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兵
馬克思的《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是他實現(xiàn)第二個偉大理論發(fā)現(xiàn)——剩余價值理論——的重要經濟學論著,也是一部內嵌豐富方法論變革的哲學論著。應該說,《大綱》呈現(xiàn)出的全新經濟學思想實驗,爆燃起馬克思認識中的多重革命火焰。在這里,馬克思只有進入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的歷史現(xiàn)象學,才能揭示發(fā)生在經濟的社會賦型中這種特殊的商品現(xiàn)象背后的價值關系異化為貨幣的本質。然而,這還只是走向資產階級經濟負熵構式中復雜經濟物相化①物相化,這是我在本次研究中從馬克思思想中提煉出的新概念。物相一詞,我在《回到馬克思》中已經使用。在物理和化學等科學研究中,phase又稱物態(tài),一般指物質分子的聚集狀態(tài),是實物存在的形式。實物通常以固態(tài)、液態(tài)和氣態(tài)三種聚集狀態(tài)存在,在特定條件下又會出等離子態(tài)、超導態(tài)、超流態(tài)等物相。但我設定的物相化中的“相”卻不僅僅是物態(tài)之意,而兼有實現(xiàn)出來的主體性愛多斯(eidos,共相)之意。因為黑格爾、馬克思思想構境中的一般物相化,總是指一定的主體目的(藍圖)和理念對象性地實現(xiàn)于對象的用在性改變之中,這是看起來現(xiàn)成事物對象的消逝性緣起。因為日本學界在日譯馬克思的事物化(Versachlichung)概念時,通用了“物象化”一詞,而中文中與意象相對的物象概念本身帶有某種主觀顯象的痕跡,所以,用物相概念可以更好地表達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透視的用在性實存對象。馬克思在自己晚期經濟學文本中的歷史唯物主義討論中,經常使用materialisirt(物相化)一詞來表達實踐活動、生產勞動活動(愛多斯)在塑形對象效用中在物質實在中的消隱[1](P221)[2](P47)。當然,人歷史地實現(xiàn)自身的主體物相化、人創(chuàng)造出不同歷史時間質性的社會共同體組織的社會物相化、工業(yè)生產中機器化大生產中的科技物相化和商品市場經濟場境中,整體盲目無相化的經濟返熵和反愛多斯(eidos)經濟物相化是更難理解的。關系場境異化的開始。馬克思突然發(fā)現(xiàn),更深的客觀經濟關系異化還表現(xiàn)為金錢異化為支配世界的權力。這種異化與社會總體層面上的事物化顛倒,才是一同塑形資產階級社會經濟關系的復雜物相化編碼和構序偽境,這是歷史現(xiàn)象學所面對的經濟物相化關系場境存在論建構的最關鍵環(huán)節(jié)。從認知視角看,這當然已經是一種新的批判認識論構境層。由此,“我—它”自反性的異化偽境的透視,則成為馬克思科學的批判認識論剝離經濟物相化中異化場境關系的核心內容。這也是科學的批判認識論區(qū)別于歷史認識論的根本異質性。
馬克思在《大綱》“貨幣章”中明確指出,人創(chuàng)造的貨幣畸變?yōu)閯趧咏粨Q關系異化的無形權力。由于貨幣作為商品交換價值的象征,業(yè)已從勞動直接塑形和構序的商品使用價值的交換活動中,歷史性地客觀抽象為同質性的價值等價物,人與人的勞動交換關系也在“此—彼”錯位關系中事物化為可見的事物(金錢)與事物(商品)間的關系。馬克思深刻指認,貨幣本身已是價值關系異化,久而久之,不是它自身的貨幣的到場就開始變味了,因為金錢從商品交換的鏡像尺度、手段慢慢地變成了價值(財富)的一般代表。這里,英鎊還是英鎊,美元還是美元,金錢本身沒有任何改變,可它不再是自身,而是畸變?yōu)樗胸敻坏霓D換器。這是新的“此—彼”關系錯位,也是一種新的不在場的偽在場性:金錢=所有不在場的財富。這是經濟物相化關系場境存在論中發(fā)生的金錢篡位的重要事件和金錢世界確立的根本性構序支點。
在經濟物相化的場境關系賦型和編碼中,隨處到場的金錢已不再僅僅表征沒有在場的勞動交換價值,而就是財富的真實在場,人擁有多少金錢(“此”),就象征著擁有多少財富(“彼”)。在這個異己性的“此—彼”錯位關系中的偽性編碼意義上,金錢比直接的財富更具有在場性,因為它可以換來一切可能到場的財富。馬克思說,現(xiàn)在“貨幣是財富的一般物質代表”[3](P173)(allgemeine materielle Repr?sentant desselben),這在本質上出現(xiàn)了一個可怕的關系場境顛倒,即貨幣從中介性的手段(計算勞動量)變成人們瘋狂追逐的目的(財富),這是人們過去面對全部生活直接需要的生存愛多斯的徹底脫型,現(xiàn)在一切人與物的存在都只有一個愛多斯指向——發(fā)財致富。并且貨幣從效用性的交換工具成為支配性的權力,在現(xiàn)實經濟生活中反過來畸變?yōu)榻y(tǒng)治人的外部力量。在經濟物相化存在論意義上,這將是歷史現(xiàn)象學面對的新一重“此—彼”錯位關系,也是最難破解的關系場境轉換。這是拉康意義上的現(xiàn)實大他者,這也經歷了一個從鏡像他者到象征性符碼的轉換。開始人們對金錢的他性認同緣于貨幣為價值的鏡像關系,而當它畸變?yōu)橐磺胸敻坏南笳鲿r,就成為欲望對象中永無止境的對象a。這是金錢拜物教的深層心理構式。在一定意義上,這可能也是我們手里拿著錢,雖然并不知道它的本質是什么,但只覺得有了它就會有滿足欲望的財富,反正它是越多越好的東西。一些財迷心竅的人會發(fā)瘋般地追逐金錢,這就是我們前面說的金錢愛多斯的偽性編碼本質。它使歷史認識論最終失去了自己的實證性辨識能力,讓位于新的批判認識論透視。馬克思說,恰恰是在這種顛倒的偽境之中,“貨幣從它表現(xiàn)為單純流通手段這樣一種奴仆場境(Gestalt),一躍而成為商品世界中的統(tǒng)治者和上帝(Gott)”[3](P173,中譯文有改動)[4](P146)。這里的Gestalt不是形象,而是經濟物相化過程中一種特定的客觀場境存在。這里出現(xiàn)的Gott(上帝)一語,則讓我們一下子想起了赫斯的《金錢的本質》中的相近話語能指。只是,這并非邏輯推論中的神性能指向異化話語能指的轉換,而就是現(xiàn)實社會關系中出現(xiàn)的質變。原先人們創(chuàng)造出貨幣時,是將其置于可以隨意驅使狀態(tài)的商品交換工具,貨幣在商品交換中的初始到場是馬克思所說的金錢服務于人的“奴仆場境”,可是現(xiàn)在,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奴仆”卻成了無所不能的金錢,金錢的到場業(yè)已畸變?yōu)橐环N不在場的支配性權力的無形在場,由此,金錢也成為經濟王國中萬物的唯一著色,現(xiàn)在,不是人驅使金錢,而是金錢驅使和支配我們,它現(xiàn)在就是私有制下世俗人間的Herrscher und Gott(統(tǒng)治者和上帝)。這是黑格爾說的經濟的“第二自然”對人的最初勝利,之后,這種“第二自然”反過來奴役人的絕對勝利是在資產階級的資本的世界歷史中完成的。我以為,這也會是馬克思第一次科學地說明了人創(chuàng)造的經濟事物反過來奴役人的經濟物役性現(xiàn)象的本質。當我們跪倒在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面前,就是“我—它”自反性和敵我性的貨幣權力異化的偽境。相對于貨幣作為價值關系的異化,這是馬克思在《大綱》中指認的第二種異化現(xiàn)象。在這里,我們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青年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和《穆勒筆記》中關于貨幣異化和宗教隱喻的討論。應該承認,馬克思在這里的觀點會有一種潛意識中的連續(xù)性,莎士比亞和赫斯關于金錢異化的話語影子的確揮之不去。但是,這里馬克思的貨幣權力異化話語,已經是在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歷史現(xiàn)象學和科學的批判認識論構境中重新塑形和構序的重要科學邏輯構件,而不是人本主義sollen(應該)與Sein(是)悖反邏輯中的價值批判話語的簡單“復活”。馬克思后來概括說:
最初在兩極間起中介作用的運動或關系,按照辯證法必然會導致這樣的結果,即這種運動或關系表現(xiàn)為自身的中介,表現(xiàn)為主體,兩極只是這個主體的要素,它揚棄這兩極的獨立的前提,以便通過這兩極的揚棄本身來把自己確立為唯一獨立的東西。在宗教領域內也是這樣,耶穌,即上帝與人之間的中介——兩者之間的單純流通工具——變成了二者的統(tǒng)一體,變成了神人,而且作為神人變得比上帝更重要;圣徒比耶穌更重要;牧師比圣徒更重要。[3](P293)
這是一個在場與不在場關系翻轉的辯證關系,一個客觀社會關系與主體顛倒的辯證關系。在邏輯構式中,這當然是黑格爾《邏輯學》中的基本原則,有與無之間運動的變易、質與量之間轉換的度等中介關系,都是揚棄兩極確立自身為更高一級觀念主體。馬克思想到,相近的話語構式還有基督教文化中的神學構境,其中人與神之間關系的第三者——道成肉身的耶穌的在場,成了“比上帝更重要”的神人。在馬克思這里,貨幣開始只是商品與商品交換的到場中介關系,后來卻變成具有獨立在場性的主體,畸變?yōu)橹湟磺械纳唐肥澜缰械慕y(tǒng)治者和上帝,這個“我—它”自反性關系中的異化偽境也并不僅僅是一種經濟拜物教的主觀構境,而就是現(xiàn)實生活本身中發(fā)生的經濟物相化編碼和構序的客觀存在論偽境。這也意指金錢拜物教的主觀構境,其根據是現(xiàn)實經濟關系本質的客觀反轉和異化。其實這里出現(xiàn)的辯證法正是經濟事物的消極辯證法,或是“第二自然辯證法”。因為在這里,作為社會生活起初基礎的物質生產中主體性的勞動辯證法,顛倒地呈現(xiàn)為商品、貨幣一類經濟事物在流通和生產領域自我運動的客體辯證法,它的規(guī)律是從無序返熵的自發(fā)構序中生成經濟必然性。依我的看法,這種人之外自在運動的“第二自然辯證法”,恰是資產階級那個“自然法”的本質,由此才會出現(xiàn)將資產階級生產關系視作符合人的天然本性,永恒存在的意識形態(tài)幻象。在黑格爾那里,則是從“自然的偶然性”中成生必然性[5](P208)。從認識論上看,金錢拜物教會成為處于商品—市場經濟關系場境中所有人日常生活中塑形和構序經驗且生成知性判斷的重要折射棱鏡。這種貨幣不再是它自身的他性場境異化中的特定關系反轉,在實證性的廣義歷史唯物主義批判構式中,是無法找到對應性的邏輯話語的。所以,馬克思再一次想到了他曾經在人本主義邏輯構式中使用過的異化概念。在《回到馬克思》中我已經說過,這里的異化概念在馬克思經濟學研究中的重新出場,并不是青年馬克思人本學話語的重新復活,因為這里的異化并不是哲學理論邏各斯構式的話語預設,而是資產階級社會現(xiàn)實經濟關系客觀發(fā)生的反轉性顛倒特性所決定的。
如果貨幣作為勞動交換關系的物性結晶是資產階級經濟物相化創(chuàng)制的“第二自然”的基石,那么貨幣權力異化的偽境是越發(fā)難以透視的,它構成了人創(chuàng)造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經濟王國更深的矛盾關系發(fā)端,這也是似自然性的“第二自然辯證法”自發(fā)整合(integration)運動中從“發(fā)財”到拜金主義的內驅力更替(觀念異化中商品拜物教到貨幣拜物教)。在一定意義上,金錢是整個經濟事物辯證法運動中的關鍵性構序因素,因為正是“無腳走天下”的金錢讓商品在全世界流動起來,讓資本關系賦型得以歷史發(fā)生,讓時間和生命節(jié)奏成為賺錢的持續(xù)性(時間就是金錢),讓人的社會歷史辯證法畸變?yōu)榻洕挛锏摹暗诙匀晦q證法”,讓人的生活世界變成資本的世界歷史。當然,這種矛盾關系也將導致以金錢為基礎構序起來的資產階級世界最終消亡。對此,馬克思模仿黑格爾的口氣說,“貨幣在其最后的完成的規(guī)定上,從所有方面來看都表現(xiàn)為自我消滅的矛盾,導致貨幣自身消滅的矛盾”[3](P187)。與格雷、蒲魯東不同,馬克思在這里看到的是貨幣權力異化與資產階級社會本身“自我消滅”的內在關聯(lián),而非改良后的“勞動貨幣”殘存。
必須指出,這里有一個需要特別交代的歷史認識論中的敘事細事,即在馬克思此處的話語構境中,他討論商品、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價值)和貨幣的發(fā)生問題的邏輯背景都是一種理論構境中的假設,比如簡單物物交換到簡單商品交換,再到貨幣的歷史形成,這一切社會經濟關系場境的塑形與構序,社會物相化的歷史性的失形和轉換,都不一定發(fā)生在資產階級社會,但它們卻是我們理解資產階級社會中經濟關系場境的發(fā)生學線索。這一直到價值關系異化為貨幣的現(xiàn)象,也可能是發(fā)生在前資產階級社會之中。因為在東西方的社會歷史中,貨幣出現(xiàn)的時間是十分遠久的。可是,當馬克思論及貨幣成為Herrscher und Gott的權力異化現(xiàn)象時,這也就直接進入對資產階級社會經濟現(xiàn)象的分析了。因為在封建社會中,權貴和地主也都追逐金錢,但在社會總體構式中,宗法關系的政治編碼等級權力是獲得金錢的決定性因素,而當商品生產和市場交換的經濟構式成為主導性的生產關系,才會出現(xiàn)金錢關系編碼成為整個世俗生活的Herrscher und Gott的貨幣權力異化現(xiàn)象。這是資產階級社會經濟負熵構式進程中才會發(fā)生的經濟物相化的歷史現(xiàn)象。我體會,人與人的關系完全事物化為事物與事物的關系,直接生成了資產階級社會經濟物相化的偽境,但這種經濟物相化背后的“金錢—資本”關系奴役人的現(xiàn)象,在歷史現(xiàn)象學構境中只能由敵我性的異化概念才能透視。這一科學的透視,徹底擺脫了人本學話語構式,而基于狹義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這是我們需要認真甄別的。
馬克思認為,在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中,貨幣在商品經濟中元素的位置和關系開始發(fā)生重要的變化:其一是原來作為手段出現(xiàn)的貨幣(交換關系)越來越成為生產的目的。“貨幣內在的特點是:通過否定自己的目的同時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與商品相對立而獨立;由手段變成目的”[3](P100-101)。手段的到場變成在場的目的,這是歷史現(xiàn)象學視域中“第二自然辯證法”的第一重顛倒。其二是交換關系即“貨幣關系”(Geldverh?ltnisse)本身開始異化為人與人的關系中支配性的東西。人的(對象化的抽象)勞動交換關系結晶為物的貨幣,現(xiàn)在成了經濟運作中統(tǒng)治人的真實權力因素。這是歷史現(xiàn)象學面對的經濟物相化關系場境存在論中“第二自然辯證法”的第二重顛倒。這當然就已經是資產階級社會獨有的經濟物相化關系場境了。馬克思這樣分析道:
隨著生產的社會性的增長,貨幣的權力也按同一程度增長,也就是說,交換關系固定為一種對生產者來說是外在的、不依賴于生產者的權力。最初作為促進生產的手段出現(xiàn)的東西,成了一種對生產者來說是異己的關系(fremden Verh?ltni?)。[3](P95)
這里的異己關系是獨有深意的,它直接透視了上述發(fā)生在資產階級社會貨幣關系中的“我—它”自反性關系中雙重顛倒。因為貨幣作為人創(chuàng)造的工具成了人的主人。在這里,我們還可以進行一個比較分析,即同樣是作為勞動技能和工序的客觀抽象(I)并反向對象化為外部物性持存的工具模板(編碼),錘子和鐮刀作為人創(chuàng)造的工具,它們就是它自身,它們的用在性效用會直接實現(xiàn)于勞動活動的重構之中,只是當工具發(fā)展到資產階級生產關系支配機器系統(tǒng)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與勞動主體的異化關系問題;而作為勞動交換關系的客觀抽象(II)且反向物相化的貨幣,從一開始,它的物性實在就不是它自身,而只是在Anderssein(他性存在)的verschwindend darstellt(正在消逝的東西)上象征無法直接在場的勞動交換關系場境,所以貨幣從一開始就是勞動關系的異化(價值),后來進一步發(fā)展為金錢權力異化和資本關系異化。在廣義歷史唯物主義的客觀尺度中,這是很難描述的奇怪的關系顛倒,馬克思想到,這當然是歷史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客觀關系異化。這里并不存在任何人本主義的本真性的價值懸設,貨幣最先作為商品交換的尺度和工具不是凝固化的理想化的“應該”,它作為一般價值等價物出現(xiàn)在商品交換活動中,是客觀現(xiàn)實中真實發(fā)生的經濟關系賦型;而現(xiàn)在,隨著生產社會化的發(fā)展,它慢慢地在資產階級社會中從為人服務的手段變成目的,從人自身的商品交換關系變成支配人的權力,人通過勞動物相化創(chuàng)制世界的實踐辯證法顛倒為“第二自然”中經濟事物自發(fā)運動的消極客體辯證法。馬克思直接指認,這是客觀發(fā)生在現(xiàn)實社會經濟關系中的顛倒與異化!必須指認,馬克思這里出現(xiàn)在流通領域中的價值關系異化和貨幣權力異化,還沒有深入到生產過程中的勞動異化的本質層面,或者說,這只是勞動異化“自乘”后在流通領域中的表現(xiàn),這將是馬克思進入“資本章”后逐步發(fā)現(xiàn)的歷史現(xiàn)象學中更深層次的異化現(xiàn)象,以及之后《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勞動異化構式中的表象層面。固然,這種關系顛倒最初并不一定是發(fā)生在資產階級社會之中,但它卻是后來資產階級商品市場經濟構式中異化的資本關系的前因,然而馬克思卻發(fā)現(xiàn),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卻企圖“把異化抽象掉”[3](P99),將這種社會本質的根本矛盾和經濟關系事物化顛倒的在場性偽境說成是正常的和天然的,這不能不讓我們警醒和反思。
也是在這里,馬克思第一次完整地提出了歷史現(xiàn)象學構境中的事物化(Versachlichung)理論,實際上,這也是馬克思對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經濟物相化本質的科學說明,同時,也是對發(fā)生于資產階級社會經濟關系場境的“第二自然辯證法”本質——異化與事物化關系顛倒之間關系的重要說明。在《回到馬克思》(第三版序言)中,我已經指認了馬克思歷史現(xiàn)象學構境中的事物化理論,并初步說明了事物化與物化(Verdinglichung)的關系。第一,人與人的主體際關系在社會層面上發(fā)生的事物化關系顛倒。如果說,關于商品價值關系的異化和貨幣權力的異化問題,還是在關注經濟學中作為客觀經濟物相化事物到場的商品和貨幣作為verschwindend darstellt(正在消逝的東西)背后不在場的復雜關系場境本質,那么,馬克思在這里則是開始討論整個社會層面人與人主體際關系在經濟物相化編碼遮蔽下的第一個事物化關系顛倒(事物化I)。在一定的意義上,馬克思是在重新說明斯密—黑格爾市民社會中“需要—交換”市場體系更深一層的本質。以后,馬克思還會揭露發(fā)生在資本關系賦型勞動條件中的事物化II和異化問題。在馬克思看來,交換價值(價值)變成了生產的目的,貨幣權力顛倒地成為一種異化的統(tǒng)治關系,本身也有一個歷史的過程,這一歷史進程的必然結果,就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歷史發(fā)生。這當然是歷史認識論的邏輯構式。馬克思說,在這樣一個社會中,人們成為到場的原子化的孤立個人,一種“毫不相干的個人之間的互相的和全面的依賴,構成他們的社會關聯(lián)”的在場性[3](P106,中譯文有改動)[4](P90)。很顯然,這是馬克思對斯密—黑格爾市民社會中原子化個人的市場自發(fā)經濟關系賦型的重寫。依馬克思此時的看法,資產階級社會中出現(xiàn)的這種復雜的社會關聯(lián),不再是過去家長制、奴隸制和宗法等級編碼結構中人與人的直接關系在場,而是人們的全部生活表現(xiàn)為相互交換他們的(對象化)勞動成果的外部“交換價值”關系場境上。在這里,
一切產品和活動轉化為交換價值,既要以生產中人的(歷史的)一切固定的依賴關系的解體為前提,又要以生產者互相間的全面的依賴性為前提。[3](P105)
這當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社會關系場境存在。這亦表明,在人類社會歷史中,出現(xiàn)“一切產品和活動轉化為交換價值”的“生產者互相間的全面的依賴性”經濟物相化場境之前,也有過一個生產中人的固定的相互依賴關系占主導地位的“曾在”時期,馬克思在人與人關系的視角上,將其指認為以人的依賴關系場境為本質的“第一種社會形式”。前者的歷史性生成是以后者的歷史性解體和脫型為前提的。于是,這就有了馬克思著名的“三大社會形式”的邏輯構式:
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fā)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fā)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fā)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chuàng)造條件。[3](P107-108)
關于這個“三大社會形式”,我在《回到馬克思》中有比較深入的討論[6](P642-658),此不贅述。我們看到,馬克思在此是將他上面仍然停留于抽象的邏輯演繹中的貨幣形成史,突然嵌入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總體進程中來。不過,也因為此處構序邏輯的焦點僅僅是人與人的關系,所以馬克思這里對社會形式的劃分帶有明顯的特定抽象性。
從此處的討論語境中我們可以體會到,馬克思這里所謂的“第一個社會形式”是指在資產階級社會之前業(yè)已客觀存在的經濟的社會形式,具體所指應該是(原始共同體解體之后出現(xiàn)的)“家長制的關系,古代共同體,封建制度和行會制度”。因為馬克思此時還不知道摩爾根在《古代社會》(1877)中揭示的沒有經濟關系和階級對抗的原始部族生活,所以,這里他關于“第一個社會形式”的表述是存在局限性的。在這些人類生存共同體中,人直接改造自然存在的生產能力是低下的,其勞動生產水平和規(guī)模都是極有限的。與這種低下生產能力相一致的,也就存在著兩種不同層面的人與人的關系場境,即基于生命負熵鏈的自然血緣關系和以政治—神學構式負熵中的統(tǒng)治服從關系為基礎的地方性聯(lián)系。這兩種關系場境的存在論編碼本質都是“人對人的依賴性”。對此,阿多諾曾經指認說,“在農業(yè)的某些歷史階段上,在簡單的商品經濟中,生產還沒有徹底服從交換,勞動者和消費者距離較近,他們之間的關系也還沒有完全物化”[7](P82)。這是一種經濟學視角的說明。這個所謂的第一大社會形式,“家長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狀態(tài)隨著商業(yè)、奢侈、貨幣、交換價值的發(fā)展而沒落下去,現(xiàn)代社會則隨著這些東西同步發(fā)展起來”[3](P108)。當然,在這個“商業(yè)、奢侈、貨幣、交換價值的發(fā)展”的新型經濟構式負熵進程的背后,是整個工業(yè)生產力的客觀發(fā)展,而這個moderne Gesellschaft(現(xiàn)代社會),當然就是作為“第二大社會形式”的資產階級社會。這里,馬克思還沒有開始討論資本關系,所以,這個moderne Gesellschaft中的人與人的關系,依經濟物相化中出現(xiàn)的事物化顛倒的經濟關系被描述為diesachlicheAbh?ngigkeit(事物的依賴性)。正是這種事物的依賴性,創(chuàng)制了全新的勾連人與萬物的普遍關聯(lián),這也恰是經濟事物的“第二自然辯證法”的總體關聯(lián)。相對于過去那種還沒有被事物化的人與人的直接交往關系,當下資產階級社會中人與人的關系的在場需要經過交換中介的事物化(顛倒),已經成為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在這里,我們可以注意到,原先馬克思在商品交換過程中指認的勞動交換關系顛倒為貨幣的事物化(I)顛倒,突然又被賦予了一種跳出具體流通領域更大的新的歷史參照性,即第一大社會形式中人對人的直接依賴關系,整個資產階級經濟物相化空間編碼和構序的經濟關系場境,都是先前人的直接存在論關系場境解體和脫型后的事物化顛倒,這倒使馬克思此處關于事物化的說明,成了全部資產階級經濟物相化中一切事物化現(xiàn)象的總體性確認。馬克思寫道:
活動的社會性,正如產品的社會形式以及個人對生產的參與,在這里表現(xiàn)為對于個人是異己的東西,表現(xiàn)為事物性的東西;不是表現(xiàn)為個人互相間的關系,而是表現(xiàn)為他們從屬于這樣一些關系,這些關系是不以個人為轉移而存在的,并且是從毫不相干的個人互相沖突中產生出來的。活動和產品的普遍交換已成為每一單個人的生存條件,這種普遍交換,他們的互相關聯(lián),表現(xiàn)為對他們本身來說是異己的、無關的東西,表現(xiàn)為一種事物。在交換價值上,人的社會聯(lián)系轉化為事物性的社會狀態(tài);人的能力轉化為事物性的能力。[3](P107,中譯文有改動)[4](P90)
我以為,這可能是馬克思對他特意辨識出來的經濟Sache(事物)范疇最集中的一次說明。商品、貨幣一類經濟Sache不是簡單的到場之Ding(物),也不是廣義歷史唯物主義非物像透視中人通過勞動塑形和構序出來的關系場境賦型的用在性,而是特指在經濟的社會形式中經濟關系顛倒為“對他們本身來說是異己的、無關的東西”,即經濟關系場境物相化中作為“第二自然”本質的經濟事物。在這個意義上,這個Sache就是經濟物相化編碼生成的特定經濟事物。經濟事物不同于一般勞動物相化塑形和構序起來的產品和工具一類普通事物,它已經是特定經濟構式負熵進程中的關系場境賦型物。在這個意義上,事物化(I)是特指流通領域中經濟事物化中的“此—彼”錯位關系顛倒。這是馬克思在《大綱》中對資產階級社會中特有的事物化顛倒現(xiàn)象的具體闡釋。從這一詳細話語分析看,中文將Sache譯作“物”顯然是不準確的;日本學界將Sache意譯成帶有主觀顯象意味的“物象”,將馬克思區(qū)別于Verdinglichung所刻意使用的Versachlichung譯作“物象化”,也是不成立的。這當然也是我們前面已經討論過的問題,通過勞動塑形和構序對象化在產品中的人與人之間的勞動交換關系,現(xiàn)在在反復發(fā)生的交換過程中被客觀地抽象為交換價值關系,這種交換價值(價值)關系在充當價值尺度和工具中,慢慢地從等價物變成一般等價物,再從象征符碼結晶為一個特殊的萬能商品——貨幣。貨幣的本質,明明是人與人之間交換勞動(經濟構式負熵質)的客觀關系,卻成了追逐私欲的個人相互沖突的盲目返熵現(xiàn)象的自發(fā)整合(integration)結果,反向對象化為一個“異己的、無關的”先驗于個人的經濟事物。由此,再在經濟物相化的特有交換空間生成事物(金錢)與事物(商品)的偽存在論場境關系賦型和編碼,當這種事物與事物之間的依賴關系成為統(tǒng)治人的外部力量時,也就會生成經濟物役性的表象。這是馬克思此處sachliche Abh?ngigkeit(事物的依賴性)關系的基礎。在這一點上,勞動交換關系事物化(I)本身并非人的自覺活動的結果,而是一個與他們“毫不相干”的自發(fā)生成的經濟事物辯證法(“第二自然辯證法”)的客觀編碼過程。實際上,對資產階級來說,這種推崇在人的主體意志之外自發(fā)整合(integration)運動的自然法則,也是他們所謂作為社會生活天然本性的“自然法”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從重農主義生產的“自然性”開始,一直到斯密的市場波動中自發(fā)生成的“看不見的手”,經濟物相化中出現(xiàn)的似自然性的“第二自然辯證法”就是資產階級安身立命的法寶。在后來的《資本論》第1卷第2版中,馬克思這樣表征這種特殊的似自然性的“第二自然辯證法”的特征:“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們這樣做了。”[8](P91)[9](P105)在所有經濟物相化中活動的人,對商品、貨幣和資本構成的經濟事物的自我運動,都處于“第二自然辯證法”中的某種社會無意識狀態(tài)之中,可這種客觀辯證法卻真的是他們逐利的經濟活動的客觀物相化結果。后來,索恩-雷特爾首先敏銳地留意到了這一點,他說,“它直接地是一種社會本性,其起源存在于人與人之間交往(zwischenmenschlichen Verkehrs)的時空領域之中。不是由人引起了這種抽象(erzeugen diese Abstraktion),而是人的行為在做(ihre Handlungen tun das)、人們之間的相互行為(miteinander)產生了它。‘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們這樣做了(Sie wissen das nicht,aber sie tun es)’”①該引文中最后一句話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的表述。[10](P10,中譯文有改動)[11](P12)。齊澤克也強化過索恩-雷特爾指認的馬克思的這一表述,甚至專門出版了一本名為《因為他們并不知道他們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樂》(For They know not What They Do:Enjoyment as a Political Factor)[12]。由此才出現(xiàn)了馬克思這里所指認的事物化顛倒中的雙重轉化:人的社會聯(lián)系直接轉化為貨幣——“事物性的社會狀態(tài)”,人塑形和構序外部世界的能力轉化為“有錢能使鬼推磨”的“事物性的能力”。依我的判斷,這個特定的經濟Sache(事物),也正是狹義歷史唯物主義中物的核心范疇。這也是孫伯鍨教授說的“歷史唯物主義的中的‘物’是最難理解的東西”的更深構境層。因為這個事物是商品、貨幣和資本一類經濟事物,它既不是自然對象物,也不同于廣義歷史唯物主義在一般物相化透視中,將直觀對象物歸基于能動活動的塑形與構序關系場境存在,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現(xiàn)象學面對的經濟物相化迷霧,卻是將關系場境重新遮蔽起來的經濟關系顛倒后生成的經濟事物及其偽在場性??茖W地界劃一般自然物、作為勞動塑形和構序結果的用在性事物與此處馬克思指認的經濟事物,這當然會是科學的批判認識論的重要任務。
這個在經濟的社會賦型中起決定作用的經濟事物中,可見的商品、金錢物像制造出來的經濟物相化偽境背后遮蔽著勞動交換關系,之后,它將魔化為“普照的光”的資本關系,成為整個資產階級世界中真正的統(tǒng)治者。這說明,馬克思在經濟學語境中指認的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構境里的經濟關系和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異己經濟力量決定社會生活和觀念,并非是指認一種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而僅僅是在經濟構式負熵進程中的社會賦型,特別是資產階級社會的特殊本質和特定社會中“第二自然辯證法”的運動法則(“自然法”)。狹義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是一種科學的歷史現(xiàn)象學批判話語,它在工業(yè)生產和科技革命的全新物質實踐基礎上,以資產階級商品—市場經濟物相化關系場境存在論世界為特定對象,深刻地透視了人與人的關系場境事物化為事物與事物的關系為基礎的經濟物相化,同時,歷史現(xiàn)象學也以科學的批判認識論,透視經濟物相化編碼背后的客觀異化邏輯和物化誤認之上的經濟拜物教。如果說,歷史現(xiàn)象學中的異化概念,在此是從主體向度觀察第二大社會賦型特別是資產階級社會經濟關系中,第一大社會賦型中在場的人與人的直接依賴關系和主體性勞動在商品交換活動中發(fā)生的“我—它”自反性悖結,而事物化理論則是從客體向度觀察人與人的關系在同一個商品交換過程中顛倒為事物與事物的關系直接經濟物相化現(xiàn)象,不同于不可見的異化關系,此—彼錯位關系中事物化現(xiàn)象是直觀可見的,或者說,相對于隱性存在的異化關系,事物化顛倒是更接近社會生活的物役性表象的,以經濟事物的無序自我運動為本質的“第二自然辯證法”也是直觀可見的。在一定的意義上,歷史現(xiàn)象學中的異化構式是經濟關系事物化現(xiàn)象的內在本質,而當人們在經濟物相化迷霧中將異化—事物化中經濟事物所具有的特定經濟定在誤認為物本身的自然屬性時,就產生了經濟物相化中的物化幻象,它在日常經驗層面塑形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就是經濟事物拜物教。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對第二大社會形式的“事物的依賴性”表征恰恰是外部的經濟物相化編碼假象。揭露這一“此—彼”錯位假象,進而透視將事物化顛倒的結果視作自然性的物化誤認(經濟拜物教),正是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科學的批判認識論的主要解碼(decode)任務。關于經濟物相化中的異化、事物化和經濟拜物教的關系問題,我們會在馬克思的《資本論》第1卷(第1版)中再次遭遇到。在這一點上,索恩-雷特爾說,在資產階級社會中,“人的‘物化’(Verdinglichung)或‘自我異化’(Selbstentfremdung)開始了;他們敗而未亡,他們惑而未盲,社會地造成的‘經濟的自然因果性’(Naturkausalit?t)與一種自然力量(Naturwüchsigkeit)的統(tǒng)治——在恰當?shù)臅r刻,人們應當將它揚棄——得以運行。換言之,在階級社會時代進程中,價值規(guī)律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規(guī)律”[10](P4)。在這里,索恩-雷特爾的觀點是深刻的,但他并沒有仔細地區(qū)分異化與事物化、物化在馬克思文本中細微的差異性,更沒有意識到,價值規(guī)律只是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所面對的歷史性的根本規(guī)律。應該特別指出,馬克思在經濟學語境中確立的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和科學的批判認識論,并不是否定了廣義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認識論,而恰恰是使其成為自身的基礎,只是揭示了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認識論在經濟的社會賦型中的特殊場境關系存在論。將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揭示的歷史性的“經濟決定論”,無限制地擴展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把馬克思認為只在一定條件下起作用的一些原理解釋成絕對的原理”(恩格斯語)[13](P98),是第二國際理論家誤讀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最大失誤。
在馬克思看來,資產階級社會中出現(xiàn)的“一切產品和活動轉化為交換價值”的經濟物相化的本質,是生產勞動失形/塑形和祛序/構序起來的用在性社會關系場境的事物化。依我的理解,這種可見的事物化(I)只是經濟關系異化的結果。馬克思分析說,“為什么人們信賴事物呢?顯然,僅僅是因為這種事物是人們互相間的事物化的關系,是事物化的交換價值,而交換價值無非是人們互相間生產活動的聯(lián)系”[3](P110,中譯文有改動)[4](P93)。這個“人們互相間生產活動的聯(lián)系”,即人對自然的勞動塑形和構序作用所生成的用在性社會場境關系賦型,在商品身上表現(xiàn)為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價值)則是這種特定用在性關系相互交換的客觀抽象的歷史結果。重要的是,人們并不認識這種發(fā)生在他們之外的客觀抽象的結果。這正是我指認的歷史辯證法顛倒為在人之外的經濟事物自我運動的似自然性的“第二自然辯證法”的真正起步。由此,從商品、貨幣再到資本的矛盾運動,利潤(剩余價值)變形為商業(yè)利潤、地租、利息和稅收,價格和工資在市場自由競爭中的無序返熵波動,資本的信用關系場境中股票證券等圈錢游戲,生產與流通中從過剩、危機再到復蘇的周期性反復,資產階級商品—市場經濟物相化活動中的普遍關聯(lián)和矛盾轉換,完全成為一種在人之外經濟事物自發(fā)塑形、構序的“第二自然辯證法”的客觀進程,最終,資產階級將在這一進程中走向必然的自我消亡。對此,恰恰是反對“自然辯證法”的盧卡奇曾經說,資產階級社會中的人“根本沒有認識到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由社會過程完成的抽象,這種抽象就像碾過一個人的汽車一樣”[14](P673)??伤麤]有意識到,這正是社會歷史中出現(xiàn)的“第二自然辯證法”。然而,這一切在商品和貨幣這樣的經濟事物本身上統(tǒng)統(tǒng)被遮蔽起來了。因為人與人的勞動交換關系場境現(xiàn)在客觀地顛倒為事物(商品)與事物(貨幣)之間的關系存在論編碼偽境,人的能力假性式地轉化為金錢的事物性的萬能,這是資產階級社會經濟關系表現(xiàn)形式上特有的Versachlichung。我以為,這個特殊的客觀經濟事物化關系場境顛倒就是經濟物相化編碼和構序中最重要的前提性環(huán)節(jié)。之后,事物化(I)了的貨幣會在資本形態(tài)中再一次變身為物(原料、廠房和機器等)進入生產過程,通過吸吮活勞動之血增殖自身。那將是歷史現(xiàn)象學要面對的經濟物相化中第二個事物化(II)關系顛倒的更深本質層面,也是“第二自然辯證法”運動更畸變的賦型。馬克思分析道,貨幣存在的前提是“社會關聯(lián)本身的事物化”(Versachlichung des gesellschaftlichen Zusammenhangs),金錢在這里表現(xiàn)為一種“抵押品”[3](P110,中譯文有改動)[4](P93)。這是馬克思在《大綱》正文中第一次使用這個特殊的Versachlichung。在前面的“導言”中,馬克思兩次使用versachlichte[4](P28)。在市場交換中,一個人從另一個人手中獲得商品時,就必須將這種抵押品留下。乍看起來,“人們信賴的是物(貨幣),而不是作為人的自身”[3](P110),并且,“個人的產品或活動必須先轉化為交換價值的形式,轉化為貨幣,并且個人通過這種物的形式才取得和證明自己的社會權力”[3](P108)。這恰是產生人依存于經濟事物,或馬克思指認的事物的依賴性(第二大社會形式)的真正構式緣起。你一旦擁有貨幣,就擁有了支配財富的權力。貨幣就是權力!“單個人本身的交換和他們本身的生產是作為獨立于他們之外的物的關系而與他們相對立”[3](P111)。這就是事物化I背后的貨幣權力異化!在資產階級社會中,“各個人讓他們自己的社會關系作為對象同他們自己相異化”[3](P110)。在這一段討論中,馬克思連續(xù)5次使用異化概念來表達這種事物化關系顛倒背后的異化性質,這也證明了上面我指認的經濟關系異化是事物化現(xiàn)象的本質的判斷。從概念考古的詞頻統(tǒng)計上看,馬克思在《大綱》中14次使用entfremdung(異化)概念。一方面,可以感覺得到,馬克思在逐步強化自己對異化話語的場境作用。應該說,馬克思在這里突然指認的貨幣權力異化,在潛意識場境中,可能會有從《論猶太人問題》到《穆勒筆記》中金錢異化的影子,但這里的貨幣權力異化已經不是交往類本質的異化,而是商品擁有者之間的現(xiàn)實交換關系在商品流通領域的事物化顛倒結果。固然,這種交換關系(價值)的本質是抽象的勞動時間,但馬克思還沒有真正在經濟學語境中再一次打通走向生產過程中發(fā)生的勞動異化的通道。另一方面,我們不難看出這是馬克思對斯密—黑格爾那個“市民社會II”的市場交換關系場境本質的深入探究。在斯密看到“看不見的手”的地方,馬克思看到了這只神奇之手的歷史性變身前傳;在黑格爾看到原子化個人的相互依賴關系的地方,馬克思看到了復雜的經濟關系場境的事物化顛倒和“第二自然辯證法”的編碼轉換。馬克思對斯密—黑格爾市民社會話語的徹底超越就發(fā)生于此。這也表明,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社會本質的科學認識又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
如前所述,交換價值(價值)是勞動交換活動中客觀發(fā)生的抽象結果。這種抽象出來的特殊交換關系結晶為事物性的貨幣,這是第一次異化,并且貨幣在自身的發(fā)展中再一次異化為支配人們生存的外部權力。在馬克思看來,這種人與人的關系事物化為事物與事物之間關系異化的本質,恰恰是資產階級社會中歷史性發(fā)生的商品交換關系、貨幣關系和之后的資本關系,隱匿在經濟物相化關系場境存在論中偽在場的事物性關系編碼的背后,充當不可見的無臉統(tǒng)治者。這是馬克思歷史現(xiàn)象學需要捕捉的最重要的資產階級統(tǒng)治關系的內部機制。馬克思還意識到,這一點也正是黑格爾觀念唯心主義所表征的“抽象”成為世界本質的邏輯構式緣起之一。這是一個對資產階級社會奴役本質的深刻認識。馬克思說:
這種與人的依賴關系相對立的事物的依賴關系也表現(xiàn)出這樣的情形(事物的依賴關系無非是與外表上獨立的個人相對立的獨立的社會關系,也就是與這些個人本身相對立而獨立化的、他們互相間的生產關系):個人現(xiàn)在受抽象統(tǒng)治,而他們以前是互相依賴的。但是,抽象或觀念,無非是那些統(tǒng)治個人的物質關系的理論表現(xiàn)。[3](P114,中譯文有改動)[4](P96)
如果說,在“人的依賴性”為主的第一大社會形式中,人們還是依賴于血親和宗法關系編碼的直接聯(lián)結,而在“事物的依賴性”為主的資產階級社會的價值—貨幣權力關系的雙重異化中,“外表上獨立的個人”卻是間接地受制于經濟事物背后的金錢關系的統(tǒng)治,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越來越看不到的事實是,這種金錢事物的異化本質不過是“他們相互間”的勞動交換關系的客觀抽象。也就是說,現(xiàn)在真正統(tǒng)治人們的力量是客觀抽象出來并異化和事物化的交換關系(價值—貨幣—資本)。統(tǒng)治現(xiàn)實資產階級社會生活的“抽象(本質)”,恰恰是抽象勞動的等價關系——價值關系——事物的篡位(貨幣與資本物)——觀念性——事物的象征——符號(信用)。從本質上看,這真是一種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觀念決定論”。在這里,馬克思應該意識到,這正是黑格爾客觀唯心主義邏輯構式最大的現(xiàn)實基礎。還可以聯(lián)想到的相似問題有,從工藝構序到科技構序的客觀抽象I以及知識抽象,后來在資本關系的支配下都變形為“一般智力”的無臉科技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這可能是馬克思“抽象成為統(tǒng)治”構境中一個沒有被直接涉及的方面。這應該是后來法蘭克福學派科技意識形態(tài)批判和??轮R—權力批判的隱性邏輯前提。并且這種關系的客觀抽象在經濟生活中被再次事物化,人們以為這種顛倒的經濟物相化迷霧中呈現(xiàn)的事物化關系(貨幣和重新變身為勞動條件的資本關系)就是神靈般的真實存在,經濟拜物教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編碼就由此而發(fā)生了。在馬克思看來,自然力量和宗法關系直接壓迫人的狀態(tài)是過去社會歷史的特點,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經濟交換關系的抽象采取反向事物化關系的形式,間接地統(tǒng)治和壓迫人。這種抽象的“看不見的手”的控制與過去那種外在的專制強暴相比,似乎是一種更加公正的“無人統(tǒng)治”的客觀支配。人們似乎更加盲從于這種看起來“公正”的“第二自然辯證法”(“自然法”)。對此,索恩-雷特爾說,“商品流通得以在其中形成網絡(nexus rerum)的社會是一種純粹抽象的關聯(lián)(rein abstrakter Zusammenhang),在這關聯(lián)中,所有具體的東西都掌握在私人的手中”[10](P9)。這是指認資產階級社會中看起來私人占有財富的背后,實質上是抽象的資本關系網絡統(tǒng)治人。普舒同也看到了這一點,他說,馬克思這里的“抽象統(tǒng)治”的觀點,“所指的是抽象的、準獨立的社會關系結構對人的統(tǒng)治”,“這些社會關系形式代表了異化這一自發(fā)統(tǒng)治的充分發(fā)展了的社會歷史具體化形式”[15](P146-147)。這些理解都是異常深刻的。
在“貨幣章”的最后,馬克思突然提醒我們,作為資本的史前變身,貨幣從勞動交換關系中抽象出來,異化和事物化為人之外的統(tǒng)治權力,這還僅僅是停留在商品流通的領域中討論的經濟物相化問題。在狹義歷史唯物主義的構境中,這只是資產階級經濟構式負熵進程的表象層面。馬克思分析說,商品流通
這一運動的整體雖然表現(xiàn)為社會過程,這一運動的各個因素雖然產生于個人的自覺意志和特殊目的,然而過程的總體性表現(xiàn)為一種自發(fā)形成的客觀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盡管來自自覺的個人的相互作用,但既不存在于他們的意識之中,作為整體也不受他們支配。他們本身的相互沖突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凌駕于他們之上的異己的社會權力;他們的相互作用表現(xiàn)為不以他們?yōu)檗D移的過程和強制力。[3](P147-148,中譯文有改動)[4](P126)
馬克思認為,在這里,流通運動作為一種全面的商品轉讓和普遍占有,每一個商品擁有者都可以有自己的自覺構序意志(愛多斯)和特定目的,可是他們追逐利益活動的“相互沖突”,在客觀上卻是盲目和返熵的(黑格爾歷史哲學中“盲目的激情”)“第二自然辯證法”中的Totalit?t(總體性),恰是這種熵化的沖突在流通過程的總體上自發(fā)地生成一種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異己的社會強制權力,這就是經濟物相化編碼中的貨幣。然而,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商品流通運動可以說明貨幣的歷史形成,但問題的關鍵在于,這一流通領域并不生產商品和任何其他東西,“流通本身不包含自我更新的原理。流通的要素先于流通而存在,而不是由流通本身創(chuàng)造出來的”[3](P210)。其實,這是馬克思此時最想大聲說出的歷史現(xiàn)象學斷言。金錢的確歷史地生成于商品買賣的流通領域,可是,金錢象征和篡位的經濟構式負熵質中的社會財富本身卻不可能在這種買賣關系中生產出來,因為買進賣出的“流通的要素”在進入這一領域時就已經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所以,要想透視事物化背后貨幣異化權力的本質,從而進一步捕捉那個真正支配創(chuàng)造了“流通要素”過程的愈益隱秘的權力關系——作為資產階級社會“普照的光”的資本,即同樣抽象不可見的“帶來新的貨幣的貨幣”,則一定會超出流通領域。后來馬克思說,“這個流通是一團云霧,它的背后還隱藏著整個世界,資本相互聯(lián)系的世界”[16](P28)。這里馬克思指認的“一團云霧”中的流通領域,正是我所說的資產階級經濟物相化空間生成的神秘迷霧的發(fā)端,因為之后我們還會遭遇最復雜的整個“資本相互聯(lián)系”世界。這是海德格爾從未進入的“在世之中”。
當貨幣不只是充當商品交換的工具,而是轉為從生產領域“帶來新的貨幣的貨幣”積累起來的時候,事情就發(fā)生了質的變化。由此,馬克思將帶著我們進入歷史現(xiàn)象學和批判認識論透視的一個全新的層面:支配和奴役雇傭勞動的資本關系。馬克思說,在貨幣積累(aufgeh?uft)的“這個規(guī)定性上已經潛在地包含了貨幣作為資本的規(guī)定”[3](P169)。資本規(guī)定已在兆示新的社會關系場境賦型,即資產階級特有的以貨幣支付工資(Lohn)所購買雇傭勞動(Lohnarbeit)。這里,我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10年前那個在《工資》手稿和《雇傭勞動與資本》中馬克思的思想實驗。有所不同的是,這里資本關系與雇傭勞動構式的出場,已經不再是突然而至的理論頓悟和簡單的政治斷言,而是作為政治經濟學邏輯構序中商品——交換價值——貨幣——“帶來貨幣的貨幣”的必然環(huán)節(jié)呈現(xiàn)的。此時馬克思特別指認說,
貨幣作為發(fā)達的生產要素,只能存在于雇傭勞動存在的地方;也就是說,只能存在于這樣的地方,在那里,貨幣不但決不會使社會形式瓦解,反而是社會形式發(fā)展的條件和發(fā)展一切生產力即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的主動輪。[3](P175-176)
雖然在先前的經濟社會形式中,商品流通中的交換已產生了異化和事物化的貨幣,但貨幣作為積累起來投入生產過程的“發(fā)達的生產要素”,其基礎必然是全新的雇傭勞動,即與資本成雙結對出現(xiàn)的以生產抽象的一般財富——貨幣為直接目的的勞動,“由于勞動是雇傭勞動,勞動的目的直接就是貨幣,所以一般財富就成為勞動的目的和對象”[3](P176)。這正是一個全新的資產階級經濟定在的塑形基礎。馬克思說,“資產階級社會的基本前提是:勞動直接生產交換價值,從而生產貨幣;而貨幣也直接購買勞動,從而購買工人,只要后者在交換中讓渡自己的活動。因此,一方的雇傭勞動和另一方的資本,都只不過是發(fā)達的交換價值和作為交換價值化身的貨幣的另一些形式”[3](P178)。在整個“貨幣章”,馬克思極其縝密地演繹了從產品(具體勞動對象化)的使用價值到商品(抽象勞動對象化)的交換價值,商品交換中的等價物到一般等價物反向對象化結晶的貨幣異化與事物化,最終,作為“發(fā)達的交換價值和作為交換價值化身的貨幣的另一些形式”的資產階級社會本質關系的資本與雇傭勞動終于出場了。那什么是資本,它怎樣成為資產階級社會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生產方式,就是《大綱》下一章“資本章”討論的內容了。
在整個《大綱》的寫作過程中,馬克思始終處于一種極其自由的學術探討和深入思考的復雜思想實驗狀態(tài)之中,他自如地駕馭各種哲學、經濟學話語,從不同視角揭示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物相化掩蓋起來的剝削關系。對此,默里有過一個生動的描述,他說,在《大綱》和后來的《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我們遭到了用不同方式說話的馬克思,他的話語像是在家中的自由交談,很少學究氣,而且更多的是從哲學、辯證法以及黑格爾哲學的意義上講的”[17](P214)。當然,這只是停留在話語表象上的特點,默里沒有進入過我們這里抵達的馬克思歷史現(xiàn)象學的思想深境。在這一點上完全不同于馬克思后來在闡釋性話語中向經濟學界和普通讀者介紹自己所取得的經濟學成就的寫作狀態(tài),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和《資本論》中,馬克思刻意壓抑了這里我們看到的《大綱》中的哲學話語和深刻的思辨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