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海麗 馬曉雯
(1.齊魯師范學(xué)院 學(xué)報編輯部,山東 濟南 250200;2.山東政法學(xué)院 圖書館,山東 濟南 250014)
《論語》是儒家最重要的經(jīng)典著作,集中體現(xiàn)了孔子的政治主張、倫理思想、道德觀念及教育原則等。作為一本解不盡的儒家經(jīng)典,《論語》對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孔子也被視為文化圣人一度被擺上高高的神壇,被知識分子從不同方面解析與塑造。在大家的印象中,孔子一直是入世的、積極進(jìn)取的,但通讀《論語》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還有著隱逸、出世的另一面?!墩撜Z》中有很多章節(jié)提到了隱士,如楚狂接輿、長沮、桀溺、石門守門人、荷蕢者、伯夷、叔齊、柳下惠等,這些隱士既有當(dāng)世隱者,也有歷代逸民,孔子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很值得玩味??鬃右簧鸀樽约旱恼卫硐氡甲吆籼枺麄鞫Y制和君子仁德的思想,追尋他心中的王道,希圖建立一個“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①的大同世界,但現(xiàn)實中的他卻是處處碰壁,狼狽不堪,他周游列國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得不到君主的重用,旅途中與當(dāng)世隱者不期而遇時,又常常受到這些隱者的譏諷與嘲笑。孔子與隱士的邂逅與交鋒,讓孔子的尋“道”之旅多了一抹神秘的色彩。盡管隱士們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孔子多有譏諷,孔子也不完全贊成隱士們的避世隱居,但孔子內(nèi)心深處對這些隱士是尊敬和認(rèn)同的。從《論語》中孔子對待隱士的態(tài)度和其對“隱逸”的評價,不難看出孔子以“道”為進(jìn)退準(zhǔn)則的隱逸觀。
《論語》第十八《微子》篇專門講到了“隱者”和“逸民”,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四位“隱者”和伯夷、叔齊等七位“逸民”都是《論語》研究者認(rèn)可的隱士。第十四《憲問》篇也提到了兩位隱士:石門守門人、荷蕢者,他們和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一樣都是當(dāng)世隱者,或是因為想逃離政治的黑暗和社會的混亂,或是因為生性淡泊不愿出仕,主動選擇了平淡的隱居生活。
1.石門守門人
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痹唬骸笆侵洳豢啥鵀橹吲c?”(《論語·憲問》)
“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是對孔子的準(zhǔn)確概括,由此可知石門守門人不是一般的小官吏,他了解孔子的政治主張,對時局也有清醒的認(rèn)識。他對孔子的嘲諷也多少包含著贊嘆的意思,只是他在對政治的黑暗和社會的混亂透徹了解之后,知道憑著個人的力量難以改變這個世道,因此自覺選擇了當(dāng)一個不問世事、淡泊名利的小小守門人。
2.荷蕢者
子擊磬于衛(wèi),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弊釉唬骸肮?!末之難矣。”(《論語·憲問》)
荷蕢者能從音樂聲中聽出孔子的心事,可見是一個高人。孔子周游列國,四處碰壁,擊磬以抒“莫己知”的苦悶心情,荷蕢者以《詩經(jīng)》中的“深則厲,淺則揭”勸孔子依據(jù)水的深淺變通自己的處世之道,守住自己即可,不要再執(zhí)著于無謂的奔波。
3.楚狂接輿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論語·微子》)
楚狂接輿是楚之賢人,佯狂避世,他把孔子比作“鳳”,用唱歌的方式勸孔子遠(yuǎn)離政治、知難而退,既往之事不可再諫,未來的時日卻應(yīng)該急流勇退、避世隱居,避免在道德淪喪的衰世中危及自身。
4.長沮、桀溺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zhí)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痹唬骸笆囚斂浊鹋c?”曰:“是也?!痹唬骸笆侵蛞印!眴栍阼钅?。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痹唬骸笆囚斂浊鹬脚c?”對曰:“然?!痹唬骸疤咸险撸煜陆允且?,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
長沮、桀溺是兩位隱于田間的隱士,他們并肩耕作時,孔子經(jīng)過,派子路去問路。兩個人都沒有正面回答子路,而是借著“問津”這一主題,對孔子和子路進(jìn)行了一番譏諷與勸告。他們認(rèn)為,天下濁浪滔滔,沒有誰能改變這個世道,與其跟從孔子這樣的“辟人之士”,不如做個像他們那樣的“辟世之士”,與世隔絕,避世隱居。
5.荷蓧丈人
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笔棺勇贩匆娭?。至,則行矣。(《論語·微子》)
荷蓧丈人也是一位隱者,“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有人認(rèn)為這是荷蓧丈人在譏諷孔子,也有人持不同意見。從后文來看,荷蓧丈人對子路還是相當(dāng)客氣的,不僅留宿子路,還殺雞為黍,盛情款待。只是當(dāng)子路受孔子之命返回尋找時,荷蓧丈人已經(jīng)躲走了。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quán)”?!拔覄t異于是,無可無不可。”(《論語·微子》)
這段話提到七位逸民,其中虞仲、夷逸、朱張、少連的身世言行已不可確考,但從這段言論中,我們可以看出孔子把他們分為三類:
1.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
伯夷、叔齊的故事流傳甚廣,他們都是商末孤竹君的兒子,伯夷為長子,叔齊為幼子,孤竹君遺命立叔齊為王位繼承人,叔齊讓位伯夷,伯夷不肯受,逃了出去,叔齊不肯登位,也隨后逃了出去,最后只好由孤竹君的二兒子繼承了王位。周武王伐紂時,伯夷、叔齊認(rèn)為此舉不合禮法,扣馬諫阻。武王滅商后,他們不愿食周粟,跑到首陽山隱居起來,采薇充饑,最終餓死于首陽山??鬃訉Σ?、叔齊評價甚高,除了在《微子》篇中稱他們?yōu)椤安唤灯渲荆蝗杵渖怼钡摹耙菝瘛?,在《述而》篇中,孔子還把他們譽為“求仁而得仁”的“古之賢人”。在《季氏》篇中也提到:“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p>
2.降志辱身,言中倫,行中慮:柳下惠、少連
柳下惠是春秋時期有名的賢人,他“坐懷不亂”的故事廣為傳頌。他恪守中國傳統(tǒng)道德,生性耿直,曾做過法官,堅持“以直道事人”,因而得罪權(quán)貴,多次受到黜免,而后歸隱。孔子認(rèn)為,柳下惠、少連雖然降低了志向,辱沒了身份,但言語合乎法度,行為經(jīng)過思考,仍然符合君子的道德規(guī)范。
3.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quán):虞仲、夷逸
孔子認(rèn)為,虞仲、夷逸避世隱居,高談闊論,放肆直言,保全自己清高的人格,放棄某些禮儀法度,合乎變通法則。
《論語》中的隱士其實不止以上所提到的這些,孔子之所以在《微子》篇中講“隱者”和“逸民”,正是從微子談起的?!段⒆印菲_頭即講到了“殷有三仁”,這“三仁”分別是微子、箕子、比干。微子是殷紂王的長兄,箕子和比干是殷紂王的叔父,殷紂王施行暴政,三人屢次勸諫紂王,紂王不但不聽,還對他們懷恨在心,最后微子出走,箕子裝瘋被降為奴隸,比干被剖心而死。微子的逃逸、箕子的佯狂和比干的死諫都合乎孔子“仁”的標(biāo)準(zhǔn),但微子和箕子顯然更具有隱者氣質(zhì)。微子逃逸保全了自己,箕子裝瘋也躲過了一劫,孔子對他們的做法是更加贊美和認(rèn)同的,后面講到一系列的隱者和逸民,都是以此生發(fā)闡明自己的隱逸觀。
石門守門人、荷蕢者、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孔子及其弟子偶遇的這幾位隱士都是當(dāng)世隱者,仔細(xì)分析一下孔子對這幾位隱者的態(tài)度,聽到楚狂接輿唱的歌,“孔子下,欲與之言”,聽到子路所匯報的與荷蓧丈人的交談,孔子斷定荷蓧丈人為隱者,“使子路反見之”,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孔子是非常想與這些隱士交流的,他對這些隱士是尊敬的。但孔子在與長沮、桀溺、荷蕢者交集的過程中,有些對話卻引起了大家的誤解,另外,在對隱士分類和對隱逸的深淺程度進(jìn)行評價時,孔子的表述不夠明確,容易引起歧義,筆者試加以辨析。
聽了子路匯報的長沮、桀溺之言,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焙芏嗳税选皯撊弧崩斫鉃槭选傍B獸不可與同群”理解為對隱士的批評。劉寶楠《論語正義》對“憮然”的“注”為:“為其不達(dá)己意,而便非己也?!盵1]723;對“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注”為:“隱于山林是同群。吾自當(dāng)與此天下人同群,安能去人從鳥獸居乎?”[1]723這個注解從前人注疏而來,后人的很多注疏也都沿用此義,認(rèn)為孔子因長沮、桀溺不理解自己要與“天下人同群”的志向而“憮然”,對他們與“鳥獸同群”的做法提出了批評。在筆者看來,這種解釋是不準(zhǔn)確的。憮然有“悵然失意”之義,《論語正義》中集錄了多種注釋:“三蒼云:‘憮然,失意貌也?!献与墓希骸淖討撊??!w注:‘憮然者,猶悵然也?!故涎x:‘說文:憮,一曰不動?!癄栄裴屟栽疲骸畱摚瑩嵋??!瘡V雅釋詁既訓(xùn)‘撫’為安,又訓(xùn)‘撫’為定,安定皆不動之義。蓋夫子聞子路述沮、溺之言,寂然不動,久而乃有‘鳥獸不可同群’之言。”[1]723我們從這段注釋中,想像孔子“失意”“悵然”“寂然不動”的樣子,可以感受到孔子內(nèi)心的波瀾??鬃油耆珱]有批評隱士與鳥獸同群的意思,他也向往與鳥獸同群的山林生活,若天下有道,他就不會帶領(lǐng)弟子們?nèi)ジ淖冞@個世界了,“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其實是有一點“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犧牲意思了?!墩撜Z》中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個場景: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在孔子身邊,孔子讓他們談?wù)勛约旱闹鞠颍勇反笳勛约旱恼卫硐?,“夫子哂之”,冉有、公西華也分別談了自己的政治和人生規(guī)劃,孔子沒有回應(yīng),轉(zhuǎn)而問曾晳,曾晳對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痹鴷懨枥L了一幅在暮春的清風(fēng)中一群快樂少年歌舞的畫面,孔子聽后喟然嘆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jìn)》)這里的“喟然”與“憮然”相類似,孔子向往隱逸,也希望像曾晳一樣“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像長沮、桀溺一樣“與鳥獸同群”,但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他不得不舟車勞頓、一路輾轉(zhuǎn),不得不放棄自己一直存于心中的隱逸夢想,而孔子的偉大正在于此。
面對荷蕢者對自己的勸告,孔子說:“果哉!末之難矣?!薄墩撜Z注疏》中對此的解釋是:“未知己志而便譏己,所以為果。末,無也。無難者,以其不能解己之道?!盵2]129《論語正義》中對“果”的解釋為“惈”,果敢之義。“正義曰:‘果’與‘惈’同。孫炎爾雅注:‘果,決之勝也?!蜃右院墒壵咚?,不知己志而輒譏己,是為果也?!?,無’,常訓(xùn)?!盵1]600后來人大多沿用古注,但筆者感到頗為費解,“果敢”是如何推出“未知己志而便譏己”“不知己志而輒譏己”來的呢?有些牽強。一說,“果”為“誠”,更為貼切?!案哒T注:‘果,誠也。’果哉末之難矣,猶曰誠哉無難矣。蓋如荷蕢者之言,隨世以行己,視孔子所為,難易相去何啻天壤?故孔子聞其言而嘆之,一若深喜其易者,而甘為其難之意在言外。圣人辭意微婉,初非與之反唇也?!盵3]1189對“果”字的解釋林林總總,無論是“惈”還是“誠”,筆者以為都是孔子對荷蕢者觀點的肯定,后文我們要講到的孔子以“道”為進(jìn)退準(zhǔn)則的隱逸觀與荷蕢者勸孔子的“深則厲,淺則揭”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澳弊侄嘟鉃椤盁o”,“末之難矣”,依照前人的解釋,一則是“以其不能解己之道”,二則是“無難”,這兩種解釋都是以反對荷蕢者為前提,意思卻又模糊不清,從《論語》中孔子的多處言行來看,孔子實際上是認(rèn)同荷蕢者觀點的,所以“末之難”,很可能是“無可反駁”之義。南懷謹(jǐn)先生把“末”解釋為“最后”:“我認(rèn)為‘末’是最后的意思。孔子說人生最后的定論實在很難下,我們做一輩子人,尤其斷氣的時候,自己這篇文章的末章最難下筆。無論大小事情,都是‘末之難矣’?!盵4]664筆者對南懷謹(jǐn)先生“末之難矣”的解釋并不認(rèn)同,但對“末”字解釋為“最后”還是認(rèn)為有一定道理的,“最后”本來也是“末”字最常見的意義。在石門守門人、荷蕢者出場之前,孔子曾用一句話對隱士進(jìn)行分類,在這個語境下,“末之難”又何嘗不是對最后一種隱士類型境遇之難的感慨。
子曰:“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論語·憲問》)
這是石門守門人、荷蕢者出場之前孔子的一句表述。在這里,孔子把隱逸分為四個層次:辟世、辟地、辟色、辟言。“正義曰:‘辟’,皇本作‘避’。說文:‘避,囘也?!n頡篇:‘避,去也?!t者所辟,有此四者,當(dāng)由所遇不同?!盵1]596對于賢者之“辟”的四個層次,古人注疏中多有講解。避世,即避開亂世;避地,即避開亂地,“去亂國,適治邦”[1]596;避色和避言,即避開或惡語兇色或巧言令色之人,實際是指避人。根據(jù)“辟”的這幾個層次,隱士的類型被劃分為三類,即:避世之人,避地之人,避人之人。避世者,避得最徹底,看破紅塵,遠(yuǎn)離世俗社會,或隱居山林,與世隔絕,如伯夷、叔齊;或歸隱田園,做一個不問世事的農(nóng)夫,如長沮、桀溺、荷蓧丈人。避地和避人者,離開動亂之地,躲避暴虐昏聵的當(dāng)權(quán)者和世俗中巧言令色的凡夫俗子,到政治清明、社會安定的地方施展抱負(fù),這是孔子及其弟子所踐行的處世方式?!翱鬃与x開魯國,就叫避地。魯國不適合他了,就離開;衛(wèi)國不適合他了,就離開;陳國不適合他了,他再離開;楚國不適合他了,他還是離開。他一直在避地?!盵5]205避地的原因,其實還是為了避人,“他離開齊國,是避開齊景公;離開魯國,是避開季桓子和魯定公;離開衛(wèi)國,是避開衛(wèi)靈公。這都是避人?!盵5]206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孔子不斷地從這個國家到那個國家,從此地到彼地,躲避亂邦和昏庸的國君,曾蒙難于匡、宋,絕糧于陳、蔡,九死一生,無怨無悔。在《微子》篇中,長沮、桀溺以避世者自居,而把孔子視為避人之士,勸子路說:“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長沮、桀溺認(rèn)為做個避人之士,是做徒勞之功,不如做個避世之士更為徹底??鬃勇犃俗勇忿D(zhuǎn)述的這句話,很悵然,他自己又何嘗不想做一個避世隱者,他之所以不愿意過“與鳥獸同群”的徹底的隱居生活,正是為了那份恢復(fù)周禮、創(chuàng)建大同社會的政治理想。
事實上,真正與世隔絕的避世是不存在的,人活于世,要食五谷,要與人交流,徹底歸隱山林,“與鳥獸同群”,人是沒辦法生存下去的。避世、避地、避人說到底都是隱逸,只是隱的程度不同。清代王夫之解釋說:“‘避地’以下,三言‘其次’,以優(yōu)劣論固不可,然云‘其次’,則固必有次第差等矣。程子以為所遇不同。乃如夫子之時,天下無道甚矣,豈猶有可不避之地哉?而圣人何以僅避言、色也?蓋所云‘次’者,就避之淺深而言也?!苁馈苤日咭?;‘避地’以降,漸不欲避者,志益平而心益苦矣。”[6]421不以優(yōu)劣論隱逸,而以深淺論之,基本上是《論語》注解者的共識?,F(xiàn)代學(xué)者錢穆先生也認(rèn)為,這幾種隱逸方式本身并沒有優(yōu)劣之分,只是避的深淺不同?!百t者避世,天下無道而隱,如伯夷、太公是也。避地謂去亂國,適治邦。避色者,禮貌衰而去。避言者,有違言而后去。避地以下,三言其次,固不以優(yōu)劣論。即如孔子,欲乘桴浮于海,欲居九夷,是欲避世而未能。所謂次者,就避之深淺言。避世,避之尤深者。避地以降,漸不欲避,志益平,心益苦。我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固不以能決然避去者之為賢之尤高?!盵7]347-348
根據(jù)孔子“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的表述,幾乎所有注疏都把“避世”看作“避”之最深。但表面上看避世者隱得最深最徹底,實際上卻是放棄了士人的政治使命和責(zé)任,而避地和避人者則是在隱逸之中保持著對道義的追求,實踐的難度更大。避世、避地、避人之說也因此成為后世“小隱隱于林,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之說的濫觴??鬃勇劼犻L沮、桀溺之言,悵然失意,發(fā)出了“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的感慨,“正義曰:皇本作‘孔注’。其申注云:‘言凡我道難不行于天下,天下有道者,而我道皆不至于彼易之,是我道大、彼道小之故也?!福鹤⒁庵^天下即有道,某亦不以治民之大道易彼隱避之小道也。于義殊曲,故不從之?!盵1]723對孔子而言,“與人同群”是為了行治民之大道,而“與鳥獸同群”,縱然為避世的賢者,也只是隱避之小道罷了。避世表面上為避之最深,其實是避之最淺。如果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孔子面對荷蕢者“深則厲,淺則揭”的勸告所發(fā)出的“末之難”之慨,就豁然開朗了。最淺的,其實也是最深的,最難把握的。
綜合以上種種,孔子對于隱士的態(tài)度是復(fù)雜的,既對他們有所肯定并心懷尊敬,也有不贊成的地方。肯定和認(rèn)同的是他們的“避”,不贊成的是他們“避”的方式。承認(rèn)他們是避世的賢者,而他自己還是要堅定地走避地、避人之路。所以他對隱士的態(tài)度和對隱逸的追求便在兩可之間,即“無可無不可”??鬃釉凇段⒆印菲兄v完七位逸民后,提到自己,顯然也把自己看成逸民,“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孟子評價說:“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8]294,并把孔子與伯夷、柳下惠等隱士相比較:“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孔子,圣之時者也??鬃又^集大成。集大成者,金聲而玉振之也?!盵8]294孔子之所以采取“無可無不可”的避地、避人的隱逸方式,是與他以“道”為進(jìn)退準(zhǔn)則的隱逸觀直接相關(guān)的。
“道”字在《論語》中出現(xiàn)了89次之多,幾乎貫穿《論語》始終,比如“朝聞道,夕死可矣”“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論語·里仁》),“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wèi)靈公》),“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論語·泰伯》),等等,不一而足。通讀全文會發(fā)現(xiàn),孔子反復(fù)強調(diào)的“道”包含多重意義,是“仁”,是“德”,是“義”,也是“禮”。簡而言之,“道”是一種倫理化的政治理想和道德原則,維護(hù)的是以仁義禮智信等為基礎(chǔ)的仁政王道思想。在孔子看來,對“道”的追尋與堅守是士人義不容辭的使命,也是士人對于自身人格和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途徑。
子曰:“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保ā墩撜Z·泰伯》)
這段話的每一句幾乎都是《論語》中的名句,對于“守死善道”,很多人都解釋為以死來守道,但余英時先生有不同的看法:“從來注經(jīng)家皆解‘守死’為‘以死殉道’之意。其實從下文來看,‘守死’似是教人不輕死,即守住死,故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而下一句,‘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則正是說‘善道’也。”[9]62余先生此解合理,“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是孔子最基本的隱逸觀,在《論語》中有很多話表達(dá)的是同樣的意思,都可以用來佐證孔子這種以“道”為進(jìn)退準(zhǔn)則的隱逸觀。比如他盛贊蘧伯玉為君子,“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欣賞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論語·公冶長》),于是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他;認(rèn)可寧武子的大智若愚,“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論語·公冶長》)。
孔子主張行義達(dá)道,但不主張做無謂的犧牲,所以他說“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論語·憲問》),國家政治清明有道時,就正直地說,正直地做,國家政治黑暗無道時,就正直地做,謹(jǐn)慎地說,盡量避免惹禍上身。他曾經(jīng)對最愛的弟子顏回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能為國家所用,就施展于天下,不能為國家所用,就藏之于身。這些都是孔子“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隱逸觀的同義表達(dá)。
孔子推崇的理想隱者蘧伯玉就是這種隱逸觀的踐行者。蘧伯玉,春秋衛(wèi)國人,生于仕宦之家,自幼聰明過人,飽讀經(jīng)書,心地正直,胸懷坦蕩,是衛(wèi)國有名的賢大夫。蘧伯玉一生,侍奉衛(wèi)國獻(xiàn)公、殤公、靈公三代國君,年高時隱退,他主張以德治國,認(rèn)為執(zhí)政者應(yīng)以自己的模范行為去感化、教育、影響人民,實施弗治之治,是道家“無為而治”的開創(chuàng)者。孔子和蘧伯玉是一生的摯友,孔子周游列國時,多次投奔蘧伯玉。他高度評價蘧伯玉的品行:“外寬而內(nèi)正,自極于隱括之中,直己而不直人,汲汲于仁,以善自終。蓋蘧伯玉之行也。”[10]150蘧伯玉外寬內(nèi)正,能自己矯正自己的行為,自己正直卻不嚴(yán)格要求別人,努力追求仁義,終生行善,這種高尚的品德是孔子看重的地方。但打動孔子的不僅僅是品行,還有蘧伯玉的仕隱之道?!熬釉辙静?!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孔子主張在亂世要懂得保全自己,政治清明、社會有道時,就出來做官,擔(dān)當(dāng)大任;政治黑暗、社會無道時,就要謹(jǐn)言慎行,像把一幅畫卷起來藏在懷里一樣藏起自己的言論主張,以免惹來殺身之禍。蘧伯玉的處世之道契合了孔子的隱逸觀,所以他稱贊蘧伯玉是真正的君子。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治長》)
孔子一生為“道”上下求索,但他所主張的“道”,在現(xiàn)實面前處處碰壁,所以他才會在晚年發(fā)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感慨,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孔子的失意與無可奈何。但若是單純地把這句話解釋為孔子想乘著木筏子到海外漂泊隱居,不問世事,那就是對孔子的片面誤讀了。后面的《子罕》篇中也出現(xiàn)過類似的話,可以對照來解讀。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論語·子罕》)
九夷與海外一樣都是未經(jīng)開發(fā)的蠻夷之地,有人認(rèn)為這些地方野蠻簡陋,難以生存,孔子一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的反問擲地有聲,充滿自信,表達(dá)了孔子想開辟一個新天地的決心與勇氣。在孔子看來,避人、避地更合于權(quán)宜之道,回避無道之君,離開混亂之地,不是對人生、社會的否定和放棄,而是為了探尋新的實現(xiàn)道義的路徑。因此,孔子“乘桴浮于海”“欲居九夷”不是傳統(tǒng)隱士與世隔絕的隱逸,不是消極避世,而是要避開亂地、避開不能推行他主張的人,另辟蹊徑,找到能實現(xiàn)自己政治抱負(fù)的試驗田,建立自己理想中的大同世界。之所以這樣說,是有證據(jù)的。在“子欲居九夷”這段話的前面,有一段子貢與孔子的對話。子貢說:“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孔子聽后毫不猶豫地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連用兩個“沽之哉”,透露出孔子的急切??鬃酉嘈抛迂暫妥约阂粯佣际且粔K待善價而沽的美玉,所以他教導(dǎo)子貢如果遇到識貨的人一定要抓住機會把自己賣掉,成就一份事業(yè)。
對于能夠在蠻荒之地實現(xiàn)人生抱負(fù)的賢者,孔子一直心懷崇敬?!墩撜Z》第八《泰伯》篇提到泰伯的事跡。泰伯是周部落首領(lǐng)古公亶父的長子,有兩個弟弟仲雍、季歷。父親有立泰伯的三弟季歷為繼承人的想法,泰伯知道父親的心思,為了成全父親,他和二弟仲雍一起逃到荊蠻之地來避讓季歷。在讓位這一點上,泰伯的故事和伯夷、叔齊有些相像?!疤┎?,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論語·泰伯》)。泰伯與仲雍同避荊蠻后,定居梅里(今江蘇無錫梅村)。因泰伯有德義,當(dāng)?shù)鼐用褡冯S依附,擁立泰伯為當(dāng)?shù)氐木?,尊稱他為吳太伯,國號“句吳”,泰伯因而成為吳國第一代君主,東吳文化的宗祖。南懷瑾先生在講解這一章時說:“泰伯歸隱了,逃到南方,就是后來的江蘇。在古代,這些地方都是蠻荒之地,沒有開發(fā)、沒有文化。所以他一逃就逃到這最野蠻的地方。后來他的子孫落籍了,就是在南方的吳國。春秋戰(zhàn)國時吳國,就是他的后代。最初是武王統(tǒng)一天下以后,才把泰伯這一支宗族清理出來,封為吳國。在周武王沒有封他以前,泰伯連王侯都不當(dāng)。以現(xiàn)代的話來說,為了正義,為了信仰,帝王可以不當(dāng),人格不能有損,真理的思想不能動搖,因此走掉?!盵11]358孔子最推崇的就是仁德之人,因此才會把泰伯視為“至德之人”,把伯夷、叔齊視為“古之賢人”。通過這些故事,我們可以想見,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絕不是要海外隱居,無所作為,而是效法賢者,打造一個符合他政治理想的大同世界。
孔子以“道”為進(jìn)退準(zhǔn)則的隱逸觀,是依據(jù)政治環(huán)境的優(yōu)劣審時度勢、伺機而動,是一種深得平衡之道的處世手段,是“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dá)其道”(《論語·季氏》)。這里講到了隱居的目的,是求志、行道。
《論語》中提到的諸多隱士雖然對孔子不無譏諷和嘲笑,但幾乎無一例外都承認(rèn)孔子是智慧的、有德行的,所以他們才會把孔子視為“鳳”,用或歌或諷的形式對孔子進(jìn)行苦口婆心的勸告。他們反對孔子不顧社會現(xiàn)實、妄想用仁道來改變世界的做法,一再建議孔子停止這種無用而且危險的政治奔走,正是因為內(nèi)心里和孔子的這份惺惺相惜??鬃訉λ麄円膊粺o欣賞,很多次想要和他們深入交流。但孔子雖然尊重和欣賞這些隱士,最終并不認(rèn)可他們的做法。在遣子路回訪荷蓧丈人不遇后,子路有一段議論:“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保ā墩撜Z·微子》)這其實也是孔子的觀念所在。在孔子看來,明哲保身的隱逸是對君子之道的拋棄,任何時候,長幼之節(jié)和君臣之義都不可廢,“邦無道”或“道不行”時可以選擇歸隱,但歸隱只是一個手段而非目的,是以退為進(jìn)的一種策略,隱居的最終結(jié)果還是要求志、行義、達(dá)道。諸葛亮在漢末動亂之時歸隱山林,直到劉備三顧茅廬;劉伯溫在元末動亂之時也選擇了歸隱,直到朱元璋登門才復(fù)出,這些都是隱居以求志的例子。
孔子這種“隱居以求其志”的隱逸觀,包含著休養(yǎng)生息、待時而動的深層含義,是一種避地、避人式的暫時性選擇。隱居不是單純地隱起來什么都不做,而是要時時修養(yǎng)自己的仁德,不斷充實、完善、提高自己,以便在可以為國家效力時能夠挺身而出。所以,孔子對隱居生活做了許多具體規(guī)定,對自己和學(xué)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比如“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比如“博學(xué)于文,約之以禮”(《論語·雍也》)。孔子認(rèn)為,士人應(yīng)該立志于道,據(jù)守于德,依靠于仁,游仞于藝,廣泛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用禮來約束自己,修養(yǎng)自己的身心,培育自己的技能,這樣即使身處山林,遠(yuǎn)離世俗,也不會背離正道。他在《雍也》篇中多次稱贊他最為喜愛的弟子顏回:“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遷怒,不貳過”;“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顏回的好學(xué)、仁德以及安貧樂道的精神無疑是孔子最為欣賞的地方。同時,他也諄諄教導(dǎo)子夏,“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論語·雍也》),讓子夏做一個有理想、有仁者心懷的“君子儒”??鬃颖救艘矔r刻以君子之德來要求自己,“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吃粗糧,飲水,彎起胳膊當(dāng)枕頭,這種簡單的生活方式有莫大的快樂,用不正當(dāng)手段去追求來的富貴,只是天上的浮云罷了。
孔子把仁德修養(yǎng)看作知識分子的必修科目,重視品德的培養(yǎng)和學(xué)問的研習(xí),時時督促自己,同時對于當(dāng)時的道德淪喪、文化頹敗,孔子也憂慮不已。他說,“德之不修,學(xué)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鬃又苡瘟袊哪?,積極求仕,希望能找到機會推行仁政,恢復(fù)周禮,但四處碰壁,狼狽如“喪家之犬”,晚年時他終于找到了另外一條弘道的方式,那就是整理典籍、聚徒講學(xué)。“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jì)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故《書傳》、《禮記》自孔氏?!盵12]1732“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盵12]1733除了整理典籍、著書立說,孔子還致力于教育事業(yè),教書育人,影響民眾??鬃尤鄽q時就創(chuàng)辦了私學(xué),私學(xué)的創(chuàng)辦使得一些平民子弟有了學(xué)習(xí)的機會,同時孔子也可以借此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推進(jìn)自己的倫理觀和文化觀。他說:“《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且酁檎保ā墩撜Z·為政》),在他看來,給大家講孝悌講做人的道理同樣也能影響政治,并不是只有做官這一條路。從三十多歲一直到五十歲,孔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辦學(xué)上,培育出了很多優(yōu)秀的人才,“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盵12]1734孔子興辦私學(xué),同時也熱切地關(guān)心政治,他追求“在邦必達(dá),在家必達(dá)”(《論語·顏淵)》,一旦有了入仕的機會,也會牢牢抓住。在周游列國之前,孔子先后出任魯國中都宰、小司空和大司寇,管理有方,深受百姓愛戴,使魯國呈現(xiàn)出新氣象,然而好景不長,僅僅三年時間,來自外部的離間和內(nèi)部的猜忌使孔子在魯國政壇陷入困境,不得不在五十五歲時周游列國,另尋出路。為了改變現(xiàn)實政治,孔子四處奔走,游說諸侯,宣傳自己的主張,但沒有人用他,十四年的風(fēng)霜雨雪,十四年的顛沛流離,十四年的冷眼與打擊,沒有讓他退縮,反而讓他更加堅定了對道義的堅守。公元前484年,在結(jié)束了十四年無望的政治奔走之后,六十八歲的孔子退回魯國,修王道、作《春秋》,嘗試用另一種方式弘揚道義,惠及后人?!翱鬃釉唬骸娙思仓荒苣鸺仓荒芊??!且詵|西南北七十說而不用,然后退而修王道,作《春秋》,垂之萬載之后,天下折中焉……”[13]203-204
孔子一生積極入世,為“道”而上下求索,但周游列國時他遭遇的窘迫困厄、落魄坎坷也讓他心存隱逸之情。道不行時,他想“乘桴浮于?!薄坝泳乓摹?,他“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奉行“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dá)其道”的隱逸觀,對古代逸民和當(dāng)世隱者,他心懷崇敬和理解,同時也堅守自己的人生道義。他的隱逸觀是以“道”為進(jìn)退準(zhǔn)則的隱逸
觀,是以退為進(jìn)、積極進(jìn)取的隱逸觀,湯因比關(guān)于退隱與復(fù)出的論述正契合了孔子的隱逸觀?!皻w隱使個體有可能意識到自身的能量,如果他暫時沒有掙脫社會的束縛,這種能量可能一直處于休眠狀態(tài)。這種歸隱可能是他本人的自愿行為,也可能是他無法控制的環(huán)境強加于他的,無論哪種情況,對于隱者的蛻變來說,歸隱都是一種機遇,也許是一個必要條件……復(fù)出是整個運動過程的本質(zhì)和終極目的?!盵14]216-217孔子所主張的“邦無道”“道不行”時的歸隱,具有“隱居以求志”的目的性,最終是為了復(fù)出,為了行義、達(dá)道??鬃拥碾[逸觀對后世影響很大。當(dāng)代學(xué)者陳洪說:“當(dāng)我們回眸中國隱士風(fēng)采之際,孔子便自然成為思考的邏輯起點?!盵15]4國外學(xué)者文青云甚至認(rèn)為“在孔子時代之前,隱逸既不能發(fā)展為一種個人行為哲學(xué)也不能成為一種社會實踐”[16]22“對于隱逸的發(fā)展具有更大意義的是孔子開創(chuàng)的另一個基本原理:即個人的完善修養(yǎng)和自我約束的道德,是倫理價值和社會秩序的唯一資源。……正是這種以自己的道德意識作為言行舉止的終極標(biāo)準(zhǔn)的個人道德自主觀念,使得隱逸的出現(xiàn)在哲學(xué)上成為可能?!盵16]24總之,孔子以“道”為進(jìn)退準(zhǔn)則的隱逸觀豐富了儒家思想和哲學(xué)內(nèi)涵,也使儒家理想人格精神得以完美呈現(xiàn)。
注:
① 出自《論語·公冶長》。本文所用《論語》,參閱了多個版本,如(魏)何晏等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錢穆:《論語新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南懷瑾講述:《論語別裁》,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清)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秦川主編:《四書五經(jīng)》,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文中所涉及《論語》原文,均只在引文后直接標(biāo)明《論語》篇名,不再一一標(biāo)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