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霖
(湖州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沈家本(1840—1913),字子惇,別號寄簃,浙江吳興(今湖州)人,晚清法學家,官至刑部右侍郎,歷任修訂法律大臣兼大理院正卿、法部右侍郎、資政院副總裁等職。沈家本一生致力于法律,為清朝法律文化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其又余事作詩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據沈家本第四世孫沈厚鐸先生所言:“沈家本的詩歌創(chuàng)作,起于咸豐九年(1859)己未,止于民國二年(1913)癸丑,計有287題、600余首,收在《沈寄簃先生遺書·枕碧樓偶存稿》七至十二卷,又依次稱為《詩一》《詩二》至《詩六》,以時為序編排?!盵1]311沈家本的法學成就已受到學界高度重視,研究成果豐碩,但其詩歌研究相對較少(1)相關研究成果有:王寧、倪復賢《談沈家本的詩和他的憂患意識——一個入世者的精神悲劇》(《中國文化》 2006年第1期第146~150頁);沈厚鐸《沈詩簡論》為沈家本詩集《玉骨冰心冷不摧:沈家本詩集》(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311~356頁)代后記;李貴連《沈家本年譜長編》(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及《沈家本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引用大量沈家本詩歌,皆為以詩證史,并非專門的沈詩研究;梁嘉瑩、胡淑娟《論沈家本仕履詩歌中的思想意識》(《吉林省教育學院學報》2018年第9期第144~147頁)。。沈家本集法學家與詩人于一身,其真氣孤標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道風獨峻的法律之學在精神上是高度一致的,研究其詩可加深對沈家本其人及學術的理解。本文從典范人格的建構、風景的再現、家國情懷的抒發(fā)三個方面剖析沈家本詩歌。
沈家本在法律方面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王式通《吳興沈公子惇墓志銘》云:“清之季年,有以耆年碩德治法家言,名于時,當變法之初,能融合古今中外之律,使定于一而推行無礙,蔚為一代不刊之盛典,則今世海內所推仰吳興沈公者是也?!盵2]法律是人間公平之度、正義之繩,目的是懲惡揚善。學法之人必先躬身踐行,具有清正人格。尤其在沈家本所處的晚清時代,滿目瘡痍,人心不古,更需要以典范人格來弘揚士大夫的社會良知,而典范人格的建構也成了沈家本詩歌最為核心的詩學品質。
何為典范人格?羅時進先生論及清初史學家全祖望時說:“在謝山看來,是具有忠義之節(jié)、正直之氣、親民之心者,……這三個方面正體現出謝山的歷史觀、人格觀、社會觀,是其生命態(tài)度和道德原則的詩學踐履。”[3]明辨忠佞能夠激濁揚清,正氣在身方能行人間正義,有仁民愛物之心才能心系天下。沈家本及其詩歌亦能據此三方面以觀。
南宋“中興四將”之首的岳飛是中華民族忠義的代表。光緒二十七年(1901),沈家本離開保定前往西安行在的途中,經岳飛故里河南湯陰,作《過湯陰縣懷岳忠武》一詩以懷之。詩曰:
嗟昔宋中葉,厲階生童蔡。禍始貪燕云,孰遏女真騎。康王渡江來,崎嶇踐天位。初乃任汪黃,繼更倚賊檜。徒令諸將佐,披堅忘敵愾?;富冈郎俦?,后起監(jiān)眾帥。鄢城一戰(zhàn)勝,烏珠欲引避。太息金牌召,十年功竟棄。痛飲黃龍府,此志傷不遂。[1]239
長詩可分為三個部分,以上所引為第一部分。詩歌從北宋末年的政治環(huán)境寫起,分析當時所面臨的內外之禍,寫及岳飛奮力抗金以及最后于紹興十二年(1142)因“莫須有”罪名遇害的過程。詩歌第二部分從“異哉瓊山老,持論何憒憒”到“瞀儒不曉事,口舌毋輕肆”,共二十九句,主要為議論。沈家本首先批駁了“瓊山老”認為秦檜力主議和實為存宋、功勞甚大的荒謬言論。通過分析南宋國內外的形勢,家本認為當時內患已去,朝廷又有很多良將慷慨之士,而此時金國正偷安,“不復圖辟地”,正是天時地利,若用大軍取兩京,一軍出陜西,一軍出淮右,父老定會攜壺漿而至,“諸將茍一心,恢復反手易”[1]240。然而奸臣秦檜誤國,力主議和,害死岳飛,也造成南宋從此偏安一隅、再無力圖謀恢復的局面。詩歌最后兩句“故里修明禋,祠樹郁幽薈。精忠抱遺恨,濡筆還揮涕”[1]241,由議論歷史回歸現實,直面眼前岳飛之祠,含淚作詩。對于岳飛,沈家本亦曾寫過《岳忠武恢復論》(《枕碧樓偶存稿·稿一》)一文。
對于忠臣的歌頌,沈家本又有《沙市吊司馬夢求》一詩,吟詠南宋忠臣司馬夢求,詩曰:
湖渚通荊江,港汊多歧出。孤城據其中,戎馬制奔軼。江陵號雄藩,賴此犄角設。一旦春水枯,天心秘清謐。胡騎蹈瑕隙,千軍奏篳篥。南風更作惡,郁攸勢難遏。此城痛摧殘,本州亦隨沒。將軍擁貔貅,平時盛咄叱。兵敗乃生降,草間忍偷活。微官雖祿薄,此膝烏可屈。浩氣歸太虛,朝服拜北闕。臨危頗從容,愧彼膺節(jié)鉞。殘兵半新鬼,沙頭哭明月。忠魂夜歸來,英風還烈烈。[1]51
咸豐十一年(1861),家本之父沈丙瑩署貴州銅仁府事,家本也在此年前往銅仁。“他沿著古驛道,經由保定、邯鄲、襄城、葉縣、新野、襄陽、沙市、安鄉(xiāng)、沅陵到達銅仁。”[4]此詩便作于途經沙市時。司馬夢求為宋沙市監(jiān),德祐元年(1275),蒙古軍南下,沙市南阻蜀江,北倚江陵,易守難攻,然而當年湖水突然干涸,蒙古軍乘風縱火,司馬夢求跟隨都統(tǒng)程文亮迎戰(zhàn)蒙古軍于馬頭岸。由于制致使高達不發(fā)援兵,最后程文亮投降,司馬夢求穿上朝服,向著朝廷的方向拜幾拜,自刎而死。沈家本通過對歷史上忠臣的褒獎,明辨忠奸,為自己的人生塑造了典范。
忠奸之辨是通過對歷史人物的品評而達到以史為鑒的目的,而在家本生活的當下,身邊品行高潔之人又給他帶來榜樣的力量,為其樹立了清正人格之標桿,能在現實生活中切切實實對家本的自我修養(yǎng)有極大的促進作用。外祖父俞焜在家本的成長中就是這樣的楷模。俞焜(1793—1860),字昆上,浙江錢塘人,嘉慶二十五年(1820)進士。咸豐十年(1860),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攻杭州,俞焜率眾抗擊,死于城破之時,賜謚文節(jié)。[5]在外祖父去世多年后,家本到杭州上興忠巷再次拜訪俞文節(jié)公故宅取斯堂,作詩評價其曰:“砥行恪循諸葛誡,論文勤讀史公編?!盵1]133又如家本聽聞清鎮(zhèn)縣何孝廉為民而死之后,贊揚其自我犧牲的精神曰:“甘為鄉(xiāng)閭死,鴻毛命太輕?!盵1]94朋友在人生中通常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友人的品格對人的影響也很大。同治四年(1865),朋友吉甫去世,家本聽聞死訊后悲痛異常,在哀悼組詩《哭吉甫》中,家本不僅表達了悲傷之情,亦有對友人品性的評價,《哭吉甫》其五曰:
海內索知心,知心久寥寂。抱此孤介姿,所如遭揮斥。惟君察區(qū)區(qū),相視成莫逆。君性厭紛華,我亦愛泉石。我性惡浮薄,君亦喜樸直。春華良可寶,努力崇明德。置身三代上,頹風盡變易。方期竟此志,驟來惡消息。夜闌燈灺余,欷歔展遺墨。平生道義交,斯人難再得。我欲招君魂,迢迢關塞隔?;曩夂脷w來,楓月明故國。穗帷曠遺影,猶自念疇昔。夢繞松陵墟,人琴杳難識。[1]108
詩歌前三句為第一部分,追述兩人相識相知成為莫逆之交的過程;第四句到第七句是第二部分,主要寫兩人的心性品格與共同追求;“方期竟此志”之后為第三部分,表達了對友人逝去的惋惜之情。本詩的第二部分,主要是家本借著對友人的追懷表述了自己的人格追求,對清正之德的追慕。兩人均厭惡紛華的世事,而對泉石之樂抱有很大興趣;兩人共同厭惡浮薄之性而喜愛樸質之美,并且相期努力保持自己美好的品德,不被世俗污染,盡自己所能改變衰頹的社會風俗。正是基于相同的喜好與追求,他們才能成為知己。
忠義清正之人一般具有仁民愛物之心。士人作為社會的擔當者,自先秦王官之學散為百家之后,“中國知識階層便以‘道’的承擔者自居”[6]。沈家本所處的晚清,天災人禍接連不斷,社會凋敝,民不聊生。家本目睹種種慘狀,心生哀憐。咸豐十一年(1861)三月二十六日,家本出京,前往貴州銅仁其父任所,經過保定滿城縣,作《方順橋》二首:
惺忪睡境不分明,忽聽行人說滿城。緩轡正將殘夢續(xù),荒村啼遍午雞聲。 啼饑瘦婦還余淚,索食癡兒慣乞恩。繪出流民圖一幅,當年賴有鄭監(jiān)門。[1]31
方順橋位于滿城縣,始建于西晉永嘉三年(309),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橋毀重修。作者經過方順橋,看到荒涼的村落、饑餓的婦女、索食的孩童,不禁心生同情之感。詩中提到的“流民圖”,“原特指北宋時期鄭俠向神宗進獻的繪有災民慘狀的畫作。自此,假借‘流民圖’上疏勸賑的做法屢見不鮮,‘流民圖’一詞也漸為我國古代圖諫災情畫的總稱,一直沿用到晚清,乃至近現代”[7]?!傲髅駡D”始于北宋,經過明清時期的廣泛效仿,其內涵不斷擴充,一方面關注民間饑饉災害,另一方面描繪流民形象以及賑災舉措等。此處,家本目睹民不聊生的社會慘狀,雖然無能為力,但慶幸尚有“流民圖”的存在,可以向朝廷反映民間的真實狀況。
“真正的知識分子在受到形而上的熱情以及正義、真理的超然無私的原則感召時,叱責腐敗、保衛(wèi)弱者、反抗不完美的或壓迫的權威,這才是他們的本色?!盵8]從其詩歌的選材到敘述,我們可以感受到沈家本之本色,而這種人格力量,包含了對國家的忠義之心、仁民愛物的情懷及自身清正人格的修養(yǎng)。
沈家本很多詩歌都創(chuàng)作于旅途中,寫旅途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家本出生于湖州編吉巷,道光二十五年(1845),其父沈丙瑩中進士,補官刑部,為陜西司主事,家本便離開故鄉(xiāng)隨父赴京讀書。自此之后,家本一生有許多的時間都在旅途中度過??臻g的移動提供了風景發(fā)現的條件。“晚清以降,現代中國知識分子面對的是紛亂無序、崩潰動蕩的社會文化現實,他們的旅行活動,包括對自然的審思、旅程境遇、空間移動,影響著風景的生產和意義的重建?!L景不是對象,而是意義本身。在重新發(fā)現‘自然’的過程中發(fā)現‘人’;在充滿流動性的時代,以戀地情結和鄉(xiāng)愁想象構建人與故土的身份認同?!盵9]一方面,風景的發(fā)現是沈家本在行旅途中自我發(fā)現的一個過程;另一方面,強烈的戀地情結構建出其對故鄉(xiāng)的認同感。
從京師到銅仁的路程十分艱辛,三月二十六日動身,歷時兩個多月,直至六月初八日才抵達,與父相會。旅途中雖然有“風軟沙平吹不起,卻添爽氣撲行旌”[1]31、“偶起掛窗看水面,金波蕩漾浴青鵝”[1]50、“者番風送酴醾后,開遍千村苦楝花”[1]43之類優(yōu)美的景色與愉悅的心情,但更多的是艱難險阻?!渡蠟┬小吩疲骸耙簧綇鸵簧?,山峭難側足。一灘復一灘,灘險不可觸。”[1]53該詩寫長路漫漫,路途之險。而《新寨口度(渡)黃河書事》中的“回車荒店冷,屋破還隘湫。攲仄床支龜,穢濁肆同鮑”[1]41,則寫旅程條件的艱苦,屋漏又逢連夜雨。在水程距樊城七十里的白家行,家本夜泊,作《風雨泊白家行》一詩曰:
黑云眾山合,天地入窈冥。襄水日夜急,風雨稽嚴程。危坐噤無語,羈泊難為情。系舷望莽莽,狂飆馳迅霆。潭蛟挾電走,江豚吹水行。青沒煙晻靄,白飛練縱橫。陣急打篷背,漲盛迷灘形。洶涌怒濤立,氵項洞碕岸傾。孤艇亂攲側,所聞惟碎訇。中宵數起視,燭影寒不明。頻頻喚舟子,鐵鎖盤交半。客睡胡未穩(wěn),轉側魂夢驚。不覺天欲曙,模糊送雞聲。披衣問童仆,雨息風猶鳴。澎湃不可觸,念為濡滯縈。何當效宗愨,萬里長風征。[1]48
詩歌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為“黑云眾山合”至“所聞惟碎訇”,主要寫了舟行途中遇到極端惡劣的天氣。詩歌開篇從宏大的視野寫起,看到的是黑云遮蓋著的眾山,天地也在瞬息之間進入幽冥的境界;接著視野從遠處轉移到近處,眼前的襄水日夜急流,湍急的水流也仿佛是日夜兼程的自己,詩人在船中正襟危坐,一言不發(fā),內心咀嚼著這羈旅之情;然后從船中望出去,周圍風馳電掣,狂飆迅雷,一片波濤洶涌的景象。第二部分為“中宵數起視”至“萬里長風征”,主要寫了在惡劣天氣中詩人的處境。在這種環(huán)境中,詩人的內心充滿了擔憂與驚懼,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夜中數次起身探視,呼喚舟子,迷迷糊糊之中天都快亮了。詩歌最后使用劉宋時宗愨的典故。《宋書·宗愨傳》載:“愨年少時,炳問其志,愨曰:‘愿乘長風破萬里浪。’”[10]這一典故卒章顯志,即便經歷了狂風暴雨,家本依然有勇氣迎接未來的旅途。《交溪阻風》中的“科頭箕踞遍蕭散,笑數來船盡掛帆”[1]52,《上灘行》中的“山川有險阻,何分楚與蜀。千古仰壯懷,王尊信吾屬”[1]53,都是在表明,盡管旅途中的風景有時是驚濤駭浪,有時是電閃雷鳴,但家本在艱難險阻中總能看到晴天,看到希望。
美國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提出“戀地情結”這一詞語,目的是“廣泛且有效地定義人類對物質環(huán)境的所有情感紐帶?!藢Νh(huán)境……更為持久和難以表達的情感則是對某個地方的依戀,因為那個地方是他的家園和記憶儲藏之地,也是生計的來源”[11]。從“客中略說鄉(xiāng)關事,六月苕溪勝若邪”[1]143、“方期返故園,乃為萬里客”[1]35、“仿佛故鄉(xiāng)風物好,此身渾在畫中歸”[1]160等詩句中,我們可感受到家本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之情。同治元年(1862),因太平天國軍在浙江作戰(zhàn),家本滯留長沙無法回鄉(xiāng),作《客夢》表達其思鄉(xiāng)的情愫,詩曰:“迢迢羈旅身,郁郁還鄉(xiāng)思。莫道隔江湖,夢中時一至?!盵1]71光緒二十五年(1899),家本進京覲見,旅途風霜勞累,返回保定任所后大病一場。在病榻上,家本回顧自己六十年的人生,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作《病中鄉(xiāng)思頗切,率成七言十絕句,寄示云抱》:
當身體被病痛折磨時,往往是一個人心靈最脆弱的時候。家本作為游子,又值暮年,故鄉(xiāng)是其人生旅途中精神上的港灣,向故鄉(xiāng)的回歸意指心靈的短暫休憩。詩歌從“官齋”與“敝廬”的對比寫起,“官齋”雖氣派,畢竟是客居;“敝廬”雖簡陋,卻讓人充滿歸屬感。接著以季節(jié)為序,回憶家鄉(xiāng)四季之景。詩人先憶在料峭春風中重踏溪山之路,為了品嘗春天第一撥紫筍茶。(2)紫筍茶產于湖州長興顧渚山,唐代至明初為貢茶,此茶色澤帶紫,其形如筍,茶芽細嫩。唐陸羽《茶經》稱:“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芽者次。”(詳見陸羽《茶經》,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2頁)家本尋茶之地為妙喜山,因山上有梁時的妙喜寺而得名;又名杼山,因夏朝時夏王杼巡狩此處而得名。唐代著名詩僧皎然做妙喜寺住持時,邀茶圣陸羽長居此寺,共同品茶研茶,《茶經》誕生于此。一句“為他苦筍脫朝衫”,不正像張季鷹的“莼鱸之思”嗎?到了秋天,庭中先父手植桂樹欣欣向榮,而芳香四溢的彌漫又能引人進入參禪的境界。冬天萬木凋零,唯見青松堅挺,詩中“舊圍解帶誰量得”之句化用陸游詩句“解帶量松長舊圍”,不過家本“誰量得”的反問更將光陰的殘酷表現出來。組詩其七寫家鄉(xiāng)的文獻,其八、其九、其十感嘆時光飛逝。六十年轉眼之間,自己一生專注于中國的律法,暫時拋開眼前卷帙浩繁的文獻,故鄉(xiāng)是那一抹最溫柔的回憶。
沈家本生于1840年,卒于1913年,其人生與晚清相始終。晚清是中華民族最黑暗的七十年,雖然此前清朝的封建統(tǒng)治已腐朽衰落,國內階級矛盾、民族矛盾激化,危機重重,但自鴉片戰(zhàn)爭打開了中國的國門,列強蜂擁而至,帝國主義和中華民族的矛盾成為近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接連不斷的戰(zhàn)爭,清政府屢屢戰(zhàn)敗,一份份屈辱的割地賠款條約被迫簽訂。家本的一生就見證了中華民族一步步沉淪的過程,痛心疾首卻也無可奈何。1913年,在家本人生的最后階段,他寫下“可憐破碎舊山河,對此茫茫百感多。……處仲壯心還未已,鐵如意擊唾壺歌”[1]304等飽含憂國情懷和報國志向的詩句。
沈家本21歲時,正值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咸豐十年(1860),持續(xù)了五年的戰(zhàn)爭進入熾熱化的階段,英法聯軍直逼北京城。1860年8月21日,大沽失陷,侵略軍長驅直入,24日占領天津;9月18日,英法侵略軍攻陷通州,21日,清軍與英法聯軍在八里橋展開激戰(zhàn),統(tǒng)帥僧格林沁等率先逃走,清軍全軍覆沒,22日咸豐帝等則以北狩為名離京逃往熱河避暑山莊;10月13日聯軍從安定門攻入北京,18日,英法聯軍占領北京,搶劫焚毀圓明園。這段時間,沈家本滯留在京城,曾于七月二十七日(1860年9月11日)及八月初九日(1860年9月23日)兩次出都前往西山避難。在這次劫難中,家本用詩歌記錄了當時的景象,作有《七月二十七日出都道中口占》《八月初五日入都》《初九日復出都感賦三章》《度(渡)盧溝橋》《將入西山》《九月二十日復入都》等詩。逃離出都的詩歌充滿了驚懼與悲戚,如“倉猝驅車去,倭遲古道斜?!瓕m闕連烽火,關山泣鼓笳”[1]22等。
出都時,家本的感慨包含對時局的評論。第一次出都后不久,英法聯軍包圍通州,傳來議和的消息,家本遂攜家人回到京城。但議和之事未成,家本帶家人再次出都,作《初九日復出都感賦三章》,詩中充滿對時局的不滿與抨擊:
剛報平安火,星躔遇角張。將才推衛(wèi)霍,國是問汪黃。幸陜思唐室,征遼感宋皇。艱難膺重寄,宏濟仗賢王。 竟賣盧龍塞,空聞血戰(zhàn)鏖。乘軒難使鶴,升木孰教猱。密畫中行策,虛持屬國旄。鳳城天尺五,雜虜任游遨。 刁斗嚴軍令,勤王尚有兵。前茅孫叔將,細柳亞夫營。感慨誰投筆,阽危欲請纓。桃源何處是,山墅計行程。[1]23
第一首言家本剛剛接到平安的消息,哪知和議之事不順,詩人寄希望于清廷,希望國有“衛(wèi)霍”“汪黃”那樣的良將良相,也希望能像唐宋那樣度過危機,更希望留守的恭親王奕讠斤能擔起國之大任,不負重托。第二首寫議和之事已成,割地賠款的條約讓戰(zhàn)士的鮮血白白流淌。家本抨擊腐朽的朝廷中昏庸無能之人尸位素餐,禍國殃民。第三首首先贊揚軍紀嚴明的勤王軍隊,頸聯仍是希望能出現力挽狂瀾的良將,然而國事敗壞,誰人能夠投筆請纓呢?想到此處,作者也不想面對如此紛亂的時事,而想去桃花源隱居了。
第一次出都歸來,似乎有和平的希望,家本的心情趨于平復,有愉悅之情?!栋嗽鲁跷迦杖攵肌费裕骸扒蚁卜珶o恙,還疑鼓乍鳴。夢魂今夜定,安穩(wěn)板輿迎?!盵1]221860年10月24日,《北京條約》簽訂,英法聯軍撤退,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結束。清政府為此次和平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家本《九月二十日復入都》云:“血沉滄海萇魂碧,煙鎖阿房楚炬紅。歲幣但增三十萬,乃知寇準是孤忠?!盵1]28家本入都后描繪眼前所見之景:“六街景物嘆蕭條,畫角悲鳴暮復朝。數點城烏啼月冷,千群胡馬向風驕?!盵1]28該詩感嘆昔日繁華的城市由于戰(zhàn)亂而如此蕭條,畫角悲鳴朝朝暮暮,數點城烏在清冷的月色中哀啼,形成對比的是千群胡馬向風而驕。
太平天國運動起于咸豐元年(1851),同治三年(1864)結束,持續(xù)十四年之久,蔓延至十七個省份,兩千萬人喪失生命。家本最早涉及太平天國運動的詩是在咸豐十年(1860)所作的《整裝南歸,袁江淪陷,道阻不果行》。是年,家本準備從父親所在的貴州安順任所南歸家鄉(xiāng),然而此時太平軍與清軍正在江浙一帶作戰(zhàn),交通受阻,最終無法成行,詩曰:
零雪涂方戒,遲徊百慮覃。暮云棲屋角,春雨夢江南。程滯依依燕,門留劫劫驂。清淮烽火惡,消息畏頻探。[1]11
初春的北方依然寒冷,江南烽火連天,道路阻斷,燕子與驂馬非亦被戰(zhàn)爭所阻,滯留北方,更不用說人了,家本只能在春雨中夢回江南。另有《悲武林》一詩是家本在想象江浙的戰(zhàn)況:
角聲促,吳山足。鼓聲哀,西湖曲。鼓角動天地,湖山亦遭辱。旌旗不飛揚,落日亭臺黃。昔日銷金鍋,今日瓦礫場。蘇公堤上喚春鳥,城西日日泣枯草。[1]12
吳山之下,西湖邊上,鼓角哀鳴。昔日繁華的“銷金鍋”之所,經歷戰(zhàn)爭劫火,湖山遭辱,如今變?yōu)橥叩[場。蘇堤上曾經婉轉啼叫的春鳥,而今日日面對枯草悲鳴。在戰(zhàn)爭的蹂躪之下,往日風光秀美的江南佳地變?yōu)閺U墟一片。同治元年(1862),沈家本因戰(zhàn)事流寓長沙,作長詩《客有自賊中歸而就婚者卻寄三十韻》寫其所聞江浙一帶的戰(zhàn)況:“豈圖春旆駐,恰值夕烽連。太息瓶都罄,凄涼瓦不全。……鼙鼓三江急,塵氛兩浙延。鄉(xiāng)關歸瓦礫,骨肉泣刀钅延。桑梓情徒切,萍蓬跡自憐?!盵1]78-79
沈家本詩歌有反映捻軍的,如《篤樹》云:“亂后遺黎僅有存,編茅臨水聚前村。街頭日日高車駐,短短墻開小小門?!盵1]45該詩寫鄉(xiāng)村被焚之后重新建設的過程。另外,沈家本詩歌還有寫西南暴亂的如《過浦市紀事三章》;反映甲午戰(zhàn)爭者如《有感六首》;反映戊戌變法者如《六月初九日書事》《書事》;寫庚子事變者如《詠史三首》;寫伊藤博文被刺之事者如《九月十三日,日本伊藤博文被刺于哈爾濱,感賦四絕句》;等等??傊?,沈家本的生命歷程與晚清社會相始終,其詩亦是晚清社會的實錄。
沈家本精通法律之學,同時又是一位才學卓著的詩人。他用詩筆努力建構時代所需要的典范人格,以情感深厚的筆調書寫風景,以慷慨的史筆記錄晚清的重大時事,在晚清詩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從他的詩中,可以看到一代法學家的性情及精神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