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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美史學的引入與中國史家的話語權焦慮
——一個當代學術史的考察

2022-12-27 09:04李劍鳴
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2年1期

李劍鳴

在近期的輿論和學術討論中,“話語權”是一個出現頻次很高的詞,同時也是一個攪動學者心緒的詞,因為這個詞所指涉的話題,不僅產生于全球化與地方化、國際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張力之中,而且直接觸及國家實力、國際地位和民族自尊。暫且不論“話語權”中的“話語”究竟是什么含義,僅一個“權”字就至少可作兩解。其一,“權”可以是基于“能力”和“實力”的“權力”,大體近于英文的“power”;其二,“權”也可指做某事的資格、機會和正當性,這與英文中的“right”大致相當。在國際學術領域,如果“話語權”指的是一國學者發(fā)言的“權利”,那似乎沒有太大的疑問。以當今國際學術交流的活躍、開放和包容的程度,各國學者都有權利和機會來表達自己的見解,展示自己的研究所得。如果從“權力”的維度來看,情形就大不一樣。一個國家的學者要在國際學術中擁有“權力”,就必須提出主導性的學術議題、新穎的理論創(chuàng)見和獨到的研究范式,并能在其他國家學者中引發(fā)反響,對國際學術產生引領。在世界學術史上,任何國家的學者在話語方面的“權利”和“權力”都是相輔相成、相互加強的。只要具備學術上的“權力”,自然就能擁有發(fā)言的“權利”;只有能夠行使發(fā)言的“權利”,方可充分展示學術上的“權力”。如果僅僅停留于“權利”的層面,而不以“權力”為支撐,一切關于學術“話語權”的討論都會流于空談。說到底,國際學術中的“話語權”也屬于“軟實力”的范疇。

具體到歷史學領域,話語權也牽涉到兩個層面的問題。首先是“歷史話語權”,其核心關切在于,由誰來書寫誰的歷史,也就是“誰擁有歷史”的問題。這里偏重的是歷史書寫的“權利”。其次是“史學話語權”,其基本內涵是采取什么方式、借助什么技藝、使用什么語言來表述歷史,涉及的主要是歷史書寫的能力。一國史學的國際影響力,主要取決于后一點。一般來說,一個社會、一個群體,都希望由自己來書寫自己的歷史,甚至由自己來書寫他人的歷史,這是“歷史話語權”的體現。那些由他人來書寫其歷史的人群或社會,通常不是遭遇文化的湮滅,就是陷于主體意識的淪喪,因而也無從談及“史學話語權”。另一方面,任何歷史的書寫都必須采取一定的形式,運用一定的技藝,依照一定的規(guī)范,形之于一定的語言,這些書寫歷史的形式、技藝、規(guī)范和語言結合在一起,就構成“史學話語權”的內涵。正如“權力”和“權利”息息相關一樣,歷史話語權和史學話語權也是緊密相連的。一個社會或群體,只有具備“歷史話語權”,才有可能追求“史學話語權”;只有掌握“史學話語權”,才能更好地行使“歷史話語權”。

對于清末以降的中國史學來說,最大的難題也許不是來自“歷史話語權”,而在于“史學話語權”。中國擁有悠久而成熟的歷史書寫傳統(tǒng),當前更是存在一個數量龐大的專業(yè)史家群體,中國的歷史也一直是由中國人自己來書寫的,這一點大抵很少有人會表示懷疑。但是,自19世紀末以來,“西學”進入中國的節(jié)奏,從最初的“東漸”進而變成“洶涌直入”;這一源源不絕、勢不可當的“西學”之潮,不僅導致中國史學傳統(tǒng)崩解,而且逐漸淹沒了中國史家的自主性。中國史家書寫歷史的形式、技藝、規(guī)范和語言,基本上采自歐美;中國學者非但很少引領國際史學前沿,反而一直處于追趕前沿的路途。在一定程度上,中國史學的“現代轉型”不啻為學術的“西化”。在國家積貧積弱的時代,急切需要吸取外來資源以圖自救和自強,這時“西化”對許多人還是可以接受的事;待到國家“崛起”、民族強大以后,“話語權”的缺失就成為扎在一大批中國史家心頭的銳刺。個體的學者在進行具體課題的研究時,所調動的資源,包括理論、概念、方法和材料,不論中西,只要用得恰到好處,就能帶來創(chuàng)獲,并不會造成學術身份意識的困擾。但是,當中國史家作為一個群體對較大的研究領域乃至整個史學加以反思時,“中學”和“西學”、“傳統(tǒng)”和“現代”、民族和國際、政治和學術等多方面的張力,就會全方位地釋放出來,以致在他們內心引發(fā)強烈的“話語權焦慮”。在最近十余年里,中國史家置身于“偉大復興”的時代潮流中,有志于參與國際史學的“話語權”競爭,于是加劇了歐美史學的引入同中國史學話語建構之間的緊張,與此相關的許多問題也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一、傳統(tǒng)的破碎:三種“新史學”相續(xù)登場

自19世紀末以降,在宏大的社會政治變遷中,中國史學(主要是大陸史學)經歷過三次明顯的轉型。這三次轉型的中心議題,都在于尋求史學“話語體系”的革新,其結果是出現了三種形態(tài)不一的“新史學”。①此處的“新史學”系用其廣義,泛指相對于傳統(tǒng)史學和前一階段史學的史學新樣態(tài),并不專指梁啟超所說的“新史學”或歐美“新史學”在中國的回聲。所謂“話語體系”的革新,通常都表現為以不同的方式來回答三個基本問題:什么是歷史?歷史應當如何書寫?歷史有何功用和意義?但從清末民初以來,中國史家用以回答這三個問題的主要資源和參照,卻不是源自中國自己的史學傳統(tǒng)。

第一次史學轉型發(fā)生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前期,中間經歷過梁啟超等人倡導的“史界革命”和新文化運動以后的學術“西化”等不同階段,而其目標所向一直都是改造傳統(tǒng)史學,實現中國史學的“現代化”。②關于中國近代史上新舊史學轉換的討論,參見張越:《論中國近代史學的開端與轉變》,《史學理論研究》2017年第4期,第33—43頁。中國古代史學留下了龐大而駁雜的遺產,而這份遺產又散落在數量極多的編年紀事、典章制度、人物傳記、表志、地方志和治學札記之中。大致從19世紀末開始,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史學范式趨于式微,而翻譯歐美史籍、引介歐美史家、傳播歐美史學理念及采用歐美范式來書寫歷史,逐漸蔚然成風。與此同時,學科意義上的專業(yè)史學也趨于形成,既出現了連貫性的全景式歷史寫作,也產生了以問題為導向的專題探討,著述語言則大多采用雜糅眾多翻譯元素的現代白話文。

進入民國以后,雖然學術上的新舊中西之爭并未止息,但是推重“西法”的“新史學”逐步走向正統(tǒng),而傳統(tǒng)史學話語則聲息漸弱。①關于晚清民國“新史學”的論述,參見桑兵:《近代中國的新史學及其流變》,《史學月刊》2007年第11期,第5—28頁。王學典:《中國新史學的搖籃——為清華大學歷史系創(chuàng)建90周年而作》,《清華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第5—13頁。1914年,姚永樸所編《歷史研究法》專敘中國史學舊例,被楊鴻烈譏為“我國從古以來老師宿儒教人讀史的方法”,也不受學界看重。1931年,齊思和審視近期史學進展,滿目皆是以胡適和顧頡剛為代表的“新史學”。②王學典主編:《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1900—1949)》,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上冊,第178頁;下冊,第494頁。1947年,顧頡剛主持編寫《當代中國史學》,其中論及造成近期“史學進步”的五點原因,有三點直接與“西方”相關,即“西洋的科學的治史方法的輸入”“西洋的新史觀的輸入”“歐美日本漢學研究的進步”;另外兩點則與“西方”間接相關,其一是新史料的發(fā)現,其二是新文學運動的興起。③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3頁。

這期間中國史家建構“新史學”的榜樣和資源,主要取自德國、法國、英國、美國和日本,特別是蘭克學派、美國新史學、歐洲漢學和日本的中國史研究。對第一次史學轉型厥功甚偉的一批學者,比如胡適、梁啟超、傅斯年、陳寅恪等,都深受歐、美、日史學的熏染。對“新史學”的形成出力甚多的蔣廷黻、雷海宗、張蔭麟、顧頡剛、呂思勉等人,或直接倡導和傳播歐美史學,或間接受到歐美史學的影響。④這個時期歐洲史學的影響是第一位的,而美國史學主要借魯濱遜及其弟子班茲的觀點在中國傳播。他們大多看重蘭克史學,關注“如實直書”的理念,對客觀主義、檔案至上和史料考辨也是欣賞有加。⑤關于蘭克史學在晚清民國的傳播和影響,參見張廣智主編:《近代以來中外史學交流史》上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306—435頁。陳訓慈提到蘭克,稱他為科學史學之祖。傅斯年稱自己最推崇蘭克(軟克)和蒙森(莫目姆森),還反復翻閱伯倫漢的《史學方法論》,以至全書破損散亂。⑥李勇:《中國新史學之隱翼》,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37、38頁。陳寅恪治學除取法于德國的歷史語言學和施萊爾馬赫的闡釋學之外,在不少地方也帶有蘭克的影子。⑦張廣智:《傅斯年、陳寅恪與蘭克史學》,《安徽史學》2004年第2期,第13—21頁。朱謙之在中山大學倡導“現代史學”運動,主張史學向社會科學靠攏,也帶有呼應蘭普勒西特和魯濱遜史學理念的意味。⑧桑兵:《近代中國的新史學及其流變》,《史學月刊》2007年第11期,第18頁;李孝遷:《觀念旅行:〈史學原論〉在中國的接受》,《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第146頁。頗值得玩味的是,力倡以精讀二十四史為治史正途的鄧之誠,也曾與來中國做研究的德裔美國史家魏特夫有過親密的合作。⑨王學典主編:《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1900—1949)》下冊,第680頁。

在第一次史學轉型中,有三個學術機構起過關鍵作用。第一個是成立于1917年的北京大學史學門。朱希祖受蘭普勒西特《近代西方史學》的啟發(fā),于1920年設計出一套新課程體系,在中外通史、斷代史、專門史之外,還開設史學基本學科(社會科學)、史學輔助學科(工具性課程)、史學史及史學理論、外語等科目。此后,他在課程體系和教學方式上還屢有調整和改進。⑩趙曉陽:《西學傳入與近代中國歷史觀念的創(chuàng)新》,《史學理論研究》1997年第2期,第53頁;周文玖:《朱希祖的歷史學科建設思想》,《歷史教學問題》2018年第2期,第22—26頁。第二個是清華的歷史學科。清華史學先有以治國學著稱的王國維、梁啟超和陳寅恪等,都是浸淫西學已久、并且深諳傳統(tǒng)學術的大家,堪稱當世“引西學以治中學”的代表性人物;1926年史學系建立后,蔣廷黻、雷海宗等人相繼加入,并大力倡導“新史學”,在30年代中期以后漸成清華歷史研究和教學的主流。?關于晚清民國“新史學”的論述,參見桑兵:《近代中國的新史學及其流變》,《史學月刊》2007年第11期,第5—28頁。王學典:《中國新史學的搖籃——為清華大學歷史系創(chuàng)建90周年而作》,《清華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第5—13頁。第三個是1928年成立的中研院史語所。這個機構不僅仿照歐洲的學術體制,而且基本上依循歐美學術理念和范式來開展研究,一時成為“新史學”的主要實驗場所。①傅斯年在闡述其“史學即史料學”的主張時,特意引述了歐美史學的經驗:“西洋人作學問不是去讀書,是動手動腳到處尋找新材料,隨時擴大舊范圍,所以這學問才有四方的發(fā)展,向上的增高?!备邓鼓辏骸稓v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見岳玉璽等編:《傅斯年選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77頁。

“新史學”的歷史觀和方法論的形成,直接受益于伯倫漢(Ernst Bernheim)、朗格諾瓦(C.V.Langlois)、瑟諾博司(Charles Seignobos)、魯濱遜(James Harvey Robinson)等歐美史家“始考史著,裁定史例”的反思性著述。②張其昀語,見李勇:《中國新史學之隱翼》,第37頁。1920年,李泰棻編成《史學研究法大綱》,試圖融合舊學新知,大量援引蘭克、魯濱遜、伯倫漢和瑟諾博司,一度頗受好評,并為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所借鑒。③李孝遷:《觀念旅行:〈史學原論〉在中國的接受》,《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第140頁;王學典主編:《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1900—1949)》上冊,第246頁。梁啟超、胡適、何炳松等人所闡發(fā)的史學方法論,在1949年以前的中國史學中具有重要影響,而他們的材料和觀點無一不與歐美史學相關。據杜維運說,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中的“突破性的見解,其原大半出于朗、瑟二氏”。④張廣智主編:《20世紀中外史學交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73頁。在榮孟源看來,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論史料審定及整理之法”,還有何炳松的《歷史研究法》,都不過是伯倫漢(書中作“朋漢姆”)、朗格諾瓦、瑟諾博司之說的翻版。⑤榮孟源:《史料和歷史科學》,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1頁。清華史學系主要創(chuàng)辦人陸懋德也十分推重伯倫漢,他在1945年出版的《史學方法大綱》中,仍“多采取西人名著,以為補助”。⑥胡昌智、李孝遷:《伯倫漢〈史學方法論〉及其東亞的知識旅行》,《中華文史論叢》2018年第3期,第334頁。

在“新史學”的語境中,許多中國史家都意識到傳統(tǒng)史學話語的局限,轉而吸納和采用越來越多的歐美元素。1920—1924年,李大釗在北京大學編寫《史學思想史》講義,介紹鮑丹(讓·博丹)、孟德斯鳩、韋柯(維柯)、孔道西(孔多塞)、桑西門(圣西門)、馬克思、理愷爾(李凱爾特)等西歐各家之說,目的在于打破中國傳統(tǒng)的“舊史觀”,建設“新史觀”,改造“舊歷史”。⑦中國李大釗研究會編注:《李大釗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27—326頁。大致同一時期,蔣廷黻也抱怨說,當時精于傳統(tǒng)學術的學者只通古籍而不懂歷史。⑧蔣廷黻:《蔣廷黻回憶錄》,謝鐘璉譯,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124頁。古史研究原本最能體現中國史學的底色,但其中的歐美印記同樣隨處可見。舉凡考古學意義上的新材料,人類學和民族學的分析工具,歷史分期和社會變遷的宏大敘事,無不反映了歐美學術的影響。“古史辨派”在理念和方法上固然不止一源,而其主帥顧頡剛的學術思想則帶有鮮明的歐美烙印。⑨顧頡剛在1929年寫道:“我們這班人受了西方傳來的科學教育,激起我們對于學問的認識,再耐不住不用了求真知的精神,在中國建設一個學術社會了?!鳖櫝保骸额欘R剛年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169頁。同樣重要的是,20年代以后國內各大學歷史學系紛紛開設史學方法論課程,大多選用伯倫漢、瑟諾博司、朗格諾瓦等人的書做教本,或以他們的材料和觀點為授課的主要內容。⑩胡昌智、李孝遷:《伯倫漢〈史學方法論〉及其東亞的知識旅行》,《中華文史論叢》2018年第3期,第328—337頁;李孝遷:《觀念旅行:〈史學原論〉在中國的接受》,《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第138—143頁。受此熏陶而成長起來的一代史家,在史學話語上或多或少都會帶有“西化”痕跡。

盡管很少有人把傳統(tǒng)史學貶得一無是處,但從總體上看,中國史家的歷史觀和方法論均已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歷史不再僅僅是帝王將相的事跡,而是國家、社會和民眾的經驗,而歷史研究的要旨在于“說明其事實之關系與其原因結果”,而非止于“記載事實”;歷史敘事也不再以華夏中心,轉而接受某種世界史觀。越來越多的史家相信,歷史的功用不僅在于資治和“懲惡揚善”,而且關乎國民教育和國族構建。同時,歷史書寫的形式也從紀傳體、編年體、紀事本末體、札記體轉變?yōu)閷V?、論文和通史等體裁。誠然,晚清民國“新史學”的興起并非暢行無阻,只是多種阻擋的努力最后都淪為辛辣的歷史反諷。據有學者研究,在西潮撲面而來之際,中國士人曾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策略來應對,最終卻意外地發(fā)現“中學不能為體”。①羅志田:《西潮與近代中國思想演變再思》,《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3期,第2頁。民初“國學”興起,原本意在阻擊或對抗“西學”,可是在“西方”學術、特別是歐美漢學的影響下,“國學”也逐漸放棄了以經學為主體的格局,轉而沿用現代知識分類體系和研究體制,走上了某種“西學化”的道路。②桑兵:《晚清民國時期的國學研究與西學》,《歷史研究》1996年第5期,第30—45頁。

中國史學的第二次轉型發(fā)生在1949—1966年間,其結果是確立了一種由黨性原則所主導的“新史學”。③有學者對此持不同意見,稱“文革”前17年的史學并不是對此前中國學術的全面反動,也并非與“文革”后的史學取向毫無關聯;如果剝去其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表皮,揭示其研究路徑、問題意識、方法論和思考框架方面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便可發(fā)現當前“西方史學”的沖擊并未造成中國史學“學統(tǒng)的中斷”。羅志田:《文革前“十七年”中國史學的片斷反思》,《四川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第5—15頁。這個時期,中國史家依照執(zhí)政黨的政治路線和最高領導人的歷史觀,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為旗幟,效法蘇聯史學的范式和體系,基于意識形態(tài)的基本元素,構造出一套新的史學話語。這套史學話語不僅從根本上否定傳統(tǒng)史學,而且也排斥19世紀末以來的“新史學”和整個歐美史學,并極力抹去學術和政治的邊界,具有越來越強烈的政治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傾向。如果說第一種“新史學”的基調是“西化”,那么第二種“新史學”在很大程度上則近于“蘇化”。④在20世紀50年代,蘇聯史學被樹為中國史家的樣板和標準,而歐美史學則屬于必須予以批判和清算的“資產階級歷史觀點”。1952年,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圍繞中國古代史教學發(fā)生爭論,結果鄧廣銘以蘇聯官方文件壓服了翦伯贊(王學典主編:《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1950—2000)》上冊,第40、47頁)。1953年,劉大年在《蘇聯的先進歷史科學》(《科學通報》1953年第11期,第20—24頁)一文中,高度贊揚蘇聯史學的成就,并號召中國史家“努力學習蘇聯歷史科學的先進經驗”,以“幫助我們有效地加強中國的歷史研究工作”。1957年,鄭天挺發(fā)表題為《堅決地誠懇地向蘇聯歷史科學學習》(《歷史教學》1957年總第83期,第27—28頁)一文,表達對蘇聯史學的擁護和推崇。雖然在中蘇關系破裂以后,中國史學界也對“修正主義史學”展開批判,但并未清除此前引入的斯大林時代的蘇聯史學資源。另參見張廣智:《蘇聯史學輸入中國及其現代回響》,《社會科學》2003年第12期,第84—93頁。當然,這個階段國內政治和思想風氣屢經變動,歷史研究的歷程也遠非一貫而下,而是常有起伏和波折,其中1957年尤其是一個標志性的年份。及至1966—1976年,情況更是為之大變,史學完全淪為權力的工具,已失去了基本的學術品格,因而也難以歸入第二種“新史學”的范疇。在第二種“新史學”的框架中,人類歷史,無論中國或世界,均被視為各個社會形態(tài)依次演進的歷程;而歷史研究和寫作必須堅持用馬克思列寧主義作指導,以官方認可的唯物史觀為解釋一切歷史問題的終極準則;歷史的功用和歷史研究的意義,則在于探尋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證明共產黨執(zhí)政的合理性和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并揭示世界無產階級革命和共產主義勝利的必然性。⑤榮孟源說:“無產階級的歷史科學,揭示出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鼓舞了、增強了勞動群眾革命斗爭的熱情和信心。這就必然引起資產階級的反對、攻擊和歪曲?!睒s孟源:《史料和歷史科學》,第12頁。劉大年在1983年撰文說,“深入研究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全部客觀規(guī)律性,闡述中國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前途,仍然是中國歷史科學首要的和根本的任務”。這里的“仍然”二字表明,在主流政治話語中,關于中國史學旨趣的定位乃是一以貫之的。劉大年:《當前歷史研究的時代使命問題》,《近代史研究》1983年第3期,第3頁。

“文革”結束以后,中國史學進入第三次轉型,大體呈現出幾個次第相接的階段。在最初的近10年里,史學界致力于消除“文革”遺毒,倡導思想解放,擺脫教條主義的束縛。⑥譚其驤:《對今后歷史研究工作的四點意見》,《社會科學》1983年第5期,第38—41頁。隨著政治和社會轉型的緩步推進,史學界也著手修復遭到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破壞的學術機制,極盡艱辛地使歷史研究轉入正常的學術軌道,在一定程度上重建為“文革”所摧毀的第二種“新史學”。誠然,意識形態(tài)的語言和議題仍然決定著史學話語的基調。①白壽彝在1982年撰文,把此前60年中國史學等同于馬克思主義史學,對其他非馬克思主義的學者僅一筆帶過(白壽彝:《60年來中國史學的發(fā)展》,《史學月刊》1982年第1期,第1—6頁)。1983年,劉大年強調馬克思主義是不朽的,必定長期指導中國的歷史研究;至于回到乾嘉學派、回到王國維等說法,以及倡導用自然科學理論研究歷史等,都是指導思想迷糊的表現(劉大年:《關于歷史研究的指導思想問題——評馬克思主義“過時”論》,《世界歷史》1983年第4期,第2頁)。1985年,尹達主編《中國史學發(fā)展史》(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提出,要堅持以馬克思主義史學為正統(tǒng)和歸宿,清算和貶斥非馬克思主義史學。1982年,中國史學會確定首屆學術年會的討論主題有兩個,一是“馬克思主義與歷史科學”,二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與中國歷史遺產”;而關于史學本身或國際史學前沿的議題,并未出現在會議論文參考選題的范圍。②中國史學會:《關于中國史學會學術年會討論主題的一些參考意見》,《歷史教學》1982年第4期,第61頁。不過,學術爭鳴的風氣也漸趨濃厚,1949年以來的若干史學命題引發(fā)了反思,對馬克思主義理論也形成了不同的態(tài)度和不同的理解;農民戰(zhàn)爭與歷史發(fā)展動力、歷史的多樣性與統(tǒng)一性、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以及歷史的動力等問題,一時成為討論的“熱點”。越來越多的學者意識到學術政治化的危害,開始清理蘇聯史學的負面遺產,期盼學術探索的開放性和多元性。黎澍在1983年撰文指出,歷史學必須堅持實事求是,堅持科學性,不能以意識形態(tài)和現實政治的需要來曲解歷史,不可混淆學術問題和政治問題。③黎澍:《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歷史學》,《歷史研究》1983年第2期,第3—16頁。1985年,有一批學者提出,歷史唯物主義并不等于全部史學理論,階級分析方法也不是歷史分析的唯一方法;應當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實行廣泛的學術自由,研究并吸收其他的史學理論和方法。④他石:《階級分析不是唯一的歷史研究方法》,《世界歷史》1985年第1期,第51—53頁;陳高華、李祖德:《加強史學理論和史學方法論研究》,《光明日報》1985年2月6日;另參見《歷史研究》編輯部1985年2月12日座談會。

及至80年代中期,史學界開始將注意力轉向恢復史學的專業(yè)主義精神,極力把史學拉回到基于史料的經驗研究的軌道,而蘭克、傅斯年(以及他身后的乾嘉諸老)和陳寅恪則被視為史學專業(yè)主義的精神象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對第一種“新史學”產生過巨大影響的蘭克,再度引起了中國史家的重視。有一篇專門介紹蘭克史學的文章寫道:“對于我國史學工作者來說,研究朗克(通譯“蘭克”——引者)及其史學也是很有意義的,因為通過對朗克史學理論和方法的了解與分析,可以從中吸取對我們有益的東西。”⑤王晴佳:《簡論朗克與朗克史學》,《歷史研究》1986年第3期,第118頁。直到21世紀初年,還有學者稱,“蘭克史學對中國古代史……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因此,“在今后的歷史研究中,中國學者應繼續(xù)對外國的史學(包括蘭克史學)持有一種開放、積極的態(tài)度,利用這些方法來進行更加深刻、細致的研究”。⑥白楊:《論蘭克史學在唐史研究中的應用——以唐代給事中及其職掌為中心》,《理論界》2009年第2期,第129—131頁。

同樣是從80年代中期開始,引入戰(zhàn)后歐美史學流派,譯介歐美史家作品,邀請歐美史家來華講學,迅速興起為熱潮;歐美史學的議題、理論和方法,也越來越多地進入中國史家的視野之中。尤其是一批中青年學者,目睹中國史學與歐美史學之間的巨大差距,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意識,于是發(fā)起新一輪“新史學”運動。他們創(chuàng)辦多種“新史學”雜志,召開各種聚焦于前沿議題的研討會,表現出一種走向國際學術、鑄造新史學話語的宏大志向。有學者在1994年就觀察到,“新時期”中國史學思潮經歷了“回到六十年代初期去”“回到馬克思去”“回到乾嘉學去”“走向系統(tǒng)論”“走向跨學科研究”等交替遞進的演化過程。⑦王學典:《新時期史學思潮的演變》,《中國社會科學》1994年第2期,第197—207頁。各種史學思潮的興替,既見證了這個時期中國史學的多樣性,也意味著向歐美取法逐漸成為潮流。到1999年,有學者在回顧近20年中國史學的新發(fā)展時,著重指出了其中的兩大趨向:一是研究領域和研究對象的拓展,二是與國際史學的接觸和對話。⑧陳啟能:《近20年中國歷史學的新發(fā)展》,《世界歷史》1999年第3期,第79—81頁。進入21世紀以后,這兩種趨向都呈方興未艾之勢。在這個過程中,法國年鑒學派、英國馬克思主義學派、德國概念史、美國新史學、歐美的新文化史和后現代史學,都給中國史家?guī)砹嗽S多靈感。

1980年以后約有十余年時間,在主流史學話語中,晚清民國的“新史學”仍然被稱作“資產階級史學”而受到貶抑;直到1996年,幾位掌握學術權力的重要人物方以“近代實證史學”稱之,終于去掉了政治性的標簽。①林甘泉:《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學》,《歷史研究》1996年第2期,第5—25頁;戴逸:《世紀之交中國歷史學的回顧與展望》,《歷史研究》1998年第6期,第5—16頁。與此同時,一大批中青年學者仰慕民國史學大家的風范,以“接著講”的取徑,試圖在方法、議題和風格上接續(xù)第一種“新史學”。②在1980年以后,研究和引述民國史學大家愈加成為一種學術風氣。據2021年2月1日從中國知網(https://kns.cnki.net)檢索的結果,中文歷史學各類文獻中出現梁啟超、胡適、傅斯年、陳寅恪、錢穆等名字的篇目,在1980—1989年分別為2757條、767條、167條、211條、170條;在1990—1999年則分別為4570條、1994條、555條、753條、578條;可見其增加幅度之顯著。但是,第三次轉型同第一次轉型并沒有直接的聯系,在內涵和性質上都相當于一次重新開始。而且,這次轉型的重點不在于改造傳統(tǒng)史學,而是放開心胸地借鑒和吸收歐美史學的理論和方法,極意追趕國際史學的前沿,盡管這種“追趕”在節(jié)奏上總是要慢若干拍。③有位年輕學者談到,自己從事社會史研究,一直以為是加入了史學新潮流,可是忽然聽說社會史已成了新文化史“反動的對象”,頗感意外地發(fā)出疑問:社會史怎么了?張俊峰:《也論社會史與新文化史的關系:新文化史及其在中國的發(fā)展》,《史林》2013年第2期,第172頁。當前,中國史家普遍注重從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維度來考察過往精英和普通人的經歷,秉持“問題史學”的理念,借助各種理論工具來發(fā)掘、組織和詮釋史事,以揭示過去的意義。他們相信,歷史的功用在于保存集體記憶、理解當今的中國和世界、推動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并提升中國的文化“軟實力”。

在以往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中國現代史學在社會政治的洪流中起伏顛簸,相續(xù)出現三種并無直接關聯的“新史學”,因之在舊傳統(tǒng)被打破的同時并沒有形成穩(wěn)定的新傳統(tǒng)。雖然三種“新史學”在主旨和內涵上都不盡相同,但是它們都對傳統(tǒng)史學加以“揚棄”,并且通常是“棄”多于“揚”。于是,當今中國史學中的傳統(tǒng)元素已然十分稀少,而傳統(tǒng)史學除卻充當史學史研究的題材,或為相關研究提供論述的材料,更多地只是中國史家借以慰藉民族情懷的精神資源。如果去掉采自歐美的知識譜系、時空觀念、研究方式、解釋模式、組織性概念、分析工具和表述語言,中國的現代史學似乎就難以成立。如此一來,中國史家在國際史學中所享有的“話語權”,就不可能同中國的國家地位成正比,由此埋下了話語權焦慮的根源。

二、“西方”的幽靈:無處不在的域外印跡

中國史學界習慣于把歐美史學稱作“西方史學”,而且認為它擁有一條從希羅多德一直到后現代的發(fā)展脈絡,是一個可以同中國史學對舉的純一的知識和思想整體。④杜維運:《中國史學與西方史學之分歧》,《學術月刊》2008年第1期,第120—125頁。文中把中國史學和西方史學視作兩個分立的系統(tǒng),頌揚前者而貶抑后者,而且對后者做了極為扭曲的想象。其實,構成所謂“西方史學”的主要是英、法、德、美四國的史學,間或也涵蓋意大利、比利時、荷蘭等國的史學。在晚清民國時期“新史學”的鋪墊下,經過最近四十多年的交流和引進,歐美史學在當前中國史學中的印跡,可以說已是無處不在。文化的接觸和涵化通常以潛移默化的方式進行,而歐美史學對中國史學的影響也不例外。再則,歐美史學并非單獨作用于中國史學,而是與歐美的社會科學、人文學科乃至自然科學的理論、方法一起進入中國,構成更廣泛的知識和思想流變趨勢的一部分。在那些更具社會科學色彩的史學領域,這種特點表現得尤為明顯;人類學、考古學、政治學、地理學乃至自然科學的某些分支,都在中國史學中投射了巨大的影子。①一位中國社會史專家寫道:“中國社會史研究從一開始就受到西方社會科學尤其是社會學的影響……社會史之爭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社會的認識之爭,對社會學的理解之爭,對西方社會史的解讀之爭。”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6頁。另,朱鳳瀚的《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被譽為運用歐美人類學理論處理考古學資料和其他史料以研究上古社會的佳作。當然,中國現代史學并不純粹是在歐洲學術作用下演化的結果,而是域外史學、本土資源以及社會實踐等綜合作用的產物。

歐美史學進入中國,首要渠道是借助歐美史家的著述。由于語言的限制,能夠直接閱讀歐美史學原著的人并不多,對于英語以外的語種尤其如此,因而中國史家接觸歐美史學主要依靠翻譯的途徑。

清末民初翻譯“西書”就已成風氣,那些能夠為中國史學轉型提供指引的著作,如朗格諾瓦、瑟諾博司、伯倫漢、魯濱遜等人的方法論著述,尤其受到重視。在第三次史學轉型時期,《走向未來》叢書于1984年開始出版,系統(tǒng)引介歐美各學科的新知識、新理論和新方法,新一輪“西學熱”也隨之興起。1987年,英國史家巴勒克拉夫的小書《當代史學主要趨勢》(楊豫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介紹了年鑒學派,引起中國史家對史學社會科學化的興趣。1989年,伊格爾斯《歐洲史學新方向》(趙世玲、趙世瑜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年)的中譯本問世,進一步激發(fā)了中國史家對歐美史學動向的關注。

中國的世界史學者大多樂于介紹歐美史學新動向,相關的書籍和文章源源不斷地問世。其中較為重要的有徐浩、侯建新的《當代西方史學流派》(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年),張廣智、張廣勇的《現代西方史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羅鳳禮的《現代西方史學思潮評析》(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年),何兆武、陳啟能主編的《當代西方史學理論》(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等。在各類史學期刊上,關于歐美史學趨向和新書的評述,也可謂比比皆是。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翻譯歐美歷史著作的熱潮真可謂一浪高過一浪。多家出版機構組織翻譯和出版了多種大型譯叢,其中包含大量歐美史學著作。在這些譯叢中,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當代學術思潮譯叢》、華夏出版社的《二十世紀文庫》、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的《名人名著譯叢》、三聯書店的《學術前沿叢書》、浙江人民出版社的《比較文化叢書》、遼寧教育出版社的《新史學譯叢》、譯林出版社的《人文與社會譯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的《外國史學理論名著譯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雅典娜思想譯叢》、北京大學出版社的《歷史的觀念譯叢》等,都擁有廣泛的讀者。商務印書館歷來重視歐美史學的譯介,自1936年即開始編印“各國社會經濟史叢書”,規(guī)模不斷擴大的“漢譯世界名著叢書”更是影響深巨,其中的史學著作以英、法、德、美等國學者的作品為主。截止于2014年,這套叢書的歷史部分總共出書126種,其中英國27種、法國23種、美國17種、德國13種,四國共80種;歐洲三國獨占63種,正好居半。收入這些叢書的大多是歐美史學名著,而散見于各個出版社的其他歐美史學著作,尤其是通俗讀物和通史,更是不可勝計。

在高校的歷史教學和專業(yè)訓練中,歐美史學著作通常列入核心閱讀書目。1986年,山東教育出版社開始推出多卷本《外國史學名著選介》(劉明翰主編)。在各高校歷史學系開設的“史學名著選讀”課程中,在導師為研究生開列的閱讀書目中,英、法、德、意、美等國史家的作品通常都占較大的分量。一批接一批歷史專業(yè)學生,在對歐美史學著作的細讀和研討中,逐漸把來自域外的知識、理念、方法和用語,轉化成自己的學術素養(yǎng)的主要成分。專治外國史的學者主要依靠本領域的外國著作,而中國史學者通常也很重視歐美研究中國的論著。②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開始推出王元化主編的“海外漢學叢書”;同年,劉東主編的“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第一批譯著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劍橋中國史》系列也有中文版問世。截至目前,不僅歐美中國研究的經典論著都有了中文譯本,而且許多剛剛問世的新著也有中文譯者跟進。另,1991年,四川外國語學院建立國外中國學研究所,創(chuàng)辦《國外中國研究》雜志;1996年,華東師大成立海外中國學研究中心,并招收這一方向的研究生;同年,北京外國語大學成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那些身在國際交流比較活躍的學術機構的學者,那些具有較強烈國際主義意識的學者,通常會把閱讀歐美史家著作當成日常功課。

中國學者赴歐美留學或訪問,則是引入歐美史學的另一條直接渠道。在第一種“新史學”的締造者中,蔡元培、胡適、陳寅恪、傅斯年、蔣廷黻、張蔭麟、雷海宗、張貴永等人,均有留學歐美的經歷。在第二、三次轉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史家,如翦伯贊、齊思和、韓儒林、翁獨健、周一良、吳于廑、蔣孟引、楊生茂、張芝聯等,也是從歐美學成歸來的留學生。最近四十余年相當活躍的學者中,除少數人有留學經歷外,更多的是到歐美國家訪問、進修、從事研究和參加學術會議。有一位學者在論及近期的魏晉南北朝史研究時說,從前輩學者到當前新銳,“都非常重視對國外學術成果的吸收與利用”,“都以開闊的國際學術視野,給我們做出了示范”。①陳長琦:《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三十年》,《史學月刊》2009年第10期,第125頁??梢姡瑖H學術交流直接關系到研究水準的提升。

與此同時,許多歐美史家名家受邀來國內講學,以更近身的方式現場傳遞歐美史學的理念、方法和前沿動向。②關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前來華講學的部分歐美史家名單,見張芝聯:《當代中國史學的成就與困惑》,《史學理論研究》1994年第4期,第77頁。1982年,法國史家喬治·杜比(Georges Dubby)訪問北京和上海,中國學者端木美后來還對他做了專訪。③端木美:《回顧歷史·繼承傳統(tǒng)·著眼未來——訪法國著名史學家喬治·杜比》,《史學理論研究》1995年第1期,第105—109頁。1985年,英國史家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和湯普森(E.P.Thompson)先后來華講學,引起廣泛關注。1994年,法國史家勒華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訪華,陳啟能、許明龍與他做了訪談。④許明龍:《“年鑒派的建樹不可逆轉”——法國著名歷史學家勒胡瓦·拉杜里訪談錄》,《史學理論研究》1994年第3期,第97—101頁。此后,美國史家埃里克·方納(Eric Foner)、德國史家于爾根·柯卡(Jürgen Kocka)等相繼訪華,王希與景德祥也整理和發(fā)表了對他們的采訪。⑤王希:《近30年美國史學的新變化——埃里克·方納教授訪談錄》,《史學理論研究》2000年第3期,第61—75、159頁;景德祥:《德國社會史研究的今昔——德國社會史學家科卡訪談》,《史學理論研究》2001年第4期,第125—130頁。英國史家哈里·迪金森(H.T.Dickinson)更是同中國史家建立了長期的合作關系。德國學者約恩·呂森(Jorn Rüsen)和斯特凡·約爾丹(Stefan Jordan)等,還與中國學者聯手引進、出版歐美史學理論著作。

當前中國史學的學科設置固然不同于歐美,但在理念和構成要素方面也同樣帶有歐美的印記。中國史學的學科體系基于中國史和世界史“兩分法”,在各自名下又分設若干二級學科,而這些學科的名稱和內涵都不是來自傳統(tǒng)史學,而是經由歐美、蘇聯和中國自身的多種學科資源融合發(fā)酵后逐漸生成的?,F代中國史學的職業(yè)機構(大學歷史學系、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學術團體(從1915年北京高師和武昌高師的史地學會、1929年的中國史學會到當今的中國史學會及各個專業(yè)學會)、研究體制(專業(yè)平臺、研究基金、課題項目制、個人和團體協作)、寫作形式(論文、專著、通史、書評)、專業(yè)期刊(從1921年的《史地學報》到當今的《歷史研究》等)、評價方式(同行評審、會議評議和學術評獎)、學術會議(按主題組織,由大會報告、小組發(fā)言、專人評議、提問和討論等環(huán)節(jié)構成,會后出版文集),無一不是以歐美史學界的經驗為模板而演化成形的。當前中國大學的歷史教育和學術訓練,在專業(yè)設置(本科、碩士、博士分階段培養(yǎng))、課程體系(通史、專史、理論、方法)、教學方式(講授、閱讀、討論、研究、寫作)各個環(huán)節(jié),也從歐美汲取了大量經驗。20世紀90年代反響熱烈的學術規(guī)范討論,參照深受“西學”影響的民國學術,援引現代歐美學術的經驗和定則,努力界定引用與抄襲、借鑒與剽竊的區(qū)分,并就注釋體例、參考書目和論著評審等制定了初步的規(guī)范。

時空概念不僅是重構歷史的基本工具,而且也為治史提供具有可操作性的框架。關于歷史的分期,梁啟超在1901年的《中國史敘論》中提出,要放棄朝代分期法,采用“西人之著世界史”的分期法,以“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來劃分中國歷史時期。①梁啟超:《中國史敘論》,見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2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19—320頁。當前中國通行的古代(上古)、中古(中世紀)、近現代、當代的歷史分期法,最初源自歐美史學,后經蘇聯史學的加固而成為定例。以奴隸制、封建制、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等社會形態(tài)概念來劃分歷史階段,固然是直接仿效蘇聯的理論和意識形態(tài)的結果,但其最初的源頭仍在西歐。另外,歷史年代的標注采用公元紀年,而劃分世界歷史階段的標志性年代,比如476年、1500年、1900年、1945年等,也無一不是依據歐美的歷史事件、并由歐美史家所確定的。在歷史的空間維度上,現在通行以國家、大洲、大洋為歷史敘事的空間單位,這顯然是基于歐美現代地理學的概念;而用東亞、南亞、中亞、西亞、內亞、近東、中東、遠東等方位性名稱來區(qū)分歷史地域,也是歐美人、主要是西歐人的習慣。另外,考察歷史的各種空間層次,諸如地方、(民族)國家、區(qū)域、國際、跨國、全球等,也全都是歐美學者率先使用的概念。

領域、路徑的劃分則涉及歷史研究的方向和操作方式。當前中國史家普遍接受歐美史學的成例,把歷史研究劃分為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文化史、軍事史、外交史等經典領域。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最初興起于歐美的新社會史、新文化史、環(huán)境史、生態(tài)史、婦女史、全球史、醫(yī)療史、計量史學、心理史學、歷史人類學、記憶研究、公共史學等,也漸次進入中國,并且很快成為學術前沿。特別是社會史的引入,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中國史學的重構:它打破以政治史為中心的史學體系,借鑒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理論,采用民俗學、歷史地理學的方法,提升民間史料的地位,使得日常生活在史學上取得了近于重大事件的地位。②馮爾康:《開展社會史研究》,《百科知識》1986年第1期。1986年10月在天津召開“第一屆中國社會史研討會”,中國史家首次集中討論社會史的內涵和方法,倡導開展中國社會史研究。此外,最早發(fā)生于歐美史學中的“經驗轉向”“社會轉向”“敘事轉向”“文化轉向”“語言學轉向”“跨國轉向”等路徑變化,也給中國史家?guī)硇迈r的刺激和啟示。

王國維曾把新思想的引進化約為“新語之輸入”,③王國維:《論新學語之輸入》,《教育世界》第96號(1907年4月)。而當今中國史學的語言,尤其是核心術語,也基本上源自歐美。今天,中國史家張口就來的變遷、過渡、轉型、革命、改革等宏大敘事,須臾不可離的趨勢、時段、演變、結構、心態(tài)、中心、邊緣、底層、性別、族群等核心概念,見于諸多論著中的“中華帝國”、“專制君主”、“王權主義”、公共領域、市民生活、民族國家、國家認同、“中國性”(Chineseness)等提法,大都是從歐美史家那里借用過來的。中國史家熱烈討論過的一些重大問題,比如誰是歷史的主人,由誰來書寫歷史,歷史的主線,歷史的動力,古史分期,封建社會何以長期延續(xù),近代何以落后,西學東漸,李約瑟之問,大分流,17世紀危機,新清史,沖擊—回應說,中國中心觀,中國的國際化,過密化(或內卷化),世界體系等,有些是由歐美學者率先提出的,有些則是歐美學術啟發(fā)或刺激下的產物。

概而言之,經過三次轉型,中國史學話語中的歐美元素不斷增加,逐漸居于主導地位。關于中國古代史學的“理論遺產”及其意義,在中國史家中存在爭議;④瞿林東:《史學理論史研究·中國史學上的五次反思》,《史學史研究》2015年第1期,第1—11頁。不過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中國史學話語中的傳統(tǒng)色彩在不斷消褪。改革開放初始,中國史學界就迅速興起了“史學理論熱”;而造成這一現象的首要因素,乃是“積極引入西方的史學新思潮、新方法”。⑤陳啟能:《史學理論與改革開放》,《史學理論研究》2008年第2期,第5頁。1986年,在天津召開的“全國史學理論研討會”上,“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和“外國史學理論與方法”并列為兩大議題,而且與會者幾乎一致強調,中國史學的發(fā)展需要引進西方的史學理論與方法。⑥趙進中等:《全國史學理論研討會綜述》,《天津師范大學學報》1986年第6期,第61—66頁。自此而后,中國史學理論在體系(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論題(客觀性、相對性與歷史知識的性質)、范疇(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形態(tài)、跨學科)等各個方面,越來越多地取法于歐美史學理論;克羅齊、科林伍德、海登·懷特等人的名字,頻繁出現于中國史家的筆端。①據2021年2月1日從“中國知網”(https://kns.cnki.net)檢索結果,在1980—2021年的歷史學期刊論文中,包含“克羅齊”名字的文獻共1 660篇;包含“科林伍德/柯林伍德/柯林武德”名字的文獻共261+453+1 035篇;包含“海登·懷特”名字的文獻共845篇。舉例來說,“史學概論”一類書籍在寫法上的變化,庶幾能集中反映中國史學話語的演變。20世紀80年代初通行的幾種《史學概論》讀本,其基調是把傳統(tǒng)史學經驗和馬克思主義話語糅合在一起,而很少論及歐美現當代史學。②白壽彝主編:《史學概論》,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葛懋春:《歷史科學概論》,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3年。到80年代末,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開始關注二戰(zhàn)以后歐美史學的進展,并試圖用歐美史學理論來改造史學概論的知識體系。及至2006年,人民出版社推出《歷史學理論與方法》一書,作者系留美歸來的資深學者,真誠信奉馬克思主義,對中國古代史學思想也有頗深的造詣??墒?,他這本畢生治學的“壓卷之作”,則通篇以古代希臘羅馬及歐美近現代史學和歷史哲學為參照,采用來自歐美哲學、史學的理論、概念和材料,著力闡述他所理解的史學理論和西方史學中的歷史思維模式。③朱本源:《歷史學理論與方法》,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

有一位熟悉中國史學現狀的德國學者談到,中國的歷史研究實際上曾分裂為兩個部分,一是占主導地位的“未被全球化的國內史學話語”,另一個是“次要的、‘西方化’的史學話語”,主要盛行于中國的西方史學研究,其中美國的影響越來越大。④羅梅君(Mechthild Leutner):《中國史學和(西)德/西方史學:一種對話?— —始于1980年代中國社會史轉向》,宋少鵬譯,《山西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第87頁。對于當前的中國史學來說,這種“兩分法”似乎過于絕對。實際上,無論中國史還是外國史的具體研究,無不深受歐美史學的塑造性影響。即便是那些堅持用(經典的、或蘇聯式、或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研究者,即便那些頑強地維護傳統(tǒng)史學重要地位的史家,在理念、方法和研究方式上,都或多或少帶有“西方史學”的印記。歐洲漢學和美國的中國研究在國內學界受到普遍重視,就是一個明證。

在擁有悠久傳統(tǒng)和豐厚積累的中國古代史研究領域,當一批重要學者在回顧改革開放以來本領域的進展時,無一不強調歐美史學理論和方法的巨大推動作用。就整個中國古代史學科而言,“較之新材料的發(fā)現影響更大的,應屬與海外學術交流的開展以及隨之出現的介紹和引進海外學術著述的熱潮”。⑤向燕南、戚菲諾:《70年中國古代史學科建設歷程的回顧與反思》,《河北學刊》2019年第5期,第47頁。在先秦史領域,“人們在繼續(xù)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的同時,也開始借鑒西方史學、考古學、文化人類學理論中的某些有益成分”;而且,今后要“增進開放意識,加強對西方史學、考古學、文化人類學有關理論的學習和引進”,因為這將有助于克服不足,提高研究水平。⑥沈長云:《改革開放30年的先秦史研究》,《史學月刊》2008年第11期,第12、17頁。1980年以后秦漢史研究的轉向,主要得益于引進“西方史學理論和方法”;隨著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和民俗學等學科的理論和方法的引入,“研究的視野和領域有了很大拓展,秦漢社會史和文化史的興起是典型標志”。⑦楊振紅:《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的秦漢史研究》,《河北學刊》2008年第6期,第89頁。對于魏晉南北朝史研究者來說,不僅要了解大陸同行的研究,還要關注海外同行的工作,因為“日本、歐陸、英美等地區(qū)的學者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領域都有很好的成果,我們應該加以吸收與利用”。⑧陳長琦:《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三十年》,《史學月刊》2009年第10期,第125頁。在唐史領域,無論題材的選取,領域的開拓,方法的運用,解釋的策略,以及“范式”的轉換,都或多或少看得到歐美、日本和臺灣學術的影響。⑨張國剛:《改革開放以來唐史研究若干熱點問題述評》,《史學月刊》2009年第1期,第5頁。在宋史研究中,由于缺少新材料,“運用新方法、新理論、新視野,顯得尤為重要”;而這些新方法、新理論,主要是“來自西方的社會科學方法和歷史理論”;因此,宋史研究今后若要取得進展,一方面須“從域外學習新的方法和理論”以“開啟新視野”,另一方面也要“摸索適合本土宋史研究的理論和模式”。①李華瑞:《改革開放以來宋史研究若干熱點問題述評》,《史學月刊》2010年第3期,第26—27頁。在清史研究中,受歐美史學和社會科學的影響,形成了一系列新領域、新視野、新方法,提供了“很多新的學術增長點”,并且“逐步改變以往研究偏重于帝王、重臣等上層人物的做法,眼睛向下,更多地關注下層人物,關注清代社會中的弱勢群體”。②楊珍:《改革開放三十年清史研究回顧與思考》,《河北學刊》2008年第6期,第98頁。

最近40余年,中國近現代史研究可謂突飛猛進,其中許多變化都受到了美國學術的引導和推動。自費正清開始逐漸興起的美國的中國史研究,對于中國學者具有某種范式性的意義。中國學者不僅積極響應美國學者發(fā)起的圍繞某些具體問題的討論,而且以美國中國研究的理念來思考和規(guī)劃中國學術的發(fā)展。據有一位學者觀察,“八十年代末以來,美國中國學的基本方法開始較為廣泛地進入中國歷史學家的視野,其各種轉型方法的爭議也成為部分學者討論的話題”;雖然相互的理解和溝通并不理想,沒有把美國的中國研究成果轉化為“我們自身創(chuàng)新的內在資源”,但至少把大量美國中國研究的元素注入到中國史家的思考和寫作當中。③楊念群:《美國中國學研究的范式轉變與中國史研究的現實處境》,《清史研究》2000年第4期,第73頁。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也發(fā)生了明顯轉向,其主要動因在于“西方觀念史、新文化史、社會史等研究理論和方法的引入”。④鄭大華:《改革開放40年來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廣東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第111頁。還有一位中國近現代史專家自稱,他近期關注“從地方的而不一定是國家的視角去看中國史”,這“跟西方的history from below有一定關聯”。⑤羅志田、趙妍杰:《探索開放的史學——訪羅志田教授》,《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7年第3期,第245頁。

中國史學中新領域、新路徑的開辟,通常都是追隨歐美史學新進展的結果。中國社會史的產生和發(fā)展,無疑是歐美新社會史在中國史學中的折射,并得益于歐美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的理論和方法。在一位研究近代中國社會的學者看來,社會史的興起和發(fā)展,給中國歷史研究在內容上帶來三大轉向,即“由精英的歷史轉向普通民眾的歷史”“由政治的歷史轉向日常社會生活的歷史”“由一般歷史事件轉向了重大的社會問題”。⑥王先明:《新時期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評析》,《史學月刊》2008年第12期,第12頁。乍看之下,這類“轉向”無一不是歐美史學相應趨向在中國史學中的延伸。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史學界興起文化史熱潮,舉凡文化的概念,文化史的內涵,也都參照或借用了歐美的理論。還有論者預言,“隨著改革開放的持續(xù)進展,隨著國際史學界之間交流的擴大,包括西方‘新文化史’在內的國際史學思潮、流派對中國文化史研究的影響將有增無減”。⑦何曉明:《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文化史研究》,《史學月刊》2009年第5期,第27、28頁。此外,城市史、環(huán)境史、生態(tài)史、醫(yī)療社會史、書籍和閱讀史等,均已成為中國史學中最具活力的新方向,而在理念和范式上,它們都不是中國本土的產物,而是向歐美史家學習的成果。

中國的外國(世界)史研究和教學,由于完全缺乏可以倚重的本土資源,不得不片面依賴域外史學。用一位資深學者的話說,“世界史是一門研究外國的學科,所以就規(guī)定了我們必須首先向人家學習,而且因為歐美的歷史學發(fā)達在前,所以首先就是向歐美的該學科學習。無可否認,我們關于現代歷史學的許多基本概念、術語、理論和方法,都是由歐洲首先創(chuàng)造、使用的,否則也就沒有我們歷史學的現代化。這樣就決定了,我們起初只能是一個學生”。同時,令他擔憂的是,“我們學習了人家的理論和方法,不可避免地也就被別人的話語所控制;也就是說,我們只能在他們制定的規(guī)范內行動,只能循著別人的路徑前進”。⑧馬克垚:《世界史學科發(fā)展路徑管窺和前景展望》,見《學史余瀋》,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260頁??墒牵瑢τ谶@方面的問題,一時似乎也找不出解決的良策。比如,中國史家長期抱怨歐美史家有“歐洲(西方)中心論”傾向,但用以批判“歐洲(西方)中心論”的邏輯、材料和觀點,卻仍然大多來自歐美。更重要的是,中國學者若要寫一篇合格的外國史論文,首先必須全面而深入地把握國外(主要是歐美)的研究狀況;由此造成的一個后果是,中國的外國史論著不得不以國外史學為學術語境,以國外史家的觀點為立論的對象,在視角、方法和材料上也離不開國外的資源。這樣的外國史研究,又如何能夠真正融入中國的史學體系呢?

總之,如果把學術話語體系理解為“學術思想、研究理念與方法、范疇或概念的運用、關于研究對象的解釋以及語言表述的風格和特點等”,①瞿林東:《關于當代中國史學話語體系建構的幾個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2期,第21頁。那么經過三次轉型和三種“新史學”次第登場后,中國傳統(tǒng)的史學話語體系已然分崩離析,僅余一大片支離散落的殘磚碎瓦;與此同時,現代的新話語體系卻沒有順利地形成。于是無怪乎,在“對外學術交流的場景”中,中國學者聽到的“基本上是‘海外聲音’”。②朱漢國:《70年來中國近代史學科建設的成就與新使命》,《河北學刊》2019年第5期,第57頁。

三、榜樣的力量:外來范式的示范效應

歐美史學對于中國史學的輻射無疑是全方位的,其影響真可謂無孔不入。有學者在論及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發(fā)展時說,“國外特別是西方的史學研究以及相關學科的理論方法的引入,是改革開放后推動中國歷史研究的最新、恐怕也是力量最強的來源”。③李金錚:《賡續(xù)與創(chuàng)新: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四個推動力》,《河北學刊》2018年第6期,第4頁。這個判斷若放到中國史學的其他領域,大體上也是成立的。除開前文論及的史學理念和方法的整體性影響外,近40余年里,有三個域外史學流派在中國史學的發(fā)展中起過異乎尋常的引領作用。細致剖析這幾個案例,有助于更具體地了解歐美史學元素如何滲入中國史學話語,又如何發(fā)揮改造的效用。

(一)法國年鑒學派

年鑒學派在20世紀世界史學中的地位,自然毋庸贅述;而中國史學從年鑒學派所獲得的啟示和滋養(yǎng),則超過歐美任何其他史學流派。在一位中國學者看來,年鑒學派的“歷史綜合主義模式”和蘭克的“歷史實證主義模式”,可以并稱為“兩個世紀以來西方史學發(fā)展”的兩大模式。④朱本源:《近兩個世紀以來西方史學發(fā)展的兩大趨勢》,《世界歷史》1986年第10期,第1—10頁。這個估價是否切合“西方史學”的實際另當別論,但至少揭示了“西方史學”影響中國史學的情況。據另一位中國學者觀察,在二戰(zhàn)后傳入中國并對中國史學產生“積極影響”的“西方史學”中,“當首推以法國年鑒學派為代表的法國新史學”;它是20、21世紀之交“中國史學走向世界的一座橋梁”。⑤于沛:《西方史學的傳入和回響》,《浙江學刊》2004年第6期,第44、45頁??偠灾觇b學派對中國史學的影響是全面而深刻的。無論是布羅代爾總體史的宏大,還是勒華拉杜里村莊史的精細;無論是經濟史、社會史、心態(tài)史、環(huán)境史等領域的開拓和深化,還是跨學科路徑的探索;都深為中國史家所仰慕和追摩。

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年鑒學派及其主將的名字就已出現在中國的出版物中;不過,對年鑒學派的史學思想及主要著作的引進,則是1980年以后才逐漸開展的工作,而將年鑒學派的理論和方法運用于具體研究中,更是經歷了一個逐步深化的過程。據有學者觀察,起初,“年鑒學派對于中國的影響基本上局限于史學理論領域而并未深入到歷史研究的內部與細節(jié)”;因而需要深入理解布羅代爾的“整體歷史”和“歷史時間”理論,用以重構具體研究領域(具體指中共黨史和中國當代史)的研究框架。⑥蘇海舟:《中共黨史、當代中國史研究的方法論視角——兼議布羅代爾的“整體性歷史”與“歷史時間”的引入》,《黨史研究與教學》2012年第6期,第8—11頁。到目前為止,布洛赫(Marc Bloch)、費弗爾(Lucien Febvre)、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勒華拉杜里、勒高夫(Jacques Le Goff)等人的主要著作均有中譯本,而布羅代爾的幾乎所有作品都被譯為中文。年鑒學派及其代表性史家在中國受關注的程度,可以從被引用的數據中窺得一斑。據2021年2月1日從中國知網檢索的結果,自1980年以來,歷史類中文期刊論文中討論或提及“年鑒學派”的文獻多達2 532篇;另外,提到馬克·布洛赫名字的文獻有829篇,提到費爾南·布羅代爾名字的文獻有2 052篇,提到雅克·勒高夫的名字的文獻有620篇,提到勒華拉杜里名字的文獻也有460篇。

年鑒學派給中國史家?guī)淼膯⒌?,首先體現在領域和路徑的開拓上。年鑒學派的形成與史學和社會科學的碰撞、融合有明顯的關系,而各位代表性史家都是善于調動多學科理論和方法的高手。中國史家由此領會到,引入社會科學理論,采用跨學科路徑,對于歷史研究的革新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在那些與社會科學關系密切的領域,諸如經濟史、社會史、環(huán)境史等,年鑒學派的理念和方法尤其具有吸引力。據一位頗有影響力的中國經濟史家自述,“學習年鑒學派和新制度學派給我很大啟發(fā)。至少,經濟史不能就經濟論經濟,要研究社會結構、制度、思想”。①吳承明:《研究經濟史的一些體會》,《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3期,第248—249頁。不過,年鑒學派貶抑和忽視政治史的傾向,也對中國政治史的史學霸主地位造成沖擊;在有的政治史研究者看來,這是“不合理的現象”。②楊天宏:《政治史在民國史研究中的位置》,《南京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第114—115頁。

在治史的理念和操作方式上,中國史家熱烈地擁抱年鑒學派倡導的“問題史學”。據2021年2月1日從中國知網檢索的結果,自1980年以來,歷史類中文期刊論文中討論或提及“問題史學”的文獻有576篇。在有的學者看來,“問題史學”乃是“年鑒派范型”的方法論原則,集中反映了年鑒學派的史學觀念,實現了對傳統(tǒng)史學的根本超越。③姚蒙:《法國的新史學范型》,《讀書》1989年第6期,第40—41頁;趙建群:《論“問題史學”》,《史學理論研究》1995年第1期,第92—100頁。還有學者嘗試以“問題史學”為方法論,具體討論“國際長安學”的內涵和意義。④王成軍:《“問題史學”視域下國際長安學的產生和理論建構》,《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第131—143頁。在史學論文寫作以及史學論著的評議中,“問題史學”幾乎取得了指南和衡量標準的地位。

布羅代爾提出的“長時段”以及他倡導的“總體史”(整體史),也頗受中國史家的喜愛。據2021年2月1日從中國知網檢索的結果,自1980年以來,歷史類中文期刊論文中討論或提及“長時段”的文獻多達6 327篇,提及“總體史”的文獻也有845篇。有論者倡議用“長時段”理論來考察中國歷史民族地理格局的演變,在空間和結構的相互關系中討論地理環(huán)境對民族演變的影響。⑤安介生:《“長時段”研究理論與中國歷史民族地理格局及演變趨勢之解析》,《江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4期,第14—18頁。社會史學者則從“長時段”理論獲得啟發(fā),認為“在中國社會史的研究中就是要打破朝代劃分時期的局囿,把研究對象發(fā)展的內在脈絡置放在長時段的歷史長河中加以把握”。⑥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15頁。即便是治先秦史的學者也相信,“法國年鑒學派大師布羅代爾的長時段理論”具有參考價值。⑦沈長云:《改革開放30年的先秦史研究》,《史學月刊》2008年第11期,第12頁。在有的學者看來,“總體史”既是一種無所不包的“全面史”,也是探討重大問題的“宏觀史”,還能為引導和照亮“碎片研究”充當“宏大敘事”。⑧李金錚:《整體史:歷史研究的“三位一體”》,《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24—28頁。還有一位研究東南亞的國際關系學者徑直提出,“關于中國華南地區(qū)與東南亞在歷史與社會方面的整體性”,值得寫一部布羅代爾的《地中?!纺菢拥闹鳌"崆f禮偉:《年鑒學派與世界體系理論視角下東南亞的“貿易時代”》,《東南亞研究》2016年第6期,第111頁。

在中國史學領域的開拓方面,社會史和歷史人類學的興起,與年鑒學派的影響更有直接的關系。中國學者傾向于把年鑒學派等同于社會史學派,甚至把“西方社會史”化約為年鑒學派的社會史。①常宗虎:《社會史淺論》,《歷史研究》1995年第1期,第25—26頁。1987年,正當社會史在中國初興之際,有論者在界定中國社會史的內涵和研究對象時,主要以年鑒學派的社會史為參照。②陸震:《關于社會史研究對象諸問題》,《歷史研究》1987年第1期,第92—93頁。布羅代爾的《歷史和社會科學:長時段》與霍布斯鮑姆的《從社會史到社會的歷史》一道,成為社會史討論中必引的文獻。2010年,一些學者論及社會史在中國勃興的原因,把年鑒學派的影響排在第三位。③蔡少卿、李良玉:《六十年來的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第36頁。直到2012年中國社會史學會的年會上,與會者在探討今后社會史研究的方向和路徑時,仍然不時提及年鑒學派。④張瑜、郭宇:《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社會史研究——第十四屆中國社會史學會年會會議綜述》,《歷史教學》2012年第22期,第71頁??梢?,中國社會史的興起,主要是歐美經典社會史和年鑒學派社會史相結合的產物,而美國“新社會史”所擅長的社會科學模式和計量方法,基本上沒有引起中國社會史家的重視。另外,歷史人類學在中國史學中也是一個新方向,中國史家在這方面的靈感,也同年鑒學派的啟發(fā)有關。在一些學者看來,布洛赫的《國王的神跡》對民俗學的重視,意味著開創(chuàng)了歷史人類學;⑤張緒山:《〈國王的神跡〉與年鑒派的史學研究》,《世界歷史》2014年第3期,第131—132頁。勒高夫的學術理念,特別是他提出的“優(yōu)先與人類學對話”的主張,也激發(fā)了中國史家對歷史人類學的興趣。⑥王先明:《新時期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評析》,《史學月刊》2008年第12期,第7頁。

(二)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

在意識形態(tài)和史學觀念的層面,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曾給中國史家?guī)砹松钸h的震撼。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介紹、翻譯、研究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論著不斷增多。據2021年2月1日從中國知網檢索的結果,自1980年以來,歷史類中文期刊論文中討論或提及“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文獻有161篇,評論、提及和引用《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的文獻有279篇,而出現霍布斯鮑姆名字的文獻更是多達1 005篇。除了為數甚多的文章,還有若干種頗具深度和分量的研究著作。⑦張亮:《階級、文化與民族傳統(tǒng):愛德華·P.湯普森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研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梁民愫:《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實踐——霍布斯鮑姆的史學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張廣智:《史學之魂: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E.P.湯普森、埃里克·霍布斯鮑姆等人的主要著作都出了中文譯本,霍布斯鮑姆的自傳也有中譯本。⑧霍布斯鮑姆:《趣味橫生的時光:我的20世紀人生》,周全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年。此外,《史學理論研究》2007年第2期還以專欄形式討論英國(為主的)馬克思主義史學。

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家大多成名于冷戰(zhàn)時期,他們面對巨大的意識形態(tài)乃至生計方面的壓力,始終把馬克思學說作為理論的啟迪和基本的分析工具,同時反對采用教條主義和機械主義的方式;他們在堅持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同時,大量吸收新的理論和方法,開辟新的研究路徑,推出了一大批新穎而精深的研究論著,極大地提升了激進史學的學術聲望。⑨梁民愫:《當代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注重理論淵源和文化研究傳統(tǒng)的雙重考察》,《史學理論研究》2006年第3期,第14—16頁;張文濤:《E.P.湯普森視野下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研究》2006年第2期,第82—89頁?;舨妓辊U姆自稱,他一方面堅信“經濟基礎—上層建筑模式是理解歷史的一個線索”,另一方面又覺得“問題并不是誰是百分之百忠于馬克思的原話,因為馬克思的觀點并不是已完成的觀點,而只不過是一種概括,一種看問題的方法”。⑩劉為:《歷史學家是有用的——訪英國著名史學家E.J.霍布斯鮑姆》,《史學理論研究》1992年第4期,第61頁。湯普森也自我總結說,他的確“深受馬克思主義理論影響,極大地得益于馬克思主義史學傳統(tǒng)”;但也反對“把馬克思主義當作一種已完成的、包容一切的、自證自明的思想體系”。他的主要治學取向在于打破簡單的經濟決定論和目的論,把文化因素引入歷史解釋。①劉為:《有立必有破——訪英國著名史學家E.P.湯普森》,《史學理論研究》1992年第3期,第108—111頁。

直到改革開放初期,教條主義一直是束縛中國史家的“緊箍咒”,而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家的歷史觀念和治學成就,不啻給中國學者打開了一道豁然敞亮的大門。他們從這里看到,把馬克思主義理論應用于具體研究,還可以有如此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想象力的方式;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家成功的經驗,“也許可以成為我國史學現代化的直接推動力量”。②徐浩:《弘揚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科學——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辨析》,《學習與探索》1993年第6期,第127頁。他們進而意識到,把馬克思主義看作“教條主義的、機械的狹隘唯物論”,固守簡單的經濟決定論和階級分析方法,根本無助于解釋復雜的歷史現象,因而有必要“重建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理論框架”。③劉志丹:《30年來我國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流派研究:邏輯、問題與反思》,《貴州社會科學》2014年第10期,第52—53頁。

在研究實踐的層面,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與年鑒學派一道,在中國社會史的興起中發(fā)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有學者把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等同于“新社會史”,關注它對中國社會史研究所產生的影響。④張廣智主編:《20世紀中外史學交流》,第353—374頁;鮑紹霖編:《西方史學的東方回響》,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126—174頁。的確,中國社會史學者在討論社會史的內涵、探索社會史的方法時,經常提及霍布斯鮑姆和湯普森的著作及有關論述。⑤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9—10頁?;舨妓辊U姆的《從社會史到社會的歷史》和湯普森的《民俗學、人類學與社會史》,都收入蔡少卿主編的《再現過去:社會史的理論視野》(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一書,對中國社會史概念的形成產生過重要的影響。而且,湯普森和霍布斯鮑姆都善于運用階級理論,重視對社會底層的研究。雖然在中國長期流行“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的口號,但是中國史家并未建立研究底層民眾歷史的有效模式。在一些社會史家看來,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家“從底層看歷史”的視角,正可啟發(fā)他們關注普通民眾的思想和活動;從理念到方法、從題材到史料,中國史家都必須打開眼界,改弦更張,才能真正寫出普通人民的歷史。⑥陳啟能:《當代西方史學的演變與中國史學》,《史學理論研究》1995年第2期,第76頁。

(三)德國概念史

就德國史學對中國現代史學的感染力而言,最受青睞的史家可能是蘭克,而效法最多的研究范式,或許要數科塞勒克(Reinhard Koselleck)等人的“概念史”。中國傳統(tǒng)學術中固然有訓詁和考據一脈,不少學者長于梳理詞匯的含義及其流變;但只有在概念史引入以后,對重要概念含義變遷的詮釋才超出了語言學和文獻學的范疇,而成為歷史研究中一個新的領域?!案拍钍贰币辉~出現在中文學術出版物中,主要是最近20余年的事。據2021年2月1日從中國知網檢索的結果,自1980年以來,歷史類中文期刊論文中討論或提及“概念史”的文獻共有427篇,其中422篇發(fā)表于1998年以后;篇名中包含“概念史”一詞的文獻有44篇,而主題涉及“概念史”的文獻有89篇,全部發(fā)表于1998年以后。《史學理論研究》(2012年第1期)和《史學月刊》(2012年第9期)都曾刊發(fā)“概念史研究”筆談,介紹歐洲概念史的理念、方法和成果,倡導把概念史范式引入中國史研究。

眾所周知,“概念史”有英、德兩脈,前者經?;焱谒枷胧?,而后者則更偏向于歷史語義學。⑦李宏圖主編:《劍橋學派概念史譯叢》,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方維規(guī):《歷史語義學與概念史——關于定義和方法以及相關問題的思考》,見馮天瑜等主編:《語義的文化變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方維規(guī):《概念史研究方法要旨——兼談中國相關研究中存在的問題》,見黃興濤主編:《新史學》3,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相對而言,中國史家似乎更欣賞德國的概念史。在接觸概念史之初,不少學者對于它與觀念史的區(qū)別深感困擾,用了不少精力來討論兩者的區(qū)別。通過對德國的概念史理念的細致梳理,中國學者終于把概念史同觀念史區(qū)分開來。他們逐漸明白,觀念史研究成體系的思想或核心觀念的生成、演化和傳播,而概念史則關注核心概念(特別是重要的社會政治詞匯)在特定歷史語境中的生成、使用和意義。①一位中國近代概念史專家參照科塞勒克等人的觀點,就概念史的含義做了如下說明:“‘概念史’假定,每一個具有轉型特點的歷史時期,都存在著凝聚那個時期豐富的歷史信息、反映和塑造那個時代社會歷史特征的重要的政治和文化概念。因此歷史學家不僅需要對這些概念的內涵演變進行專門探討,同時需要關注、甚至更為關注這些概念的歷史運用,也即重視它們與當時政治、社會和文化發(fā)展變遷之間深刻微妙的互動與關聯。換言之,‘概念史’著眼的是‘概念’,關注和究心的卻是‘歷史’,它試圖通過對歷史上某些特色或重要概念的研究,來豐富和增進對于特定時期整體歷史的認知,因此,也有人將其視為一種歷史研究的范式?!秉S興濤:《概念史方法與中國近代史研究》,《史學月刊》2013年第9期,第11頁。不過,中國學者對于概念史的了解,主要借助歐洲學者的評述文獻的中文譯本,特別是斯特凡·約爾丹主編的《歷史科學基本概念辭典》和關于科塞勒克等人理論的介紹。很少有人能直接閱讀德文的概念史原著,即便科塞勒克的主要著作也長期沒有中文版問世。于是,對概念史的含義和方法多有誤解,也就在所難免。這也使有的學者意識到,“只有真正理解國外概念史研究方法并具備自身方法論的自覺,才能鑄就漢語概念史的范式”。②錢寧峰:《觀念史抑或概念史— —評〈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學術界》2011年第4期,第97頁。

從事概念史研究的學者大多來自中國近現代史領域,這可能是由于近代以來中文詞匯變化劇烈,外來詞和新詞不斷增加,而其中不少具有重大社會政治意義的關鍵詞,其含義和用法難以捉摸,這就提出了考辨、梳理和澄清的必要。有學者呼吁,要用德國(尤其是科塞勒克)的概念史理念和范式來界定研究題材和路徑,在研究中重點關注跨文化的特性,在條件成熟時編一本“中國概念史詞典”或“東亞近代歷史的基本概念”。③孫江:《概念、概念史與中國語境》,《史學月刊》2013年第9期,第5—11頁。即便在中共黨史研究中,也有學者覺得有必要引入概念史的理念和方法,以開拓新的領域,提升研究水平。④郭若平:《概念史與中共黨史研究的新視野》,《中共黨史研究》2013年第5期,第20—28頁。許多外源性的重要概念,比如“民主”“共和”“自由”“平等”“革命”“人權”“議會”“人文主義”等;某些長期習用的中國歷史詞匯,比如“中國”“中華民族”“華夷”等;某些中外交集的常用概念,比如“封建”“人種”“文化”“文明”等;某些新生成的詞語,比如“她”字等;某些外來生活器物的名稱,比如“自行車”“火車”等。全都成為概念史學者考察的對象。還有作者采用概念史的方法,考察了“民主革命”在現代中國的引入、傳播和流變,以及進入中國共產黨的政治語言的過程。⑤曹龍虎:《“民主革命”界說:一項基于近代中國情境的概念史考察》,《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6期,第32—43頁。

不過,在中國史學的理念和結構中,概念史一時還沒有取得獨立的身份,通常被歸入思想史和文化史的范疇,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僅被視作方法和工具。即便對于專事概念史研究的學者來說,討論歷史中概念演變的最終意義,也不過是有助于理解和闡釋更大的思想史問題。在這個意義上運用概念史范式,對于深化和拓展思想史、文化史的研究固然不無助益,但是終究難以產生足以顛覆既有史學模式的效應。

其實,概念史在中國史學中的境遇,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視作許多歐美史學范式進入中國后發(fā)生變異的縮影。中國史家在接受外來史學范式的過程中,也難免發(fā)生“橘過淮則枳”的現象。這當然不足為異,因為文化的交流和傳播往往是一個誤讀、改造進而創(chuàng)新的過程。早在1949年以前,中國史家多以傳統(tǒng)的史料學或考據學來附會蘭克史學,以此造成重視史料發(fā)掘和考辨的風氣。⑥李孝遷:《觀念旅行:〈史學原論〉在中國的接受》,《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第142—143頁。到20世紀80年代,不少學者,特別是老一代史家,習慣于把社會史理解為“社會的歷史”,進而將社會看作一個包羅政治、經濟和文化的整體,于是就使社會史變成了一種新版本的通史。①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3頁。有論者稱谷霽光雖不了解世界史,但其治學追求會通和強調整體綜合的特點,與年鑒學派的長時段和總體史的理念相契合。邵鴻:《谷霽光先生的治學特點》,《南昌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第89頁。中國學者所從事的文化史研究,則因為遠離闡釋人類學和象征主義的路徑,也與同期歐美的“新文化史”大異其趣。在經濟史研究中,歐美學者常用的反事實模式和計量方法,似乎不曾見于中國史家的著述。在政治史領域,某些被目為“新政治史”先鋒之作的論著,②曹家齊:《突破史料和家法之局限——對宋代政治史研究的一點思考》,《史學月刊》2014年第3期,第22頁。在材料、路徑和方法上既不屬于美國的“新政治史”(以行為科學和統(tǒng)計學方法研究基層政治),也不像勒高夫所提倡的法國式“新政治史”(從象征主義路徑討論“陽性”的政治)。這似乎說明,中國的史學傳統(tǒng)和中國學者的治學方式,往往能在無形中對歐美史學范式進行加工和改造。

四、前路何在:全球化時代的學術自主性

論及近期中國歷史研究的走向,一些樂觀持重的學者認為,“隨著當代西方各種史學思潮、流派著述的紛至沓來,以及互聯網在學術交流中所發(fā)揮的積極作用,我國史學工作者的學術視野大大開闊,促進了中國歷史學優(yōu)良傳統(tǒng)與當代人類文明先進成果的結合。新興學科的崛起,史學研究方法的更新,研究手段的現代化,使我國史學工作者大踏步地趕上了國際歷史學發(fā)展的時代潮流”。③陳祖武:《認真總結改革開放三十年的中國史學》,《高校理論戰(zhàn)線》2008年第10期,第9頁。盡管中國史學在“追趕”的途中發(fā)生了巨大而深刻的變化,但就總體情況而言,“西方史學傳入……沒有代替中國史學,也不可能代替中國史學。當代的中國史學仍然深深地扎根于中國的傳統(tǒng)與現實”。④于沛:《西方史學的傳入和回響》,《浙江學刊》2004年第6期,第48頁??墒菃栴}在于,中國史家對于“傳統(tǒng)”和“現實”的理解,早已混入太多的“西方”元素,或基本遵循“西方”的邏輯和方式,早已不是純粹中國的“傳統(tǒng)和現實”。

在這方面可以舉出一個顯著的證明:無論從事實證研究還是進行學術反思,中國學者大多喜歡“言必稱西方”,甚或以“西方”學術為標準。他們在談論許多問題時都喜歡做國際比較,而這里的“國際”通常暗指“西方”。即便那些高揚學術民族主義旗幟的人,在討論如何振興中國史學時,也不得不援引“西方”的成例或趨向作為佐證,其注釋中也多有“西方”的文獻。⑤王學典:《崛起的中國需要歷史學家的在場》,《史學月刊》2013年第5期,第5—8頁。當年陳寅恪論及學術的“預流”和“未入流”,所參照的正是當時的歐洲漢學;⑥陳寅?。骸蛾愒鼗徒儆噤浶颉罚姟督鹈黟^叢稿二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第266頁。而當今不少學者更是相信,唯有與國際學術接軌方能步入“史學前沿”。⑦羅志田:《史學前沿臆說》,《四川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第32頁。在有的學者看來,像社會史這樣的新領域在中國興起,其意義恰在于使中國史學與“相對發(fā)達的西方史學”逐步接軌。⑧常宗虎:《社會史淺論》,《歷史研究》1995年第1期,第36頁。作為一名合格的中國史學者,追蹤國際史學的動向,關注國外史家的論說,乃是研究中必做的功課,因為“今日中國史是一個世界范圍的學問,幾乎研究任何問題都必須參考非漢語世界的中國研究成果”。⑨羅志田:《近三十年中國近代史研究的變與不變——幾點不系統(tǒng)的反思》,《社會科學研究》2008年第6期,第139頁。即便是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對國內外研究狀況不甚了解”,也是一個很大的欠缺。⑩高壽仙:《改革開放以來的明史研究》,《史學月刊》2010年第2期,第28頁。退而言之,一個學者的治學即便與“西方”并無具體關聯,也需比照歐美史學范式方能凸顯其價值。?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3頁。有論者稱谷霽光雖不了解世界史,但其治學追求會通和強調整體綜合的特點,與年鑒學派的長時段和總體史的理念相契合。邵鴻:《谷霽光先生的治學特點》,《南昌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第89頁。有時為了借“西方”學術旗號以自重,即使強作解人、穿鑿比附也在所不惜。①高尚、王四達:《從“總體史”到“三時段”——一個解析社會主義思想在近代中國傳播的新視角》,《江蘇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第227—234頁。在有的學者看來,種種跡象表明,中國學者已然“不會說自己的話,也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話”,到了“唯人是從,唯‘外’是從”的地步。②錢乘旦:《世界歷史研究的若干問題》,《歷史教學》2012年第20期,第9頁。

在“西方”史學話語的重重籠罩之下,中國史學界再度萌生對“西化”的強烈憂慮。20世紀“新史學”初興之際,當時學界對待“西學”就有不同的策略,有的熱情擁抱,有的嗤之以鼻,有的則“允執(zhí)厥中”。比如,梁啟超等人力圖以歐美史學改造中國史學(誠然,梁啟超并不主張徹底拋棄舊學,認為完全不知國學的“新學之士”有“背本誣祖”之嫌);馬敘倫等人卻堅稱“中國之學術,何嘗不及泰西”,因而力倡國學;王國維則主張打破學術的“中外之見”,使“西學”“與我國固有之思想相化”。③王學典主編:《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1900—1949)》上冊,第35、86—87、107頁。而今,在歐美史學新一輪強勢沖擊下,晚清以降糾結于學人內心的“新舊中西”之爭,也以新的面目重現于學界。相對而言,在“文革”以前接受大學教育的那一代學者中間,留戀傳統(tǒng)史學、信守“蘇化”史學的人略多。這些學者力圖從傳統(tǒng)史學中發(fā)掘可用于當前的資源,或重提“文革”前17年史學以抵制“西方”話語,極端者甚或完全漠視或刻意抹殺歐美史學的影響。1977年以后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學者,大多關注歐美史學,樂于接受新的理論和方法。以中國古代史為例,“文革”后的新生代學者中間,有的以韋伯的官僚政治理論為分析工具來討論專制主義和官僚制的演化,有的倡導政治文化的研究路徑,有的專注于民族史和中外交通史的研究,有的致力于探討帝國和民族問題,有的熱衷于構建中國的社會史和歷史人類學,有的還直接參與歐美史學界的話題討論,另有若干人還受邀參加編寫劍橋版或牛津版的綜合性中國史著作。

同時,國內史學界面對歐美史學時的矛盾心態(tài)也越來越嚴重。許多學者一方面歡迎引入歐美史學所帶來的積極變化,另一方面也擔心學術“西化”嚴重損害中國史學的自主性。在他們看來,“這一百多年來形成的新史學”的實質,是效法“西方”、追隨蘇聯,其結果是中國史家“跟著人家來解讀我們自己的歷史”,以致無法“揭示中國歷史的本來面貌”,因為“那些既定的觀念經常緊緊地鉗制著他們,妨礙著他們真正從中國歷史實際出發(fā)”。④姜義華:《正本清源——建立合乎實際的中國歷史觀》,《史林》2014年第5期,第152頁。盡管中國古代史學擁有“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話語體系”,但隨著近代以來外國史學的大量涌入,“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史學固有的話語體系,甚至出現用外國學人的話語體系評論中國史學得失的傾向”,致使中國史學遺產淪落到“被輕視以至被批判的境地”。⑤瞿林東:《關于當代中國史學話語體系建構的幾個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2期,第25頁。以往用“拿來主義”策略對待外來學術,由此也造成了十分嚴重的不利后果:“中國歷史學園地的確景觀大變,滿眼一片姹紫嫣紅,但在這繽紛的園地里,究竟有多少是中國人自己培育出來的‘土產’呢?”⑥劉克輝:《史學理論創(chuàng)新與歷史學科的發(fā)展——史學理論前沿問題春季論壇綜述》,《史學月刊》2009年第9期,第120頁。更嚴重的是,“我們史學的概念、模式、術語、規(guī)律,都是從西方輸入的。我們是按西方人的眼光看世界的。我們沒有屬于自己的歷史學理論,我們認識我們自己的歷史,也是按照西方的模式來認識的”。⑦馬克垚:《編寫世界史的困境》,《光明日報》2006年3月18日,第6版。一言以蔽之,“西方話語控制了中國的學術研究”;⑧錢乘旦:《多一些思考,少一些盲從,推進中國的世界史學術研究》,《世界歷史》2013年第3期,第6頁?!爸袊穼W好像正在自我迷失”。⑨章開沅:《走自己的路——中國史學的前途》,《暨南學報》2005年第3期,第106頁。

這里還觸及另一個同樣尖銳的問題,即歐美史學的理論、方法同中國的問題、材料之間,往往存在巨大的反差或鴻溝,兩者強行結合的結果,難免造成對中國歷史的誤解和扭曲。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因受到歐風美雨的影響而展現出學術話語的不斷變換”,以致當前中國史家“依然未能走出五四學者‘引西學治中學’之途轍”。①張國剛:《改革開放以來唐史研究若干熱點問題述評》,《史學月刊》2009年第1期,第29頁。那么,“西方”的理論和方法是否能夠有效地處理古代中國的問題和材料呢?陳寅恪在評論王國維的治學方法時,稱贊他“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②陳寅?。骸锻蹯o安先生遺書序》,見《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47頁。然而,當今中國學者所用的外來理論,已不再僅只是參證的對象,而成了研究的指引和解釋的依憑。這樣一來,“過去百年中國史學”所面臨的“最具根本性的挑戰(zhàn)”就在于,“如何能夠在概括本國歷史經驗的基礎上提煉出系統(tǒng)的解釋”,因為用“帶有西方的胎記”的理論和概念,“能否洞悉中國歷史文化”,不免要打一個很大的問號。然則實際情況卻是,“長期以來,多數中國學者或是在這些理論光芒的籠罩之下,直接利用它們來分析、解釋中國的具體史實;或是埋首于似乎遠離理論的具體問題,敢于越出雷池的學者寥寥無幾”。③許兆昌、侯旭東:《閻步克著〈樂師與史官〉讀后》,《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4期,第149頁。在中國近現代史領域也存在類似現象,對于“西方的中國學研究”中出現的理論,諸如施堅雅的“區(qū)域經濟理論”,蕭公權與周錫瑞等人的“士紳社會”,羅威廉的“市民社會”,黃宗智的“經濟過密化”,杜贊奇的“權力的文化網絡”及鄉(xiāng)村基層政權“內卷化”,吉爾茲的“地方性知識”,艾爾曼的“文化資本”等,中國學者只是注解式地單向借用,而不能在細致微觀的研究中加以深化、發(fā)展和修正,乃至新創(chuàng)自己的理論和概念,以“應對西方中國學的挑戰(zhàn)”。④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7頁。因此,當今學者應當“在思考具體的中國歷史問題的時候,審視過去歷史研究中種種似是而非的問題和觀念,注重外來觀念與范式的本土化改造,重建真正的中國學術傳統(tǒng)”。⑤張國剛:《改革開放以來唐史研究若干熱點問題述評》,《史學月刊》2009年第1期,第29頁。

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學術“西化”還涉及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的關系。對于當前的中國史家來說,審視歷史時是從本國和本民族的立場出發(fā),還是著眼于世界趨勢和跨國視角;在研究實踐中是立足于史學傳統(tǒng)和民族文化,還是面向國外并走國際接軌之路;這并不是簡單的二中擇一的選項問題,而牽涉到民族情感和國際胸懷的張力。有些學者抱溫和的學術民族本位心態(tài),在治學時強調“鑒別吸收”和“洋為中用”,既關注中外比較,也追求“中國特色”。⑥齊世榮:《我國世界史學科的發(fā)展歷史及前景》,《歷史研究》1994年第1期。他們意識到,“我們老認為西方人傳過來的東西都是好的,都是先進的,是方向,是潮流,而對老祖宗幾千年流傳下來的東西熟視無睹,不以為然,自輕自賤,這是不可取的”。⑦張俊峰:《也論社會史與新文化史的關系:新文化史及其在中國的發(fā)展》,《史林》2013年第2期,第171頁。他們還相信,“歷史學是屬于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是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因而既要“了解和借鑒包括西方史學在內的國際史學”,也要“承繼我國文化傳統(tǒng)”。⑧陳啟能:《史學理論與改革開放》,《史學理論研究》2008年第2期,第5頁。還有學者發(fā)現,1978年以后中國學術界對“西方”學術和思想的狂熱興趣,同對“西方現代化道路”的“極度熱衷和盲目崇拜”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⑨楊念群:《中國歷史學如何回應時代思潮(1978—2008),《天津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第124頁。心緒略微偏激的學者,則蔑視和厭惡追隨各種“生成于域外”而“移諸禹內”的“時髦方法”的風氣,稱挽救和匡正之策在于“恪守古訓,讀書為己,嚴格自律”。⑩桑兵:《治學的門徑與取法——晚清民國研究的史料與史學》,《中山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第85—96頁。另有極端的學術民族主義者主張發(fā)展國學,擴張儒學。雖然“新國學派”近期遭遇體制方面的挫折,未能把“國學”列入2011年版的學科目錄中,但他們一如既往地倡導復興儒學,極意掀起國學熱潮,以抵制“西方中心論”,終止“西方化”。他們甚至樂觀地宣稱,傳統(tǒng)學術、人文學科正在取代“西學”和社會科學而“重返主流”,成為“中華文化復興”的征兆。①王學典:《中國向何處去——人文社會科學的近期走向》,《清華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第5—16頁;王學典:《整個中國正在朝著更加本土化的方向發(fā)展》,《理論建設》2016年第2期,第143—144頁。

在中國當前的社會政治語境中,學術和政治始終是難以脫鉤的。在有的學者看來,“西方”史學理論和話語的風行,不僅關乎“學術話語權”,而且還觸及“國家安全”和“民族文化自尊”。②向燕南、戚菲諾:《70年中國古代史學科建設歷程的回顧與反思》,《河北學刊》2019年第5期,第46頁。另有一些堅持政治優(yōu)先的學術領導人,始終崇奉1966年前所確立的史學范式和基本結論,并以此衡量和批評當前史學的趨向。相較于各個研究領域的具體問題,他們更關心那些自以為觸及主流政治話語底線的“原則性爭論”。③龔書鐸:《堅持以馬克思主義指導史學研究》,《人民日報》1996年8月27日;張海鵬:《“告別革命”說錯在哪里》,《當代中國史研究》1996年第6期;劉大年:《方法論問題》,《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1期;沙健孫、龔書鐸主編:《走什么路——關于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的若干重大是非問題》,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張海鵬:《近年來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若干原則性爭論》,《馬克思主義研究》1997年第3期,第14—22頁。另有一批地位穩(wěn)固的史家則對歐美史學持相對開放的態(tài)度,覺得“西方”史學的理論和研究成果,同馬克思主義是可以兼容的。④吳于廑:《世界歷史》,見《吳于廑學術論著自選集》,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52—87頁;劉緒貽:《美國壟斷資本主義與馬列主義》,《蘭州學刊》1984年第3期,第45—57頁;羅榮渠:《論一元多線歷史發(fā)展觀》,《歷史研究》1989年第1期,第3—20頁;羅榮渠:《建立馬克思主義的現代化理論的初步探索》,《中國社會科學》1988年第1期,第39—64頁。用一位中國古代史學者的話說,學習和借鑒外國史學成果,“目的是要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的史學”。⑤林甘泉:《新的起點——世紀之交的中國歷史學》,《歷史研究》1997年第4期,第12頁。即便那些真心欣賞和擁抱歐美史學的學者,也并非主張照單全收,原樣復制,而是強調對“西方”理論和方法加以鑒別、過濾和合理取舍。他們反對把“本土化”和“西方化”簡單地對立起來,強調“只有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之間,在頻繁的接觸碰撞爭論中間,才能開拓我們的視野,把我們的思想進一步解放出來,創(chuàng)造出符合中國國情的新時代的中國新文化”。⑥姜義華:《當代中國史學——從帝王之學走向普遍性的人學》,《湖南社會科學》2008年第6期,第16頁。

可見,中國史家不管對引入歐美史學持何種態(tài)度,其落腳點都在于如何構建中國自己的史學話語體系,如何使中國史家在國際學術競爭中獲得較大的發(fā)言權。只是落實到如何構建這種話語體系,就出現了不同的思路和方案。從理論上說,清末孫寶瑄所謂“貫古今,化新舊,渾然于中西”的“通學”之路,⑦轉引自羅志田:《道出于二:過渡時代的新舊與中西》,《讀書》2016年第6期,第106頁。依然是最佳選擇;但實際上,古今、新舊、中西之間仍然存在無從擺脫的張力。中國史家不可能拋棄自己的傳統(tǒng),可是傳統(tǒng)的營養(yǎng)早已所剩無多;中國史學離不開“西學”,但又面臨淪為“西學”唾余的風險。這可以說就是構建中國史學話語所不得不重視的最大難題。在20世紀90年代末,有學者觀察到,中國史學中出現了“西化”“民族本位”“中西會通”等三種取向。⑧王家范:《走向世界與中國情懷——“中國史”世紀學術回顧》,《浙江社會科學》1999年第5期,第134頁。進入21世紀,這三種取向仍在發(fā)展,只不過在名目上有所變化,其內涵也有新的交叉和混合。

當前,多數中國學者關注歐美史學的進展,重視國際學術交流,力圖通過與國際史學的接軌或對話,使中國史學融入國際學術共同體。就總體趨向而言,中國學者引入歐美史學的方式,有“唯洋是從”和“食洋而化”的差別,也有從“洋為中用”到構建“中國學派”的變化。到于今,絕大多數學者主張“以一種對話的方式,去塑造與西方理論的全新關系,就是說,既不要在西方所設定的話語體系內人云亦云,也不宜用自我封閉的理論體系針鋒相對,而應當在‘求同存異’的原則上展開平等的對話”。他們宣稱,要“冷靜地分析西方理論背后的那些基本概念與假設,對之提出質疑,作出取舍”。⑨張旭鵬:《西方話語與中國史學理論》,《史學理論研究》2008年第3期,第13、14頁。當探討具體課題時,則要“盡可能‘思他人之所思,想他人之所想’,充分關注和考慮時間和空間的‘異文化’取向對這一研究對象已經有和可能有的各種看法,并在論述中與之進行實質性的對話。未曾這樣做的,只能說是在‘學術’周圍徘徊,遑論是否‘國際’;只有在此基礎上的研究,才可以說是真正‘進入’了國際學術”。①羅志田:《史學前沿臆說》,《四川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第32頁。而且,據有些學者觀察,在借鑒、吸收歐美史學的基礎上尋求自創(chuàng),已經是一種見諸實踐的可喜動向。有學者提倡“新史學”或“新社會史”,“試圖在引入(西方學者的理論模式)過程中建構起‘本土化’的解釋體系”。②王先明:《新時期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評析》,《史學月刊》2008年第12期,第12頁。在清代思想文化史研究中,“經過多年(對外來解釋模式)的反思,一些研究者已開始尋找清代思想文化中帶有自主性的演變特性和發(fā)展脈絡,嘗試建立起具有本土氣質的解釋框架”。③黃興濤等主編,楊念群著:《百年清史研究史·思想文化史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4頁。在史學理論方面,中國學者除了繼續(xù)關注“西方史學理論”,也開始“發(fā)掘中國史學自身的理論建樹”。④李桂枝:《當前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的前沿問題——第20屆全國史學理論研討會綜述》,《史學理論研究》2018年第1期,第155—156頁。

同時,有一批學者則主張抵御、過濾或消減歐美史學的影響,回歸中國傳統(tǒng)和中國經驗,堅信非如此不足以建立中國自己的話語體系。他們賦予中國傳統(tǒng)史學崇高的地位,宣稱“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遺產,不僅沒有任何單一的民族或國家可與比擬,而且超越古代歐美國度的總和”。⑤喬治忠:《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史學史研究》,《史學月刊》2009年第7期,第17頁。還有學者對歐美史學的新進展加以貶斥,稱其為“碎片化”,并批評有些歐美史家反對歷史真相,滑入“不可知論”,常有“見木不見林”的毛病,足見歐美史學(特別是近期的發(fā)展)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高明和神奇。因此,中國史家不再需要“以西為師”,那種對“西方”三四流學問的追捧,對于“西方”各種“時髦玩意兒”的模仿,都可以休矣。⑥錢乘旦:《世界歷史研究的若干問題》,《歷史教學》2012年第20期,第3—9頁;錢乘旦:《多一些思考,少一些盲從,推進中國的世界史學術研究》,《世界歷史》2013年第3期,第6頁。進而言之,中國學者不僅要扭轉人文社會科學的“西方化”,而且要剎住把中國“西方化”的趨勢,基于對中國經驗的理論化來構建中國范式。⑦王學典:《把中國“中國化”——人文社會科學的轉型之路》,《中華讀書報》2016年9月21日。他們相信,如果把“幾千年的文明積淀”和“一百多年學習西方、了解西方的經歷”結合起來,“利用多種資源”,中國史學就能夠擁有自己的話語體系。⑧錢乘旦:《多一些思考,少一些盲從,推進中國的世界史學術研究》,《世界歷史》2013年第3期,第7頁。還有學者具體闡述了一些可用于構筑“自己的中層理論”的傳統(tǒng)要素,以“替代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的概念,以此作為解釋自身歷史演進變化的依據”;比如“中國”“大一統(tǒng)”“封建”“經世”“道統(tǒng)”“夷夏”“文質”等,這些都“不是源自‘西方’的認識系統(tǒng),而是來自西方人進入中國之前的傳統(tǒng)歷史觀”,因而可以作為“建構中國新型歷史敘事的可靠資源”。⑨楊念群:《中國人文學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基于當代史學現狀的思考》,《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第109頁。

也有學者主張走集萃、中和之路,即從傳統(tǒng)史學、馬克思主義史學、西方史學中提取精華,建立一種混合型的中國史學話語結構。他們相信,“主動地進行積極的文化選擇,以及認真汲取外國史學理論方法論的積極成果,從來都是和中國歷史科學的建設聯系在一起的”;對于“西方史學”,應當“取其精華,為我所用,借鑒外國史學的有益營養(yǎng)以豐富和發(fā)展中國的史學”;同時,不可“對中國傳統(tǒng)史學和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視而不見,妄自菲薄”。⑩于沛:《西方史學的傳入和回響》,《浙江學刊》2004年第6期,第48頁。換言之,為了構建中國史學話語體系,一方面要以“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經濟形態(tài)學說”以及“與其相關的范疇和概念”為核心,以唯物史觀為“宗旨”,另一方面則“應加強對中國史學遺產的研究,發(fā)掘和梳理其中有價值、有意義的成果,并加以繼承和發(fā)揚,作為中國史學話語體系當代建構過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資源”,同時還要“借鑒和吸收外國史學的一切積極成果所提供的思想、理論和方法,用以充實、豐富以至于融入中國史學的當代話語體系”。①瞿林東:《關于當代中國史學話語體系建構的幾個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2期,第22、24頁。如此三管齊下,方能提升中國史學“品格”,推動“中國史學走向世界”。②瞿林東:《前提和路徑——關于中國史學進一步走向世界的思考》,《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第66—77頁。還有學者回顧過去幾十年的經驗,展望未來的發(fā)展前景,發(fā)現從先秦史到近代史,其發(fā)展的要訣都在于,必須把唯物史觀、傳統(tǒng)史學和西方理論三者結合在一起。③沈長云:《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先秦史研究的回顧與反思》,《文史哲》2019年第5期,第111—112頁;朱漢國:《70年來中國近代史學科建設的成就與新使命》,《河北學刊》2019年第5期,第57頁。可見,這里所設想的中國史學話語體系類似于飛機的結構,即以唯物史觀為機身,以傳統(tǒng)史學和“西方史學”為兩翼。

大致來說,中國史學話語體系的構建還處于愿望和設想的階段。從古今史學演變的實際來看,話語體系和話語權都不是由概念或口號所構成的,而須立足于得到學界承認、推重和效法的實證研究之上;那些最終成為話語體系標志的術語或口號,往往是對相關實證研究加以“概念化”的產物。因此,當前中國史家仍須努力在領域、議題、路徑、方法和具體題材等方面做出新的探索,產生一大批富有創(chuàng)見的研究成果,然后在這個基礎上加以“概念化”,提出一系列足以架構中國歷史、進而可用于闡釋世界歷史、引導國際史學的理論和方法。到那時,中國史家才能真正擁有自己的話語權。

誠然,在這個全球化繼續(xù)推進的時代,國際學術權力方面“被結構化了的不平衡或是不平等的關系”,對于中國史家的話語權的確是一種極大的制約,因為“在方法和理論、英語能力、出版機會、學術機構和國際網絡方面,西方史學研究占了統(tǒng)治地位。中國史學研究某種程度上被邊緣化,因為缺少資源,很難有機會進入國際網絡、會議和出版機構”。④羅梅君(Mechthild Leutner):《中國史學和(西)德/西方史學:一種對話?— —始于1980年代中國社會史轉向》,《山西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第87頁。但另一方面,正是由于全球化的緣故,學術也越來越突破(民族)國家的畛域,各國學者在研究興趣、思維方式、學術語言、操作程序上早有趨同的跡象;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中的學者若要獲得話語權,就必須首先使自己的研究在國際學術界贏得認可和尊重;如果刻意“另講一套”,則只能是自說自話,并自外于國際學術競爭。當今國際學術競爭類似于現代奧運會,項目、賽制、規(guī)則早已約定俗成,各國選手能做的事情不外是獲取名次,力爭錦標;而要實現這一目標,唯一可恃的只能是經過刻苦訓練而獲得的實力??偠灾?,在全球化時代,學術自主性已經變成一個開放的概念;在兼顧本土化和國際化的前提下呈現高水準的學術實績,無疑是中國史家贏取“話語權”的必由之路。

附識:在寫作中得到北京師范大學張越教授、南開大學孫衛(wèi)國教授、復旦大學張廣智教授和黃洋教授、上海師范大學何明敏副教授的幫助,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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