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伍綺詩的《無聲告白》圍繞美國華裔家庭進行書寫,對人的存在境遇和心理意識進行深刻剖析,折射出華裔群體在美國社會中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危機。本文運用雅克·拉康的鏡像理論和相關主體理論,對美國華裔男性詹姆斯·李的人生經(jīng)歷進行梳理,深入研究其心理建構,探討他的身份焦慮與迷失,進而剖析自我建構過程中他者的影響以及主體心理意識的變化。在鏡像階段的影響下,對鏡中理想自我的追尋導致了詹姆斯人格的異化,推動其成為欲望主體,迷失在象征界。他在經(jīng)歷一系列創(chuàng)傷性的遭遇后思考現(xiàn)實與理想自我間的關系,發(fā)現(xiàn)癥結在于自己一直追求不能擁有的東西,最終他打開封閉的自我,成功建構主體身份。本文發(fā)現(xiàn)與他者的交往推動詹姆斯成為欲望主體,所以他的欲望其實是美國文化的產(chǎn)物。伍綺詩以小說的形式觀照美國社會中的種族政治,具有歷史隱喻和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 鏡像理論? 主體理論? 身份焦慮? 身份建構
《無聲告白》講述20世紀70年代美國俄亥俄州小鎮(zhèn)上一個跨種族婚姻家庭的故事。父親詹姆斯是華裔移民的后代,生長在美國,是一名大學教授。華裔身份帶來的“異類”標簽一直困擾著詹姆斯,他將“與他人一樣”“合群”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卻一直未實現(xiàn)內心渴望。母親瑪麗琳是美國白人,她追求“與眾不同”,理想是成為一名醫(yī)生,最終卻因家庭的羈絆放棄理想,只能做一名家庭主婦。夫妻倆均將自己未實現(xiàn)的夢想全部寄托在大女兒莉迪亞身上,這也是導致莉迪亞死亡悲劇的根源。故事圍繞莉迪亞的死亡展開,探討了移民身份、種族差異、性別平等、家庭教育等發(fā)人深省的問題。本文借用拉康的鏡像理論和相關主體理論對美國華裔男性詹姆斯的身份建構過程進行剖析,探索其在尋找主體性過程中的心理意識和與他者的關系,為主體如何在他者環(huán)境中建構自我挖掘現(xiàn)實意義。
一、理想自我的幻滅
拉康的鏡像理論揭示了人的自我意識的形成過程。在0-6個月時,嬰兒所產(chǎn)生的對自身軀體與外部世界的意識是片段的,并沒有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意識。在6-18個月時,“嬰兒開始認出自己在鏡子(意指任何反射性的表面)中的形象時,會首次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具有一個完整的形式”[1],第一次實現(xiàn)著自我認同的過程。然而,由于嬰兒的實際身體體驗是不完整的,鏡像形象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虛幻的完整感,在鏡像中獲得的主體的形象,是一個理想自我?!袄颠@里使用‘理想-我已經(jīng)具有了貶義,理想化即意象中的誤認,已經(jīng)內含了虛假的成分?!盵2]理想自我是鏡像階段形成的自戀形象,其位置不在現(xiàn)實中,而是在一種想象界中。嬰兒通過這個外在于自身的形象來認同自己,不管這個形象來源于真實的鏡像,還是周圍伙伴的形象。
在拉康看來,想象界源于幼兒時期的鏡像經(jīng)驗,卻能深入影響人的一生,童年時期的家庭環(huán)境及個人體驗會深刻影響日后自我主體的形成。詹姆斯不幸的童年時期可以視為其主體形成的鏡像階段,而充當鏡中理想自我的則是他的美國同學。作為父母偷渡移民美國的移二代,詹姆斯的童年是在缺乏歸屬感的環(huán)境中度過的。天生與眾不同的外貌讓詹姆斯在學校里飽受惡意與排擠。作為學校里的第一個東方學生,他就像一個不速之客,與學校格格不入。當他經(jīng)過走廊時,運氣不好的時候,他會聽到女孩子們的嘲笑;體育課上同學們?yōu)榱俗脚阉难澴硬亓似饋?,他不得不拿起背包遮住下半身去尋求老師的幫助。這些經(jīng)歷對詹姆斯主體的形成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在他看來,這些惡意和排擠意味著自己的身份不被認同,從別人對他的態(tài)度中,他感知到是他的華人血統(tǒng)使他被貼上了異類的標簽。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他產(chǎn)生了一種認知,即如果自己能表現(xiàn)得像其他普通美國學生一樣,這些不公平的對待就會消失,美國社會就能接受他。于是,他對“普通美國學生”這一形象不斷地認同,迫切渴求融入,也開始了對這一理想的自我追尋,這種追尋主要體現(xiàn)在對白人文化無條件的認同和對本民族文化的排斥上。詹姆斯故意與家人保持距離,仿佛這樣他就會擺脫自己的中國身份。在他上學的第二個月,他拒絕父母接送他上下學;五年級的時候,為了讓自己的英語發(fā)音純正,他不再和父母說中文,害怕給自己的英語帶口音;他還給自己制定了一套學習美國文化的課程,上大學的時候他研究的是最典型的美國學科——牛仔。他做這些的目的都是為了獲得白人的認可,實現(xiàn)理想中白人的社會身份。
詹姆斯這一通過獲得他人認同來確認自己的行為可以說與拉康的鏡像理論形成了相互映照的關系。在拉康看來,每個人自出生那一刻起,就在尋找自我的道路上,為了獲得周圍環(huán)境的認同而不得不將自我異化在他者的世界里。身處異鄉(xiāng)的境地使得詹姆斯愈發(fā)尋求他者的認同,追尋鏡中的理想自我,融入美國社會。但實際上,盡管他主動接受了白人文化,卻始終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畢業(yè)后,他本可以憑借優(yōu)異的成績留在哈佛任教,卻因為種族身份被拒,最終只能在一個不知名大學任教;學生不重視他的課程,學校的同事也總是帶著種族主義的有色眼鏡看他。隨著個體的成熟,主體意識到自己實際的分裂自我與他通過鏡像階段內化的理想形象之間的差異。這種差距在自我幻想的領域與語言和文化的象征領域之間創(chuàng)造了根本性的分裂,導致了持續(xù)的不滿和脫離感。在美國種族主義制度下,詹姆斯沒有獨立的社會身份、地位和尊嚴,始終都在尋找自我。
《無聲告白》的背景是在美國的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末,當時美國人看待黃種人是既狹隘又刻板的,腦海里還殘留著傅滿洲的形象,社會上還流行著黃禍論。在小說特定的歷史語境下,詹姆斯社會身份的缺失映射了美國社會中華人普遍的生活狀態(tài),反映了許多第一、二代移民在成長過程中對身份認知上的自卑和彷徨,以及在社會融合過程中的艱辛和不易,因而具有歷史隱喻意義。
二、象征界自我的迷失
社會身份的缺失讓詹姆斯成為欲望的主體。拉康指出,欲望客體必須在主體身上保持缺失,欲望才能存在。美國身份之所以成為詹姆斯的欲望,正是因為詹姆斯身上缺失它,而它的存在能填補詹姆斯身上的缺失,給予他完整性。但它是詹姆斯無法得到滿足的欲望。由此可見遭遇身份危機的詹姆斯成了拉康所說的欲望主體,在他的心里始終藏著一個自我認知缺失的黑暗角落。
對于像詹姆斯這樣的黃種人來說,他們渴望融入人群,像普通人一樣正常生活。美國身份成為他們的欲望,但在其生活的時代背景下,這種欲望無法被滿足,自我也無法被認同。于是長期生活在壓抑和痛苦之中的詹姆斯,產(chǎn)生了異族通婚可以促進身份改變的想法。從拉康的心理學角度出發(fā),對于詹姆斯來說,被美國社會接受認同的生活可被看作想象界,是快樂原則,是欲望本身的形象;而象征界指的是“所有進入語言中的人都進入到了由符號和概念構成的意義世界”[3]。它是現(xiàn)實原則,是制度和文化權威,是充滿了種族歧視的大環(huán)境。在拉康看來,主體的形成正是需要借助象征界來接觸社會文化,通過與他者的相認同,才能獲得主體的自我認同。詹姆斯在經(jīng)歷鏡像階段后認識到他所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充滿種族歧視的社會,他無法通過自己的努力建立自我身份,于是他迫切渴求與他者建立關系來確認其存在。因此,他選擇了一個平凡普通的美國女孩瑪麗琳,以使得整個家庭看起來更像一個普通的美國家庭,從而實現(xiàn)自己的美國身份認同。
對詹姆斯而言,他們的婚姻是他政治愿望的投射?,旣惲沾砹税兹酥髁魃鐣凰蛹{就如同被美國社會接納。于是詹姆斯會刻意迎合瑪麗琳的心意,做出改變去滿足她的喜好,比如將頭發(fā)修剪成她喜歡的發(fā)型,購買她稱贊過的襯衫等。象征的轄域不能被看作是由人來構做成的,而應被看作是構成人的[4]。面對以妻子為代表的他者,詹姆斯通過瑪麗琳的眼睛來塑造自己,建立一個虛假的身份,隱瞞了父母的勞工身份和家庭背景,害怕妻子了解真實的自己后便會離開。詹姆斯陷入這種想象性的異化境地中,自欺式地建構“成功”融入美國的主體身份,困在永恒的痛苦和無止境的追求中。在詹姆斯看來,與瑪麗琳的婚姻意味著他在美國社會和文化意義上主體地位的確認。然而,和瑪麗琳的婚姻并沒有解決他的困境,其依舊在焦慮與苦痛中度過。他在這段婚姻中始終缺乏安全感,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兩人之間不平等的關系。在美國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白人是統(tǒng)治者,華裔群體是邊緣群體,在一些地方白種人和黃種人的婚姻是違反法律的?,旣惲盏哪赣H在婚禮那天便警告了跨種族家庭艱難的生存困境?;楹螅材匪贡滑旣惲针S時會離開自己的不安困擾著,他的這種恐慌在結婚8年后瑪麗琳離家出走去追求醫(yī)生夢時最大化。
瑪麗琳的出走讓詹姆斯第一次對他們的異族婚姻產(chǎn)生嚴肅而深刻的懷疑。他自欺地認為美國已經(jīng)向他敞開懷抱,認同了他,但是瑪麗琳的離家出走把他帶回現(xiàn)實。事實上,根本沒有人因為他娶了一個白人女人而改變對他的看法。在詹姆斯一家生活的小鎮(zhèn)上,他們是唯一的混血家庭,所以鄰居們始終把他們當作外來者。小鎮(zhèn)上的人以一種疏遠又冷漠的態(tài)度對待詹姆斯一家?,旣惲帐й櫤?,負責此案的官員雖然對詹姆斯很有禮貌,但他話語間還是在暗示跨族婚姻注定失敗。這讓詹姆斯回想起在婚禮那天瑪麗琳母親的話:瑪麗琳應該嫁給一個“更像她”的人,而不是他。他們的態(tài)度時刻都在提醒詹姆斯,瑪麗琳的出走是種族差異和婚姻不和的結果。
由于長期遭受他者的冷漠與區(qū)別對待,詹姆斯的內心早已不堪一擊,妻子的離去更是讓他處于精神崩潰邊緣。他將自我封閉,整日像個行尸走肉在書房里游蕩,不愿意與人進行正常的交流,情緒變化無常。妻子的不告而別使詹姆斯遭遇了生存危機,無法通過他者的相認同來獲得主體的自我認同,長期處于疏離狀態(tài),迷失在象征界。
三、主體身份的重建
在這部小說中,詹姆斯始終徘徊在拉康所謂的想象界和象征界之間。作為欲望主體,詹姆斯越是在象征界迷失自我、生活窘迫,內心就越擺脫不了想象界的完美魅惑。無法被他者認同,詹姆斯自然而然地又退回到想象界,沉溺于欲望被滿足的假象中。直到女兒莉迪亞的死亡打破這一切幻想,將詹姆斯拉回現(xiàn)實,最終他回歸家庭重建自我。
與瑪麗琳的婚姻無法幫助詹姆斯融入象征秩序,欲望無法實現(xiàn),他的主體性無法建構,于是他將自己的欲望投射在女兒莉迪亞身上。詹姆斯和瑪麗琳育有三個孩子。其中第二個孩子莉迪亞有一雙像她母親一樣的藍眼睛,代表了與美國的緊密聯(lián)系。所以詹姆斯認為她一定能交到很多朋友,擺脫黃種人的命運,而不是像他一樣一直被排斥在人群之外。在他的眼里,孩子的人生成了他去彌補自身缺憾的窗口,他對莉迪亞的種種教育都彰顯著他無意識的渴望。比如常常送給莉迪亞當下同齡人喜歡的東西和與人溝通的書籍,對女兒的要求就是合群,成為社交圈的明星。
然而,他忽略了女兒的華人血統(tǒng)。事實上,莉迪亞不僅有一雙和母親一樣的藍眼睛,也有著和父親一樣的黑頭發(fā),獨特的外表預示了她與父親一樣的命運。在幼兒園開學的第一天,她便因為華裔血統(tǒng)遭到歧視。自此,她不敢接受任何娛樂活動的邀請,因為她擔心等待著她的是嘲弄和羞辱。所以,莉迪亞并沒有朋友,在學校也不合群。但是為了讓父親高興,她營造出自己交到了很多朋友的假象,父親也沉溺于這種假象中。僅僅是看到莉迪亞與朋友通電話,詹姆斯就精神煥發(fā)、神采奕奕。然而,這種幸福是虛幻的,是詹姆斯經(jīng)歷了長期他者的冷漠和區(qū)別對待的生活后“融入人群”欲望的暫時滿足,反而更強化了他對欲望對象的追求,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督促莉迪亞要交朋友,要合群。正是因為他不能去滿足他者的期待,所以他渴望莉迪亞去實現(xiàn)他的愿望。為了不辜負父親的期待,莉迪亞只好默默承受一切,重壓之下她來到湖中間失足落水。于是這種虛幻的幸福隨著莉迪亞的死亡被打破。對于詹姆斯來說,女兒只是滿足他欲望的替代物,莉迪亞的死亡徹底破滅了他的融入幻想,這意味著他主體建構的又一次失敗。
得不到他者的認同是造成詹姆斯自我困境的根本原因,與瑪麗琳結婚生子是他試圖解決這一困境的手段之一。然而,報道莉迪亞死亡的文章指出,跨族婚姻家庭的孩子通常難以找到自己的定位,影射跨種族婚姻是一個錯誤的存在。這讓詹姆斯開始愧疚自己的少數(shù)族裔血統(tǒng)給整個家庭帶來了這場災難?!叭绻莻€白人女孩,他們就會調查下去?!盵5]瑪麗琳下意識的這句話更是深深刺痛了詹姆斯。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妻子與其他人不同,她平等對待所有種族。然而這句話卻無意識間透露了妻子的歧視與指責,成了壓垮詹姆斯的最后一根稻草,讓他意識到原來自己從未被接受,其主體性被徹底瓦解,進入價值缺失狀態(tài)。詹姆斯無法面對他們的婚姻,只好通過沉溺于路易莎的溫柔鄉(xiāng)來逃避現(xiàn)實。
然而,與路易莎的婚外情并沒有令詹姆斯擺脫孤立無援之感,直至與瑪麗琳袒露心扉,他的主體意識才被喚醒。這段婚外情被瑪麗琳發(fā)現(xiàn)后,他們之間爆發(fā)了爭吵。在爭執(zhí)中,詹姆斯終于吐露出自己作為一個外來者的格格不入與所承受的種種難堪?!芭c眾不同——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5]然而,“與眾不同”正是瑪麗琳在男權社會中的追求與抗爭,她年輕時拒絕家政課,立志要做一名醫(yī)生,爭取擺脫女性的固有命運。本質上,她在男權世界里受到的歧視和嘲弄與詹姆斯在美國社會里受到的排斥是一樣的。他們都打破了傳統(tǒng)觀念,挑戰(zhàn)了刻板印象,成為與眾不同的存在,因而遭到抵制與排斥。然而,他們兩者的反應和行為卻大相徑庭?,旣惲涨宄刂雷约合胍臇|西,不懼任何歧視與凝視,勇敢地挑戰(zhàn)權威,只為自己而活。詹姆斯反觀自己,終于意識到他一直在為別人而活,并因為別人的排斥而否定自己,被欲望裹挾,失落于自己的缺失。在這場與欲望的掙扎博弈中,他最終找到癥結所在。移民與白種人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迫使詹姆斯消解自我意識以融入外部環(huán)境,最終迷失自我。幸而最終家人的等待和妻子的原諒推動他的自我意識覺醒,打開了封閉的自我,承擔起作為一名丈夫和父親的角色,成功建構自我身份。
四、結語
綜上所述,不幸的童年經(jīng)歷促使詹姆斯不斷認同虛幻的鏡像,阻礙了其健康的心理發(fā)展和自我意識的形成。社會身份的缺失使他成為欲望主體,他一生不斷地追尋理想自我,渴望他者認可,融入美國社會,卻始終無法與美國的象征秩序相一致。在象征界的迷失使得他退回到想象界,對虛幻的完美想象和長期沉浸促進了悲劇的發(fā)生。最終在精神崩潰邊緣之時,與妻子的互相袒露與諒解讓他反思自己的行為,重構自我身份。從本文分析來看,詹姆斯的欲望是在主體與他人的交往中建構起來的,所以他的欲望是當時美國社會與文化的產(chǎn)物。伍綺詩以小說的形式觀照美國社會中的種族政治,對歷史進行了反思,具有現(xiàn)實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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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邱曉玲,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