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若
(北京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北京 100089)
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是法國保加利亞裔、猶太裔哲學家。從1965 年至今,克里斯蒂娃的學術發(fā)展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初,是克氏理論創(chuàng)構的初始階段,此間她提出了文本間性理論;七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克里斯蒂娃借鑒精神分析學,創(chuàng)建了符號分析學;八十年代之后,克氏以文本間性和符號分析為基礎,將致思論域擴及哲學、社會學、政治學等,致思論題也由“文本與性的政治”轉向身份政治、社會政治和國家政治[1]??耸险撝此撇⒎窍到y(tǒng)化獨成一家,但其不乏內在的關聯和連貫性,其論思宏旨是關于主體性的,其思想脈絡是他異主體性承認、主體間性建構以及主體間性觀照下的西方主體性重構。
所謂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或譯為“間主體性”“交互主體性”,是“一個哲學、心理學、社會學和人類學概念,指涉人們之間的心理關系,通常用來強調人的內在社會性,與唯我論個人經驗相對”[2]。國內學界相關研究一般認為,西方哲學的主體間性思想是在胡塞爾、海德格爾、拉康、伽達默爾和哈貝馬斯等幾代西方思想精英的著力開拓和推進下,經過現象學、存在主義、后現代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等思潮的致思建構,漸成表征西方文化自覺的顯性思維。
克里斯蒂娃作為廣涉文本學、符號學、精神分析學、結構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等領域的多產學者,在主體間性創(chuàng)思建構方面也卓有建樹。在筆者看來,克里斯蒂娃從語言學和精神分析學漸次展開的主體間性建構,有著獨特的論思進路、內容特征和理論貢獻。但是迄今國內學界關于主體間性的研究,卻鮮有論及克氏,更缺乏對其主體間性之思的耙梳。鑒于此,本文在已有相關研究基礎上進一步梳理克氏的文本間性理論和符號分析理論,力圖厘清其主體間性的建構脈絡,進而闡明其理論貢獻。
1965年克里斯蒂娃作為保加利亞公派留學生來到巴黎時,法國學界盛行結構主義。結構主義致力于探究與人類相關的諸種事象內部的結構,并將其作為本質和規(guī)律加以把握,代表了西方文化的理性崇拜和科學追求。但是,結構主義不僅拋棄了歷史和變化這一坐標軸,而且取消了人類作為主體的活動余地;不僅表征著現代社會規(guī)則和秩序對人的主體性的壓抑,也意味著西方文化對非西方的錯認(misrecognization),因為結構主義在擱置主體的同時回避了對近代以來笛卡爾式我思主體的批判和反思,實際上放任了西方理性文化的霸權橫行。的確,克氏身為異邦猶太裔女性,在法國這個被認為思想自由和文化開放程度很高的國家里,仍然深深感受到異國、異教、異文化和“第二性”所遭受的社會和文化領域的不公。因此,克里斯蒂娃懷著對結構主義進行批判和革新的學術志向,開始思考主體性究竟如何體現的問題,將結構排斥的東西、創(chuàng)造結構的東西和破壞結構的東西等結構外部的物象作為自己的研究主題,在歷史和社會的視域下探討主體,從而開啟了她的主體間性建構。
克氏選定文本作為其主體間性建構的切入點。傳統(tǒng)文本概念,主要指文學文本,即一個被書寫的語言材料填充的完結的、閉合的符義單元;結構主義更是宣稱,正是文學文本的封閉性才使人理解了作品的結構,從而把握作品的本質和文學的規(guī)律[3]75。在這個封閉的結構主義單元中,實際上作者對文本意義的制造和傳達具有無與倫比的權威性和中心性。在克氏看來,這種以封閉性結構為核心的傳統(tǒng)文學文本,大大減弱了文學應有的藝術魅力和思想活力。于是,克里斯蒂娃在闡釋俄國后形式主義代表人物巴赫金(M.M.Bakhtin)的文本“對話”理論的基礎上,借鑒當時法國杰出的語言學家本韋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的言說概念——“正是在(預設了對話關系的)語言中人類把自己建構成了主體”[4],堅信人只有在對話中才實現其主體性,于1967年提出了文本間性(Intertextuality),也譯為“互文性”或“間文本性”。
克氏文本間性包括三方面的意涵:其一,文本的引文依賴性和立體涵涉性。文本不但意指其他文本,而且的確包含其他文本?!叭魏挝谋径际怯梢C的鑲嵌品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盵5]72引文來源廣泛和立體涵涉,被引證的文本不僅包括可見的文獻、典故和流行語,而且還包括歷史傳統(tǒng)、社會習俗和意識形態(tài)等“無形的資源和影響”。歷史文本與當代文本一并參與構成新的文本,所以文本間性理論將文本的歷時性或迭代性(Iterability)關聯納入共時性互嵌之中,“互文性把先前的或同時代的話語轉換到交流話語中”[6]91。其二,文本之間辯證否定。文本既互涉互構,又互相否定和消解,“在具體的文本空間中,來自其他文本的若干表述彼此交匯、互相消解”[6]91。文本對他文本的引入不是進行簡單的摘錄和仿寫,而是予以否定辯證性回應。換言之,他文本和文本在文本場中作為對立物并置,即巴赫金所說的“雙值性”[7]14,在矛盾和交互中生成新的文本和意義。文本在平等對話、交匯融合、參與生成新的意義的同時也消解了各自的歷史和存在,新文本的誕生也意味著文本和他文本皆已消解。其三,文本的生產性。文本總是迭替在場,與其他文本在否定性對話過程中參與構成新的文本,所以不存在某一完結、恒定的文本,“文本會永無休止地運行下去”[3]81,此謂文本的“生產性”。
在文本間性話語里,不但他文本、歷史、社會和意識形態(tài)被引入文本之場,而且作者、讀者乃至一般人也被廣泛地文本化。在克氏看來,人是互文性的行為者,她本人身上集合著異邦、異教、異質文化和族群的交互和對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互文工廠”。所以,文本間性概念雖然闡釋文本和他文本的關系,揭示一切文本的生產機制,但關注的卻是主體和異質的他者的關系。借助文本間性,主體將他文本、他文化、他人等一切他者接納并與之對話,文本成為主體與異質的他性主體的對話之場,所以克里斯蒂娃將間性文本稱之為“超語言裝置”。這個語言學概念,承載了如此深邃的思想意涵,實質上表達的就是哲學領域中的主體間性,正如日本學者西川直子指出,文本間性就是遷移到文本層面的主體間性,即“不同的復數主體之間能夠相互理解的場被打開的事實”[8]59。克氏這種在語言學領域探討哲學問題的研究路線,與她所尊敬的本韋尼斯特在結構主義語言學領域探討主體問題的做法幾乎如出一轍,這也反映了結構主義在法國盛極未衰之際克氏等學人探索創(chuàng)新和突破的微妙心態(tài)。當時結構主義在法國尚如日中天,克里斯蒂娃不可能完全撇開結構來探究主體問題,認為“文本與文本之間的對話(她認為這是基礎性的)可以用來處理主體問題”,于是“更多地以邦弗尼斯特(原譯,即本韋尼斯特——作者注)的方式,把它(文本間性)作為主體間性的一部分重新引入”[3]76。
但是,文本間性對主體理解的創(chuàng)新性和革命性足以令人刮目。文本間性理論所闡發(fā)的主體間性,消解傳統(tǒng)權威主體,將主體多元化、間性化、動態(tài)化。正如羅蘭·巴特所說,“文本間性使得作者成為匿名者”[3]81,作者的位置因為文本間的對話而虛空,取代傳統(tǒng)作者的是多個文本的作者之間的對話。在異質、多元的文本空間里,文本的作者和讀者在文本辯證互動中形成永不停息的主體化/去主體化。作為主體的文本作者,隨著文本被其他文本否定和解構而退場,而其他文本的作者主體又同時登場。所以,傳統(tǒng)文本中作者對意義制造和傳達的權威性和中心性被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作者、讀者在文本場域進行跨越時空的意識對話和身份互構。可見,文本間性所演繹的主體間性,徹底地將自我置于與他人的互動關系之中,將主體置于間性關系之中進行理解。
克里斯蒂娃通過改造和擴展文本概念的內涵和邊界所建構的主體間性,有助于促進當代西方承認其文化整序化成形中所排斥的他者、他群體、他文化,將關注和思維的核心從作者所表征的自我主體、意義獨占、西方中心轉向讀者所代表的他者主體、他文本依賴、非西方互動,因此對西方社會反思和文化自覺意義重大。對此國際學界首位專門研究文本間性理論的學者艾倫(Graham Allen)有確當的評價,“文本間性顯然是一個特別有用的術語,因為它使得這些理念不證自明:現代文化生活中的多樣性,相互關聯和相互依存”[5]169。
20世紀七十年代以及之后,克里斯蒂娃繼續(xù)沿著多元主體間性的路線進行主體性探討,但側重于“言說主體”,聚焦人的“內在”言說(意識),旨在通過剖析主體生產的前生產,追尋主體構建的源動力,以還原主體性生成的完整過程??耸弦罁R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在意義的生產和流通中對主體之間的關系進行批判性考察;采納精神分析學理論,揭示意識生產并進入交流關系之前的前生產場景,將符號學與精神分析學相交叉,創(chuàng)立了符號分析學。
在符號分析學中,克氏在文本場域將意義生成的剖面切開,提出了相對于符號態(tài)的前符號態(tài),指稱個體內部異質的非主體、非意義因素。前符號態(tài)的異質因素與符號態(tài)的意識命題和邏輯判斷雖然二者對立,但同樣出現在文本之上??耸嫌纱税l(fā)現了個體內部的主體間性,主要意涵包括:
其一,身體性他異的物質性、主體性和革命性。人作為“言在”(言述主體)而非“思在”(“我思故我在”),受到語言結構的必要規(guī)范和約束,但還有一個訴求自主運行的無意識世界,“在那里匯聚著我們的感性需求和情欲沖動”[7]22。人出生后經過俄狄浦斯情結的地獄般的掙扎,因為閹割恐懼變成了一個社會化自律的符號態(tài)的主體。人變得理性、守規(guī)則和尊重秩序,但身體性的永恒欲動并未熄火。“我”主體就是自我與陌生的他者——欲動——的矛盾關系中建構起來的一個分裂的悲劇主體:既是理智主體,又是欲望主體;既是歷史與社會、文化的主體,又是物質的身體性主體。
基于弗洛伊德的無意識死亡欲動理論,克氏指出來源于無意識的欲動是有著自主運行邏輯、表現為“無政府性”的否定性力量,這股帶著攻擊性和破壞性的他異力量,將破壞活動導入“內在”言說(意識)中,使另類的語言活動、排斥性的文本出現,從而制造出“言說的破裂”,使意義非意義化、使人非主體化。身體性破壞作為原初驅力運行不息,使作為意識命題性的主體在破壞和壓制、沖擊與穩(wěn)定的調和中不斷更新和再造,形成了人的去主體性和再主體性矛盾運動,亦即動態(tài)主體性,正是在此意義上拉康也曾指出動態(tài)主體性就是欲望主體的主體性[3]84。但克氏闡發(fā)的身體性他異主體相比拉康有著更積極的意蘊,身體性欲動在破壞和解構的同時表現為一種革命的推動力和創(chuàng)新的原動力,既是一種破壞性力量,也是一種建構性驅動。
其二,個體的內在對話性或內部主體間性。克氏基于承認言說主體的命題性質和邏輯判斷性而試圖深入研究命題和判斷生成中綻露出的、使其變形的異質性他者的形態(tài),而不像德里達那樣的解構主義者徹底否認人的主體性和自我的超越性。在克氏的符號解析話語中,符號的指意規(guī)則并未被全面取消以追求擺脫任何所指所帶來的愉悅,而是在其多元文本空間里,仍存在必要的敘事結構、語法和邏輯。換言之,結構的合理性、法則的規(guī)約性和秩序的必要性仍是被承認的,自由主體必須“自由地”遵守法律,“即使是俄狄浦斯法律”[10]42。身體性的無意識主體,顯明為一種具破壞力、變革性但同時被掌控、被壓制的主體,言說主體就是以一種被掌控、被壓制并具破壞力、變革性的他異力量為核心,在身體性和理性的交互作用中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主體。因此,在克氏看來,人的身體主體性和意識主體性的內在辯證關系是一直存在的,或言之,對話把人的身體主體性和意識主體性統(tǒng)一于一身。
其三,現代主體的脆弱性。在精神分析學發(fā)現“自我之異”之前,西方現代文化一直是以一種壓制性的“我思”主體為中心,前符號態(tài)的身體性主體被理性主體所殺害。在克氏看來,身體性的、欲動的、物質性的他異主體被殺害所表征的內部主體間性自覺的缺失,導致了一個令人諷刺的悖論:看似無所不能的理性主體,因為對自我之異的陌生和恐懼而暴露出人類自身的脆弱,即自我認識的障礙和面對異己的困難,而走向了主體性危機[10]114。反映在個體身上,“不安的陌異感”可能導致個體精神病癥狀的出現;在社會層面,人們在遭遇異族、異邦、異文化時,往往惶惶然表現出隔絕和排斥的心態(tài)和行為趨向。所以,所謂我思主體實質是缺失內部主體間性自覺的脆弱主體和虛假主體。
符號分析學對前符號態(tài)的發(fā)現、對潛意識與意識對話的闡發(fā),“打開了主體內在哲學的新篇章”[11]20。通過聚焦言說主體、剖析人的“內在”言說(意識),展示身體無意識的主體性、革命性以及與意識的對話性,完成了個體內部層面或“自我哲學”的主體間性建構,從而呈現出更為完整的主體性生成過程。人作為言說主體,其主體性的實現,不僅通過外部言說即社會性對話,而且有賴于內在言說即自我對話,對話是主體的普遍和永恒屬性。正如法蘭西學院教授海然熱(Claude Hagege)所指出,“如果還存在什么普遍性的話,那么真正的普遍性是‘對話性時刻’,正如很久之前的兒童的體驗所表明的那樣”[12]。
符號分析學所證成的個體內部主體間性,深化和完善了文本間性所演繹的社會層面的主體間性。在文本間性理論中,克氏消解作者所表征的權威性主體、完結性意義的致思努力,被認為建構了“無主體”的主體間性,因而凸顯出后現代主義的理論旨趣,以至于后現代主義理論家哈桑(Ihab Hassan)將文本間性視為后現代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13]。而在符號分析學所建構的個體內部的主體間性,一方面,他異的身體性主體被徹底解蔽,被賦予完全的獨立性、自主性和革命性,這種革命性或破壞性的挑戰(zhàn)目標直指符號態(tài)所表征的結構、規(guī)則和秩序;但是另一方面,克氏也認識到身體性主體的革命性給社會規(guī)范和國家標準帶來的沖擊甚至震動,所以將這種存在于主體內部反抗規(guī)制的變革乃至顛覆秩序的力量導入對話和互動的社會關系之中。可見,個體內部的主體間性進一步顯明主體的對話屬性的同時,特別強調了物質性他異的主體性、革命性或創(chuàng)造性;既一脈相承地消解和顛覆我思理性主體的中心性,也消弭了文本間性理論所帶來的“無主體”非議。
符號分析學所證成的個體內部主體間性,也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它無疑促進了現實政治中被壓抑者的復歸,非理性因素、非結構物質、非西方文化的主體性承認,因而有著強烈的、普遍的政治進步意義;同時也因為揭示了現實世界里廣泛存在的群體間排斥和共同體分裂的內在根源即他異主體的遮蔽和內部主體間性自覺的缺失,因而為破解西方主體性危機提供了思想啟示。
克里斯蒂娃通過文本間性理論、符號分析學所建構的主體間性,將一元主體碎片化,承認一切被排除的他異物質、力量和文化的主體性乃至革命性,證成主體多元異質化、間性化和動態(tài)化的主體間性??梢哉f,克氏建構了外部社會和內部自我兩個層面的主體間性,或曰社會哲學與自我哲學的主體間性,凸顯了多元異質、他者承認、辯證互構與動態(tài)的主體性??耸蠘嬓蔚闹黧w間性,對于西方的主體間性自覺和再主體性創(chuàng)構,有著獨特的理論貢獻,擇要而言:對現象學、存在主義主體間性的實質性超越,對后女性主義的女性主體性理論解困和對精神分析學的顛覆性發(fā)展。
首先,對現象學、存在主義主體間性的實質性超越?,F象學創(chuàng)始人、奧地利哲學家胡塞爾首開主體間性之先河,最早在認識論領域提出“主體間性”,但是他以先驗“自我”為基點,通過類比的統(tǒng)覺構筑了他人的主體性。海德格爾試圖從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世界的“共在”澄明中,證成本體論或存在論的主體間性[14]。但是,海德格爾的“共在”與胡塞爾的“移情與共現”一樣,都是在自我意識中構建與他人的所謂主體間性關系。他者是與自我同質的存在,甚至仍是自我主體意識的外在映射。真正的主體間性應該是主體之間平等的對話和互構,胡塞爾和海德格爾闡發(fā)的主體間性最多只能是“互識”的主體間性。
不同于胡塞爾和海德格爾限于意識領域的狹隘主體觀和關聯同質的他者的主體間性觀念,克氏沿著與胡塞爾逆向的思路展開溯源,以超語言裝置的文本作為思考對象,使主體下沉到更廣闊的社會實踐空間、與異質的他者并置與互構。通過符號分析,發(fā)現自我之異的物質性、主體性和革命性以及主體的內在對話性,進一步將主體異質化、間性化、動態(tài)化,證成“互構”的主體間性。如果說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主體間性邏輯是“(我)主體映射間性”,那么,文本間性和符號分析學所演繹的主體間性思路就是“間性產生(我)主體”,在此邏輯中他者的異質性、主體性、革命性或創(chuàng)造性被凸顯,他異的主體性得到真正承認。所以克氏的主體間性實現了對現象學、存在主義主體間性思維的“逆向性”和實質性超越,正是在此意義上,克氏說“間文本性取代間主體性,并清除間主體性”[8]59??耸系闹黧w間性建構也與拉康、伽達默爾和哈貝馬斯等的主體間性理路判然有別,之間的構思歧路比較,將另文論述。
其次,對后女性主義女性主體性理論困境的破解。20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女性主義引入了后殖民主義、后現代主義、生態(tài)政治等新興理論,將女性主義政治主張、社會訴求與其融匯合流,發(fā)展到后女性主義階段。但是,后女性主義在獲增新的活力和影響力的同時,也因后現代主義的介入而使后女性主義陷入一種新的理論困境:后現代主義在解構男性主體霸權的同時,也在消解漸趨確立的女性主體性;當婦女剛剛登上主體的位置,后現代主義就宣布主體的退隱[15]。
克氏的主體間性建構主要針對以理性主體為中心的作者、意義、真理等概念和男性霸權為中心的規(guī)則、秩序的批判而展開,并沒有像德里達等后現代主義理論家那樣完全消解主體和否認其超越性,而是通過追溯文本、意識、主體的生產,澄明了讀者、身體所表征的他者的主體性和創(chuàng)造性,進而將言說主體異質化、間性化和動態(tài)化。實際上,克氏由個人他異經歷放眼歐洲乃至全球場景,對源于間性思維、對話意識缺失而造成的群體間排斥、社會撕裂和共同體生態(tài)惡化深為關切,所以終其一生都在為他異主體性被承認而吶喊和抗爭。在諸多他者中,女性的主體性尤其引起克氏關注并著力頗多??死锼沟偻藿柚穹治鰧W,指出傳統(tǒng)宗教和現代文化所壓抑的婦女情欲中包含獨有的對他者的愛欲,母與子(孩子是第一個他者)之間的關系,閃現著最初始、最本真的人性光輝,是靈長類動物人化的根本驅動,女性主體性就是“愛的主體間性”[11]101。女性主體性的承認、釋放和弘揚,不僅可以激活女性的自由與創(chuàng)造力,而且對男性的主體性實現也至關重要。由此可見,克氏建構起一種創(chuàng)造、包容、成就一切他異主體包括男性主體的女性特質主體性。這種女性主體性,既改造和超越傳統(tǒng)的男性主體觀念,又抵御和免除了后現代主義對主體包括剛剛崛起的女性主體的消解;不僅具有人文主義的母愛倫理,還是一種創(chuàng)造、包容、愛他人的精神特質。
最后,克氏主體間性對精神分析學的顛覆性發(fā)展。弗洛伊德開創(chuàng)的精神分析學被拉康接受之后已經有所發(fā)展。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欲動理論雖然對于驅力與本能做出了區(qū)分,但是其死亡驅力還是與生理學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人性的發(fā)生歸因于父性生物性即閹割恐懼。拉康與弗洛伊德有所不同,其理論視域中的驅力不是生物性需求,而是自我追求與外在父權秩序之間永遠無解的沖突,人的主體性形成源自自我沖動與父權秩序之間的張力、自由與自律之間的矛盾統(tǒng)一。拉康的主體性建構雖然從生理解剖擴展到社會文化領域,但與弗洛伊德的心理剖析一樣都局限在俄狄浦斯階段,都與父性關聯,女性只是必不可少的配角襯托。
克氏為了探討主體性生成的更完整的過程,采用符號學的視角銳意探討前符號態(tài)的場景、前語言的意指活動??耸喜杉{了精神分析學的欲動理論、拉康的主體理論,但是將主體性生成的探討追溯到“前俄狄浦斯階段”,打開了主體生產的前生產母性空間。克里斯蒂娃借用柏拉圖的“子宮間”這一概念,指稱律動的、前意識、前邏輯、非對象化的母性空間。這個混沌未形的母性空間正是主體性生成的空間,“是在父親登場以前的舞臺上起作用的力量”[8]107??梢姡耸贤ㄟ^發(fā)現“前俄狄浦斯階段”的母性空間以及對主體性產生的影響,證成女性的特殊主體性,并且表明人的主體性更本真的源頭是“母性—詩性”,而不是“父性—邏輯”[16]。這對弗洛伊德和拉康版本的精神分析學不能不說是一種顛覆性的補充和發(fā)展??梢哉f,克里斯蒂娃正是通過將符號學中的前符號態(tài)勾聯并融通了精神分析學中的“前俄狄浦斯階段”,形成了她個人特色的符號分析學,也是“克氏版本的精神分析學”[17]。
克里斯蒂娃關于主體性的思考,是沿著與胡塞爾逆向的思路,將主體沉降到更廣闊的社會實踐空間,在語言學和精神分析領域展開的。克氏發(fā)現了被我思理性主體所遮蔽的他異物質性主體及其之間的辯證互動,將主體還原于間性主體關系之中??耸弦虼私嬃松鐣獠亢蛡€體內部兩個層面的主體間性,或稱社會哲學、自我哲學的主體間性,呈現了更為完整、更為立體的主體性生成機制,顯明多元異質、他者承認、辯證互構與動態(tài)的主體性??耸现黧w多元化、間性化、動態(tài)化的主體間性理論的形成,實現了對現象學、存在主義主體間性的實質性超越,對后女性主義的女性主體性理論解困,對精神分析學的顛覆性發(fā)展。克里斯蒂娃的主體間性致思在西方主體間性思想領域理應占有一席之地。
克里斯蒂娃終其一生一以貫之地對西方現代文化整序和形成中被排除的異質的他者重新定位,而且從中汲取可能反哺甚至拯救西方現代文化的力量??耸系乃愔黧w性抗爭和主體間性建構,帶有并不隱諱的自身經驗色彩和歐洲主體性的特別關照。作為“一個永遠處在一種非典型的壓力之下的非典型人”[11]3,克氏的論思光譜從個人他異境遇延伸至“歐洲主體的危機”,由他異主體性抗爭、主體間性建構發(fā)展到西方主體性重建,因而也招致了自我傾向的嫌疑和歐洲中心主義的非議[10]29。另外,在克里斯蒂娃所屬的法國先鋒派其他成員如??隆⒌吕镞_的影響下,其論思創(chuàng)構多采取頗為相似的消解和顛覆理路,“有時甚至對所說主題采取無序的方式論述”[10]43,以至于其思想傳播開來后被有些學者劃歸后現代主義陣營。后現代主義“解構有余,建構不足”的致命缺陷以及??隆⒌吕镞_等后現代主義大師的光環(huán)遮掩,也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克里斯蒂娃本人的知名度及其主體間性思想的影響力。但此類爭議和解讀并不足以影響對克氏主體間性致思努力的整體肯定,其思想脈絡和理論價值也值得更加深入和細致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