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安,許曉東
(香港中文大學(xué),香港特別行政區(qū) 999077)
寶石與玉石,用以稱呼某些色彩及紋路具可觀賞性、外觀從透明至不透明不等且擁有一定硬度的礦物,通常寶石較透明而玉石透光性較差。在十六世紀(jì)以后的近代歐洲文明中,玉石一詞則被硬石(hardstone)取代,因其雕刻材料不似中國以閃石玉(nephrite)為主,而是包含了水晶、玉髓(瑪瑙、縞瑪瑙、血石等)、青金石等礦石,并以米蘭和布拉格為最重要的制作中心[1]。稍晚于歐洲,由中亞穆斯林于北印度(North India)建立的蒙兀兒王朝(或稱莫臥兒王朝,1526-1858年)也發(fā)展出成就斐然的玉作,而其使用的材料則與中國相類,以閃石玉為大宗。
蒙兀兒帝國的首位君主巴布爾(Babur,1483-1530年)為帖木兒王朝末年出世的王子,當(dāng)時的帖木兒王朝已分崩離析,眾多具繼承權(quán)的王子為奪取王位爭戰(zhàn)不休,然實際上卻只能統(tǒng)治如城邦大小般的領(lǐng)地,巴布爾即是其中一員。三度攻入首都撒瑪爾罕又三度被迫撤離,最終落腳于印度北方納爾默達河(Narmada River)以北,歷史上被稱作北印度的區(qū)域。自1526年巴布爾奪下德里(Delhi)至1858年巴哈杜爾沙二世(Bahadur Shah Ⅱ)被英軍廢黜的三百多年間,共有十七位統(tǒng)治者,以前六位君主較有建樹,分別為巴布爾、胡馬雍(Humayun)、阿克巴(Akbar)、賈罕吉(Jahangir)、沙迦罕(Shah Jahan)及奧朗則布(Aurangzeb)。最初兩位君主在位期間尚屬穩(wěn)定政權(quán)之時期,因此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較無特殊之處。至阿克巴時,因其雄才大略,開啟了蒙兀兒帝國的承平時代,盡管仍四處擴張領(lǐng)地又不諳讀寫(據(jù)說他是文盲),在位期間依舊發(fā)展出相當(dāng)高的藝術(shù)成就。賈罕吉及沙迦罕則是蒙兀兒藝術(shù)最重要的兩位發(fā)起人,分別在繪畫及建筑方面創(chuàng)造出當(dāng)時帝國的代表性風(fēng)格。奧朗則布締造了帝國最大的領(lǐng)地,但由于宗教、政治、經(jīng)濟等各種因素,國勢于其逝世后節(jié)節(jié)衰退,當(dāng)朝的藝術(shù)也未有較突出的創(chuàng)新,以沿襲其父之風(fēng)格為主。
在本文,筆者將以材質(zhì)為分類方法,根據(jù)幾件刻有銘文的蒙兀兒寶石及玉器,扼要探討蒙兀兒人使用寶石及玉石的情況(包括種類、礦源或貿(mào)易情形),使用范疇(如珠寶、生活器用、建筑裝飾等)以及最顯著的技法,以反映當(dāng)時寶玉石使用的文化及歷史意蘊。其中,主要用作于珠寶及建筑裝飾的技法,也不時被運用于閃石玉制作的生活器用中,而同樣的寶石及半寶石也有部分運用于玉器鑲嵌裝飾,因此將三者并論,不失為了解痕都斯坦玉器工藝及特色之方法。
長久以來,珠寶在印度本土文化中占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印度不僅本身寶石礦產(chǎn)富饒,穿戴珠寶的文化也興盛異常,而在印度半島重新建立起政權(quán)的蒙兀兒皇室,也或多或少地繼承了這種傳統(tǒng)。宮廷中,不論男性或女性從頭至腳都配戴有各種不同的珠寶,包含頭飾、鼻環(huán)(僅限女性)、耳環(huán)、項鏈、上臂環(huán)、手環(huán)、戒指、帶飾、腳環(huán)、足戒(僅限女性)等,其中裝飾在頭巾上、羽毛狀的頭飾則僅限皇帝配戴(圖1)。這些珠寶經(jīng)常使用黃金做為骨架,一面鑲嵌裁切成片狀的鉆石、滾磨或刻面的紅寶石和祖母綠,另一面以白色琺瑯為地子,紅、綠色琺瑯畫紋飾。偶爾出現(xiàn)以閃石玉為骨架的珠寶,以一種稱為昆丹(kundan)的技法,用純金薄片包圍寶石,將其固定于凹槽內(nèi)。而穿了孔的珍珠則經(jīng)常搭配紅寶石、紅色尖晶石及祖母綠間隔成串作為項鏈?zhǔn)褂谩?/p>
圖1 羽毛狀頭飾[3](英國倫敦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 IS02569)Fig.1 Turban ornament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IS02569)
用于蒙兀兒珠寶飾品上的鉆石主要來自印度本土,北部的產(chǎn)區(qū)位于德里近郊(Panna),東部產(chǎn)于恰蒂斯加爾邦(Chhattisgarh)及奧里薩邦(Orissa),南部出產(chǎn)自海得拉巴及比賈布爾附近;紅寶石出自緬甸仰光;紅色尖晶石出自現(xiàn)今的塔吉克斯坦,從前稱為拔達克山,歷史文獻中“巴拉斯紅寶石”的名稱即是出自于此;祖母綠來自南美洲的哥倫比亞,由西班牙商人運回本國賣給葡萄牙商人,再由葡萄商人運到位于印度的葡萄牙領(lǐng)地果阿(Goa),轉(zhuǎn)賣至蒙兀兒宮廷;藍寶石及彩色藍寶石產(chǎn)自斯里蘭卡,但由于藍色所代表的不吉利意涵,鮮少被使用;珍珠產(chǎn)自印度和斯里蘭卡之間的曼納海峽(Mannar Strait)、波斯灣、中南美洲或歐洲[2]。
來自新疆喀什噶爾的閃石玉是蒙兀兒君主制作奢華器用的材料之一,所制作的器用包括食器,如酒碗、酒杯、盤、罐、壺、杓等;兵器,如匕首、短刀、長劍、推刃匕首(katar)、劍飾、扳指、火藥瓶(gunpowder flask)等;凸顯身份地位的器具,如拂塵、杖首(crutch)等;符合當(dāng)?shù)厣盍?xí)慣的用器,如墨水筆盒組、經(jīng)架、檳榔盒托組、渣斗、水煙瓶、煙嘴、護身符、玫瑰水瓶(rosewater flask)等;其他生活用品如鏡子、燭臺等。上述的器用雖然有其主要用途,但某些品項,如匕首、墨水筆盒組(圖2),時常被用作皇帝賞賜功臣或所親睞的貴族、大臣的禮物,收禮者經(jīng)常將其掛于腰間展示,以顯示皇帝的恩寵,而不著重實用價值。
圖2 墨水筆盒組[4](英國倫敦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 IS02549)Fig.2 Pen box and utensils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IS02549)
現(xiàn)存的文獻當(dāng)中并未發(fā)現(xiàn)蒙兀兒時代專門討論治玉方法的敘述,因此學(xué)者只能從寶石工匠工作方法的描述來推測玉器的制作過程,基本的原理與中國清代的治玉技法相去不遠,皆是使用圓形輪狀的工具來回轉(zhuǎn)動,以莫氏硬度高于閃石玉的石頭作解玉砂,創(chuàng)造出想要的器型及紋飾。他們最大的不同在于印度的工匠皆是席地而坐,未以腳踩踏板使車床運作,而是以手拉弓來帶動各種砣具;另一個顯著的不同則是解玉砂,在中國,解玉砂是將寶石碎屑與水混合,工匠用手添加于砣具上,而在印度,除了上述制作成解玉沙泥漿的方法,解玉砂也可以直接是砣具的成分之一,由寶石碎屑與融化的膠混合制成輪狀砣具[5]。
除了使用鉆石、紅寶石、祖母綠、尖晶石、珍珠制作的珠寶及閃石玉制作的生活器用外,蒙兀兒人也使用半寶石(硬石)和富含色彩的其他礦物鑲嵌于大理石墻面作建筑裝飾,主要流行于沙迦罕在位期間,多用于陵墓建筑和皇帝的專屬空間。其工藝是將大理石墻面挖去特定形狀的凹槽,再將所需顏色的石頭切割成與凹槽相對應(yīng)形狀的薄片,沾膠水鑲嵌至墻面的凹槽內(nèi),最后打磨、拋光,使墻面與彩石的邊界消失,形成整體,呈現(xiàn)繪畫般的畫面(圖3)。這種鑲嵌礦物的技法來自于兩種傳統(tǒng)的結(jié)合:(1)一種來自印度本土,如公元1414年建成的亞美達巴德(Ahmedabad)星期五清真寺(Jami Masjid),其中面向麥加方向的壁龕(mihrab)即見此種裝飾手法;(2)另一種則來自意大利的佛羅倫斯,十六世紀(jì)末起蔚為流行,麥地奇家族的私人小教堂[王子小圣堂(Cappella dei Principi)]為其中的佼佼者。兩種技法在蒙兀兒時代分別被稱為Khatim bandi和Parchin kari,最大的差異在于主題及使用的材料。意大利硬石鑲嵌(commesso di pirtre dure)的主題與當(dāng)時的藝術(shù)發(fā)展即文藝復(fù)興相關(guān),多為形態(tài)自然寫實的植物及鳥類,并使用硬度較高的半寶石搭配其他礦物,如青金石、碧玉(jasper)、血石(heliotrope)、紅瑪瑙、石髓(chalcedony)、紅石髓 (carnelian)、肉紅石髓(sard)、鉻綠石髓(plasma)、綠泥石(chlorite)、閃石玉、黏板巖(clay slate)、黃色條紋大理石、黃色萊姆石等,其中大部分的石材出產(chǎn)于印度本土,青金石出產(chǎn)于阿富汗。而印度的版本則使用較多硬度低的各色大理石[6-7]。
圖3 硬石鑲嵌作為建筑裝飾[6](印度德里紅堡,1638-1648年)Fig.3 Architectural decoration in pietra dura. Red Fort, Delhi, India
下文,筆者將探索數(shù)件具有相當(dāng)代表性且刻有銘文的實物,包含蒙兀兒當(dāng)朝的玉雕創(chuàng)作及流傳至宮中先人的玉器及寶石,探究其背后之文化及歷史意涵。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或入藏年代都發(fā)生于賈罕吉在位期間,也就是沙迦罕創(chuàng)造出被后世認為是蒙兀兒藝術(shù)之代名詞的經(jīng)典裝飾—自然寫實的花葉紋飾之前。
2.1.1 兀魯伯龍柄罐與“曲列干”的意涵
葡萄牙里斯本古爾本基安美術(shù)館(Calouste Gulbenkian Foundation)藏有一件精美異常的白玉龍柄罐(圖4),頸部以浮雕手法刻帖木兒君主兀魯伯(Ulugh Beg)的名款,以波斯文寫[世界和宗教上至高無上的蘇丹救濟者兀魯伯曲列干,愿其王國及權(quán)威永垂不朽(The supreme sultan succour of the world and of religion Ulugh Beg Gurkan,may his kingship and authority be eternal)][8]。此種造型的容器被用作酒器,盛行于帖木兒王朝,多以黃銅和深綠色閃石玉為材料,造型通常為直頸、斜肩、碩腹、圈足,多數(shù)帶有龍形柄,部分具半球形的蓋子。與其他現(xiàn)存的玉質(zhì)龍柄罐相比,此罐顏色非常特殊,為白色,且作為握柄的龍,形象生動、制作精巧,為現(xiàn)存同類型實物中最精美的一件。其握柄構(gòu)造與金屬器原型一樣,與器身并非一體成型,而是以鉚釘上下固定于器腹及口沿附近。然其最為重要的特征為頸部、口沿上方及把手下方的三個銘文。首先,頸部的銘文如上述,第二個刻款位于口沿上方一圈,以陰刻的技法書波斯文賈罕吉的名號及伊斯蘭紀(jì)年1022年(公元1613年),最后一個名款刻沙迦罕仿造帖木兒所創(chuàng)的稱號“金木合相之主二世(the Second Lord of the Auspicious Conjunction [of Jupiter and Venus])”及1056年(公元1607-1608年)。
圖4 兀魯伯白玉龍柄罐[9](葡萄牙古爾本基安美術(shù)館 328)Fig.4 Jar (Calouste Gulbenkian Museum 328, Portugal)
上述引言部分提及了賈罕吉的曾祖父—巴布爾原為帖木兒王朝的王子,圖4名款的內(nèi)容也表明了兀魯伯為帖木兒王朝的君主,然而兀魯伯具體的身份事跡、其名號中的“曲列干”以及賈罕吉于兀魯伯曾擁有的白玉罐上加款的原因,仍可進一步解釋。兀魯伯全名Mirza Muhammad Taraghay bin Shahrukh,為帖木兒的四子沙哈魯(Shah Rukh)之長子,即帖木兒之孫。公元1405年帖木兒大帝去世后,其子沙哈魯通過繼位戰(zhàn)爭贏得王位,遷都赫拉特(Herat)。1409年起沙哈魯與兀魯伯分別統(tǒng)治赫拉特及撒馬爾罕(Samarqand)兩城,維持王朝約四十余年的穩(wěn)定與繁榮。兀魯伯作為行政長官不僅統(tǒng)治有方,還精通天文及數(shù)學(xué),建造了當(dāng)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天文臺,對藝術(shù)贊助更是不遺余力。1449年,繼位兩年的兀魯伯為其子所殺害,退出歷史舞臺。
其名款中的曲列干(Gurkan)則是一種蒙文稱號,意為王室駙馬,起源于蒙古帝國,卻是在帖木兒王朝期間獲得歷史上最多的關(guān)注。公元1206年,鐵木真統(tǒng)一蒙古各部落并招開庫利爾臺大會,成立大蒙古國,自稱成吉思汗。在統(tǒng)一各方勢力的過程中,除了用武力手段,成吉思汗還會通過與欲征服的部落雙重聯(lián)姻(exchange-marriage),將對方納入自身的勢力中。這種方法不僅可減少武力的耗損,還可將對方的軍事力量納入自己的體系,究其原因是因為蒙古王室的特殊傳統(tǒng)。傳統(tǒng)的蒙古婚俗中,男子欲娶女子為妻需要給女方家一筆聘金,當(dāng)作補償女方家的人力損失,如果無法支付聘金,則可到女方家工作,以勞務(wù)取代聘金;女子結(jié)婚后便成為男方家的人,與原生家庭從此無涉。然而在蒙古王室中,大汗的女兒即便成親,仍然屬于皇室家族,更成為蒙古王室在當(dāng)?shù)氐拇?。不僅如此,蒙古王室的駙馬仍需依照傳統(tǒng)支付聘金予女方家,但是以駿馬作為聘金是不被成吉思汗所接受的,駙馬需率領(lǐng)自家軍隊為大汗效力,跟隨大汗東征西討。在此期間,蒙古公主則代替夫君在國內(nèi)統(tǒng)治。在此慣例下,蒙古王室得到了多數(shù)的好處:駙馬部落的軍隊成為蒙古的現(xiàn)成生力軍,駙馬的領(lǐng)地則在蒙古王室的控制下。以駙馬部落的立場來看,其后代子孫得以持續(xù)與蒙古王室聯(lián)姻、被納入貴族的系統(tǒng),成為蒙古王室的外戚。駙馬本人雖因此在王室中獲得崇高的地位,但卻需有早年喪命的心理準(zhǔn)備。以上是王室駙馬—曲列干在十三世紀(jì)中亞草原文化的內(nèi)涵[10]。
公元1227年成吉思汗去世后,1259年的繼位戰(zhàn)爭導(dǎo)致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分裂成四個互不從屬的獨立汗國,即位于中國的元朝、俄羅斯的欽察汗國、伊朗的伊兒汗國、河中地區(qū)及中國新疆的察合臺汗國。察合臺汗國以成吉思汗次子察合臺命名,1346年因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對于改宗伊斯蘭信仰或維持草原傳統(tǒng)爭執(zhí)不休,最后一分為二,西邊河中地區(qū)改信伊斯蘭教、接受波斯文化,中文史料稱西察合臺汗國;東邊維持蒙古習(xí)俗及草原文化,稱東察合臺汗國或蒙兀兒斯坦(Moghulistan)。即使在此混亂之際,帖木兒趁勢先后依附當(dāng)時不同的強大勢力而崛起,其中包含了貴族忽辛,而后兩者反目。不久后忽辛被殺害,帖木兒另立魁儡君主、娶忽辛之妻。帖木兒之所以娶忽辛之妻,是因其為成吉思汗的第七代孫女,與蒙古公主成親即可獲得上述蒙古王室駙馬之頭銜—曲列干。沒有貴族血統(tǒng)的帖木兒以此獲得高貴的頭銜,躲在“終身不稱汗”的旗幟后方,一方面使得政敵無托辭推翻其統(tǒng)治,另一方面還能于名義上恪守“唯成吉思汗后裔得以稱王”之秩序。而后的帖木兒王子時常依循相同的慣例,娶具有成吉思汗血統(tǒng)的公主,以獲得名義上的崇高地位,兀魯伯即是其中一員。
帖木兒在世時,擁有成吉思汗的血統(tǒng)仍是在蒙古帝國從前的領(lǐng)地上合法統(tǒng)治的必要條件;然而帖木兒以其軍事才能,于1370年至1405年間,建立了橫跨歐亞的帝國。為此,在帖木兒去世后,盡管其子嗣依舊維持與蒙古血統(tǒng)公主結(jié)婚的慣例,實際上卻已不需要擁立成吉思汗的后裔為魁儡君主,能夠直接以帖木兒之名統(tǒng)治呼羅珊(Khurasan)及河中地區(qū),即原本西察合臺汗國的領(lǐng)土。到了賈罕吉統(tǒng)治印度時,在伊斯蘭世界里,帖木兒早已成為能夠與成吉思汗相提并論,甚至在不少情況下,更具權(quán)威的歷史人物。因此蒙兀兒君主無不緊抓身為帖木兒后裔的身份,不時在外交、軍事、藝術(shù)、對內(nèi)政治、自稱等方面,強調(diào)其帖木兒身份認同。也就是在如此的脈絡(luò)之下,賈罕吉在獲得兀魯伯曾擁有的玉罐上之后,于其上加刻自己的名款。
2.1.2 玉器風(fēng)格所反映的帖木兒身份認同
這種追念祖先的情懷,或多或少反映于玉器的風(fēng)格上?,F(xiàn)存五件根據(jù)名款內(nèi)容可確知為賈罕吉下令制作的玉器,依制作年代分別為阿勒薩尼收藏(The al-Thani Collection)的灰玉小杯、美國羅德島設(shè)計學(xué)院美術(shù)館(Museum of Art,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的綠石髓碗(84.163)、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綠玉墨水瓶(29.145.2)、印度勒克瑙邦立博物館(State Museum,Lucknow)及印度孟買希瓦吉國王博物館(Chhatrapati Shivaji Maharaj Vastu Sangrahalaya,CSMVS,前西印度威爾士親王博物館)各一件白玉花苞香水瓶(18.0.254;66.18)。其中前三件借鑒了帖木兒藝術(shù)的風(fēng)格,后二件外觀相同的小瓶之仿生植物造型,于日后成為蒙兀兒藝術(shù)代表性風(fēng)格的主題。
首先是阿勒薩尼收藏的小玉杯(圖5a)以閃石玉為材質(zhì),整體呈駁雜而深淺不一的灰色;口微侈,壁深而腹微斂,圈足;外壁由四組成對的弦紋分為四層,口沿一圈留白,其余三層以書法裝飾,成對的弦紋間布滿小十字紋;器腹最寬的一層以三一體(sols)書法刻波斯文銘文,從內(nèi)容可知此玉杯為賈罕吉下令制作,并于伊斯蘭紀(jì)年1016年(公元1607-1608年間)完成。往上一排銘文的詩句以南歐紫荊(Judas tree)之紫色和流動的水隱喻酒。四個四葉形裝飾框?qū)㈤L句間隔開來,其中銘文表明此件小杯為皇帝個人使用的酒杯,于賈罕吉在位第二年制作。而下排銘文詩句直接提及酒,并以玫瑰花瓣比喻紅酒的顏色。由以上詩句內(nèi)容可以推測此件玉器的用途應(yīng)為酒器。
此件灰玉小杯的裝飾手法及布局與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所藏的另一件帖木兒王朝制作的白玉小罐(B60J619)頗類似(圖5b),皆以成對的弦紋將器表劃分為寬度不一的水平寬帶,整器主要以不同字體的書法裝飾。此種運用裝飾性邊框?qū)嬅媲懈畛刹煌糠值难b飾方法與帖木兒王朝手抄本的布局極為相似(圖5c),成對弦紋間飾以小十字型也可見于手抄本的邊飾,幾乎可以肯定玉器裝飾手法是借鑒帖木兒王朝的手抄本。除此之外,灰玉小杯的器型應(yīng)當(dāng)也非賈罕吉的創(chuàng)新,而是令人聯(lián)想到中國瓷器。這種器型是如何進入賈罕吉的視野無法追溯,因為不僅賈罕吉本身有收集中國瓷器的嗜好,其祖先沙哈魯在位期間也曾與中國明代宮廷有非常密切的往來,大量的中國瓷器作為外交禮物被送入沙哈魯?shù)膶m廷,成為當(dāng)?shù)毓そ车撵`感來源[11-13]。
圖5 (a)灰玉小杯[14](阿勒薩尼收藏);(b)白玉小罐[15] (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B60J619);(c)手抄本[12](埃及圖書組織, Adab Farsi 908)Fig.5 (a) Jahangir’s wine cup (The Al-Thani Collection); (b) Cup with calligraphic inscriptions (Asian Art Museum of San Francisco B60J619); (c) Illusminated page from Bustan of Sa’di (General Egyptian Book Organization, Adab Farsi 908)
綠石髓碗是賈罕吉下令制作的另一件玉器(圖6a),雖然此碗并非以閃石玉為材料,但是從顏色的選擇來看,應(yīng)可視為綠色閃石玉的替代石。此碗大致上呈半球形,器腹由三組成對的弦紋分成三層??谘匾蝗﹃幙滩ㄋ刮奶峒按送胧怯少Z罕吉沙-阿克巴沙之子(Jahangir Shah son of Akbar Shah)下令制作,用以承裝酒(生命之水),因此可知為酒器。接近餅型足的波斯文名款表明此件玉器是在其任期第七年(公元1612-1613年)制作。
圖6 (a)綠石髓碗(美國羅德島設(shè)計學(xué)院美術(shù)館 84.163)[16];(b)綠玉碗(法國巴黎盧浮宮MR199)[17];(c)瑪瑙碗(A. Soudavar Collection)[12];(d)嵌金銀黃銅罐(土耳其及伊斯蘭藝術(shù)博物館 2963)[12];(e)綠石髓碗底部(美國羅德島設(shè)計學(xué)院藝術(shù)博物館)[16];(f)舊金山白玉小罐底部(舊金山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15]Fig.6 (a) Wine cup of Emperor Jahangir (Museum of Art, 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 84.163);(b) Wine bowl (Louvre Museum MR199);(c) Wine bowl (A. Soudavar Collection); (d) Jug (Museum of Turkish and Islamic Arts 2963);(e) The base of wine cup of Emperor Jahangir (Museum of Art, 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 (f) The base of cup with calligraphic inscriptions (Asian Art Museumof San Francisco)
現(xiàn)存法國巴黎羅浮宮的綠玉碗(MR199)及A.Soudavar Collection的瑪瑙碗(圖6b,圖6c)與此碗的裝飾布局非常相似,前二者皆為十五世紀(jì)下半葉帖木兒王朝的作品。首先,三者皆是以弦紋將器表橫向劃分為二或三個寬帶。接近口沿處一圈較窄,四葉形裝飾框(cartouche)與長條形裝飾框間隔排列,長條形裝飾框內(nèi)刻有詩文,而四葉形裝飾框內(nèi)有類似花草的裝飾;再者,器腹的寬帶皆是最寬的一條,三件作品分別飾以阿拉伯卷草紋(arabesque)、類似十字型的裝飾框、二種大小間隔排列的“如意形開光”(medallions);器腹下緣接近足部處,根據(jù)弦紋的高低,劃分出多一個寬帶與否。綠石髓碗器腹的“如意形開光”明顯可見模仿帖木兒金屬器的裝飾手法(圖6d),以減地浮雕的手法創(chuàng)造出兩個層次以對應(yīng)金屬器的溶蝕背景和貴金屬鑲嵌。在如意形開光的最外圈沿其輪廓陰刻一圈創(chuàng)造出邊框的效果,以模仿黃銅器的貴金屬鑲嵌裝飾框,中間再以挖去地子的方式模仿金屬器的溶蝕背景,減去地子后凸顯了花草植物的輪廓,看似為浮雕,實則為平面,并且正確地對應(yīng)到黃銅器鑲嵌的層次,最后再以陰線刻出植物的細節(jié)。而此碗的底部也可以在其他帖木兒藝術(shù)上找到相似的裝飾手法,可與舊金山白玉小罐相比,其餅型足正中央的位置陰刻一朵非常圖案化的花卉(圖6e,圖6f)。
最后一件賈罕吉下令制作、帶有帖木兒藝術(shù)色彩的玉器為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綠玉墨水瓶(圖7)。此件墨水瓶與前述綠石髓碗的外型及裝飾手法有些相似,同樣具有圓弧的器型及飾有花卉的“如意形開光”,且均以一整株的開花植物為題材,而非只有單純的花朵。墨水瓶的如意形開光之間以長型裝飾框間隔,手法與上述黃銅器相似,裝飾框內(nèi)刻波斯文名款表明此件作品是賈罕吉沙阿克巴沙之子于伊斯蘭紀(jì)年1028年(公元1618-1619年)、任期第十四年完成。裝飾框上下空白處雕刻中國化的云紋,這種云紋在上述沙哈魯與明廷密切往來后,開始被大量運用在帖木兒裝飾藝術(shù)中,細密畫、織品、玉器等各種設(shè)計中皆可見到云紋的身影。另外,此件墨水瓶是目前已知唯一一件有工匠落款的玉器,器底圈足內(nèi)寫由某位Mu’min Jahangiri制作[19]。
圖7 綠玉墨水瓶[18](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29.145.2)Fig.7 Ink pot of the Emperor Jahangir (The Metrop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29.145.2)
2.2.1 兀魯伯尖晶石與“帖木兒紅寶石”
在賈罕吉的珍藏品當(dāng)中,除了上述刻有兀魯伯名款的白玉罐之外,尚有另一件充滿傳奇色彩的收藏品。伊斯蘭歷1030年3月25日(公元1621年2月17日)賈罕吉于其親自撰寫的斷代史(Jahangirnama)中記載,伊朗薩非王朝阿拔斯大帝(Shah Abbas)派遣使節(jié)贈與一顆重達十二坦克(tanks,古代的重量單位,具體情況已不可考)的紅色尖晶石。賈罕吉寫道:“這顆尖晶石上以謄抄體(Naskh)書法篆刻了我祖先的名號‘兀魯伯,沙哈魯·巴哈杜爾米爾扎之子,帖木兒曲列干之子’,我將其視為神賜予我的恩典及幸福的征兆,命令金工作坊的督導(dǎo)—扎伊達(Sa’ida),在石頭的另一側(cè)刻上‘賈罕吉沙,阿克巴沙之子’及事件的紀(jì)年。幾天之后,德干戰(zhàn)事(勝利)的消息傳回宮中,我派人將此尖晶石送給(領(lǐng)軍的)庫倫(Khorram)王子。”不同于近代歐洲文明及印度古文明,將鉆石列為寶石之首、祖母綠及紅、藍寶石列為第二等,深受波斯文化影響的蒙兀兒文化,將尖晶石視為最珍貴的寶石。由史官阿布·法茲爾(Abu’l Fazl)撰寫的阿克巴朝斷代史(Akbarnama)中記載了當(dāng)時的國庫組織,一共分為十二個部門,其中一個部門專職收藏寶石,負責(zé)的保管員及珠寶工匠又將此部門一分為三,第一部分即最重要的[20],用以收藏尖晶石,第二才是收藏鉆石、祖母綠及紅、藍寶石,第三是各式珍珠。史書中還記載了阿克巴命人將其名號刻在所有具價值的尖晶石上,而此作法為之后的皇帝采用,逐漸形成一項傳統(tǒng),即是上述賈罕吉收到寶石后之作法[20]。
公元1628年庫倫王子登基成為沙迦罕,下令上述伊朗金工匠人扎伊達,設(shè)計并監(jiān)督制作一張新的寶座。1635年3月20日伊朗新年(Nowruz)時,這張光彩奪目的王座首度公諸于世:王座上有黃金華蓋,華蓋上數(shù)只嘴叼尖晶石的鑲寶金胎琺琺孔雀,底座上以琺瑯裝飾數(shù)條重要的紀(jì)年銘,包含皇帝登基的日期、幾則重大事件的日期、寶座完成的日期等。除此之外,從國庫及皇帝的私人收藏中精挑細選的尖晶石、紅寶石、祖母綠、珍珠鑲滿王位的底座,其中包含了上述刻有兀魯伯名款的紅色尖晶石。整張王座光是寶石就價值八百六十萬盧比,寶座整體價值更高達一千萬盧比。此后每有如生日、加冕典禮等重要場合,沙迦罕便下令使用此張寶座,珍重之情顯而易見。公元1658年,奧朗則布初步贏得繼位戰(zhàn)爭時,便是使用此張日后被稱作“孔雀寶座(Peacock Throne)”的王座舉行加冕典禮,1659年正式登基時,同張王座被置于更盛大華美的場景中,并在同年于兀魯伯尖晶石上加刻自己的名號“阿拉姆吉爾(Alarmgir)”及伊斯蘭歷1070年(公元1659-1660年)[21]。
由賈罕吉、沙迦罕、奧朗則布的種種作為可知,歷任蒙兀兒皇帝對此顆尖晶石的重視程度,寶石本身的價值、色澤與重量本屬驚人,鑲嵌在富麗堂皇的孔雀寶座上更顯皇室威儀,然最重要的原因與兀魯伯白玉罐相仿,仍是因其上刻有帖木兒王朝統(tǒng)治者兀魯伯、沙哈魯以及帖木兒之名,帖木兒身份認同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統(tǒng)治正統(tǒng)性對蒙兀兒皇帝不言而喻。
英國王室珠寶收藏中有一件由滾磨的紅色尖晶石組成的項鏈,其中重量最重的一顆被稱作“帖木兒紅寶石(Timur Ruby)”(圖8),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被認為是上述的兀魯伯尖晶石。這顆紅色寶石原屬于十九世紀(jì)初旁遮普統(tǒng)治者蘭季德·辛格(Ranjit Singh),1849年旁遮普被英國并吞后,其國庫內(nèi)一部分的珠寶被當(dāng)?shù)赜賳T帶回英國,于1851年萬國工業(yè)博覽會結(jié)束后,呈獻給維多利亞女王,因此進入王室收藏內(nèi)。當(dāng)時維多利亞女王便認為此顆色彩飽滿艷麗的紅色寶石為紅寶石,并曾屬于帖木兒。1910年,喬治五世的配偶瑪麗皇后(Queen Mary)委托曾任職印度總督私人秘書的史密斯(Dunlop Smith)中校,調(diào)查王室珠寶中某條珍珠項鏈之來源,與此項鏈一同珍藏的還有四顆紅色寶石。史密斯親自走訪印度,并在囫圇吞棗地匯整一系列不完全準(zhǔn)確的信息后,認為那四顆寶石中帶有銘文的那顆,非常有機率是傳說中屬于帖木兒的尖晶石。而后史密斯被邀請至皇宮親自檢視寶石,他將位于寶石正中央、伊朗統(tǒng)治者納迪爾沙(Nadir Shah)仿造帖木兒而創(chuàng)的自稱與帖木兒真正的稱號混淆了,并忽視其上并未有沙哈魯及兀魯伯的名號。盡管有其他專家提出質(zhì)疑,史密斯還是將此一結(jié)果回報給瑪麗皇后,并接受泰唔士報的采訪,“帖木兒紅寶石”的故事因此廣布流傳[20]。此顆紅色尖晶石雖不曾屬于帖木兒,但仍曾被多位蒙兀兒君主收藏,其上有賈罕吉(伊斯蘭歷1021年,公元1612年)、沙迦罕(伊斯蘭歷1038年,加冕年份,公元1628-1629年)、奧朗則布(伊斯蘭歷1070年,加冕年份,公元1659-1660年)、法魯克錫亞(Farrukhsiyar)(伊斯蘭歷1125年,加冕年份,公元1713-1714年),以及阿富汗杜蘭尼王朝的開國君主艾哈邁德沙(Ahmad Shah)及伊朗納迪爾沙的名號[22]。
圖8 “帖木耳紅寶石”[23] (英國皇室收藏信托 RCIN100017)Fig.8 The Timur Ruby Necklace (Royal Collection Trust RCIN100017)
而賈罕吉朝斷代史中所描述的紅色尖晶石幾經(jīng)流轉(zhuǎn),被科威特皇室家族成員購入,2001年于大英博物館首次公開于世人面前(圖9)[25]。確如文獻中的記載,寶石正面中央刻有兀魯伯的名號,左側(cè)以波斯體(Nastaliq)書法刻阿拔斯大帝的名號及伊斯蘭紀(jì)年1026年;右側(cè)刻賈罕吉的名號及伊斯蘭紀(jì)年1030年;更右側(cè)于寶石的側(cè)面刻沙迦罕之名號沒有年份;寶石正面下方刻奧朗則布的名號及伊斯蘭歷1070年(公元1659-1660年);正面上方刻艾哈邁德沙之名號及伊斯蘭歷1168年(公元1754-1755年)。有學(xué)者認為,賈罕吉的銘文特意依循阿拔斯大帝的形式,書寫方向相反但緊貼于兀魯伯銘文之左右,于阿拔斯大帝方面,代表了其帖木兒身份認同,于賈罕吉方面則是除了帖木兒身份認同之外,還隱含了對阿拔斯大帝的認可[8]。
圖9 兀魯伯尖晶石[24] (科威特國家博物館薩巴赫收藏 LNS1660J)Fig.9 Red spinel with Ulugh Beg’s inscription (The Al-Sabah Collection LNS1660J)
2.2.2 亦敵亦友的賈罕吉與阿拔斯大帝
上文已清楚地解析蒙兀兒皇帝與帖木兒及成吉思罕的血統(tǒng)傳承,以及蒙兀兒皇帝借此確立其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性,那阿拔斯大帝的帖木兒身份認同又該如何理解呢? 以及若是兩者皆自認為帖木兒的后代,為何阿拔斯大帝會友好地將兀魯伯尖晶石贈與賈罕吉呢?從區(qū)域政治的角度來說,十六世紀(jì)初帖木兒帝國分裂形成兩個新的政治實體——波斯薩非王朝及中亞烏茲別克斯坦布哈拉汗國,兩者領(lǐng)土相鄰、僅以阿姆河為界,而波斯的領(lǐng)土內(nèi)涵蓋多個具戰(zhàn)略地位的城市,因此烏茲別克若要擴張勢力,則需建立于侵略對方領(lǐng)土之上。另一方面,波斯與位于其西面的土耳其帝國之紛爭則起于水路貿(mào)易。除此之外,政教合一的薩非王朝信仰的是較嚴(yán)厲的什葉派,與周邊信奉遜尼派的烏茲別克斯坦、土耳其常以宗教之名形成沖突。在這種局勢下,波斯勢必得要尋求盟友,蒙兀兒王朝在多數(shù)時間內(nèi),即是其盟友。兩者的友好關(guān)系自第一位皇帝巴布爾便開始,伊斯瑪儀一世(Shah Ismail)幫助巴布爾對抗烏茲別克斯坦,而塔瑪斯普一世(Tahmasp Ⅰ)則是在胡馬雍被舍爾沙(Shir Shah Sur)打敗逃出印度后,收留胡馬雍。數(shù)年后舍爾沙意外身亡,塔瑪斯普一世在有附帶條件之下,出借一支軍隊助其成功反攻印度。
然而兩者之間還是有分歧的,介于兩國邊界的坎大哈(Kandahar)是極為重要的戰(zhàn)略及商貿(mào)城市,公元1593年坎大哈的領(lǐng)主向阿克巴投誠,坎大哈因此落入蒙兀兒人手中,忌諱阿克巴的軍事實力,阿拔斯大帝并未出兵坎大哈。兩國之間微妙的平衡關(guān)系在賈罕吉繼位后仍持續(xù),在賈罕吉的心目中,只有波斯和土耳其的君主能夠與其平起平坐,其中又以鄰近的阿拔斯大帝更為重要。阿拔斯大帝在當(dāng)時已平定國內(nèi)的紛爭,且從土耳其手中奪回大片失土,建立其威信。而波斯文不僅是蒙兀兒宮廷的官方語言,波斯人更是蒙兀兒宮廷及軍隊的主要組成之一。另一方面,從拉合爾(Lahore)至伊斯法罕(Ispahan)的駱駝商隊絡(luò)繹不絕,凡舉香料、蓼藍、糖、棉布皆是印度進口至波斯的商品。外在條件下兩者互利共生;內(nèi)心里,賈罕吉認為阿拔斯粗魯無文,阿拔斯認為賈罕吉過于女性化又奢侈;而軍事上,坎大哈依舊是問題中心,阿拔斯從未放棄過奪回坎大哈的機會,直到1622年阿拔斯終于從賈罕吉手中拿回坎大哈,該城自此再未納入蒙兀兒的領(lǐng)土[26]。由上述史實可知兩國之間的關(guān)系亦敵亦友,因此阿拔斯大帝將兀魯伯尖晶石送給賈罕吉的脈絡(luò)便不難理解。至于阿拔斯大帝的帖木兒身份認同則是出于對內(nèi)的統(tǒng)治需求,創(chuàng)造一種宗教以外的新認同,以聚攏人心,當(dāng)朝史官以相當(dāng)牽強的方式將兩者相連結(jié)[27]。
(1)建立于印度次大陸的蒙兀兒帝國由于其得天獨厚的礦產(chǎn)資源,豐富的族群及多元文化交流,在宮廷生活中創(chuàng)造出燦若星斗的寶玉石藝術(shù)。 珠寶、生活器用、建筑表面裝飾的工藝及材料經(jīng)?;ネㄓ袩o,藉由概括性地了解這三個涵蓋了十六至十八世紀(jì)印度寶石加工及玉雕藝術(shù)的面向,我們能更深刻地理解其發(fā)展之工藝背景環(huán)境。而帶有先人藝術(shù)風(fēng)格的玉器或是刻有名款的先人遺物,則表現(xiàn)了此批玉器的另一個面向。
(2)文中提及的實物作品之背景年代皆于賈罕吉任內(nèi),也就是當(dāng)?shù)赜竦癜l(fā)展較早期的年代,這些玉雕作品雖不屬于清宮舊藏痕都斯坦玉器的范疇,卻是其前身,是沙迦罕所創(chuàng)造以淺浮雕花葉紋做裝飾、日后成為蒙兀兒玉器之代名詞之前身。
(3)在賈罕吉朝后期與沙加罕朝前期之際,蒙兀兒藝術(shù)風(fēng)格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變,積累已久、內(nèi)外交互的刺激于此時開花結(jié)果、臻至成熟。透過風(fēng)格分析及回溯款識所呈現(xiàn)的文化歷史內(nèi)涵,筆者提供了一個清宮舊藏痕都斯坦玉器的參照、其原產(chǎn)地的脈絡(luò),因此風(fēng)格及名款不再只是表面裝飾,而是藝術(shù)歷史片段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