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耀
(安徽師范大學 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安徽 蕪湖 241000 )
對于三國時期史書的撰寫,以曹魏為正統(tǒng)還是蜀漢為正統(tǒng),是中國史學史上的著名公案。自陳壽《三國志》以曹魏為正統(tǒng),司馬光《資治通鑒》延續(xù)這一思路之后,宋、金、元、明歷代都有辯駁者,但這一史學思潮最終卻以成書于明代的長篇歷史小說《三國演義》作為集大成式的討論終端。近年來學界對于《三國演義》中劉備、曹操、諸葛亮等主要人物形象的生成路徑多有探討,較具代表性的觀點是元雜劇中的三國戲?qū)Α度龂萘x》中的人物形象具有定型作用。但元雜劇中的人物形象又如何生成?有論文追溯到宋元時期的社會生態(tài)和在民間流傳的《三國志平話》,也有學者探賾朱熹《通鑒綱目》對這一思潮形成的影響以及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對《通鑒綱目》的接受關系(1)如張大圣:《試論元雜劇“三國戲”對三國人物定型的意義》,《文學界》2011年第7期;張洪成:《宋、金時期魏蜀正閏觀研究》,寧夏大學碩士論文,2014年;魏崇武:《論蒙元初期的正統(tǒng)論》,《史學史研究》2004年第9期等。,都頗有可取之處。但有兩個關節(jié)點尚未被充分關注:一是金元之際實際上是中國北方蜀漢正統(tǒng)思潮形成和定型的關節(jié)點,相對于北宋時期對此問題的莫衷一是和態(tài)度不明,金元時期旗幟鮮明提出的以蜀漢為正統(tǒng)的主張,無疑具有突破性的進展;二是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確曾受到朱熹《通鑒綱目》的啟發(fā)和影響,但郝經(jīng)的蜀漢正統(tǒng)思想更多是金代百余年社會思潮的傳承和積淀。南北蜀漢正統(tǒng)論的形成各有其演進路徑,楊鐮先生就認為,“宋、金分治之后,南北兩方學界對這個問題的意見不但凸顯各自的背景,而且不謀而合”(2)楊鐮:《元代文學編年史》,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5頁。,揭示了南北蜀漢正統(tǒng)觀的生成各有背景,最終達成統(tǒng)一是“不謀而合”而非“北繼南統(tǒng)”。因而對于金元之際中國北方蜀漢正統(tǒng)思潮在文學史上的演進歷程以及南北融匯的過程,依然有可以繼續(xù)探討的空間。
作為對陳壽《三國志》的反撥,東晉習鑿齒《漢晉春秋》首開以蜀漢為正統(tǒng)的先河;但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并未延續(xù)這一思路,而是繼續(xù)沿用《三國志》以曹魏為正統(tǒng)的書史方法,并說“昭烈之于漢,雖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屬疏遠,不能紀其世數(shù)名位”,“故不敢以光武及晉元帝為比,使得紹漢氏之遺統(tǒng)也”(3)司馬光:《資治通鑒》卷69《魏紀一》,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07頁。,以“族屬疏遠”為由排除了蜀漢的正統(tǒng)地位,認為不能參照東漢光武帝劉秀、東晉元帝司馬睿上繼西漢、西晉的方式。但《資治通鑒》較《三國志》有一個進步之處,是更“蜀”為“漢”,初稱劉備為“漢中王”,即位稱“漢主”,崩稱“漢主殂”,追稱“漢昭烈帝”。其實北宋廟堂對此事一直傾向不明,陳師道《正統(tǒng)論》也只是提出了以曹魏為正統(tǒng)是不得已之舉,“魏則中州也,于是與之,其得已乎?”(4)陳師道:《正統(tǒng)議》,見《后山居士文集》卷1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宣和五年(1124年)禮部上言建齊太公武成王廟的從祀名單,于三國將領中,魏有鄧艾、張遼,蜀有諸葛亮、張飛、關羽,吳有呂蒙、陸抗、周瑜、陸遜(5)脫脫等:《宋史》卷105《禮志八》,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719頁。,可謂平均用力。(6)蘇軾:《東坡志林》,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7頁。值得一提的是北宋民間對曹、劉的態(tài)度,與官方稍有差別。蘇軾《東坡志林》記載,民間有說書人講三國故事,閭巷百姓“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蘇軾也認為“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宋、金分治后,南北對這一問題的思考都在沿著北宋思路演進,但呈現(xiàn)出不同的路徑。南宋朱熹以一部《通鑒綱目》表明了以蜀漢為正統(tǒng)的立場,張栻也在《經(jīng)世紀年序》中提出了以劉備續(xù)“漢統(tǒng)”的主張:“獻帝之后,即系昭烈年號,書曰‘蜀漢’。逮后主亡國,而始系魏。”(7)張栻:《經(jīng)世紀年序》,見鄧洪波校點:《張栻集》,岳麓書社,2017年版,第611頁。只是由于南北隔絕,這些著作都未傳入金朝。金朝以蜀漢為正統(tǒng)幾乎與南宋同步,而且參與人數(shù)眾多,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尊劉抑曹的思想傾向,形成了一種顯見的史學思潮。
蜀漢正統(tǒng)思潮形成的關節(jié)點是劉備仁主形象的確立??疾旖鸫娜龂鴷鴮?,可知劉備仁主形象的生成路徑呈現(xiàn)出以下三方面的特點。
一是地緣關系使金人對他的情感中多了一層“自家兒童”的偏愛。劉備一生轉(zhuǎn)戰(zhàn)南北并最終立國于蜀,但他出生并成長于涿郡,他的故鄉(xiāng)也歷來以此為榮。涿州在唐代之前即有先主廟,金中期尚能見到唐乾寧四年(897年)刺史婁君的重修碑(8)王庭筠:《涿州重修蜀先主廟碑》,見閻鳳梧主編:《全遼金文》,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63頁。,金人于此多有題詠。如金中期薊州玉田(今河北玉田)人王寂《寄題涿郡先主廟》二首其一前四句云:“當年竹馬戲兒曹,笑指樓桑五丈高。故國神游得無恨,壞垣風雨夜蕭騷?!?9)王寂:《寄題涿郡先主廟》,見張靜:《中州集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498頁。按,此文王寂《拙軒集》題作《寄題涿郡蜀先主廟》?!皹巧!笔碌涑鲎浴度龂尽は戎鱾鳌罚轰每浼覗|南角有一棵桑樹長到五丈多高,遠望如車蓋,劉備與玩伴在樹下游戲,說“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10)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卷32《蜀書二·先主傳》,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649頁。。王寂在先主廟中想象,說如果劉備的魂靈回到故鄉(xiāng),應該也沒有什么遺恨,雖然廟貌經(jīng)歷戰(zhàn)亂和風雨而傾頹剝蝕,但桑木蕭森,依然在風中傳出美妙的樂聲。如此愉悅溫情的懷想,使我們看到詩人與劉備之間更多在情感上的親近。此詩在當時頗有影響,元好問說“人共傳之”(11)元好問:《中州集》王寂小傳,見張靜:《中州集校注》,第498頁。。
承安二年(1197年),涿州民間自發(fā)對先主廟進行了較大規(guī)模的重修,王庭筠《涿州重修蜀先主廟碑》記載當時“富者以資,巧者以藝,少者走以服其勞,老者坐以董其功”(12)王庭筠:《涿州重修蜀先主廟碑》,見閻鳳梧主編:《全遼金文》,第1963頁。按,張金吾《金文最》據(jù)《涿州志》收錄,題作《涿州重修漢昭烈帝廟碑》,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039頁。,百姓呈現(xiàn)出極大的參與熱情。修葺后的先主廟煥然一新,而且以諸葛亮、關羽、法正、龐統(tǒng)、張飛、簡雍配祀。大安三年(1211年)蒙金戰(zhàn)爭初起,河北真定(今河北正定)人周昂以權行六部員外郎之職入軍參戰(zhàn),路經(jīng)涿州,也拜謁了先主廟,作《謁先主廟》詩云:
暗粉陳丹半在亡,短垣殘日共悲涼。不須古碣書綿竹,自有荒村紀葆桑。塵土衣冠曾系馬,歲時歌舞亦稱觴。不應巴蜀江山麗,能使英靈忘故鄉(xiāng)。(13)周昂:《謁先主廟》,見張靜:《中州集校注》,第902頁。
戰(zhàn)爭造成了百姓的大量死亡和流離,殘陽下的村莊顯得無比清冷。斷壁殘垣之下,那些曾經(jīng)精雕細漆過的生動彩繪,如今只能看到暗粉陳丹,詩人于此頓生悲涼之感。詩末二句將視線宕向空間上遙遠的蜀地和時間上邈遠的三國,說就算巴蜀風景秀麗,先主的英靈也必然不會忘記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在蒙古的強勢進攻和金軍的節(jié)節(jié)敗退中,這里或許也暗含著詩人期待劉備英靈能夠護佑家鄉(xiāng)的一線希望吧。但這樣的祝禱顯然沒有奏效,大安三年(1211年)九月,周昂所在的完顏承裕軍隊兵敗會河堡,“僵尸百余里,金兵之精銳者咸盡”(14)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1《太師魯國忠武王》,姚景安校點,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頁。,承裕脫身逃到宣德,其后“大元游兵入居庸關,中都戒嚴。識者謂金之亡,決于是役”(15)脫脫等:《金史》卷93《完顏承裕傳》,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193頁。。兵敗后,周昂與其侄周嗣明退保懷來(今河北張家口一帶),城陷自殺,《歸潛志》說“父子俱縊死”(16)劉祁:《歸潛志》卷2,崔文印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頁。,兩代才華橫溢的文士死于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爭之中。但劉備給過這片土地的溫情和希望,無疑是金代劉備尊崇中極具光亮的部分。
二是劉備在當陽兵敗時不忍棄民所體現(xiàn)出來的民本意識和仁者情懷,在金末戰(zhàn)亂、百姓生命遭受嚴重摧折時受到士人的充分致敬。陳壽《三國志·先主傳》記載,劉備兵敗當陽,逃亡時“眾十余萬,輜重數(shù)千兩,日行十八余里”,有人提出“宜速行保江陵,今雖擁大眾,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劉備回答:“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17)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卷32《蜀書二·先主傳》,第653頁。習鑿齒《漢晉春秋》評價此句,認為“先主雖顛沛艱難而信義愈明,勢逼事危而言不失道”(18)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卷32《蜀書二·先主傳》引,第654頁。,揭示了劉備的“信義”與“有道”。貞祐二年(1214年)金朝廷遷都汴京,燕京、河朔之地迅速失陷,百姓逃難爭渡黃河,金朝廷為了防止奸細和不法之徒,發(fā)布了一條“河禁”:“凡自北來而無公憑者,勿聽渡?!?19)脫脫等:《金史》卷106《賈益謙傳》,第2473頁。后來雖然河禁取消,但擺渡能力不足,以至“河陽三城至于淮、泗,上下千余里,積流民數(shù)百萬,饑疫薦至,死者十七八”(20)郝經(jīng):《先大父墓銘》,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57頁。。元好問之師、郝經(jīng)祖父郝天挺以布衣寫信給機察使范元直,請他上書朝廷援救渡河百姓,他援引劉備當陽不棄民的典故說:
昔昭烈當陽之役,既窘甚,猶徐其行,以俟荊襄遺民,曰:“成大事者必資于眾,人歸而棄之,不祥?!本又^漢統(tǒng)四百年,此一言可以續(xù)之。今國家比之昭烈不至于窘,河朔之民,獨非國家赤子乎?夫人心之去就,即天命之絕續(xù)也。乞詔沿河諸津,聚公私船,寬其限約,晝夜放渡,以渡人多寡第其功過,以救遺民,結(jié)人心,固天命。中興之期,庶幾可望。(21)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957頁。
郝天挺認為,現(xiàn)在國家南遷,與劉備當時兵敗被曹兵追殺相比尚不至于窘迫,因而更不可以丟棄民眾。他還提出了具體措施,即令公私船晝夜放渡,并以渡人數(shù)量作為獎懲。他的上書起到了作用,“書奏,即日中使告諭,令疾速放渡,河朔之民全活者眾”(22)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957頁。。而郝天挺以劉備不棄民之一言可以續(xù)“漢統(tǒng)四百年”的說法,也深刻地影響了其子郝思溫,成為后來他希望郝經(jīng)重寫三國史的動因之一。
新野(今河南新野縣)是劉備兵敗投奔荊州劉表途中的駐軍之地,期間他三次前往鄧縣(今河南鄧州市)拜訪諸葛亮,展開著名的“隆中對”,為劉備此后的步步為營打開了局面。正大七年(1230年),從軍鄧州的元好問與主帥移剌瑗一同游覽新野先主廟,作《新野先主廟次鄧州帥》詩,前四句云:“一軍南北幾扶傷,長坂安行氣已王。豪杰盡思為漢用,江山初不假吳強?!?23)元好問:《新野先主廟次鄧州帥》,見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32頁。元好問認為,劉備在當陽長坂坡兵敗逃離時不忍丟棄隨他而行的百姓,已經(jīng)顯示出王者氣象,何況又有諸葛亮、關羽、張飛等眾多豪杰的襄助擁戴,即使不與東吳聯(lián)合,同樣可以抗衡曹魏。元好問一向具有鮮明的民本意識(24)參看狄寶心:《論元好問的民本實踐》,《民族文學研究》2017年第1期。,詩歌也包含著他對金末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
三是劉備永安宮托孤一事,受到金代士人的極高稱譽,這一事件使劉備的“仁主”形象進一步向有著“公天下”之心的正統(tǒng)帝王形象演變。劉備臨終對諸葛亮說:“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25)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卷35《蜀書五·諸葛亮傳》,第682頁。陳壽評價劉備“舉國托孤于諸葛亮而心神無貳”之事,稱“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26)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卷32《蜀書二·先主傳》,第664頁。。在金代作家前后相繼的思考中,劉備的“仁者之心”也在逐漸向著“公天下之心”的正統(tǒng)帝王形象演變。王庭筠《涿州重修蜀先主廟碑》開篇即先以大段論“仁”,認為不能以成敗論人,而應以其心;仁者未必成功,成功者未必仁;仁者之心是以仁仁天下,不仁者之心是以仁濟其私;那些竊仁以欺天下者,雖一時成功,旋與草木同腐朽。在此基礎上他提出:
仁者之心,不以其身其家,而以天下,故天下之人亦相與謳歌戴仰,愿以為君。雖生無成功,天下之人莫不嘆息,至后世猶喜稱道?!戎?,仁人也。當陽之役,不以身而以民;永安之命,不以家而以賢。雖不能如其言,要之其心,如是而已。有厚愛天下之心,必饗天下之報,至今天下之人,猶嘆息其無成,而喜稱道之,涿之人又祀而奉之,宜哉!(27)王庭筠:《涿州重修蜀先主廟碑》,見閻鳳梧主編:《全遼金文》,第1963頁。
王庭筠將劉備之仁定位于“不以其身其家,而以天下”,雖然未獲成功,但空間上的“天下人”和時間上的“后世”“至今”都擁有極高的聲譽,厚愛天下而獲天下之愛,民間祭祀的千載不絕正是對劉備仁愛之心的認可。他尤其提到了“當陽之役”和“永安之命”。明人王世貞讀到王庭筠這通碑后,認為“當陽之役,不以身而以民;永安之命,不以家而以賢”二句“自是名語”(28)金毓黻輯:《黃華集》卷8,《遼海叢書》本,遼海出版社,1985年版,第1855頁。,正是對王庭筠拈出此二事識見之高的認同。但王庭筠碑文并未提出蜀漢正統(tǒng)的問題,而在文末說“先主建安二十六年即皇帝位,沒謚曰昭烈,若夫虛名末飾,非其心也”,認為劉備并不在意這些“虛名末飾”。在王庭筠的價值體系中,“仁”的價值高于“名”,遠超皇帝之位和昭烈之謚。
而到了曾受學于王庭筠的磁州(今河北磁縣)人趙秉文這里,劉備之“仁”出現(xiàn)了明確向蜀漢正統(tǒng)轉(zhuǎn)化的傾向。趙秉文有《涿郡先主廟》五古二首,其一有云:“嗚呼永寧宮,慷慨臨終言。老瞞安足雄,死面靦奸魂。仁與不仁耳,成敗何必論?!?29)趙秉文:《涿郡先主廟》,見《趙秉文集》,馬振君整理,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8頁。詩中不以成敗論略之的觀點與王庭筠一脈相承,而對劉備與曹操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對比性評價,并提出了二人的區(qū)別在于“仁與不仁”。這一評價其實暗含了《孟子·離婁上》所引孔子“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之語,將二人的優(yōu)劣建立在是否合于“道”的基礎上。也正是基于這一認識,趙秉文《蜀漢正名論》明確提出了要為蜀漢正名的主張。文章開篇引《春秋》“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之語并解釋云:“西蜀僻陋之國,先主、武侯有公天下之心,宜稱曰漢。漢者,公天下之言也,自余則否?!?30)趙秉文:《蜀漢正名論》,見《趙秉文集》,第333頁。趙秉文認為西蜀雖然是僻陋之國,但因為劉備和諸葛亮有公天下之心,所以宜稱曰“漢”,而不應與“曹丕、孫權同以僭稱”。他將“漢”闡釋為“公天下之言”和“公天下之心”,將劉備、諸葛亮比之為商湯、伊尹,“三代而下,公天下之心者至此復見,伊、湯之德不足進焉”。這是對王庭筠“不以其身其家,而以天下”之論的發(fā)展。在此基礎上,他列舉史書對劉備之事的若干條書寫方法進行辨析。饒宗頤《中國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一書引用全文,評語重點摘出“公天下之心”句,并認為趙秉文所舉若干條書法“陳義甚明”,又提出南宋韓元吉、高似孫等人有類似說法,趙秉文“亦著此意”(31)饒宗頤:《中國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413頁。,揭示出南北隔絕情況下對此問題思考方向的一致性。
與趙秉文為蜀漢正名一脈相承的是,元好問弟子郝經(jīng)提出應該為劉備本人正名,即不當再稱“先主”,而應稱其謚號“昭烈皇帝”。郝經(jīng)拜謁涿州先主廟,讀到了半個世紀前王庭筠的重修廟碑,一方面稱贊王庭筠“推明昭烈之志,論義文采,近世所無”,另一方面又認為碑文仍只題“先主”名號而未稱皇帝“有未正焉”,于是踵作《涿郡漢昭烈皇帝廟碑》。郝經(jīng)認為,按《春秋左氏傳》,“先主”是大夫稱其先大夫之辭,生則稱主,沒則稱先主,并非帝王之號。他又指出:“夫高帝以寬仁得人心,開漢統(tǒng);光武以謹厚得人心,復漢統(tǒng);昭烈以信義得人心,存漢統(tǒng)”,“且與光武皆漢子孫,豈容神器之他歸,而獨不與其統(tǒng),稱大夫之稱乎?”于是“推本漢氏家法心傳,統(tǒng)體所在,正其名號,曰‘漢昭烈皇帝’,榜其殿而碑諸廟”(32)郝經(jīng):《涿郡漢昭烈皇帝廟碑》,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872頁。,正式將“先主廟”改為“昭烈皇帝廟”。郝經(jīng)又有《題涿州昭烈皇帝廟》一詩:“興王百折似高皇,垂老才能據(jù)一方。鄴下只知移漢鼎,江東不肯對劉郎。千年生長村猶在,三代君臣道未忘。涿水都為永安淚,子規(guī)啼血怨樓桑?!?33)郝經(jīng):《題涿州昭烈皇帝廟》,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309頁。佇立昭烈皇帝廟,郝經(jīng)想到的是劉備離開故鄉(xiāng)后為追復三代之道的艱難和最終功業(yè)未成的悲傷,“永安淚”既接續(xù)了金代詩學中對劉備托孤之事的稱揚,但更落腳于對劉備心境的體味。此后王惲有詩《祗謁昭烈皇帝廟》,可知郝經(jīng)改“先主廟”為“昭烈皇帝廟”得到了當時士人的確認。
郝經(jīng)《廟碑》也記載了涿州劉備廟受到當?shù)刈鸪绲那闆r,說燕趙自古多豪杰,人們“每言曹魏簒漢之事,莫不欷歔流涕”,“想見昭烈君臣父子之際,仁厚灑落,藹然三代之風”,所以涿州劉備廟崇祀不絕,“有盛于沛豐、南陽焉”。(34)郝經(jīng):《涿郡漢昭烈皇帝廟碑》,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871頁。“藹然三代之風”無疑是對帝王的最高評價,而說此廟中劉備神靈超過其他地方的祠廟,正是對王寂、周昂等人詩中“自家兒童”般偏愛情感的呼應。在中統(tǒng)元年(1260年)八月上忽必烈的《立政議》中,郝經(jīng)歷數(shù)“有功于天下甚大,有德于生民甚厚”的古代君王,列舉兩漢八帝后接著說:“于三國則曰昭烈一帝?!?35)郝經(jīng):《立政議》,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838頁。他將這一已經(jīng)定型的統(tǒng)緒傳達給忽必烈,也就此提出了古代有為帝王的高標供忽必烈參照,促使蒙元王朝盡快立政定制,重建禮樂文明秩序。
金元之際以蜀漢為正統(tǒng)的史學思潮中,與劉備仁主形象確立密切相關的是曹操的對比和諸葛亮的烘托,二人以不同角度的鏡像映射出金元之際士人對這一問題的系統(tǒng)思考。
曹操在正史及官方文書中一般被稱作“魏武帝”,蘇軾也有《魏武帝論》;但在金代文學中我們幾乎看不到這一稱謂,而多見“老瞞”“曹瞞”“阿瞞”這樣的蔑稱。蔑稱的源頭是東晉佚名的《曹瞞傳》,因被裴松之引入《三國志》評注而廣泛傳播?!恫懿m傳》顛覆了曹操威武豪俠、功業(yè)蓋世的一代英主形象,將曹操塑造成了青年時“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后期又“佻易無威重”,好刑殺卻“垂涕嗟痛之”的假慈悲偽君子;此后經(jīng)唐傳奇《獨異志》等繼續(xù)衍化,曹操奸詐詭譎、殘忍好殺的形象得到了進一步強化。(36)可參看曹龍:《曹操形象演變研究》,渤海大學碩士論文,2015年。唐代元稹《董逃行》詩有“劉虞不敢作天子,曹瞞簒亂從此始”(37)元?。骸抖有小?,見《元氏長慶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19頁。句,將曹操的帝王身份定為“篡亂”。蘇軾《諸葛亮論》也提出“曹操因衰乘危,得逞其奸”,那些“廉隅節(jié)概、慷慨死義之士”并不是真心服膺,而是曹操“以威劫而強臣之”(38)蘇軾:《諸葛亮論》,見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文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78頁。。又蘇軾《和陶雜詩》其五有云“孟德黠老狐,奸言嗾鴻豫”(39)蘇軾:《和陶雜詩》其五,見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文集校注》,第2193頁。,對曹操之奸進行了諷刺。曹操在道德層面的陷落是曹魏政權在史評中失去正統(tǒng)地位的重要原因。
在金代詩文中,對曹操的蔑稱俯拾即是。李晏《題武元直赤壁圖》:“鼎足分來漢祚移,阿瞞曾困火船歸。一時豪杰成何事,千里江山半落暉?!?40)李晏:《題武元直赤壁圖》,見張靜:《中州集校注》,第495頁。感嘆赤壁之戰(zhàn)中曹操雖然戰(zhàn)敗,但孫、劉兩家眾多豪杰最終未能戰(zhàn)勝曹操,而使千里江山落歸曹魏。劉昂(次霄)《讀三國志》二首其一:“阿瞞狐媚無多罪,誰作桓文得到頭?!?41)劉昂:《讀三國志》,見張靜:《中州集校注》,第2211頁。貌似對曹操的奸詐有所寬囿,事實上在對齊桓公、晉文公霸業(yè)難以長治久安的討論中,蘊含著對曹操不能行王道的根本性批判。李夷《贈國醫(yī)張子和》:“祝君莫觸曹瞞怒,世上青黏要指名?!?42)李夷:《贈國醫(yī)張子和》,見張靜:《中州集校注》,第2004頁。用華佗為曹操治病被殺的典故,突出曹操的喜怒無常、殘暴噬殺。雷淵《讀孔北海傳》:“漢室風流絕建安,老瞞父子力排山??蓱z魯國真男子,也著區(qū)區(qū)七子間?!?43)雷淵:《讀孔北海傳》,見張靜:《中州集校注》,第1702頁。為孔融位列“建安七子”稱屈,認為他的“真男子”氣概遠在曹氏父子和其他作家之上。又元好問《曲阜紀行十首》其六:“曹瞞盜漢璽,僅得保腰領。”(44)元好問:《曲阜紀行十首》其六,見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第1234頁。陳賡《寄陜郡楊正卿》:“奸雄頗忌孔文舉,富貴何如張長公。”(45)房祺編,張靜校注:《河汾諸老詩集校注》,三晉出版社,2017年版,第80頁。這些詩句都可看出金代士人揚劉抑曹的史觀和情感傾向。金亡前的天興元年(1232年),蒙古兵入河南,百姓多南奔入宋,李俊民也輾轉(zhuǎn)到達襄陽。襄陽有多處三國遺址,李俊民寫有《三顧門》《隆中》《關將軍廟》《鹿門山》《龐士元宅》《徐庶宅》《龐公祠》《劉表祠》等系列詩歌,揚劉抑曹的傾向也非常明顯。如《劉表祠》:“當時若聽韓嵩策,那得曹瞞享士牛?!?46)李俊民:《劉表祠》,見魏崇武等校點:《李俊民集·楊奐集·楊弘道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144頁。既有對劉表錯失良機的嘆惋,更有對曹操在荊州犒兵饗士的不滿。又《徐庶宅》末二句云:“到頭驥足非難展,只在當時駕馭人?!?47)李俊民:《徐庶宅》,見魏崇武等校點:《李俊民集·楊奐集·楊弘道集》,第143頁。徐庶因母親被曹操擄去辭別劉備進了曹營,從此才華難展,李俊民認為是因為曹操無能駕馭這樣的高才。
宋人對曹操的肯定也引起了金人的不滿,如承安二年(1197年)進士,官至翰林直學士的真定藁城(今河北藁城)人王若虛,就對司馬光、蘇轍的觀點多有批判。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提出曹操篡漢并非取之于漢,而是取自盜手,這一說法已經(jīng)遭到宋人胡寅的質(zhì)疑,王若虛對此極為認可,以胡寅之說為是,并認為司馬光“失言之罪,萬古不磨”;而蘇轍曾論曹操,“使其主盟諸夏而不廢舊君,上可以為周文王,下猶不失為桓文公”,王若虛也進行了批駁,認為曹操本為“賊”,蘇轍之言可謂書生迂闊之論。蘇轍又有文章獎飾五代歷仕十代君王的“不倒翁”馮道,王若虛合并清算,認為“司馬君實正直有余而寬假曹操,蘇子由道學甚高而獎飾馮道,皆繆戾之見,有害于名教,不足為長厚也”(48)王若虛:《議論辨惑》,見馬振君點校:《王若虛集》,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357-358頁。,獎譽不當甚至影響到了他們自身的形象。王若虛也有對劉備、曹操的直接評說,并且以揚為抑、以抑為揚。他稱揚曹操征烏桓回軍后自謂幸勝,偏賞先諫者,此舉可以為千古法,接著提出:“操一生所行類皆不道之事,獨此一節(jié)有光青史,而陳壽略之,豈非闕典之甚哉!”稱揚一事而否定了曹操的絕大多數(shù)功績。他又批判劉備以私憾殺張裕,說對于“天資仁厚,有古賢君之風”的劉備來說,“此舉乃與曹操無異”(49)王若虛:《君事實辨下》,見馬振君點校:《王若虛集》,第307-308頁。,失望中仍含無上褒揚。
曹操在托孤事件上與劉備的不同,是金元之際曹、劉對比中一個重要的角度。趙秉文認為劉備托孤以“誠”,而曹操“欺孤問鼎,何嘗一事而出于誠”(50)趙秉文:《蜀漢正名論》,見《趙秉文集》,第333頁。,即使有諸葛亮這樣的忠義之臣也不會為之所用。郝經(jīng)在寓居鐵佛寺讀書期間,為“決科文”寫作了十四篇述擬文章,其中有《漢昭烈帝討吳孫權檄》《漢丞相亮諭偽魏檄》二文,文中對曹操直呼為“賊”。前文稱“曹操父子窺窬神器”,孫權聯(lián)曹是“奉賊稱臣”(51)郝經(jīng):《漢昭烈帝討吳孫權檄》,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795頁。;后文則稱“國賊曹操,螟蛉假姓,贅閹遺孽。……肆其豺狼之志,握皇樞而蹙威柄,挾天子以令諸侯。只將簒竊為謀動,以詔旨行事”(52)郝經(jīng):《漢丞相亮諭偽魏檄》,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798-799頁。,對曹操篡位竊權大加批判,甚至直刨其出身父祖。郝經(jīng)又有《西陵行》古體長詩,以曹操陵墓為視點,對曹操設疑冢和托孤之事進行了義正辭嚴的批判:“人間解著鬼欺人,地下還將縛鬼賣。漫言題作征西墓,誰信西陵亦虛墓?!薄昂雾毼雎母窒?,涕淚咿嚶效兒女。君不見永安宮中漢昭烈,重向孔明托后主。付君一片討賊心,嗣子不才君自取。天下英雄只玄德,操等區(qū)區(qū)真溷鼠?!?53)郝經(jīng):《西陵行》,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242頁。郝經(jīng)認為曹操死后葬于西陵,卻又設疑冢七十二處,對世人的層層設防,與劉備的坦蕩無私形成鮮明對比。尤其二人的臨終遺命更是對比鮮明,劉備托的是天下,曹操托的是婢妾伎人。郝經(jīng)所說之事見于曹操《遺令》:“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臺,善待之?!碌?、十五日,自朝至午,輒向帳中作伎樂。汝等時時登銅雀臺,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與諸夫人,不命祭。諸舍中無所為,可學作組履賣也。”(54)曹操:《遺令》,見《曹操集》,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8頁。在郝經(jīng)看來,曹操臨終不關心天下事而惟關心家務私事,死后尚希望享受伎樂和臣下的瞻望,格局之小,實難稱“英雄”之號。曹操曾與劉備對酒論英雄,稱“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金末李俊民《關將軍廟》說“曹吳不是中原手,天下英雄有使君”(55)李俊民:《關將軍廟》,見魏崇武等校點:《李俊民集·楊奐集·楊弘道集》,第143頁。,雖然突出劉備,也只是說劉備是“英雄”之一;郝經(jīng)卻將說這話的曹操本人直接刪除,使這一稱號的得主唯一化,蜀漢的正統(tǒng)地位也得到進一步凸顯。
另一方面,金元之際對諸葛亮的評價也在為蜀漢正統(tǒng)加分。諸葛亮獲得的正面影響遠比劉備更早也更為廣泛,南朝梁昭明太子編《文選》選入諸葛亮《出師表》,李善為之詳加注解,此后杜甫《蜀相》詩“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武侯廟》“遺廟丹青落,空山草木長。猶聞辭后主,不復臥南陽”等句,將諸葛亮苦心經(jīng)營、出師未捷的悲壯形象塑造得高昂峻拔。金朝一向注重從前代歷史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愛好文學且注重文治的金章宗甚至詔譯《諸葛孔明傳》賜給徒單克寧(56)脫脫等:《金史》卷92《徒單克寧傳》,第1364頁。,大約是勉勵其以諸葛亮為精神楷模。劉祁《歸潛志》中說李純甫少年時自負其材,以為功名可以俯拾而得,作《矮柏賦》,“以諸葛孔明、王景略自期”(57)元好問:《中州集》李純甫小傳,見張靜:《中州集校注》,第1121頁。。王景略是前秦丞相王猛,滅前燕,平定五公之亂,富國強兵,時人以為可比管仲、子產(chǎn)。金代士人往往有諸葛亮之志難有輔政之途,因而金代文學中對諸葛亮的艱難處境和功業(yè)未成有著深入人心的體察。如趙秉文《涿郡先主廟》二首之二即寫諸葛亮,“艱危奉命際,流涕《出師表》。一時會風云,千古事蘋藻”,遙想諸葛亮對于蜀漢的功業(yè)和君臣相得的風會盛事,并對諸葛亮的《出師表》和在秋風五丈原中的巨星殞墜表示無限感懷。他說如今民間尚在傳說稱道劉備君臣之事,而隔著歷史的風煙和遼遠的地域,燕雁蜀鳥慘淡愁飛,“亦復《梁父吟》,塵埃驚潦倒”(58)趙秉文:《涿郡先主廟》,見《趙秉文集》,第58頁。,吟誦諸葛亮當年喜歡的《梁父吟》,連塵埃都似乎在驚嘆他的潦倒。趙秉文在章宗時曾因諫言胥持國當罷和元妃李氏立后之事兩度遭貶外放,詩歌中也寄寓著他自己無法實現(xiàn)輔王之志的現(xiàn)實感懷。
金朝南渡后,對蒙古入侵、南宋冷眼相觀下王朝命運的擔憂,使士人對諸葛亮的感懷嘆惋由自身“不能實現(xiàn)輔政理想”,向“諸葛亮未能救世”與“時無諸葛亮”的悲劇意識轉(zhuǎn)移。元好問作于正大七年(1230年)的《新野先主廟次鄧州帥》后四句云:“兩朝元老心雖壯,再世中興事可常?寂寞永安宮畔土,爭教安樂似山陽?!?59)元好問:《新野先主廟次鄧州帥韻》,見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第532頁。諸葛亮空有壯志雄心而中興難復,劉備在白帝城永安宮的諄諄托孤,也只能換來劉禪降曹后被封安樂山陽公的悲劇結(jié)局,詩中寄寓著元好問的深沉慨嘆。日本學者小松直之進在大正八年(1919年)所編的《元遺山詩選》中評“兩朝元老”二句云:“武侯長逝后,山河非復漢之有,何等痛絕?!?60)小松直之進:《元遺山詩選序》,日本大正八年(1919年)刊本。這里將悲劇性后延到諸葛亮去世之后。但更令詩人“痛絕”的是,當時根本沒有如諸葛亮一樣的輔王之才,元好問《鄧州城樓》詩:“鄧州城下湍水流,鄧州城隅多古丘。隆中布衣不復見,浮云西北空悠悠。長鯨駕空海波立,老鶴叫月蒼煙愁。自古江山感游子,今人誰解賦登樓?!?61)元好問:《鄧州城樓》,見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第531頁。詩歌與趙秉文《涿郡先主廟》一樣籠罩在歷史的愁云之中,但所感嘆的內(nèi)容已大有不同。小松直之進評此詩:“‘隆中’四句深傷當時無其人,聲淚俱下。”(62)小松直之進:《元遺山詩選》,日本大正八年(1919年)刊本。有其人而中興尚難,無其人又當如何?這才是元好問最為深切的悲傷。
但金末士人顯然并不甘心于此,依然在風雨飄搖的現(xiàn)實中拜謁諸葛亮祠廟,感受一代天才的英邁之氣與功業(yè)未成的失落,甚至希望能在諸葛亮英靈的感召護佑下出現(xiàn)奇跡。金中期著名詩人,太原郝俁之子郝居中,正大八年(1231年)曾任鳳翔治中、南山安撫使,游陜西五丈原故址,作《題五丈原武侯廟》詩云:“籌筆無功事可哀,長星飛墮蜀山摧。三分豈是平生志,十倍寧論蓋世才。壞壁丹青仍白羽,斷碑文字只蒼苔。夜深老木風聲惡,尚想褒斜萬馬來。”(63)郝居中:《題五丈原武侯廟》,見張靜:《中州集校注》,第419頁。詩人認為,天下三分并非諸葛亮的平生志向,諸葛亮的才華也高出世人十倍;而志向與才華越高,失敗的悲劇性也就越強,也越是使人沉痛。在戰(zhàn)爭的破壞下,五丈原故址只有斷碑壞壁,那些稱述諸葛亮功業(yè)的廟碑文字掩映在蒼苔之中。詩人佇立碑前,與諸葛亮一起傾聽深夜惡風中的老木悲鳴,遙想著是否會有千軍萬馬沿著諸葛亮建興十二年(234年)為出師祁山修葺的褒斜道而來。郝俁追懷諸葛亮的詩歌寄寓了士人對于金朝殘破局勢的深切憂慮,他們在亡國前的陰影中期待著能有千萬救兵騎馬揚塵前來的奇跡出現(xiàn)。然而奇跡不會出現(xiàn),金朝也沒有諸葛亮一樣的賢才。即使有又能如何呢?蜀漢畢竟也滅亡了。
在逐漸明晰的蜀漢正統(tǒng)思潮下,諸葛亮作為蜀漢王朝的智囊和劉備的托孤重臣,無疑承載了更為崇高的歷史使命,被認為是恢復漢代甚至上古三代禮樂文明的希望所在,是“道”的化身。較早提出諸葛亮若不死將會復興三代禮樂文明的是隋唐之際的王通,其《中說·王道篇》云:“諸葛亮而無死,禮樂其有興乎?”(64)王通:《中說》卷1,見張沛:《中說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8頁。趙秉文對此極為稱揚,并說:“仆固不足以知禮樂之本,若安上治民、移風易俗之實,孔明任之有余矣。不然,周旋鏗鏘之末,區(qū)區(qū)叔孫通、大樂令夔之事,何待于亮哉!”(65)趙秉文:《蜀漢正名論》,見《趙秉文集》,第333頁。趙秉文認為以諸葛亮之才,并不僅僅是如西漢初叔孫通制定禮樂、魏黃初間以杜夔為大樂令那樣做具體的事,而是可以安上治民、移風易俗且任之有余。這一觀點到元初又有所發(fā)展。郝經(jīng)在《漢丞相亮諭偽魏檄》中,從志、學、才、智四方面稱道諸葛亮,“以伊、呂之志,為顏、孟之學,才兼管仲,知若子房”(66)郝經(jīng):《漢丞相亮諭偽魏檄》,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799頁。,認為諸葛亮有伊尹、呂望的志向,顏回、孟子的學問,管仲、張良的才華。在《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廟碑》中,郝經(jīng)又對諸葛亮的“以天下自任”之志可比伊尹、孟子詳加闡述:“以天下自任,佐王而行道濟時,伊尹也;以天下自任,無王而不能行道濟時,孟軻也;以天下自任,佐王行道,不能盡濟斯民,不盡其用,諸葛孔明也?!焙陆?jīng)認為,相比于伊尹輔佐成湯建商滅夏終成其志,孟子和諸葛亮都屬于未竟其志的悲劇人物;但孟子未竟其志是因為“無王”,戰(zhàn)國之世沒有出現(xiàn)如商湯、文王一樣值得輔佐的王,而諸葛亮未竟其志是因為“以王佐全才立政于區(qū)區(qū)庸蜀,不能疆理天下,完漢故物,制禮作樂,比隆三代”,在此諸葛亮的形象已經(jīng)明顯掩壓劉備。郝經(jīng)在《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廟碑》銘詞中也寫道:“使侯不死兮,禮樂其可興。三代其庶幾兮,不侯之知兮?!?67)郝經(jīng):《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廟碑》,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875頁。他認為諸葛亮可以復興禮樂文明制度而使蜀漢有三代之治。
趙秉文與郝經(jīng)前后相繼的思考,都與金元之際由于戰(zhàn)爭造成的紀綱禮樂紊亂、士人希望恢復文明秩序的期許有著直接關聯(lián)。而曹操的對比和諸葛亮的烘托,都有力地促進了金元之際“蜀漢正統(tǒng)論”的形成。
金亡十二年后的蒙古定宗元年(1246年),已通過東平戊戌選試(1238年)后任職河南路課稅所長官的楊奐,有機會看到張柔等人從南宋帶回的朱熹《通鑒綱目》。在此之前,楊奐曾計劃自己寫一部這樣的書,并且已經(jīng)在寫作過程中,“后攻宋軍回,始見《通鑒綱目》,其書乃寢”(68)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91頁。。楊奐欲寫之書名曰《漢書》,旨在駁正司馬光《資治通鑒》中以曹魏為正統(tǒng)的書史方法,并有詩稱“欲起溫公問書法,武侯入寇寇誰家”,表達對司馬光將諸葛亮北伐定性為“入寇”的極大不滿,甚至想把司馬光從地下喚起認真地理論一番。《四庫全書總目》論及楊奐停止著書之事云:“是郝經(jīng)以外又有斯人,亦具是卓識矣?!?69)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30頁。事實上楊奐于郝經(jīng)為前輩,但這一說法正揭示了金元之際持這一觀點的大有人在。如王若虛門人劉德淵,金末曾“殺乘馬而祭昭烈”,金亡后赴戊戌試魁河北西路,中統(tǒng)元年(1260年)授翰林待制,自知不合于時,棄官著書,“敷析溫公《通鑒》數(shù)百條,枝翊章武,俾承正統(tǒng)。及見考亭《綱目》書多所吻合,沾沾而喜曰:‘吾天地間可謂不孤矣!’”(70)王惲:《卓行劉先生墓表》,見楊亮、鐘彥飛:《王惲全集匯校》,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673-2674頁。南北對這一問題達成一致,無疑是蜀漢正統(tǒng)思潮演進史上的重要事件。
楊奐的《漢書》雖然擱筆,但他另作有《正統(tǒng)例》六十卷(佚),將他對三國正統(tǒng)的思考匯入了中國歷史正統(tǒng)論的系統(tǒng)之中?!犊傂颉吩疲骸罢蚜业凼抑?,卒續(xù)漢祀,必當與者也。”歷史不以王莽為正統(tǒng),卻以曹魏為正統(tǒng),是“黨魏媚晉”“獎簒”之舉(“莽、操之惡均,卻莽而納操,誠何心哉?”)他解釋自己將建安十三年系之劉備的原因說:“漢之建安十三年系之劉備,何也?以當陽之役也。夫我不絕于民,民其絕我乎?《詩》之《皇矣》‘乃眷西顧’‘求民之莫’,斯其旨也?!?71)楊奐:《正統(tǒng)八例總序》,見魏崇武等校點:《李俊民集·楊奐集·楊弘道集》,第282頁。由此論述也可知,“當陽之役”在金元之際蜀漢正統(tǒng)的確立過程中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其中承載的是北方士人對劉備民本意識的強調(diào)。楊奐在序言中提出自己確立“正統(tǒng)”的標準,是“王道之所在,正統(tǒng)之所在也”;而“王道”的本質(zhì)就是“仁”,是《論語·憲問》中孔子所說的“修己以安百姓”,也就是楊奐所引《詩經(jīng)·大雅·皇矣》中的“乃眷西顧”“求民之莫(瘼)”,是對王庭筠、元好問、趙秉文之說的延續(xù)和深化。
金元之際蜀漢正統(tǒng)思潮的演進高峰,無疑是以郝經(jīng)完成于至元八年(1272年)被拘真州期間的《續(xù)后漢書》作為標志,但郝經(jīng)這一思想的成熟也經(jīng)歷了幾十年時光。據(jù)其弟子茍宗道《郝公行狀》,郝經(jīng)“自弱冠,每以陳壽所修《三國志》統(tǒng)紀紊亂,尊魏抑漢,后世不公之甚,他日必當改作”(72)茍宗道:《故翰林侍講學士國信使郝公行狀》,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附錄,第1146頁。。郝經(jīng)在《續(xù)后漢書》自序中也說:“經(jīng)嘗聞?chuàng)|紳先生余論,謂壽書必當改作,竊有志焉。及先君臨終復有遺命,斷欲為之,事梗不能?!?73)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序》,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753頁。郝經(jīng)之父郝思溫與當時的“搢紳先生”們都持這一看法,正可看出這是金元之際一種同氣連聲的社會思潮。海迷失后元年(1249年)楊奐北上燕京時曾途經(jīng)保定,二十七歲的賈輔幕府教師郝經(jīng)到住所拜見,楊奐將所著《正統(tǒng)例》等書贈送給郝經(jīng),次年郝經(jīng)寫信稱揚“其事其辭其理皆有用者也,非世之逐末之文也”(74)郝經(jīng):《上紫陽先生論學書》,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630頁。。楊奐的正統(tǒng)觀或也對郝經(jīng)有一定影響。
郝經(jīng)讀到朱熹《通鑒綱目》后,同樣看到了它的進步性,在《涿州重修蜀先主廟碑》中歷數(shù)蜀漢正統(tǒng)論的演進史后,明確表示了對朱熹《通鑒綱目》以蜀漢為正統(tǒng)的認同,但他也認識到這是一部沒有完成的著作,曾對人說:“《綱目》雖奪魏統(tǒng)與漢,然一代完書終未改正。”(75)茍宗道:《故翰林侍講學士國信使郝公行狀》,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附錄,第1146頁。他認為《通鑒綱目》的不盡如人意在當時也具有普遍性,如姚燧青年時期在蘇門山跟隨許衡等人學習時也讀到了北傳的《通鑒綱目》,多年后在《國統(tǒng)離合表序》中提出對《通鑒綱目》稱劉禪為“后主”的質(zhì)疑:“至《綱目》書出,始曰漢中王即皇帝位,統(tǒng)斯正矣。而于其子獨曰后主,何哉?”劉禪在位四十年,既尊劉備為帝,其子稱“后主”不合常規(guī),認為“諸曰后主者,皆溺于熟口順耳”,是“不思而失”。(76)姚燧:《國統(tǒng)離合表序》,見查洪德點校:《姚燧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頁。相較而言,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稱劉禪為“末帝”,無疑具有進步性。
中統(tǒng)元年(1260年),郝經(jīng)率團使宋被拘于真州,進退不得的境遇使他有了更多的時間完成他的學術思考。至元八年(宋度宗咸淳八年,1271年),郝經(jīng)派伴使向兩淮制使印應雷借到了《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在前期思考的基礎上繼續(xù)完成他為三國作正史的計劃,并于次年(1272年)冬十月完成了一百三十卷共計五十余萬字的《續(xù)后漢書》,以“奮昭烈之幽光,揭孔明之盛心”(77)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序》,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753頁。為宗旨。這是他自己半生史學理想的完成,也是對金代百年以來史學思潮的總結(jié),當然還是中國史學系統(tǒng)中以蜀漢為正統(tǒng)的里程碑和最高峰。(78)關于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的體制,可參看邱居里:《郝經(jīng)與續(xù)后漢書》,見《元代文獻探研》,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2-93頁。郝經(jīng)補正《通鑒綱目》的《續(xù)后漢書》完成于南方并在北方流傳,代表著南北蜀漢正統(tǒng)思潮至此合流。但南北在這一問題上雖然得出了同樣的“得數(shù)”,卻有著各自的“演算過程”。
與北方相比,南宋蜀漢正統(tǒng)思潮生成有它自己的背景,四庫館臣在《三國志》提要中道出本質(zhì):“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諸儒乃紛紛起而帝蜀?!?79)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403頁。這里還有一個背景:南宋主動發(fā)起的“開熙北伐”(1206年)失敗,為了促成金宋和議,有大臣勸說金章宗,稱“于靖康間宋祚已衰,其游魂余魄,今雖據(jù)江左,正猶昭烈之在蜀,不能紹漢氏之遺統(tǒng)大可見也”,“和議乃定”。(80)王惲:《玉堂嘉話》,見楊亮、鐘彥飛:《王惲全集匯?!?,第3959頁。此事對北方來說是為了促成和議,在南方卻留下了深重陰影,他們正好借此話頭,論證在蜀的昭烈同樣可以繼承正統(tǒng)。盡管如此,南北對此問題的殊途同歸依然為中國史學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
南宋滅亡后,南北對劉備的題詠逐漸融會并呈現(xiàn)出同調(diào)。元初北上任職的浙江臺州人陳孚過涿州,其《涿州》五古后半部分云:
緬懷昭烈帝,八尺須眉蒼。平生漢社稷,志欲為高光。惜哉不得就,越在天一方。里人亦何知,牲酒奠樓桑。車蓋不復見,但有秋草黃。我來已千載,誰復悲興亡。天明登車去,塵霧沾衣裳。(81)陳孚:《涿州》,見楊鐮主編:《全元詩》第18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64頁。
陳孚雖然與周昂、王庭筠、趙秉文、郝經(jīng)等人同樣佇立在昭烈廟前緬懷劉備,感嘆歷史,但我們能明顯感受到詩人心中的劉備是“從南方帶來的”。詩人對劉備未能興復漢室的感嘆和天明登車而去時內(nèi)心的蒼茫之感,都與南宋滅亡的興亡之嘆有關。其《昭烈帝》詩云:“崎嶇蜀道漫三分,勢去英雄挽不能。若使人心似西漢,未輸光武獨中興?!?82)徐鈞:《史詠集》,見楊鐮主編:《全元詩》第7冊,第296頁。詩歌對劉備英雄勢去,未能如劉秀接續(xù)西漢一樣延續(xù)漢祚深懷感嘆,其中也有鮮明的傷悼故國之感。元中期的傅若金《涿州樓桑村先主廟》中有“道路只今通隴蜀,山河無復限荊吳”(83)傅若金:《涿州樓桑村先主廟》,見史杰鵬、趙彧校注:《傅若金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116頁。之句,雖題中對此廟仍稱“先主廟”,但這樣的詩句融入南方人對劉備廟的拜謁之中,更凸顯了對這一問題的認識也在隨著元朝的南北統(tǒng)一、舟車通暢而走向融合與同歸。
而對諸葛亮的評價,南北也有一個殊途同歸的過程。頗有意味的是,南北都出現(xiàn)了對諸葛亮的質(zhì)疑和批判。金朝南渡后,對諸葛亮的批判主要集中于他“不能實現(xiàn)天下統(tǒng)一”“不能實現(xiàn)王朝中興”。如元好問作于正大三年(1226年)南陽完顏斜烈幕府期間的《豐山懷古》甚至責問諸葛亮:
炎精昔季興,臥龍起隆中。落落出奇策,言言揭孤忠。時事有可論,生晩恨不逢。漢賊不兩立,大義皎日同。吳人操等耳,忍與分河潼。奪操而與權,何以示至公。一民漢遺黎,尺地漢故封。守民及守土,天地與相終。不能御寇仇,顧以寇自功。既異鴻溝初,又非列國從。一券捐半產(chǎn),二祖寧汝容。端本一已失,孤唱誰當從。至今有遺恨,廟柏號陰風。(84)元好問:《豐山懷古》,見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第326頁。
他認為諸葛亮與東吳的一紙簽約,將荊州三郡江夏、長沙、桂陽割讓給東吳,差不多損失了一半國土,卻自以為功,這一行為必定不會為漢高祖劉邦、光武帝劉秀所寬容;失去了民眾與土地的根本,后來只能孤獨吟唱《梁父吟》而無人相和了。金朝滅亡后,歷史幻滅感使士人對諸葛亮的才華表達出質(zhì)疑態(tài)度。乃馬真后二年(1243年),元好問至涿州拜謁昭烈廟,作《摸魚兒》詞,上闋憑吊劉備,在“荒壇社散鳥聲喧,寂寞漢家簫鼓”中感嘆“玉壘青云,錦江秀色,辦作一丘土”;下闋卻對諸葛亮、杜甫發(fā)問:“當時諸葛成何事,伯仲果誰伊呂?”(85)元好問:《摸魚兒·樓桑村漢昭烈廟》,見趙永源:《遺山樂府校注》,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556頁。杜甫在《詠懷古跡五首》中推崇諸葛亮:“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86)杜甫:《詠懷古跡五首》,見謝思煒:《杜甫集校注》卷15,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397頁。在亡國的沉痛中,元好問想要追問諸葛亮的是:為什么你有如此的雄才大略而蜀漢最終亡國了呢?這樣的認識使他甚至責難推揚諸葛亮的杜甫:你不是說諸葛亮有伊尹、呂望一樣的輔政之才嗎?伊尹輔佐成湯建商滅夏,呂望輔佐武王建周滅商統(tǒng)一中原,諸葛亮卻未能輔佐劉備、劉禪興復漢室。
金元之際士人對諸葛亮的責難還有多種,如郝經(jīng)所盤點的:“論者乃以為自比管、樂,蕭、曹亞匹,將略非所長;又謂不當復漢,不可以詐力雜仁義;去中原,入巴蜀,非其地;當如陳平用金間魏君臣;或者又以魏為正統(tǒng),而書伐罪之師為入寇?!?87)郝經(jīng):《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廟碑》,見張進德、田同旭:《郝經(jīng)集編年校箋》,第876頁。人們認為諸葛亮無將帥之才,取天下雜以詐力,離開中原是決策失誤,有才卻不能用最有效的反間計等等?!霸p力雜仁義”之說可見于蘇軾的《諸葛亮論》,蘇軾批判諸葛亮失敗的根源即在于以“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88)蘇軾:《諸葛亮論》,見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文集校注》,第378頁。。郝經(jīng)對史書中“書伐罪之師為入寇”的不滿,也正呼應著楊奐詩中“武侯入寇寇誰家”。對于以上種種責難,郝經(jīng)感嘆云:“嗟乎,孔明其可若是班乎?乃以是奇孔明而又以是責之乎?豈真知孔明者哉!”他指出世人以孔明為奇卻又予以曲解,無端責難,是不知孔明者。而南方對諸葛亮責難最甚者,莫過于宋理宗時期的俞文龍。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說到俞文豹轉(zhuǎn)述其兄俞文龍之語云:“孔明之才,謂之識時務則可,謂之明大義則未也;謂之忠于劉備則可,謂忠之于漢室則未也?!倍遗e出了四大理由,諸如劉備非人望所歸諸葛亮卻委身劉備,獻帝在上諸葛亮不聽從獻帝卻聽從劉備,獻帝尚在劉備擅自稱王、獻帝死劉備未能率天下縞素而乘機即帝位,諸葛亮未能勸諫云云,尤其指出“管仲、樂毅之事,君子所羞道者,以其但知有燕齊而不知有王室也,亮乃以管樂自許”(89)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25,第303-306頁。,言辭甚辯而漏洞百出。清人王應奎對此一一駁斥,認為俞文龍之說是“兒童之見”,“不審時勢而望影亂談”,是“為有識者掩口”的“無理取鬧”。(90)王應奎:《柳南隨筆》卷5,王彬、嚴英俊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8頁。
但對諸葛亮的回護和愛戴是南北書寫的共同主調(diào)。在南方,寫作《經(jīng)世紀年》以蜀漢為正統(tǒng)的張栻,還寫有《諸葛忠武侯傳》,朱熹看到后提出異議,認為不應該不寫諸葛亮以管仲、樂毅自比之事。張栻回答說:“侯之所不足者,學也?!睂W之不足確實是諸葛亮的短處,但他并不認為這對諸葛亮的評價有所妨害,因為諸葛亮的才識早已超越了管、樂:“然侯胸中所存,誠非三代以下人物可睥睨,豈管、樂之流哉?”他對以往的諸葛亮評價又有升格之處。與郝經(jīng)不謀而合的是張栻也認為是劉備才識之弱限制了諸葛亮才華的發(fā)揮,“昭烈之為人,徇于小不忍而妨大計?!钪?,昭烈有未能盡從者也”。張栻還對時人所提的諸葛亮“詐力取天下”之說加以辯駁,認為是“于此時蓋亦有黽勉不得已焉”(91)張栻:《答朱元晦》,見鄭洪波校點:《張栻集》,第771頁。。在南宋局促于江左之地恢復越來越渺茫的情況下,張栻?qū)χT葛亮的評價同樣有著現(xiàn)實意義,他認為:“五伯以來,功利之說盈天下,大義榛塞,幸而有若侯者,堅守其正,不以一時利鈍易不共戴天之仇,庶其可以言王道者。”(92)張栻:《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傳》,《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8頁。張栻?qū)⒅T葛亮提到了“王道”的高度,更看重的是諸葛亮“堅守其正,不以一時利鈍易不共戴天之仇”,對于當時南宋朝廷上下不思恢復的現(xiàn)實有著鮮明的時代針對性。
在北方,劉因因愛諸葛孔明“靜以修身”之語,表所居曰“靜修”,他的文集也稱《靜修集》。元初主持修筑燕京并參訂禮儀制度的劉秉忠,更是寫有《讀諸葛傳》《讀梁父吟》《諸葛親細務》《臥龍廬》《赤壁故事》等一系列追慕諸葛亮的詩歌。其中有對劉備、諸葛亮君臣相得的稱羨,“一番天地鴻蒙后,千載君臣草昧中。玄德必咨當世事,孔明良有古人風”(93)劉秉忠:《讀諸葛傳》,見楊鐮主編:《全元詩》第3冊,第135-136頁。,頗似劉秉忠希望君臣相得的自我書寫。劉秉忠也為諸葛亮才大而蜀漢國小稱屈,“萬里經(jīng)綸談笑了,區(qū)區(qū)蜀國豈須勞”(94)劉秉忠:《諸葛親細務》,見楊鐮主編:《全元詩》第3冊,第188頁。,與郝經(jīng)所說的諸葛亮“以王佐全才立政于區(qū)區(qū)庸蜀”同調(diào),更加凸顯諸葛亮的個人形象。而《太常引·武侯》詞末三句云:“遺恨失吞吳,真?zhèn)€是,男兒丈夫?!?95)劉秉忠:《太常引·武侯》,見楊鐮主編:《全元詞》,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206頁。雖然對諸葛亮的功業(yè)未成表示遺恨,但高度肯定了諸葛亮“男兒丈夫”的偉岸人格。
南宋滅亡后,南方對諸葛亮的題詠也呈現(xiàn)出與北方的同調(diào)。徐鈞《史詠集》中《孔明》詩云:“草廬初志漢重興,向洛趨秦擬策勛。若使人心似西漢,不應天下只三分?!?96)徐鈞:《史詠集·孔明》,見楊鐮主編:《全元詩》第7冊,第296頁。此詩代表了宋人對諸葛亮過高期許之后的趨于諒解。魏初是南北統(tǒng)一后較早到南方任職的北方文人之一,在南宋滅亡的次年(1277年)即分司東川,駐利州(今四川廣元市)。他游歷四川境內(nèi)的武侯祠,作《諸葛武侯》詩,對諸葛亮的功業(yè)無成表示寬解:“漢運固已厄,臣心無偏安。出師非幸功,為國將勝殘。所當盡者分,不可期者天。至今原上草,慘慘縈愁煙。”(97)魏初:《諸葛武侯》,見楊鐮主編:《全元詩》第7冊,第364頁。他將蜀漢之亡歸之于時勢與天意。北上任職的江西人吳澄也有《題諸葛武侯畫像》詩云:“含嘯沔陽春,孫曹不敢臣。若無三顧主,何地著斯人。”(98)吳澄:《題諸葛武侯畫像》,見楊鐮主編:《全元詩》第14冊,第221頁。他將對諸葛亮的題詠回歸到君臣相得的主題,認為有志有才的士人只有得遇明君,才能施展抱負、成就事業(yè)。這一看法是對金元之際各種諸葛亮評價的總結(jié)與調(diào)和,也是長久以來南北蜀漢正統(tǒng)思潮下諸葛亮形象的評價融匯。
從金承安二年(1197年)涿州重修先主廟到至元九年(1272年)郝經(jīng)完成《續(xù)后漢書》,再到元代高文秀《劉先主襄陽會》、關漢卿《關大王獨赴單刀會》、王仲文《諸葛亮秋風五丈原》、鄭光祖《虎牢關三戰(zhàn)呂布》等三國劇目的流行,金元之際的蜀漢正統(tǒng)思潮經(jīng)歷了百余年的發(fā)展和演進,逐漸與南宋蜀漢思潮合流,最終以完成于明代的《三國演義》光大定型。關漢卿《關大王獨赴單刀會》關羽臺詞云:“想著俺漢高皇圖王霸業(yè),漢光武秉正除邪,漢獻帝將董卓誅,漢皇叔把溫侯滅,俺哥哥合情受漢家基業(yè)。則你這東吳國的孫權和俺劉家卻是甚枝葉?”(99)徐征等主編:《全元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1頁。正是金元之際南北蜀漢論者的核心論調(diào),也是其后《三國演義》的主題。金元之際“蜀漢正統(tǒng)”論在文學領域的演進,與歷史思潮匯流一脈,對其后的中國歷史、思想史、文學史等都起到了一定程度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