編年,沒有按內(nèi)容分類,不便閱讀。于是在這本書出版以后,又整了一本《向陽湖詩稿新編》,增補(bǔ)了好幾百首詩之外,重要的是按內(nèi)容編排了所有的詩,于是有了咸寧雜詠、五七干校行吟、城外之旅、我的港灣等大類,其中還有小類的劃分,如五七干校行吟就有尋蹤、導(dǎo)游、講學(xué)、收獲、懷念等。編年與類別是歷來文史篇章成集的做法,各有利弊。就城外兄來說,詩的編排以年月為序,是時光的流逝過程,也是他成長的足跡。從詩的編年看詩人足跡,是最便利的事,因此學(xué)界的一些學(xué)人好為古人的詩編年,原集本無年月相系的詩,硬是要從各種蛛絲馬跡的史料中找出這些詩寫作的先后,并以之為專門之學(xué)。
依城外兄以詩記大事要事、所思所想的寫作立場,故《詩稿》最易被人視為“詩史”,這話金戈說了:“以詩存史,故詩稿便有了編年體的意味,是我最深刻的印象。雖算不得創(chuàng)新,卻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編年史印跡隨處可見。亦如他‘三句必有向陽湖’一樣,寫人描景記事狀物發(fā)感慨,一定與他研究向陽湖文化的心路心跡有關(guān)。竊以為,這就是一部詩體的向陽湖文化開發(fā)史,還是研究者的心靈史,癡情者的熱戀史?!边@是他的感知。金戈說這樣做算不得創(chuàng)新,其實是城外兄詩歌的創(chuàng)作之路與所有的詩人創(chuàng)作之路相同,古今詩人誰不以詩說生活、道情愫?感物言志,觸景生情,都是人生的點點滴滴,以編年呈現(xiàn),便是“編年史印跡”。值得注意的是,“史”向有“實錄”的原則,且以“賦”即敘事為基本方法。城外兄的詩也敘事,如《懷念蕭乾先生》:
幾次訪談仍在目,驟聞噩耗未成眠。
咸寧下放含情憶,譯著平身運(yùn)筆艱。
書信囑托前輩愛,題詞遺墨現(xiàn)時鮮。
大家風(fēng)范余生敬,不負(fù)青春使命肩。
蕭老原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9年9月隨文化部系統(tǒng)下放向陽湖,視向陽湖為避難所。城外兄曾去北京中央文史館采訪過他,從此結(jié)下很深的友誼。蕭老還為他題詞:“深深地懷念咸寧和向陽湖。”這首詩多言往事,在他同類詩如懷念冰心、韋君宜、張光年、臧克家、牛漢、嚴(yán)文井、沈從文、楊德炎、周巍峙、傅璇琮等中是很少見的。如《送別臧克家先生》:
憶向陽詩留熱議,詩翁淡定且從容。
咸寧哀思憑何寄,但看千枚紀(jì)念封。
又如《謁鳳凰沈從文墓地》:
邊城如愿至,何故望愁云。
沈墓空山靜,鳳凰已化魂。
這些詩因事抒情,情勝于事。好在城外兄還有《話說向陽湖》對臧克家先生和沈從文先生的夫人張兆和的采訪,還有《向陽湖紀(jì)事:咸寧“五七”干校回憶錄》一些文化名流對向陽湖生活的回憶。如臧克家先生寫道:“初到干校時,生活是很艱苦的,一切都要白手起家,自力更生。我們連隊所在地是咸寧的向陽湖。這是一個年代久遠(yuǎn)的荒湖,破敗荒涼,自然條件很不好。我們每天要蓋房掘井,圍湖造田,勞動強(qiáng)度很大,對于我這個體弱神衰的64歲老人來講,有時真吃不消?!?《咸寧干校散記》)蕭乾先生寫道:“每天早飯后,我們就排隊去工地。頭幾個月差不多成天都同磚瓦水泥打交道。湖還沒圍起,磚依然能從水路運(yùn)到湖邊,然后卸下來,用大車?yán)焦さ厣?。卸磚用的夾子,一夾就四塊;遞磚是排成一字長蛇陣,挨個兒往下傳?!?《在向陽湖的難忘日子》)我在這里提及兩位先生質(zhì)樸的回憶錄,是想說,城外兄的詩,應(yīng)與他的采訪記、先生們的回憶錄一起讀,這樣方能構(gòu)成有立體感的向陽湖文化史或向陽湖五七干校史。只是人生總有遺憾,向陽湖也有遺憾。這些被稱為大師、巨匠的文化老人,逐漸被無情的歲月帶走,去了另一個世界,使活的向陽湖文化史化成了歷史上的文化史。而城外兄所稱的“搶救式”的采訪、日記、老人們的回憶與他的詩一道,則成為向陽湖的亮麗風(fēng)景。
城外兄詩歌創(chuàng)作立場上的“言之有物,不作無病呻吟”,決定了詩歌的“真”。戰(zhàn)國時莊子說過不真不誠,不能動人的話,歷來詩人都重“真”,言志緣情,得發(fā)之肺腑才好。詩詞的格律形式且不論,生活之真、情感之真總是少不得,清人黃遵羲干脆說了“我手寫我口”。這“我手寫我口”實際是我手寫我心,怎么想就怎么說,怎么想就怎么寫。而蕭乾先生1995年9月告誡過他:“盡量說真話,堅決不說假話?!?《城外的向陽湖》上)于是城外滿是真情的自我、親情、友情詩、寫景記事詩都從筆端源源流出,從他還是青年的時候流進(jìn)不惑的四十、知天命的五十,那詩不單是《四十抒懷》《五十歲生日自勉》。他有《憶知青歲月》詩五首,如其二:
工分不抵糧油帳,每到分紅枉自忙。
為省五毛車馬費,返城徒步趁螢光。
我不知道城外兄是哪一年在當(dāng)知青。他說的知青歲月這一幕我也有過,那是1969年7月,連續(xù)多天的傾盆大雨讓向陽湖成了一片汪洋,生產(chǎn)隊的莊稼全泡在水里,我們知青的菜地也淹光了。年底分紅,五分錢一個工,算下來我還倒欠生產(chǎn)隊七十多元,一年真是“枉自忙”。不過,走過了這樣艱難的日子,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好像不再有什么了不起的困難。城外兄也這樣,他的詩滿是樂觀向上的精神,《向陽湖文化叢書》出版了,賦詩道:“向陽文化翻新頁,起步歸零再遠(yuǎn)征?!逼拮尤f致婷大夫骨折了,他居然詩興未減,賦《夫人骨折陪護(hù)有感》一首,其中說“塞翁失馬猶寬慰,何懼摔跌動骨筋”,人生倚伏,禍為福胎;卻又不失“但求疼痛君移我,寧可勞辛懶漸勤”的憐愛與溫情。所以他的詩不憚為老父李南山而歌,為兒子李熟了而歌,就是小家有了微信群,也忍不住欣然賦詩:
網(wǎng)開一片地,雅號我們仨。
惦念傾情訴,家常任意拉。
爸媽談近況,兒子話京華。
掌上何其樂,溫馨你我他。
家庭的和美是城外兄沉浸于向陽湖文化的內(nèi)驅(qū)力,這樣率真的表現(xiàn),必然帶來詩風(fēng)的自然平易。他在《詩稿》的后記里,轉(zhuǎn)述了中華書局資深編審、原副總經(jīng)理沈錫麟先生審讀時說的一番話:“讀李城外的詩,自然想到唐代詩人寒山,直抒胸臆,明白如話,又有奧旨,是其長處,又是其短處。”寒山是初唐詩僧,以直白的詩表現(xiàn)佛家趣味和勸人向佛。不僅是他,初唐影響更大的詩僧王梵志也是如此。詩歌風(fēng)格大體說來有自然、雅麗兩途,自然者平易通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李白《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雅麗則委婉含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李商隱《無題》)。城外兄的這些詩毫不掩飾他的襟懷,走的是自然一路?!盎仨艺f家常話,情到濃時只信真”(《重讀楊絳先生〈干校六記〉》)。
因為向陽湖文化,也促成了城外兄的游學(xué),“壯游學(xué)步徐霞客,胸有陽光道不孤”(《城外之旅序詩》)。除了他的學(xué)術(shù)講座、交流之外,還有所到之處的參訪,懷古也就成了他詩歌的常態(tài),如懷屈原、李白、杜甫、晏殊、王安石、蘇軾、朱熹、李清照、曾國藩等。懷古詩的通則是傷今,或感物是人非,或感懷才不遇,凡此等等,不一而足。但城外兄的懷古詩,在緬懷古人時表現(xiàn)自我人生感慨或認(rèn)知,并不循這些通則。他游湖南汨羅,感慨“汨羅江水屈原淚,洗盡文人軟骨羞”(《游汨羅屈子祠有感》)。在安徽滁州參觀《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紀(jì)念館,游瑯琊山醉翁亭,后者有《游滁州醉翁亭有作》:
千載醉翁亭,修成萬歲名,
滿篇多妙筆,不厭百回聽。
歐陽修因支持范仲淹的慶歷新政,遭人讒毀,被貶為滁州太守,在《豐樂亭記》外又寫下《醉翁亭記》,說與民同樂時的太守之樂,文成即風(fēng)靡天下。編了《古文觀止》的二吳說它句句記山水,句句記醉翁亭、句句記太守歐陽修,是“文家之創(chuàng)調(diào)也”。城外兄也贊嘆不已,說它成就了歐陽修萬年的名聲。當(dāng)然,成就歐陽修萬年名聲的不僅是《醉翁亭記》,他重道義、忠信、名節(jié)的人生格局和身為文壇領(lǐng)袖、蘇軾老師在文史兩方面都有廣泛而深刻的影響。
城外兄2011年來過海南,拜謁??诘奈骞?、海瑞墓,在參觀儋州東坡書院時,說東坡“勁節(jié)堪景仰,率性顯風(fēng)流”。東坡一生因烏臺詩案命運(yùn)坎坷,儋州是他被貶的最后一站。他在惠州時接詔令再貶儋州,原本以為必死于儋州,說到海南先當(dāng)作棺,后當(dāng)作墓。不意居儋州在小兒蘇過的陪護(hù)下,以陶淵明為精神伴侶,融入了儋州百姓生活中,其樂亦融融。北歸臨別時還說,“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別海南黎民表》),“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讓后人景仰不已。城外兄曾到惠州,參觀東坡園,說“荔枝甜味香悠遠(yuǎn),誰個聽說老漢愁”(《參觀東坡惠州園》),那時蘇軾隨緣委命,無愁可言。又城外到過黃州赤壁,有《詠東坡赤壁》:
一詞豪放傳千古,二賦流香眾口中。
遙想歷朝遭貶客,風(fēng)流絕唱幾人同?
“一詞”是《念奴嬌·赤壁懷古》,“二賦”是前后《赤壁賦》。東坡率性為之,無論是自傷功業(yè)未成,有“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之嘆;還是享受江上清風(fēng)、山間明月的快樂自適,都讓人對他的詞與賦嘆為觀止,豈止是“歷朝遭貶客”不能及。城外兄還有一問,在《赤壁古戰(zhàn)場》詩中:
一從蘇軾貶黃岡,文氣沖天蓋武場。
我曰蒲圻燒戰(zhàn)火,敢同詞賦斗輝光?
湖北有兩個赤壁,俗話說的東坡赤壁是“文赤壁”;蒲圻赤壁是“武赤壁”,真正的三國周瑜、諸葛孔明大戰(zhàn)曹操的古戰(zhàn)場。蘇軾在黃州赤壁懷古,借“人道是”遮蔽了真假赤壁之辯。城外兄問的是,蒲圻赤壁之戰(zhàn)與蘇軾赤壁詞賦相較,誰更有光輝?以此一問為蘇軾的詞賦唱了贊歌。
城外兄的懷古詩比上述詩寫得深沉,讓人尋味。不過,他因游學(xué)而懷古終究只是向陽湖文化研究捎帶的產(chǎn)品。由于向陽湖文化的張力巨大,也讓他因研究向陽湖文化走得更遠(yuǎn),詩也寫得更多,這里難以一一盡說。但他的詩基調(diào)在那兒,熱烈擁抱生活,少有人間悲情。
二十多年來,城外兄的向陽湖文化研究促成文化部五七干校成了國家文物保護(hù)單位,他自己成為我國研究五七干校的第一人,向陽湖文化研究專家。可他還在另一個領(lǐng)域兢兢業(yè)業(yè)工作,在咸寧市委辦公室、市政協(xié)、市新聞出版局、市委宣傳部、市委黨校、黨史研究室、市檔案館等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崗位上留下自己的業(yè)績,但他始終鐘情向陽湖,應(yīng)了自己詩中說的“如夢人生當(dāng)適意”(《丁酉中秋有作》)。適意中,忘不了的還是向陽湖舊事,看他《滿庭芳》寫的:
遙想當(dāng)年,咸寧干校,誓師口號紛紛。五七道路,聚匯六千人。多少風(fēng)流名士,棄專業(yè),冷眼紅塵?;奶剖?,拖兒帶女,落戶須扎根。 虔誠接地氣,遠(yuǎn)離都市,親近農(nóng)村。甚羞愧,曾經(jīng)壯志凌云。長嘆他鄉(xiāng)終老,從今后,默默無聞。誰知道,花明柳暗、卻見喜盈門。
從1995年開始“逢人說向陽”的城外兄,對向陽湖這些事總縈繞心頭?!般懹洑v史,弘揚(yáng)文化”,當(dāng)歷史的一頁翻過,“花明柳暗、卻見喜盈門”,人生的事讓城外兄看去,總是如此,不僅是向陽湖的文化名流。這也許是他的詩多向上而有激情的原因。
最后,不妨借張兄昌武先生《讀城外〈向陽湖詩稿〉》的兩句詩作結(jié):“而今事已慷而慨,城外之軒別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