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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文派史》:桐城派研究的里程碑之作

2022-12-29 23:02周中明
關(guān)鍵詞:桐城派桐城古文

周中明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日前,江小角教授把他和方寧勝、朱楊先生合作的《桐城文派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送到寒舍,請我指正評介。我一看這是一部85萬字的皇皇巨著,16開紙精裝厚厚兩大本,插頁用彩色影印有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等桐城派名家手跡,并標明該書是“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成果”,我十分驚喜,愛不釋手,更不禁想起20世紀90年代初,拙著《桐城派研究》,也是教育部人文社科“八五”規(guī)劃項目。當時我曾帶著碩士研究生劉相雨,到桐城作實地考察調(diào)研,受到桐城領(lǐng)導的熱情款待。江小角當時在桐城博物館工作,他帶我們參觀,并參加我們的座談會,積極主動為我們提供有關(guān)桐城派作家的資料。雖然一晃已過去三十多年,但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后來我又多次赴桐城參加桐城派學術(shù)研討會,又參加由江小角和嚴云綬、施立業(yè)主持的國家《清史》工程“桐城派名家文集”整理項目,江又調(diào)回安徽大學歷史系任教,并擔任安大桐城派研究中心的主任,我倆也時有接觸,他為人的熱情、虛心、誠懇和極端負責的敬業(yè)精神,使我感受頗深,令我十分欽佩。

盡管我已八十九歲,到了茍延殘喘之年,又時值酷暑高溫,揮汗如雨,我還是懷著極其喜悅和興奮的心情,把這兩厚本長篇大作仔細拜讀了一遍。讀后,我浮想聯(lián)翩,情不自禁地要把我的讀后感寫出來。

該書給我最強烈的感受,是它不愧為出自史學家手筆所寫的第一部最全面、最詳盡的桐城文派史。

全書把桐城文派分為淵源、濫觴、初創(chuàng)、發(fā)展、樹幟、鼎盛、中興、轉(zhuǎn)型、式微九個時期,前有緒論,后有“反撥與回響”的余論,極其清晰地體現(xiàn)了桐城文派的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不僅對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及姚門弟子、曾國藩及其四大弟子、嚴復、林紓等桐城派名家作了重點闡述,而且在每個時期還穿插介紹了王又樸、王灼、陽湖諸子、嶺西五大家、方宗誠、李宗傳、蓮池俊秀、蓮池旁支、馬其昶、姚永概、姚永樸等一系列桐城派作家。對他們在古文創(chuàng)作和理論主張,詩歌、書法、學術(shù)研究等方面的成就和貢獻,以及在反抗侵略、變法改良、興辦教育、救國圖強等各方面的表現(xiàn),皆從多方面、多角度作了全方位、全景式的描述。如此內(nèi)容豐富、多姿多彩、波瀾壯闊的《桐城文派史》,不只在所有桐城派研究著作中是獨樹一幟的首創(chuàng),而且在整個史學界也堪稱獨占鰲頭。

在具體內(nèi)容和敘述方式上,該書有許多創(chuàng)新,令人刮目相看。

它所寫內(nèi)容不是平鋪直敘,而是經(jīng)過作者的深入思考和提煉。如對“戴名世的古文理論”,分別敘述:“一、古文理論核心:立誠有物”;“二、古文創(chuàng)作方法:道、法、辭兼?zhèn)洹保弧叭?、古文?chuàng)作特色:率其自然,貴于獨知”;“四、古文藝術(shù)風格:精、氣、神合一”;最后歸結(jié)為“五、以古文為時文”[1]118-127。對他的古文創(chuàng)作成就,也不是籠統(tǒng)地敘述其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而是既整體介紹其古文創(chuàng)作的三個階段和文章特點的“三變說”,又分別闡述其游記文、論說文、傳記文各自的成就和特色。這些都顯得非常精準、恰切,令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

它不是局限于作家作品本身,而是緊密聯(lián)系時代背景,具有歷史學家所特有的史識。如在評述方東樹的《漢學商兌》時,指出:“漢宋之爭的學術(shù)背景,鴉片輸入,洋商涌進,吏治腐敗,使得方東樹的危機意識逐漸增強。他認為當時中國正面臨著一場道德危機,而這場危機的根源,是考據(jù)學所造成的自我修養(yǎng)的缺失和社會意識的退化?!盵1]431如此聯(lián)系歷史環(huán)境的分析,不僅使人們對其具體作品有了更加全面和深刻的認識,而且使其對作家的介紹富有濃厚、深邃的歷史感。

它具有史學家視野開闊的特質(zhì)。如對曾國藩為代表的湘鄉(xiāng)派的形成,作者把陳獨秀提出的“湖南人底精神”,與屈原《離騷》開啟的詩韻文學傳統(tǒng),周敦頤《太極圖說》《通書》開啟的義理經(jīng)學傳統(tǒng)相聯(lián)系,同時又指出:“成就大事業(yè),必須置身高處,走出故鄉(xiāng)看故鄉(xiāng)?!薄爸挥械搅司熯@樣的首善之區(qū),才能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視野和胸襟?!盵1]512“而曾國藩一生事功,無不與其中進士、入京師、登高位、廣交游有關(guān)。”[1]513如此視野廣闊的分析,既令人心悅誠服,又啟人心扉,耐人咀嚼,深感獲益匪淺。

對于作家作品本身的分析它也把視野放遠,善于作縱向?qū)Ρ取H绶治龃髅赖挠斡浳摹俄懷┩び洝分兴鶎憽皟缮綂A之,皆石為底,為岸,為坳,為坎,為坻……”時,把它與姚鼐《登泰山記》中寫的“多平方,少圜。少雜樹,多松,生石罅,皆平頂”相對比,與張裕釗《北山獨游記》中寫的“洼者、隆者、布者、摶者、迤者、峙者、環(huán)者、倚者、怪者、妍者、去相背者、來相御者”作對比,指出他們在語言運用上,皆“常有二三字成句”,即寫出氣象萬千的景色[1]138-139。又如王又樸的《半隱堂詩集序》評李旦初的古近體詩:“長則千言,短亦十數(shù)韻,或如海水之立;或如風云之涌;或如短兵接戰(zhàn),愈戰(zhàn)愈前;或如原泉迸流,愈流愈出。而其峭如削,其險如墜,其迅疾如掃,其堅如壁,其蒼蒼之色、棱棱之骨,則又如千歲之老柏枯藤,偃仰蟠屈于深山幽谷之中。”[1]204以其連用九個“如”字,與姚鼐的《復魯絜非書》寫陽剛、陰柔兩種不同風格特征,連用“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等連用二十六個“如”字作對比[1]205,既說明兩者的筆法有異曲同工之妙,更給人以桐城派作家在寫作筆法上前后一脈相承的歷史感。

旁征博引是其以史學家的廣闊視野分析作家作品的又一特色。如戴名世的《孑遺錄》,主要記載明末桐城平民黃文鼎等人發(fā)起暴動之事。作者既未離開桐城范圍,又將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大勢及明亡的原因,納入文中隱含討論。該書引用梁啟超的話對其贊道:“極史家技術(shù)之能,無怪其毅然以《明史》自任而竊比遷固也?!盵1]144引用梁啟超如此崇高的評價,既極具經(jīng)過歷史考驗、毋庸置疑的權(quán)威性,又言簡意賅地給人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

視野開闊絕不是大而化之、不著邊際,而是同時十分注重精準地抓住論述對象的個性與特長。如對姚門弟子的敘述,作者指出:“生徒雖同屬一師,但個人學術(shù)取向有別:方東樹偏重義理,姚瑩更趨經(jīng)世,管同長于議論,劉開更顯才氣。學問、文風雖不同,但師法同源,以‘賢與才’相契合,故而同門情誼更重,互動尤多。”[1]408

實事求是,對作家作品評價客觀公正,是該書的顯著特色和重大貢獻。如對曾國藩的評價,在引述吳汝綸、薛福成稱贊曾“卓然為一代大家”,“幾欲跨越前輩”之后,指出其“揄揚曾氏未免太過”,接著又引用劉聲木說:“湘鄉(xiāng)曾文正公國藩工古文學,在國朝人中,自不能不稱一家。無奈后人尊之者太過,尤以湘人及其門生故吏為尤甚,言過其實,跡近標榜,亦非曾文正公本意。實則曾文正公古文,氣勢有余,醞釀不足,未能成為大家。亦以奪于兵事吏事,不能專心一志,致力于文,亦勢所必至,理有固然,亦不必曲為之諱也。”對此該書指出:“持論可謂公允?!盵1]506又如該書指出:“嚴復對西方文化的反思梳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新估量,從今日看來十分必要。但在那個以‘新’為進步的時期,嚴復被打上了‘復古’的標簽?!盵1]808如此對過往評價的糾正,不僅客觀公正,實事求是,而且頗有新意,發(fā)人深省。

對于桐城派整體的評價也是如此。如該書指出:“平心而論,桐城派至清末已近二百年,影響尤深,聲勢仍壯,而其文弊亦顯露無遺,詬病者多以其樹立宗派為非。不僅派外人士多有不滿,派中之士亦不愿張揚文派之幟。此前吳敏樹不愿歸列桐城門墻,曾國藩以湘鄉(xiāng)自別,后期林紓仰慕吳汝綸,卻不愿依附桐城派。更有吳汝綸之子吳闿生,亦以標榜桐城為無益?!盵1]691-692這表明該書作者敢于正視歷史事實,極其尊重歷史事實,絕不因其于桐城派不利,而不予以秉筆直書。

《桐城文派史》之所以能取得上述卓越成就,是以其作者詳細占有歷史資料為堅實基礎(chǔ)的。

該書作者在引用歷史資料時,對其作了深入的考察。如書中有《姚鼐著述刊刻一覽表》,分別注明刊印時間、刻印者和書名。最早刻印的是《惜抱軒文集》10卷,刻印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姚鼐指出:“不欲其傳播,囑勿更印?!盵2]105《惜抱軒文集》16卷正式刻印于嘉慶五年(1800)。詩集5卷首次刻印于嘉慶四年(1799)?!督耋w詩鈔》18卷,首次刻印于嘉慶十三年(1808)?!毒沤?jīng)說》首次刻印于嘉慶元年(1796),嘉慶十四年(1809)又正式刻印17卷本。對后世影響頗大的《古文辭類纂》,姚鼐中年抄定的74卷本,由康紹鏞首次刻印于嘉慶二十五年(1820),已是在姚鼐逝世五年之后。姚鼐晚年抄定的75卷本,由吳啟昌刻印于道光五年(1825),距姚鼐逝世已經(jīng)十年。此表對姚鼐著作出版?zhèn)鞑サ氖穼?,給人以非常確鑿、清晰的認知。

對于曾國藩著作出版的史實,敘述得也很確鑿、清晰。如寫他生前說,其所作文稿皆由黎庶昌抄錄,“如有知舊勸刻余集者,婉言謝之可也”[1]504-505。也就是說,其著作在他生前從未刻印?!霸谒攀篮笏膫€月,黎庶昌編輯的《曾文正公文鈔》便在蘇州刊印行世。半年之后,又有方宗誠編印曾氏《求闕齋文鈔》之事。稍后即有湖廣總督李瀚章列名總纂,曾國藩之子曾紀澤實際主持的傳忠書局刊印之《曾文正公全集》問世。近人劉聲木推出輯佚本《曾文正公集外文》,因粗疏失考,影響有限。真正的全編‘足本’,應(yīng)是岳麓書社于1994年出齊的《曾國藩全集》30冊,共1500多萬字。2011年,岳麓書社又將來自中國臺灣的曾國藩奏稿、批牘等內(nèi)容四五十萬字補入,重新修訂出版,收集曾氏著作更為完備?!盵1]505如此記述,不僅史實確鑿,脈絡(luò)清晰,而且給讀者查閱和研究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史料豐富是該書的一大特色。如關(guān)于張裕釗的研究資料,200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有王達敏校點的《張裕釗詩文集》。該書附錄有《濂亭集外文輯存》《書札》《批語》《雜記》《傳記》《評傳》等資料,已相當完備??墒亲髡邊s不滿足于這些現(xiàn)成的資料,而是搜集并引用湖北省襄樊市政協(xié)內(nèi)部編印的《襄樊文史資料》第九輯,說明他在襄樊鹿門書院講學的史實。為說明張裕釗的書法成就和特色,除引用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外,還引用鄂州市政協(xié)1986年編印的《鄂州文史資料》第一輯有關(guān)張裕釗書法的資料。關(guān)于張裕釗“應(yīng)張之洞之請作《經(jīng)心書院記》,表達自己對書院教育的認識與看法”[1]610,則引用了1991年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武漢地方志編委會主編的《武漢市志·教育志》記載的史料。為說明張裕釗對賀濤作品的評價,又找到并引用《中山大學研究生學刊》(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發(fā)表的李松榮《張裕釗書札補輯——〈中國學報〉上的〈張廉卿先生論文書牘摘抄〉》。這些皆屬極為罕見的珍貴史料,如果不下功夫精心廣泛搜集,是很難得到的。

又如林紓不懂外文,他怎么能把法國小仲馬的名著《茶花女》,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春,翻譯成中文版《巴黎茶花女遺事》,在福州刊行,引起全國轟動,被嚴復譽為“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1]817,從此走上翻譯之路?該書作者引用2007年福州海潮攝影藝術(shù)出版社出版、陳然編著的《福建船政文化簡明讀本》,說明這是林紓與福州船政學堂的法文教師王壽昌合作的成果。王壽昌1855年入法國巴黎大學學習,成績優(yōu)秀,1891年回國后,在福州船政學堂任教。關(guān)于林紓翻譯出版作品的數(shù)量,歷來說法不一,多則說213部,少則說162部。該書作者引用華東師范大學劉宏照的博士論文《林紓小說翻譯研究》作了辨析,指出其“總體數(shù)量之多,在翻譯史上實屬罕見。尤其是他并不懂外文,全靠合作者口譯,他筆譯成書,竟成如此規(guī)模,更屬難得”[1]819。其引用資料之罕見、翔實,所得出結(jié)論之可靠、可信,令人不禁頗感欽佩。

更為可貴的是,該書作者對歷史文獻資料并不盲目信從,而是多方求證,加以辨析,得出合乎史實的結(jié)論。如劉聲木的《桐城文學淵源考 撰述考》認為,王樹楠“師事張裕釗、吳汝綸,受古文法”[3]。而該書作者根據(jù)王樹楠稱張裕釗為“文章海內(nèi)師”,張裕釗也稱王樹楠為“當仁不讓師”,認為這只是表達了“惺惺相惜”之意。又據(jù)王樹楠輯《故舊文存》所作的小傳稱:“同治、光緒間,海內(nèi)言古文者,并稱張、吳,謂裕釗及桐城吳摯甫汝綸也。黃貴筑師主講保定蓮池書院去后,予與摯甫薦之直督張靖達公,繼主講席。廉卿去后,摯甫繼之。河北文派,自兩先生開之也?!盵4]這里王樹楠只稱“黃貴筑師”,而未稱張、吳為師。又據(jù)鐘廣生在為其師王樹楠的《陶廬文集》所作《序》中說:“嘗聞張、吳兩先生之于先生并皆引為畏友,而先生亦雅不欲標榜門戶,謬托師承。”[1]684經(jīng)過如此多方求證,證明王樹楠與張裕釗、吳汝綸只是互相敬重的“畏友”,而張、吳與他并非師生關(guān)系。由此得出結(jié)論,劉聲木的說法,“與歷史事實并不相符”[1]684。對史料如此辨?zhèn)吻笳娴木?,不僅令人欽佩不已,更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并予以大力弘揚。

讀完江小角、方寧勝、朱楊的大著《桐城文派史》,使我深感該書的出版具有重大而深遠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是桐城派研究的一部里程碑之作。

首先,它提供許多歷史事實進一步證明,桐城派作家作品絕非“是和統(tǒng)治者一鼻孔出氣的”,絕非“御用文人”的“御用文學”,更談不上“是反動的”。對此,我在拙著《桐城派研究》《姚鼐研究》中,已作了批駁。但我只側(cè)重從其作品的內(nèi)容出發(fā),指出處于封建時代的桐城派作家,其思想體系無疑屬于封建主義的范疇,有其落后、保守的一面,不過作為文學家,他們必然要描寫真實的社會生活,要反映時代的要求和人民群眾的呼聲。姚鼐即公然宣稱:“鼐江南庶民之一,實與億兆同心?!盵2]115“非關(guān)天下利害,茲不著?!盵2]332我以其作品證明,絕不能把桐城派與反動統(tǒng)治者畫上等號,戴上“反動”的大帽子,予以全盤否定、一棍子打死。而《桐城文派史》則列舉更多歷史事實,從許多桐城派作家的政治態(tài)度方面,進一步說明他們不但沒有站在反動統(tǒng)治者一邊,而且是堅持愛國、正義立場,堅決反對開歷史倒車,積極支持政治進步和社會變革的。如當?shù)蹏髁x侵略,清廷妥協(xié)投降,中國將要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之時,姚瑩領(lǐng)導臺灣軍民擊退法艦對臺灣的侵略,他打了勝仗,卻遭到清廷的責罰,引起輿論嘩然。薛福成屢次上書清廷,要求實行變法改良。吳汝綸遠涉重洋,赴日本考察教育,引進西方課程,實行教育改革。袁世凱復辟帝制,馬其昶作書反對,并棄參政院參事之職歸里。不只是馬其昶一個人,該書指出:“在袁世凱違背歷史潮流走復辟之路時,原先歸附他、支持他的桐城派作家紛紛棄他而去。這也進一步表明,桐城派作家在大是大非面前是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盵1]1000同時又指出:“林紓是一位具有強烈民族自尊心的愛國者?!盵1]928他不但反對袁世凱稱帝,且對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表示十分不滿。嚴復的“翻譯活動和教育實踐,無不貫穿著愛國救國、自強圖存的主線”[1]927。由于不滿清廷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吳汝綸在日本馬關(guān)參觀,當?shù)厝耸考蠚g迎吳汝綸,請他題詩留念時,他滿懷悲憤寫下‘傷心之地’四字,在場人士都為他浩然的民族氣節(jié)所折服”[1]927。其子吳闿生曾留學日本,精通日文,翻譯有十二本日文著作。當“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陷,隱居著述。在日占危城之中,有人‘欲挽之出仕’偽職,吳闿生此時雖困于生計,但始終不為所動,體現(xiàn)了民族浩然正氣”[1]906。即使對于竭力攻擊桐城古文的五四運動旗手陳獨秀,當陳獨秀于民國八年(1919)被拘禁在警察廳的時候,署名營救他的人中,就有桐城派古文家馬通伯與姚叔節(jié)。胡適在《致陳獨秀》的信中,曾對此表示特別感動,使他“覺得這個黑暗社會里還有一線光明:在那反對白話文最激烈的空氣里,居然有幾個古文老輩肯出名保你,這個社會還勉強夠得上一個‘人的社會’,還有一點人味兒”[1]841。

如果說以姚鼐為代表的前期桐城派作家反對暴政,要求實行仁政,不惜憤而辭官從文,只是屬于持不同政見的話,那么,《桐城文派史》所引述的這一切歷史事實,更足以充分證明,桐城派后期作家,面臨中國進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近代社會,他們已公然站在反動統(tǒng)治者對立面,反對統(tǒng)治者妥協(xié)投降、賣國求榮。他們或著文沉痛揭露鴉片對國家民族的危害,謳歌為反侵略而血戰(zhàn)沙場的民族英烈;或親身投入反帝反侵略的戰(zhàn)場,成為名垂青史的民族英雄;或著文揭露吏治腐敗,充當喚醒民眾、積極推進政治改良的先鋒;或為反對復辟倒退,而成了堅持社會進步的勇士。他們這種愛國救國、追求社會進步、捍衛(wèi)人類正義的精神,難道不是至今仍意義非凡,值得我們繼承、學習和大力弘揚的嗎?

該書不僅給桐城派作家徹底清除了政治上“反動”的污名,而且以確鑿、豐富的史料,從忠實于歷史事實出發(fā),使得對桐城派作家的評價,顯得更加客觀、全面、恰當、深刻,足以給人以新鮮的啟迪和深邃的思考。如作者既肯定“在順應(yīng)時代變化、傳播近代文明、關(guān)心百姓疾苦上,桐城派作家一直都是實踐者”,同時又指出:“對于歷史發(fā)展的大趨勢、時代的律動、民眾深層次的吶喊,由于自身的局限,桐城派晚期傳人無法準確觸及和把握,這是桐城派式微的根源。”[1]794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我們原來認為桐城派古文家,既然堅持古文,必然是反對白話文的??墒窃摃髡邊s以歷史事實告訴我們,桐城派作家并不反對白話文,他們堅決反對的只是全盤否定古文。因此,在提倡白話文者大張撻伐“桐城謬種”時,只有林紓一人著文反駁,而桐城嫡派古文家為什么卻沒有一個人跳出來著文反對呢?原來他們本著桐城派的一貫主張:“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薄白云洚斪冋叨^之,則未變者皆謬種也;自其足法者而言之,則可法者皆奇文也?!彼砸τ罉阏J同他的學生吳孟復的這個觀點,說:“昔在京中,林琴南與陳獨秀爭,吾固不直琴南也。若吾子言,桐城固白話文之先驅(qū)矣?!盵1]852林紓之所以跳出來“與陳獨秀爭”,該書作者指出:“林紓并不反白話文?!薄傲旨傇缒暝鳌堕}中新樂府》,以通俗淺顯的詩作啟蒙幼童。還在《杭州白話報》上發(fā)表《白話道情》,以白話語體作勸孝警語。”包括林紓在內(nèi),桐城派反對的只是五四把白話文與古文完全對立,將古文污名化,從而全盤否定古文。這在五四雖有“矯枉必須過正”的需要,但實則也屬當時某些領(lǐng)導人存在“好則全好、壞則全壞”形而上學弊病的反映。白話文不應(yīng)是對文言文的完全否定,而應(yīng)是對文言文的繼承和發(fā)展。對此,許多當代文學家皆有切身的體會。如朱光潛說:“白話文必須繼承文言的遺產(chǎn),才可以豐富,才可以著土生根。”[1]955當代被授予“人民藝術(shù)家”殊榮的老舍則明言,“我的散文學桐城派”,因而才達到“得其神髓而自成高格”[1]957?,F(xiàn)今廣受歡迎的作家汪曾祺,也說他在中小學所學的“這幾十篇桐城派古文,對我的文章的洗煉,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基礎(chǔ)”[1]957。該書作者所歷舉的這種種史實,皆足以說明,我們今天研究桐城派,絕不是要發(fā)思古之幽情,更不是要復古,而是要糾正過往對其認識和評價上的偏差,吸取其作為文化遺產(chǎn)的有益精華。這對于我們提高文化修養(yǎng),使新文學的發(fā)展在繼承文化遺產(chǎn)的基礎(chǔ)上,顯得更加底蘊深厚,更加完美成熟,其現(xiàn)實意義是不可估量的。

該書把“轉(zhuǎn)型時期的桐城文派”列為專章,對此我認為其意義尤為重大,應(yīng)該大書特書。愚以為,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中國社會進入近代以來,桐城文派即由只寫小文章,轉(zhuǎn)型為動輒寫萬言大文章;文章內(nèi)容,也轉(zhuǎn)為更注重經(jīng)世致用。其文章的轉(zhuǎn)型,是旨在促進整個社會的轉(zhuǎn)型。薛福成、黎庶昌積極要求變法改良,是為促進挽救民族危機的國家政治轉(zhuǎn)型;張裕釗、吳汝綸興辦西學課程,屬于教育轉(zhuǎn)型;嚴復、林紓大量翻譯西方《天演論》等科學著作和《茶花女》等文學作品,則是要促進全民的思想文化轉(zhuǎn)型。這種種轉(zhuǎn)型,完全適合時代的要求和社會發(fā)展的需要,不但絲毫扯不上“反動”,而且堪稱是當時國人中的先知先覺者。這種先知先覺,極為難能可貴。它反映了知識分子是時代的感官,文學是政治氣候的晴雨表;為適應(yīng)時代和社會發(fā)展的需要,而不斷地求新圖變,這也正是桐城派能夠綿延歷史最長久的根本原因和重要經(jīng)驗。直至今天,我國社會實行全方面的改革開放,仍處在使整個社會向現(xiàn)代化、民主化轉(zhuǎn)型的過程之中;當今整個世界,也正處于由美國獨霸到多極化,文化由西方一元獨大到多元互鑒交融的轉(zhuǎn)型期。轉(zhuǎn)型是極其艱難復雜的,必然要遭遇到強大的阻力和眾多的非議。我們必須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充分提高推進轉(zhuǎn)型的自覺性和堅定性。桐城派推動各方面轉(zhuǎn)型,有許多失敗的教訓,也有值得吸取的經(jīng)驗。我覺得其現(xiàn)實意義不容小覷,值得我們予以認真地研究和借鑒。就《桐城文派史》本身而言,其對桐城派研究的進一步深入,不言而喻,也有重大轉(zhuǎn)型、推進意義。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在充分肯定《桐城文派史》取得重大成就的同時,該書也尚有值得商榷之處。這是一部主要由桐城人寫的《桐城文派史》,它使我隱隱覺得作者對桐城籍人士仿佛有偏愛的桐城情結(jié)。如它把桐城出生的清代父子名相張英、張廷玉拉入桐城派作家行列,我不敢茍同。一是在政治態(tài)度上,張英、張廷玉一輩子忠心耿耿為清王朝效勞,深受皇帝寵愛,被譽為“優(yōu)秀的輔佐大臣”“股肱之臣”“卓然一代之完人”,實為地地道道的清王朝御用文人。我以為不能把桐城派作家與效忠清王朝的張英、張廷玉相提并論。二是在文學主張上,張英認為“文者,載道之器也”,張廷玉強調(diào)“文以載道”要服從于“收制科之實效”[5]121,“以期無負國家求賢致治之意”[5]174。也就是說,他們都強調(diào)文要直接為封建統(tǒng)治服務(wù),“文”只是“道”的工具、附庸,而毫無文藝自身價值和獨立性可言。桐城派作家與他們的主張迥然有別。三是在人生的身分定位上,張英、張廷玉為清王朝“成就盛世偉業(yè),堪稱盛世名臣”。如此評價,這就足矣。愚孤陋寡聞,在所有歷史文獻和桐城派作家文集中,尚未見到有人把張氏父子列為桐城派的。把這個“平生不以文名”的人說成“古文創(chuàng)作大家”,把桐城派作家與道地的御用文人放在一起,值得思考。此外,把與曾國藩交誼深厚的方宗誠列為“轉(zhuǎn)型時期桐城文派”首要作家,這是否妥當,也可以再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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