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祖社
(1.陜西師范大學 哲學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陜西 西安 710119;2.陜西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19)
西方哲學的故鄉(xiāng)在希臘。這一形態(tài)的哲學產生伊始,就關涉世俗個人的“靈魂永生”問題,成為一個神圣的問題。一個民族在何種意義上學會了走進、膜拜、敬畏神圣,就意味著該民族真正的心智成熟和文明的開始;一個遠離、褻瀆甚或無神論的民族,與真正的哲學無緣;屬于神、擁有神性的生活,是自在、悠閑、永恒、無限、不受約束,無憂無慮的。與之相對應,俗世的人的生活,則是外在、被動、永不停息的辛苦勞作,且永遠不得滿足,充滿了限制,因而是非自主、有限,以及永遠無法達到自足態(tài)的。在這個意義上,理論形態(tài)的哲學肩負著人類自我救贖的任務。這樣的哲學的出場意味著,面對紛繁人世,面對難以片刻停息的求生之艱難,人試圖放慢、放緩甚或暫時停下自己匆忙的腳步,往天上凝視,往身后回望,尋求來時去處,并在短暫的逃離中,為無法寧靜的靈魂祈禱。
哲學是因“問題”而生的。哲學一直以對宇宙、人生之緊要、最終極問題的追問和沉思為最大的自豪。盡管在后來的發(fā)展歷程中,哲學愈來愈遠離“問題”而試圖成為“學問”、學科和專業(yè)。哲學自身也因這種體系化建制,通過“教”和“學”就可以掌握的“學院化”知識,成為廟堂之學,獲得接受和認同,似乎“走入了”歷史、制度、社會、文化、生存與生活的深處。哲學以這種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方式“形式化地實現了”自身。問題的另一面在于,真正的哲學家面對這些情景,似乎并不太認可,而是充滿了深深的憂慮和擔心,并且開始意識到,哲學并沒有在這種形式中找到并確立自身,而是背離了“初心”。
哲學究竟怎么了?哲學究竟尋求什么?哲學是否意識到了這種不斷和自己作對的做法之結果究竟會是什么?哲學的這種自我放逐是要把自己引向何處?毫無疑問,在所有理論形態(tài)中,哲學無疑是最令人匪夷所思、最令人頭疼不已的“學問”。哲學的作為表明,其自身并非思想的對象,而是思想經驗的所在,且不愿意讓人走進自身。探其究竟,理由其實非??蓱z,我們稱之為的哲學,永遠不曾也不會毫無保留地完整呈現自己,從來都未完全清楚自己所要探究、詮釋的對象的確定性含義和邊界究竟是什么。希臘哲學家雖然把這一活動稱之為“通往神性”的努力,指認其起源問題上的“驚異”與“閑暇”,但其實這樣一種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并沒有說出多少深刻的道理。
哲學被認為是關注“問題”的學問,哲學問題是被后世稱為“哲學家”們的這個群體所提出、所關注的問題,涉及宇宙本體、生存之根基與生活之意義。最早的時候,哲學問題其實并沒有那么神秘、抽象,僅是表達了覺醒了的一群“智者”對于宇宙、社會、人生之存在根底的困惑、不解,并尋求有效解釋而已。針對這一問題,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John Dewey)提出了所謂哲學的“原始素質”問題,“將古代人類的信仰、傳說看作是世界的科學的說明的嘗試,看做只是錯誤和荒謬的嘗試,就是犯大錯誤。哲學所從而最后出現的素質,本與科學和說明都無關系。它是譬喻的、憂患何為希望的象征,由想象和暗示所構成,并沒有理知所面臨的客觀事實的世界意義。它是詩,是戲劇,而不是科學。它超越科學的真理和謬誤,事實的合理性和非合理性,是和詩一樣的。”[1]4
把哲學問題復雜化、專門化、精致化,試圖讓哲學問題變得小眾化、非日?;?、非生活化,以至于晦澀不堪,而從事這一工作的某個群體卻在這一過程中沾沾自喜,自以為這才是真正的“以哲學的方式”對待“哲學問題”的正確姿態(tài)。其實,沒有人能夠解釋這樣一種自以為是的想法其自信、自足和自滿的理據,究竟源自何處?而這樣一種自我疏離的思想宗旨,又是為何?在這個意義上,哲學自身的存在就首先是個大問題。杜威在“哲學的在變化中的概念”一文中指出,“人與下等動物不同,因為人保存著他的過去經驗。……是以人類與山野間的獸類不同,他不僅生活在一個物的世界,而且生活在一個符合和象征的世界。一塊石,不只是人撞上去覺得硬的東西,而且是他的先人的一個紀念碑。一堆火,不獨是個能燃燒而溫暖的東西,而且是家庭悠久生活的一個象征,游子久別歸來所向往的歡樂、營養(yǎng)和庇護的永久的泉源的一個標識?!盵1]1
真正的“哲學問題”,是開放式、生成式的。哲學面對的是整個人類生存與生活世界的大全,對此一“大全”提出跨越時空的普遍性解釋,曾經是一個時期哲學家們的共同夢想。哲學之所以不太愿意依照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邏輯,將自己劃分為“古代的”“近代的”“現代的”,甚或“后現代的”,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哲學家看來,真實的“哲學問題”是超越時空的,每一個哲學問題的提出以及解答,都是對整個人類“智識”層面的挑戰(zhàn)。如果一個自稱是哲學家的人某一日放膽宣稱,自己解決并完滿回答了一個哲學問題,而且獲得了“終解”,那么在大多數哲學家看來,這個人要么是對哲學問題一知半解的“半吊子”,要么就是沽名釣譽的“哲學騙子”。面對人類生存與生活世界之人文、價值真理的哲學思考,一個最近的前提和根據,就是思維張力空間的保持。如此,哲學才能夠在于神學、宗教以及科學等的思想博弈中守住自己,成為自己,這個意義上的哲學問題和哲學之思才更具包容性。哲學幾千年的演進史表明,“哲學問題”是“難”的。中西哲學史上,曾經有許多哲學家懷著宏大的抱負和旨趣,試圖依照自己的方式,為“哲學”“哲學問題”尋求一個相對明晰的邊界,試圖讓哲學思考成為某一群體、某一些人的“專利”,這一努力,無一例外均以失敗而告終。人們若成為哲學家的一個最突出的特征,同時也是希望在哲學上有作為的愛護者們之共同的期望,要么能夠從一個新的角度,對以往哲學家所提出的“問題”有新的覺解、詮釋,要么自己“天才式”地獨立發(fā)現、提出了一個新的“哲學問題”,要么確立了一種新的提出和詮釋哲學問題的方式,或者至少發(fā)現某一個所謂“哲學問題”,其實并非真正的哲學問題……
哲學在其“童年時代”,就以“理念”的發(fā)現、發(fā)明、創(chuàng)制、自我詮釋和自我否定等為自己的使命和特質。一種“理念”,就是哲學用以審視自身與對象世界關系的利器。哲學的這種方式,是一種“自我疏離”“自我孤立”的方式,或者說,是哲學的一種“內在性”特質的生成、獲得或保持。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Plato)被公認為是真正意義上“以哲學的方式”,提出、確定和思考真正“哲學問題”的第一人。盡管在柏拉圖以前以及同時代,已經有了包括“哲學之父”泰勒斯(Thales)等關于萬事萬物起源之“始基”“本體”等的追問和思考,以及各不相同的回答方式。20世紀,著名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 Popper)明確指出,“人們可以說,西方的思想,或者是柏拉圖的,或者是反柏拉圖的,在任何時候都不是非柏拉圖的?!庇軐W家阿爾弗雷德·諾爾司·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就曾對此明確表述,“公正地說,關于西方哲學最令人信服的特征就是一系列對于柏拉圖思想的注腳。在哲學領域內,沒有一個問題不能從他的作品中找到一些觀點?!盵2]哲學一直想尋找和確立一種完全屬于“哲學的方式”以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和特異性。被稱之為“近代哲學之父”的法國哲學家勒內·笛卡爾(Rene Descartes),確立了“自我懷疑”式的對待哲學問題的方式。笛卡爾自信地斷言,“阿基米德只要求一個固定的靠得住的點,好把地球從它原來的位置上挪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同樣,如果我有幸找到哪管是一件確切無疑的事,那么我就有權抱遠大的希望了?!敲从惺裁礀|西可以認為是真實的呢?”[3]自此,哲學問題獲得了新的性質和內涵。依笛卡爾之見,真正的哲學問題可以歸結為對“什么是真實存在的?”的質疑和追問。笛卡爾以他所創(chuàng)立的自我懷疑論的方法,試題通過消解“上帝存在”并提出“靈魂不滅”,將這一問題的答案指認為,“我思故我在”。后來德國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將此視為“先驗實在論”或“經驗觀念論”。笛卡爾認為,“我馬上就注意到:既然我因此寧愿認為一切都是假的,那么,我那樣想的時候,那個在想的我就必然應當是個東西。我發(fā)現,‘我思故我在’這條真理是十分確實的、十分可靠的,懷疑派的任何一條最狂妄的假定都不能使它發(fā)生動搖,所以我毫不猶豫地予以采納,作為我所尋求的那種哲學的第一原理?!盵4]
其實,迄今為止,哲學都不知道究竟以何種方式才能夠走進自身,呈現自身?;蛘哒f,哲學究竟在什么意義上、在何種程度上才成為“哲學”?!暗聡诺湔軐W之集大成者”的格奧爾格·威廉·弗里德里?!ず诟駹?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盡管將哲學的對象確定為無所不包、無所不在的宇宙大全和“絕對精神”等,并明確宣布,哲學的思維方式只有一種,那就是“反思”,但也沒有“終止”人類理智關于哲學問題思考的努力。在《小邏輯》(導言)中,黑格爾清晰地論述了自己對于“哲學”的具有時代高度的堪稱經典的理解,“哲學可以定義為對于事物的思維著的考察?!酥詾槿?全憑他的思維在起作用。不過哲學乃是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在這種思維方式中,思維成為認識,成為把握對象的概念式的認識。所以哲學思維無論與一般思維如何相同,但總是與活動于人類一切行為里的思維,與使人類的一切活動具有人性的思維有了區(qū)別。這種區(qū)別又與這一事實相聯(lián)系,即: 屬于思維、表現人性的意識內容,每每首先不借思想的形式以出現,而是作為情感、直觀或表象等形式而出現?!@些形式必須與作為形式的思維本身區(qū)別開來?!盵5]38顯然,黑格爾區(qū)分了把握事物的兩類形式: 一種是情緒、情感、直觀、印象、欲望、意識等思維的具體形式 ( “表象活動”);另一種是使所有這些表象活動得以可能的 “作為形式的思維本身”,屬于后者的哲學 “以思想、范疇,或更確切地說,是以概念去代替表象”[5]40。哲學家雖為處于歷史和現實之中的個人,其因能夠以思想、范疇、概念去代替表象而成為特殊的個人,他們能夠意識到其從屬于 “那唯一的普遍的精神,這普遍精神就是他的實質和本質……這同一的普遍精神就是哲學要用思維去加以把握的。哲學就是這普遍精神對它自身的思維,因此也就是它的確定的實質和內容”[6]??梢?哲學家的特殊性恰恰在于超越了歷史之中的特殊和表象而與普遍的絕對精神發(fā)生某種關聯(lián)。
“哲學問題”的本質和魅力,以及一代代哲學從業(yè)者之所以堅持不懈,從未放棄對“哲學問題”的尋索、認知和勘定,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哲學本質上是面向對象世界、人類的活動以及人類的生存與生活世界,而不斷開放的,永遠處于“生成態(tài)”的。從古到今,在全世界范圍內,單單被所謂哲學家、哲學圈所公認的,并且已經寫進各種不同哲學史中的哲學家就有幾百個,并且在不同歷史時代,從事哲學思考、哲學研究的愛好者、學者和不同水平的從業(yè)者,業(yè)已給出了許多關于哲學的思考。人們進入思想史的領域,用心閱讀和體味一些個性鮮明的哲學家的著作,一個突出的感受就是,任何一個時代的哲學家,其實對于哲學的“問題”,對于哲學的存在方式以及哲學對于其所面臨問題的回應方式,都不太滿意。其共同的實質性特點在于,越來越感受到“哲學的方式”其實越來越遠離哲學,而哲學的存在資質,已經是一個充滿太多非確定性的大可懷疑的問題。哲學之存在所以可能,在于這一群體堅信,無論什么時候,一定會有某種哲學,一定會有屬于哲學自己的專門問題。同時,作為一種不可否認的觀念史事實,哲學也確實形成了自己對于宇宙、文化、人生之個性鮮明的解釋方式。一部哲學史,就是哲學自己自主地發(fā)現、提出、甄別、認定“哲學問題”的歷史。但是,當人們苦苦求索這些問題的答案,而百思不得其解或者有多個不同解釋結果的時候,人類理智開始迷惑——哲學真的有“哲學家”們所提出、所關注的那么多問題嗎?有那么多屬于哲學的問題?哲學有無必要為那么多的問題費心操勞嗎?在人類思想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曾經的嚴肅的哲學問題,已經被證明是屬于某一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的問題,早已有了答案。
英國哲學家和政治思想家,20世紀最著名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一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對哲學問題何以可能的辯護,其實也沒有超出舊的哲學思維的范圍,其方式更無多少新意可言。以賽亞·伯林指出,“……哲學問題本身就是十分有趣的,但對于那些不這么認為的人呢?可以指出的是,哲學所處理的往往是許多高尚信念的前提假設,不是人們喜歡刨根問底的那類事。有時候人們并不是真的希望這些假設被過多檢驗,如果非得去考察自己的信念的基礎,他們會感到很不自在。但實際上,這些大量常識信念所依賴的前提假設,恰好就是哲學分析的重點。事實證明它們遠不是乍看之下的那樣明確簡單,而哲學家們通過對這些問題進行檢驗,教授人們關于自我的知識,有時以非常有啟發(fā)性的方式向人們解釋人們相信什么和為什么相信它。”[7]人類思想所確定的哲學的方式,并非越來越離人們所期望的哲學越近,而是越來越遠。哲學史上,一種幾乎成為定見到觀點是,哲學有自己區(qū)別于其他學科的抽象程度最高、最具普遍性的獨特的概念、思維和體系性邏輯,正是由于這一點,使得哲學從根本上優(yōu)越于其他的學科。不僅如此,哲學所提供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智慧,對于其他學科具有重要的支撐性理據和指導性意義。進入人類思想文化史,進入制度生活史,進入文明演進史,我們不禁要問,古今中西各種不同形態(tài)的哲學觀念、思想和理論向人類究竟提供了多少具有普遍意義的智識論指導,從而引領著文明人類前行的方向?現實的人類歷史和實踐中,依照哲學的智慧去指導生活,對于一個現代人究竟意味著什么?能給現代人帶來什么別樣的東西?
沒有人否認,從古到今,就觀念、理論和思想的形式而言,哲學并非人類思維的全部,哲學也不可能取代甚或替代人類思維的其他形式成為話語至尊。使人類的生存與生活成為可能的,還有包括科學、藝術、文學、經濟、政治、法律等等多個門類。不僅如此,哲學也從來沒有在歷史上的某一個時代取得支配性和主導性地位。懷特海曾就“……究竟是什么構成了某種特殊學說的哲學特征”這一問題發(fā)問,即“什么是一種學說成為哲學的?沒有一個真理比其他真理更多或更少哲學的特性,即使其所有的無限意義都被徹底理解了。追求哲學是一種拒絕全知全能愛好”,以及“哲學是一種針對由于無知而接受的學說的心靈態(tài)度?!驘o知而接受’(ignorantly entertained)一詞的意思是:一種學說就其余之相關的環(huán)境的無限性而言,其全部涵義沒有被理解。哲學態(tài)度是一種堅決的嘗試,以擴大對每一個逐漸成為我們當前意識的概念之應用范圍的理解”[8]151。當然,哲學的言說和表達范式,就思維的穿透力以及思想對于對象化現實表征的深刻度而言,已經哲學家群體以及以外的群體所認可,并日益成為人類思想文化的一種最為強大的力量。現代人類除非可以尋找和確定一種全新的替代品,否則誰也無法阻止哲學以這樣的方式存在。當然,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方式會將哲學引向何處??梢?問題的關鍵不是如何言說,不在于哲學如何存在,其更深刻的關切,是我們稱之為哲學的這種獨特的思維形態(tài),以何種方式,在什么意義上,回應了人類生存和文化的難題,有效地提升了人類生存的境界。
在哲學發(fā)展史上,由于制度及其背后的政治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等的差異和沖突,即使同一個哲學觀念和主張,在被主觀性地“現實化”并成為人們不得不接受的生活化事實以后,出于各種目的,一個被證明是先進的理論,也可能被由某種先入為主的既定的思想觀念建構的現實所污染和誤解。人類在歷史發(fā)展的不同階段,這樣的事例不僅比比皆是,而且多數情況下,攝于各種強大的威權等因素的存在,人類理智往往無能為力,只能聽之任之。高明的哲學家們其實早已發(fā)現了這一事實,并以自己認為合理的方式,對此做出了這樣、那樣的修正和糾偏?!叭绻覀兂姓J哲學,過去表面上是研究終極的實在,骨子里卻想保存社會的傳統(tǒng)中所包含的寶貴精粹,如果我們承認哲學是起于社會的目的的沖突和世襲的制度與同時代的不兩立的傾向是斗爭,那么我們就可以明白將來的哲學的任務則在于闡明人們關于他們自己時代的社會的和道德的斗爭的諸見解。它的目的是要成為盡人力所能及以及處置這些斗爭的一個機關。當它締構在形而上的尊榮地位時,或許是荒謬而非實在的,但當它與社會的信念和社會的理想的斗爭結合起來,意義就非常重大。哲學如能舍棄關于終極的絕對的實在的研究的和無聊的獨占,將在推動人類的道德力的啟發(fā)中,和人類想獲得更為條理、更為明哲的幸福所抱熱望的助成中,取得補償?!盵1]14
“辯證理性”是法國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存在主義哲學家讓-保羅·薩特(Jean-Panl Sartre)提出來的?!皯撛试S辯證理性批判作為一種自由的自我批判而建立基礎和獲得發(fā)展,同時也應將它看作一場歷史的運動和認識的運動。這正是迄今為止尚未完成的任務:辯證理性被重重幽閉在教條主義之中。”薩特提出并使用了“辯證理性”,旨在維護辯證法的正當性地位,但其結果,其關于“一個人既然處于這個世界中,為一種來自于一切事物的絕對運動所滲透,他又怎能具備既明確自身又明確真理的意識”這一難題實質未曾給出有效的解決(1)Sartre J P, 1963, The Problem of Method, trans by H E Barnes, Methuen & Co Ltd.1976, Critique of Dialectical Reason, trans by Sheridan-Smith, NLB, p21, p30。。同樣,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存在主義盛行年代,與薩特齊名,明確提出了作為真正辯證法之唯一對象和問題的“處境”的至關重要性。以其之見,“處境”所表征和指稱著的,乃是主體自身之絕對的有限性,將被正確地理解了主體放回到客觀世界,是辯證法獲得合法性出場身份的邏輯前提?!罢J識和行動是一個單一實在的兩極。我們與歷史的關系因而不僅僅是一種知性關系,一種旁觀者與場景的關系……歷史是一個奇怪的客體:在其中,我們自身就是客體;我們不可替代的生命,我們的原始的自由在如今已經被預示、被牽連、已經成為過去了?!?2)Merleau-Ponty M, 1973, Adventures ofthe Dialectic,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p11。人的存在連接著過去、現在和未來,人既是歷史存在和自己活動的主體,同時又是自己理論觀照和實踐活動必須直面和改造的客體,屬于人的能動性、主動性——自由,從來都不是一種確定性,毋寧是一種生成、展開著的關系性質態(tài)。
人是一種自我否定的存在。人類有文明史以來的思想史、文化史,其實就是圍繞此一主題而得以展開的?!白晕曳穸ā睒嫵扇祟惿娴木薮髲埩?造就了無與倫比、無比豐富燦爛的人類歷史、制度、文化和生活的復雜形貌,加劇了人的自我分裂。人類從不安分,也永遠不會安生,而是處于無休止的“折騰”之中。希臘神話中孕育著西方思想文化之顯性特質的自我否定的傾向,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Hesiod)的《神譜》更是包含著將自我否定視為動力的進步的萌芽,由此,神系延續(xù)和發(fā)展的契機不過是對自我否定的注腳而言。神話不僅如此,哲學亦復如是。自我否定構成整個西方哲學之一以貫之的主題性邏輯,對理智的宏偉大廈的建構和自我摧毀,對真理的無與倫比的篤信與堅定的懷疑,從哲學對象曾經的無所不思到對象的消失,從“人是萬物的尺度”到“人死了”的斷語,以及“沉思的生活是最高尚、幸福的生活”到思之不透所帶來的深深痛苦和苦惱……西方哲學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自我否定史,即建立一座宏偉的大廈,然后把它炸毀,只剩下一些斷瓦殘垣,一些“灰燼”;起初以“追求真理”為目標,最終不過得出“真理不存在”的結論;起初號稱哲學總攬一切學問,最后卻驚呼“哲學失去了研究對象”;起初希臘人因為哲學而高傲地將人視為“為萬物立法者”,后人卻哀嘆“人死了”;起初哲學意味著幸福,最終卻只是痛苦。這是邏輯的自我否定。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黑格爾所持的“理性”概念,同樣蘊涵著“自我否定”的內容。黑格爾認為,“哲學的要素是那種產生其自己的環(huán)節(jié)并經歷這些環(huán)節(jié)的運動過程;而這全部運動就構成著肯定的東西及其真理。因此,肯定的東西的真理本身也同樣包含著否定的東西, 即也包含著那種就其為可舍棄的東西而言應該被稱之為虛假的東西。正在消失的東西本身勿寧應該被視為本質的東西,而不應該視之為從真實的東西上割除下來而棄置于另外我們根本不知其為何處的一種固定不變的東西;同樣,也不應該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視為是在另外一邊靜止不動的、僵死的肯定的東西?!盵9]德裔美籍哲學家和社會理論家,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對黑格爾的這一觀點深表贊同,認為“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宣稱的‘觀念與現實的溶解’,包含著一個決定性的因素,這個因素表明了不僅僅是溶解?!斦軐W系統(tǒng)地闡述了理性實現了的世界的觀點時,哲學已達到了它的頂點。如果在那點上現實包含著使理性在事實中客體化的必然條件,那么,思想能夠終止其本質與理想的聯(lián)系?,F在真理需要實際的歷史的實踐來實現自身。由于理想的放棄,哲學放棄了它的批判使命并且過渡到另一種使命。哲學最后的終極,同時也就是哲學的讓位”[10]。
自我否定表征著永遠不自我滿足、不自我滿意的人性本真,預示著人類人格非同一性本質的永恒在場。道理在于,人類的哲學思維從來就不是在“真空”中進行的。盡管古今中西,大部分的哲學觀念、哲學形態(tài)以及哲學家群體盡管都以追求和崇尚“純粹”,試圖讓思想進入澄明態(tài),獲得思想自身之應有的自明性和真理性為己任,而理性的自我否定,就是哲學觀念自身自我提純、自我淬煉的一種獨有的方式。哲學正是在這種不斷的自我否定中,一步步逼近真理,而且理性的自我否定,并非人類思想的矯情。這種思想自身所發(fā)生的持續(xù)的革命性的自我否定行為背后,實質是人類對于自己過往的、既有的歷史、制度、文化觀念,以及與此相關的生存與生活形態(tài)之并不如意狀態(tài)的自我審視和自我批判的表現。這種意義上的“自我否定”,其所實現和推動的,不只是思想的自我進階,而是人類生存境界的漸進提升。哲學思維、哲學問題之所以能夠經歷數不清“劫難”而沒有消失,其根本的理由就在于,哲學從來不宣稱自己能夠或者已經達到了某種“圓滿”,實現了某種預期和“圓融”,可以用“對自己勇不滿意”來形容哲學的存在狀態(tài)和志向。正是哲學具有的這種志向,構成其自身生生不息的發(fā)展動力。
從哲學與現實之間復雜的關系場域來看,任何一個時代的哲學之思,從其對于歷史和現實非態(tài)度來看,其從來沒有在真正意義上實質性地與現實隔絕,或者完全地抽身事外,置身物外而獨善其身。如何有哪一個哲學家或者哪一個學派的哲學敢于宣稱自己的這種存在方式,那么它就離消亡不遠了。哲學一開始就面臨著,人自身以及人的活動所生成、所確立的對象化世界的諸多悖論和沖突現實,哲學理論在對這些難題和困境的回應中精疲力盡。盡管如此,哲學從來沒有退縮和放棄;哲學是人類智力、理論活動的最卓越的智慧好產物;哲學的本質和內在動力,當然也是哲學思維之最大魅力,同樣是自我否定。一部哲學發(fā)展史,就是一群思想的傻子,不懈地詮釋“哲學是不可能的”這一論斷和命題的歷史?!罢軐W之不可能”并非慣常所認為的那樣,是哲學家因為對象、主題的不確定以及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時代的哲學家,對于這種對象和主題之各不相同的詮釋方式的完全不同的理解沖突,導致結果的不了了之的“矯情”。相反,“自我否定”是一件異常嚴肅的事情,哲學家從來不認為在這個問題上可以視為兒戲。人類自有哲學意識以來,在幾千年的發(fā)展歷程中,哲學家已經以哲學的方式告訴世人,長期以來,一直被“哲學家”們指認為“哲學”的哪個東西,其真實性,業(yè)已變得很值得懷疑。因為當今世界,幾乎沒有一個哲學家可以非常清晰、非常準確、非常自信地告訴我們,在現代人的思維和精神世界中,我們這個時代真正的、真實的“哲學問題”,以及我們對待古老的曾經是人類思想文化盛事的哲學的恰如其分的方式究竟應該是什么? 或者說,有那么多的哲學門類,有那么多過完的、當下的以及將來可能還會產生的一代又一代哲學的從業(yè)者們,他們關于對象世界、關于我們自己、關于歷史、文化、關于人類文明等,給出了那么多的有別于其他學科的睿智卓識,難道不是在說哲學嗎?答案是否定的。理由在于,他們只是被哲學被動地選擇,只是依照自己對于哲學的認知和理解,說出了自己心目中的那一個哲學的特殊理念,至于說哲學是否被說出了,其實依然是一個問題?,F在的問題是,既然哲學本身是如此無聊、無趣、無解的東西,談論哲學甚至都找不到一種令人滿意的方式,那么,哲學的存在還有必要嗎?或者退一步說,哲學的這種思想和理論方式還能存續(xù)多長時間?進一步說,如果哲學真的消失了,人類能否找到一種更為高明、更具有優(yōu)越性、更深刻性的新的替代性方式?現今的哲學家們能否以前瞻性思維為人類描述一下,沒有了哲學,世界將會是什么樣子?其實,可以肯定地說,世界沒有了哲學,依然如此。
觀念史、文化史、思想史以及哲學史的事實是,在歷史上和現實中,哲學從來就沒有實現馬克思意義上的“掌握群眾”,也從來就沒有完全“抓住事物的本質”,更沒有真正地通過理論的方式成為客觀的實在的“物質力量”。哲學其實一直是“小眾”的事情,既可以被不恰當地通俗化、世俗化,也為了證明自己在場,從來就沒有放棄過求生的努力。以西方哲學為例,古代本體論、中世紀基督教哲學、近代認識論、現代分析哲學、現象學、解釋學、語言哲學,等等,都是哲學為自己求得合法性、正當性生存權利的一種體現。至于說這些努力在各種意義上挽救、拯救了哲學,為其提供了新的契機和生機,其實很難有一種自圓其說的理據。理由在于,“任何一種哲學‘世界觀’,都在想要根據其對人類生存普遍問題的某一種解決方案來指導我們的生活。但欲要解決普遍問題,我們卻既缺乏力量,也沒有手段,因此,我們的所有的道德結論,或多或少……,是任意的,它們只能證明我們的偏見——如果我們生來膽怯的話或是證明我們的稟性和趣味——如果我們習慣于信任自己的話。”[11]81
哲學是關于人類生存的思想正當性表達。哲學不是在人類生存與生活世界的真空中存在的,現實的歷史世界和實踐活動中所發(fā)生的一切,或酷烈、或美好,都必然或直接、或間接地會特定時代的哲學思維和話語中得以體現。第一次意識到哲學的這一悲壯性格和崇高性特質的,是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黑格爾。黑格爾將錯綜復雜的人類歷史全部歸結為普遍精神的自我演進史,并將其指認為構成哲學之為哲學的東西。依黑格爾之見,真正的、真實的哲學不是別的,其所表征的,就是“絕對精神”(客觀精神、絕對理念)在歷史中并通過歷史,不斷自我否定、自我揚棄的前進上升的過程中,自我實現的對自身的思維的把握而已,“自古到今努力的目標,也就是茫茫大地上千秋萬歲一切犧牲的祭壇,只有這一個目的不斷在實現和完成它自己: 在終古不斷的各種事態(tài)的變化中,它是唯一不變化的事態(tài)和滲透這些事態(tài)真實有效的原則。這個最后的目的,便是上帝對于世界的目的?!盵12]
在哲學發(fā)展史上,其謀取觀念和現實的和解,抑或在二者之間保持一種必要的張力,讓真正的思想找到其棲身之處,一直是哲學生存的難題之所在。這一問題源于哲學的發(fā)端處,構成哲學自身發(fā)展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內生動力。對這一問題的實質,黑格爾給出了最為精準的判別和界定,“哲學的任務在于理解存在的東西,因為存在的東西就是理性。就個人來說,每個人都是他時代的產兒。哲學也是這樣,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妄想一種哲學可以超出它那個時代,這與妄想個人可以跳出他的時代,跳出羅陀斯島,是同樣愚蠢的。如果它的理論確實超越時代,而建設一個如其所應然的世界,那么這種世界誠然是存在的,但只存在于他的私見中,私見是一種不結實的要素,在其中人們可以隨意想象任何東西?!盵13]由此可見,黑格爾在反思批判以往純粹理性哲學之“非歷史性”弊端的基礎上,旨在重新厘定哲學與“現實”之間的關系,還“思想的客觀性”問題以本來面目,并堅持認為,“思想不單純是我們的思想,而且同時也是事物和對象本身的自在東西?!盵14]
哲學的發(fā)展過程,伴隨著對于“真正的哲學問題”的發(fā)現與甄別過程,這一過程中哲學家充滿迷惑、困頓和焦慮。因為哲學家們發(fā)現,真正的哲學問題其實一直都在那,根本不因人類的生存與生活方式甚或人的命運的改變而改變。改變的,其實不過是不同歷史時代人們對待、理解和表達哲學問題的方式。哲學家們費勁心力、絞盡腦汁的一切努力,不過是一種愈來愈精致的“修辭學”功夫。“想要理解人、生活和世界的企圖,妨礙著我們認識所有的這一切。因為‘認識’和‘理解’是兩個概念,它們的意義非但不相等,反而是直接相反的,盡管人們通常認為它們的意義相近,有時甚至差不多用作同義詞。當我們得以把一種新現象與另外一種已知的現象聯(lián)系起來時,我們便認為自己已經理解它們了。而由于我們的理性追求的是理解世界,所以,許多不能納入當代世界觀范圍以內的事物,我們拒絕去認識?!盵11]93哲學自我折磨、自己和自己較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的情狀或許意味著,哲學其實只是人類命運的片段性的有限回想而已。人類曾經寄于哲學的期望太多、太高,作為哲學思維主體的人,自始至終都在生存和思想的情景之中,深嵌其中,從來都沒有也不可能實現實質性意義的斷然抽離;即如此,也就不要希望哲學能夠給出多少具有終極性意義的答案。哲學對于宇宙人生問題的回應的深刻程度,決定了哲學自己被現實所認可和接受以及自我實現的程度。為了改變哲學思維這種窘境,哲學經常被與宗教聯(lián)系并并列起來,盡管宗教一直認為自己高于哲學。
英國哲學家伯特蘭·阿瑟·威廉·羅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指出,“在柏拉圖、圣·奧古斯丁、托馬斯·阿奎那、笛卡爾、斯賓諾莎和康德的身上都有著一種宗教與推理的密切交織,一種道德的追求與對于不具時間性的事物指邏輯的崇拜的密切交織;這是從畢達哥拉斯而來的,并使得歐洲的理智化了的神學與亞洲的更為直截了當的神秘主義區(qū)別開來。”[15]相較于宗教的終極性追問,哲學身上有太多的世俗的味道。真實的宗教是“出世間”的,而哲學無論在何種意義上多么抽象,總是與人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例如,一個人成為一個哲學家,與做一個虔誠的宗教信徒,二者有著極大的不同。盡管在歷史上個現實中,這兩重身份有時可以在一個人身上同時體現。哲學關聯(lián)著人類生存發(fā)展和命運的一切。人的生存是殘缺態(tài)、非完滿的,但人始終不甘于此種狀態(tài),而是費盡心機,為這種非圓融性做邏輯上的圓融性論證。既然如此,哲學的言說或宏達敘事、或洞悉精微,總有一種令人敬畏的勇氣在其中。懷特海對此表達了自己的識見,“哲學的用處就在于使闡明社會系統(tǒng)的基本觀念保持一種活潑而新鮮的特性。哲學要倒轉那些正在朝向死氣沉沉的老生常態(tài)緩慢退化的廣為接受的觀念。哲學是神秘的——因為神秘主義就是洞幽燭微,對尚未澄明者的直接洞見。但哲學的目標是使神秘主義理性化;它不是通過解釋而消除神秘主義,而是通過引入新鮮的言語特性,進行理性的協(xié)調?!薄罢軐W與詩同源。二者都尋求對終極的善的感受——我們稱之為文明?!盵8]154
哲學的千般窘境,其實非哲學全部根源于自身,究其根底,人自身的生存、活動、制度以及文化價值困境的折射而已。哲學不過是被人選擇的替罪羊意義上的“載體”,人類所有生存、制度化問題的緩沖器意義上的蓄水池。人類對于自己深感痛苦,但又解決無道、無望境地的一種自我辯護而已。羅素認為,“一般人的眼中,哲學是高高在上、遠離大眾、遠離社會生活的,這是不正常的。造成這種不正常的原因有許多,既有人們的誤解,認為哲學思想過于艱深;也有從事哲學工作的人把哲學本身哲學化了。不錯,在現代社會中,哲學像其他專業(yè)學科一樣,也是一門學科,需要專門的人才去研究。但是,哲學與其他專業(yè)學科又有所不同,它與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密切相關,因為哲學乃是廣義的人生哲學。”[16]哲學太有限了,根本無法在全面性意義上全景呈現人的歷史性生存的一切。在此意義上,哲學盡管曾經將自己標榜為某種“人學”,但永遠成為不了“人學”。既如此,哲學無論做出多少種或者多大程度的努力,都注定是一種偉大的悲劇性的事業(yè),而且既是悲劇,就具備了屬于悲劇的一切性格和精神氣質。誠如我國著名文學家、思想家魯迅先生所言,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3)出自魯迅雜文《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如此看來,一部哲學史,其所上演、所展開和思考的,不過是人類文明、人類歷史發(fā)展、人類自己命運之悲喜交加的自我詮釋、自我辯護而已。在精神氣質類型上,哲學堪稱是“明知不可而為之的”勇者的事業(yè)。當代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不無擔憂地指出,“有理由擔心,我們的時代也在拒斥生活在這個師大的哲學家,哲學只得再一次高處云中。因為哲學研究就是去尋求,就意味著某些東西等待我們去看,等待我們去談。然而,我們今天幾乎不尋求。我們‘重新回到’這種或那種傳統(tǒng),我們‘捍衛(wèi)’傳統(tǒng)。我們的確信較少建立在被洞見到的價值或真理的基礎之上,更多建立在我們不情愿的缺陷與錯誤基礎之上?!盵17]或許有觀點指出,提出人是一種自我否定的存在的觀點,以及哲學的本質是自我否定,就思維層級和境界而言,并沒有超出以往哲學的觀念;另有一種極致的說法,認為哲學存在一天,就表明人類生存的根本性問題依然存在。人類生存的根本性問題——生而為人,究竟意味著什么,以及與此相關的人之所作所為背后的真實意蘊和確切所指究竟是什么,人為何要選擇今天這樣的如此這般的生存方式,而不是另外一種選擇?人類目前的文明能夠確保人類自詡的自由自覺本質的自我證成嗎?……所有這些關涉人類未來和人生命運的深刻論題,其實迄今為止沒有一個哲學家給出過真正的令人信服的答案。人類關于自己生存合理性、合法性和正當性的理據,其實還沒有找到,其實還沒有成為文明的主題。羅素指出,“我的目的是要揭示,哲學乃是社會生活與政治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并不是卓越的個人所做出的孤立的思考,而是曾經有各種體系盛行過的各種社會性格的產物與成因。”[18]這一目的就要求我們對于一般的歷史的敘述,比通常的哲學家所做的要多。他關心權利、經濟、欲望等的基礎性作用。他說,“在人類無限的欲望中,居首位的是權力欲和榮譽欲。”[19]
誕生于19世紀的卡爾·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的哲學,其思維、風格、立場、品質和境界等,堪稱經典和典范。馬克思的時代,經歷了啟蒙300年資產階級市民社會自由意志成功地自我確證對歷史,一代思想家深刻意識到了理論和實踐之間愈來愈拉大的鴻溝,意識到即使是具有超前性的理論洞見,但是在遭遇個人利益至上的現實中,回天乏力之尷尬窘境。馬克思指出,這是一個“觀念”和“現實”之間的合理關系被扭曲和主觀地顛倒了的時代。因為,即使在這種文明新境遇中,像黑格爾這樣的哲學家竟依然固執(zhí)地堅持以抽象的辯證邏輯的方式,試圖將整個對象世界、整個人類歷史的發(fā)展過程,將整個人類的生存與生活實踐本身,全部納入到“絕對理念”的自我運動之中,并以此寄希望以一種以“大全”形態(tài)出現的新的哲學,實現理論與已經完全分裂了的資產階級社會人類現實。對此,我們從馬克思批判黑格爾《法哲學》中的基本立場的一段論述足以說明問題?!艾F實性沒有被說成是這種現實性本身,而被說成是某種其他的現實性。普通經驗沒有把它本身的精神,而是把異己的精神作為精神;另一方面,現實的觀念沒有把從自身中發(fā)展起來的現實,而是把普通經驗作為定在?!盵20]梅洛·龐蒂對黑格爾的做法頗不以為然,“通過把哲學看作是對歷史經驗,把歷史看作是哲學的生成,黑格爾已經將它們視為同一的。然而,沖突只不過是被掩飾起來了,哲學在黑格爾看來仍然是絕對知識、體系、整體,而哲學家所講的歷史嚴肅地說并不是歷史,也即人們所做的某種事情,它是普遍的、無所不包的,完成的,已死的歷史。相反地,作為純粹事實或事件的歷史,將每一種撕裂體系的內部運動引入到了它被融入其中的體系中。”[17]31“作為對黑格爾的批評,馬克思的新穎之處因此不是把人類生產力確定為歷史的動力,并把哲學看作是對歷史運動的反映,而是拋棄了哲學家借以將系統(tǒng)悄悄塞進歷史以便隨后在那里發(fā)現它,并且在他似乎要拋棄它的環(huán)節(jié)來重新肯定其無所不能的狡計?!R克思本人發(fā)現了內在于人類生活之中的歷史合理性,對于他來說,歷史不僅僅是哲學根據合理性來賦予其生存權的事實或真實的秩序,它是一切意義尤其是概念的或哲學的意義合法性地被構成的場所。馬克思所謂實踐(Praxis),乃是在種種活動中——人借助這些活動來組織他與自然、與他人的關系——的交織中自發(fā)地呈現出來的意義。它在一開始并不受到普遍或總體歷史的觀念的引導?!盵17]32
正因此,馬克思喊出了“真正的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的口號,主張“舊唯物主義的立足點是‘市民社會’,而新唯物主義的立足點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21]。馬克思的這一論斷,是新哲學噴薄欲出的時代宣言,既宣布了舊的形而上學的“終結”,也宣告了一種旨在從根本上改變舊有的世界秩序的實踐的、歷史的價值人學的出場。這一哲學的問題具有革命性和前瞻性,那就是,面對資本邏輯的猖獗和肆虐,面對無以復加的資產階級意志對于全社會意志的顛覆性取代,面對被殘酷剝奪了基本生存權利的廣大勞苦大眾,哲學如何以實踐的改變世界的新姿態(tài)出場并獲得新的確當性,以何種方式體現人力文明的新精神,都需要給出新的回答?!拔覀兘裉焖幍臅r代被稱為全球化時代,因此,不管是個體,還是共同體,都生活在全球化處境下。簡單地說,在全球化語境下,哲學與人文領域需要追問的一個根本問題是:人類個體是否有超越民族、歷史與宗教的普遍身份?與此相應,作為個體組成的共同體是否應承擔超越民族與宗教的普遍使命?如果有,這一身份是什么?這個使命又是什么?不管這個身份是什么,它雖然超越了民族、歷史與宗教,但是,它又必須構成了這些身份的前提,或者說,它必須使人擁有這些身份成為可能。這個問題是哲學與人文領域在全球化過程中需要加以回應的最基礎的問題?!盵22]現在看來,我們基于某種特定的思想立場,不難發(fā)現,人類文明的實然性以及應然性主題,可能不是哲學或者從來都不是哲學的。但是,哲學卻不自量力地始終力圖站在人類文明的風口浪尖和潮頭,不斷地被動回應生存難題?;蛟S,獲得對于這一問題的自覺,才是哲學重新開始的關鍵和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