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蓉
心靈問題長久以來為人所不倦地追求,人類從未停止嘗試回答心靈是什么、身心關系、心靈與世界的關系等一系列哲學問題。普特南的實在論是在二分法認識論傳統下形成的,但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心靈與世界關系的漸進走向和對二分法傳統突破的試探。他始終以實在論的視角對心靈與世界關系予以不同角度和層面的回答,直至取消真理/價值的分界面,將實在論拉回生活實踐,將傳統心靈與世界二分關系予以重構。
自語言轉向之后,“心靈與世界”的關系問題由“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問題取而代之,實在論(Realism)與反實在論(Antirealism)在心靈與世界的問題上的理論張力推動了分析哲學的發(fā)展。以戴維森(DONALD DAVIDSON)、普特南(HILARY PUTNAM)為代表的實在論者與以達米特(MICHEAL DUMMETT)為代表的反實在論者在語義真值理論、語言是否指稱實在世界、主體認知能力等相關問題上的擺蕩是自中世紀以來唯名論與實在論之爭的語言學延續(xù)。
美國學者普特南(1926年7月31日—2016年3月13日)是分析哲學最有影響力和創(chuàng)造性的哲學家之一,他的理論形態(tài)多變,在同反實在論的拉扯與漸近中發(fā)展和深化自己的哲學思考,然而自始至終他都保持著其實在論的直覺,探索心靈通往世界的橋梁,為近代分析哲學突破傳統二元論禁錮提供了新的思路,其理論看似善變晦澀,實則敏銳深刻。他早期的科學實在論立場以功能主義的視野將心靈喻為圖靈機,提出的科學設想為近代語言哲學家所樂道,然而功能主義的困境促使其轉向內在實在論,對實在論進行了“溫和的理性重構”,但這一時期他提出的真理融貫論因具有相對主義和反實在論的嫌疑,進而提出要回歸生活實踐,形成了后期“帶有人類面孔”的自然實在論。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普特南創(chuàng)建了機械功能主義理論,對心靈哲學領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功能主義的基本觀點是,主體的精神狀態(tài)是在思想過程中所起的推論作用個體化的結果,因而原則上生物機體的精神狀態(tài)可以在數字計算機中實現。普特南在此基礎上提出機械功能主義(machine functionalism)這種作為較早形態(tài)出現的功能主義,這是對身心二元問題的嘗試性解答。在這樣的范式下,主體思維過程直觀化為大腦的功能狀態(tài),而大腦的功能狀態(tài)可用圖靈機予以呈現。
功能主義的初衷是為了避免身心同一論的局限性,但對于“心靈與世界的關系”問題,該理論存在諸多局限性。首先,計算機不可完整模擬人類心理的豐富性和發(fā)展性特征,它在表征瞬間無法融合人類社會、文化和實踐因素,不具備心靈所具備的兩個重要功能:記憶和學習。例如我們通過學習掌握“疼痛”一詞的使用方式,加之記憶疼痛的狀態(tài),才讓我們在疼痛的狀態(tài)說出“疼痛”。如果缺乏記憶或不具備學習能力,可能使主體在疼痛輸入瞬間輸出其他任何表述或行為。將心靈等同于圖靈機,心理狀態(tài)成為缺乏記憶的瞬間,但認識主體的認識過程是歷史的和發(fā)展的,表述也不是瞬間形成的,對機器演算狀態(tài)歸納的因素與對心靈表征系統歸納的因素分屬兩個不同范疇。其次,圖靈機是以孤立的模式完成其運作的,而兩個孤立的計算機模型無法確保相同的功能狀態(tài),從而無法建立對等的語義關系。如若將人的心靈狀態(tài)與圖靈機的演算狀態(tài)等同,無異于將認知主體視為彼此空間獨立,且無時間延續(xù)性的個體。普特南曾提出過設想:兩個古埃及人,一個相信貓是神靈,另一個則不相信,當他們同時說“貓”時,必定擁有對貓的不同成見,“這兩個人具有不同的功能組織,但是他們都有關于貓的信念?!盵1]忽視了社會環(huán)境與語言共同體的影響作用,必將使心靈束縛于主體之內,孤立于現實世界。最后,功能主義以還原論為基礎難以成立。功能主義用大腦在思維過程中所呈現的功能狀態(tài)來解釋人類在認知過程中的心理狀態(tài),這是將心理學描述還原為生理學和生物學理論原則。但心理學較之生理學和生物學是更高一級學科,還原論法則難以成立。“心理學之不能由生物學所充分證明,就如同它不能由基本粒子物理學所充分證明一樣。人的心理部分地反映了深深確立的社會信念。這種主張的一個好處是:它使人們可以否定在心理學的層面上有一種固定的人類本性,同時又不否定人類在生物學的層面是一個自然的種類?!盵2]439即使“痛”的心理狀態(tài)尚可還原為生理學和生物學,那么關于類似人的智力、性傾向等心靈狀態(tài)——自信、嫉妒、敬畏等卻無法還原,而需要加之主體的社會、文化視角進行探討。
功能主義對心靈認知世界的過程與其他學說相比有其獨到之處,其關注的不是世界上存在物的狀態(tài)、屬性、運動過程,而是傾向于對心理狀態(tài)的合理再現,試圖對心理狀態(tài)的本質、決定因素及其構成模式形成合理述說,但其基礎主義和還原主義的色彩難逃近代以來形而上學之余蔭,也就難以根本解決心靈與世界如何勾連的問題。功能主義過于粗淺片面地總結人類心靈的認知過程,罔顧制約心靈的繁雜因素,它是傳統身心二元分隔的產物,心靈脫離世界成為孤立的實體。普特南后來也反思到,只有改造心靈,才能解決功能主義之困境,這也是他走向內在實在論的理論源頭。
內在實在論時期,普特南提出語義外在論,較之早期,他通過基于經驗的指稱關系,在心靈與世界的關系問題上做出新的嘗試,從而拉近語言與世界的距離。這一時期他提出的真理融貫論,希望能夠同時保證真理的客觀性和主體性因素,以便讓“所予神話”不再是神話,“物自體”不再是不可言說的。語義外在論的立場是這樣一種語義學觀點:意義不在頭腦之中。意義不由主體心理狀態(tài)所決定,而決定于外在的指稱。孿生地球的科學假設說明,不僅個體的心理狀態(tài)不能決定指稱,包括語言共同體在內的心理狀態(tài)同樣無法決定語詞的指稱。語詞的意義依賴于主體大腦之外的客觀因素,意義的客觀性保證不再是無源之水。以這種方式用語言與世界的關系來解釋心靈與世界的關系,較之早期論點可謂是質的飛躍。
普特南在論述語義外在論時引用了許多科學假設,因此這令許多哲學家將他誤解為科學本質主義并對此發(fā)出詰難。普特南對此的答復是闡明其本意是借助科學駁斥傳統形而上學的意義,理論將物理量值名詞和自然種類語詞的意義規(guī)定為所指對象屬性的合取,他想強調的是,檸檬的意義并不分析地為色黃、味酸、皮皺,老虎的定義也不分析地為食肉動物、有花紋、像大貓、兇猛,綠色的檸檬仍是檸檬,甚至硅基的老虎依舊是老虎。在他看來,決定語詞意義的因素是多元的,包括說話者使用語詞時的語境及說話者的興趣所向?!百x予一些詞以特殊意義的手段,不僅僅在于人腦的狀態(tài),而且在于人們對非人類環(huán)境和其他說話者之間所處的關系?!盵3]語義外在論以獨特的方式解決“語言與世界關系”的問題,語言的使用不僅是說話者個人心靈的能動結果,且賦予了它外在世界的客觀性,是二者共同作用下的活動。普特南用語義外在論凸顯的心靈與世界的關系,要比他人所估計的更加深入與貼近。
由此可見,語義外在論并非像外界認知的那樣表達了形而上學實在論(metaphysical realism)立場,普特南的理論旨趣是反形而上學的。形而上學實在論的神秘指稱理論無法真正架構心靈與世界之間的橋梁。普特南保持著實在論的直覺,認為實在世界作為概念系統而存于心靈之中。這種觀點與功能主義相比,心靈與世界之間的鴻溝存在彌合的可能性,世界為心靈提供內容,心靈賦予世界以范式。
針對內在實在論的觀點,麥克道威爾指責普特南的語義外在論沒有看到傳統形而上學實在論所謂心理狀態(tài)的狹隘性,這意味著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立的心靈的本體論基礎。以此種孤立的方式解決“心靈與世界關系”問題,無法徹底擺脫形而上學實在論的窠臼。麥克道威爾提出第二自然概念以確立“非唯我論的心靈觀”,希望在所予神話破滅后重新建立心靈與世界勾連的合理可能。他將所予的經驗視為概念化的經驗,概念系統是主體認知世界的模式,也是世界呈現于主體的形式,從而提出“第二自然”的概念。在消解心靈的唯我論傾向的道路上,普特南大體上認同了麥克道威爾第二自然的方案,在這樣的思源導引下,普特南向自然實在論傾向逐步過渡,“但我想答謝其著作的廣泛影響,這一影響加強了我對知覺理論中的自然實在論的長期興趣?!盵2]292-293
語言和世界的關系凸顯于真理問題,對于這一論題,存在兩個極端回答:形而上學實在論所持是真理符合論,認為真理就是語言或思想同獨立于心靈的客觀實在相符合,世界的存在方式只存在一種真實而全面的描述;反實在論者的真理觀傾向于相對主義或懷疑主義,普特南則試圖走一條中間道路。他認為,真理符合論自身的矛盾無法克服:只有通過真理性的認識才能達到實在,而只有知道實在的本相才能確定真理,沒有任何東西限制我們關于對象只有一種解釋能夠優(yōu)于其他所有解釋。他采用歸謬法對符合論予以反駁:如果真理符合論所依賴的因果關系基礎是一種實在關系而不是一種理論說明,就假定了世界內在于因果性結構之中,但事實并非如此,世界并無法脫離理論說明來解釋這種因果關系。事實上,因果關系的說明有賴于心靈的偏好,實在世界不是自行分類后與心靈產生因果作用,心靈的認知結果因牽涉主體概念圖式而具有相對性。內在論要求在觀念中尋找真理依據,強調真理對心靈概念圖式的依賴性,羅蒂等相對主義者將普特南引為同道,認為他的真理融貫論與其種族中心論本屬同源,但普特南指責相對主義真理論無法實現自我辯護:其核心表述“X相對于P是否是真這本身也是相對的”(X是指真理及其正當性證明),顯然這是一種自我反駁,猶如維特根斯坦所說:相對主義者無法理解“是對的”和“認為他是對的”之間的區(qū)別,這也是普特南認為他與羅蒂的區(qū)別所在。普特南并非給真理某種定義,而是對人們談論真理的實際情況進行一種獨特的多元描述,“真”不同于“證成”,亦不同于“理性的合理可接受性”,其要求具備足夠理想的認知條件,而等同于“理想的理性的可接受性”。表征系統與其對象之間并非晦澀的指稱關系,知識全然不同于世界的某種鏡像,直接性的感覺經驗并非不可錯的。因此,真理是相對心靈的概念圖式而言的,它不是與感覺材料之間的絕對符合,而是信念之間或信念與經驗之間的相融貫。如此既保證了外在世界的實在性與真理的客觀性,這拉近了心靈與世界的距離,又不至依賴于主體視角倒向相對主義,因為絕對真理存在于關于世界的科學研究注定匯聚的最后描述中。內在實在論認為,世界并不是完全獨立于人類心靈的,人們關于世界的知識總是有經驗的不斷輸入,以重構實在論的方式彌合心靈與世界的鴻溝。
從科學實在論走向內在實在論,即使真理的“合理可接受性”標準讓客觀世界的實在帶有了“人的面孔”,但心靈與世界的連接仍舊被阻止,這原罪于認識論另一個傳統——知覺論。傳統的知覺理論必須借助一個非物理性質的中介物,即感覺材料,只有重新探討知覺問題,打破所予神話,才能真正消除心靈與世界的分界面。
自然實在論的口號由“意義就是運用”轉換為“理解就是擁有運用語言的能力”[2]284。普特南突破了內在實在論思路,主張我們在運用語言的同時就獲得了理解,主體在經驗獲取的同時自然而然地把握了世界,我們無法跳脫經驗世界去探討把握世界的實在性,而應該以這種“慎思的天真”(deliberate naivete)態(tài)度去看待知覺問題。知覺不是我們認識世界的開端,而是我們認識世界的結果,認識的建構不是一步步實現的,而是自然地、整體性地發(fā)生的。
在主張所有知覺經驗都是概念化的方面,普特南汲取了杜威的知覺論思想,并定義為交互論,他認為“析取論、意向論、現象論都沒能意識到我們的知覺在何種程度上依賴于我們和環(huán)境之間的交互,因而也沒能看到我們知覺到的屬性既依賴于我們的天性,也依賴于環(huán)境的天性?!盵4]在知覺論上,普特南與麥克道威爾的出發(fā)點相同,旨在既保證世界的實在性,也強調心靈運用概念對經驗世界的構建。心靈對世界的把握,在一開始就是一種概念化行為,我們在學會語言之前,就已經同世界處于相互作用之中了。但不同的是,麥克道威爾知識的概念化建構是靜止的、完整的,心靈與世界最初基于經驗的概念化關聯已經決定了心靈的非唯我論特征。而在普特南那里,知識的建構是自然的,重要的不是心靈對世界的“指向性”關系,而是強調理解這種關系的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關系的建立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隨著生命的推進而深入和完善的。簡言之,重要的是功能性的過渡(transition),而非經驗的概念化。普特南借用了古典實用主義之精髓,在知覺理論上為消除事實與價值的二分做出嘗試,相較于前期理論,普特南通過分界面的破除,更深刻地回答了“心靈與世界關系”的問題。
無論何種形式的實在論嘗試,普特南從未放棄過他實在論的直覺,都在處理“心靈與世界的關系”問題上進行多角度的解答?!拔野炎约好枋鰹椤淖冇^點’并不是從一個觀點到另一個觀點的‘皈依’,而是在哲學本身的本性中的兩種相反的觀點之間的拉鋸?!盵5]科學實在論時期通過模型論證明確定語詞的意義是實在的,以確立“語言如何勾連世界”的指稱理論;內在論時期的真理論,同樣從語義學角度回答“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問題;自然實在論則通過論證心靈和知覺的指向性,從整體論、知覺論、知識論的視角重新立題,取消心靈與世界中界面,將實在論拉回生活實踐,取消“神目觀”的哲學視角,是一種從康德走向黑格爾的認識論路線轉變,對“心靈與世界的關系”問題給出更常識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