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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與徐旭生的交誼與學術歧見考述

2023-03-23 04:20:54
社會科學研究 2023年1期
關鍵詞:古史顧頡剛北平

劉 江

在學術界,學者之間或因地緣交往密切,或因興趣和觀點相近互相支持,或因政見相投互相奧援,而因各種原因?qū)W者間關系疏離甚至破裂的情況也時常出現(xiàn)。顧頡剛和徐旭生是民國學界頗有影響的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顧頡剛發(fā)起的“疑古”思潮對民國史學界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徐旭生根據(jù)古史傳說資料和考古成果撰寫的著作也影響深遠。兩人在學術研究和學術組織工作上彼此支持、相互配合,后因?qū)W術觀點相異及人事糾紛而關系破裂,令人詫異。目前學界對顧徐二人的關系尚缺少應有的關注,對二者的合與離及學術觀點的分歧等很多問題也不清晰。①孫慶偉簡要論述了徐旭生和顧頡剛學術觀點的異趣,見孫慶偉:《追跡三代》,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3—47頁。本文主要根據(jù)《顧頡剛日記》及新出版的徐旭生在抗戰(zhàn)時期的日記等文獻材料,梳理兩人的學術交往活動,考察兩人學術觀點的異同,進而分析兩人交惡的深層原因,以期深化對民國史學界復雜面相的認識。

一、顧頡剛與徐旭生的交往與學術合作

1923年,顧頡剛發(fā)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掀起“古史辨”運動,一時名聲大噪。而徐旭生曾赴法留學,回國后在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并于1926年“三一八”慘案后接替顧孟余任北京大學教務長。其時顧頡剛和徐旭生共事于北京大學,然并未有過多交集。1927年,徐旭生隨斯文·赫定進行西北考古發(fā)掘,撰有《西行日記》。1929年3月,顧頡剛從中山大學辭職后,回老家蘇州短期停留。在此期間,徐旭生一行來到蘇州,顧頡剛親到旅社與徐旭生交談,并陪伴徐旭生、斯文·赫定等游覽蘇州名勝古跡,這是他們交往的開始。隨后,顧頡剛回燕京大學任教職,徐旭生也擔任了北平大學第二師范學院(即北平女子師范大學,后改為北平師范大學)校長。再次相聚北平后,顧頡剛和徐旭生開始了較為頻繁的交往。

從《顧頡剛日記》中可以看到,這個時期他與徐旭生經(jīng)常見面,且日記中常有“久談”“長談”“談一小時許”“留飯”等記錄。顧頡剛事務眾多,經(jīng)常日見多人,與人這樣“長談”的情況并不多見,足見兩人彼此欣賞、相談甚歡。1932年7月12日,顧頡剛在日記中寫道:“旭生先生今年四十五,而甚有少年精神,家住溫泉,工作則在二里外小山上土屋中做。今日談教育之弊,幾使我淚下?!雹兕欘R剛:《顧頡剛日記》卷2,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61頁。正是在觀點相近、交往融洽的基礎上,他們開始了學術事業(yè)上進一步的合作。

“九一八”事變后,中華民族面臨日益嚴重的民族危機,顧頡剛深感知識分子有挽救民族危亡的重任,他的治學路徑較之以往發(fā)生了很大改變。顧頡剛意識到民眾生活的貧困和知識的缺乏,而“我儕所居之地位非民眾所敢接近,吾儕所發(fā)之言論亦為民眾所不感興味”,知識界與大眾缺少聯(lián)系的現(xiàn)狀,直接影響了在群眾中進行抗日救亡宣傳教育的效果。為此,顧頡剛創(chuàng)辦“三戶書社”,欲“藉民眾思想之方式及其讀物之形態(tài),以抗日故事寫為唱本、劇本,定最低廉之價格出售,使讀之者感覺今日國家地位之危,及其自身所負責任之重,知不當更作不識不知之黎民。坐待天崩地坼之劫運,以自限子孫于宛轉(zhuǎn)鞭箠日就澌滅之絕境”。②顧頡剛:《致王世杰》,《顧頡剛書信集》卷3,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頁。此舉得到了徐旭生的積極響應和大力支持。三戶書社后改名為“北平通俗讀物編刊社”,顧頡剛任社長,徐旭生為副社長。顧頡剛組織燕京大學召開教職員抗日會,議決“付唱本印刷費三百元”,又“津貼民眾讀物編刊社五百元”作籌備費。③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3,第92頁。為解決經(jīng)費問題,他號召學界同仁捐款,并親自草擬章程,向教育部上呈千字文,請求撥款資助通俗讀物。④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3,第98頁。

在創(chuàng)辦通俗讀物編刊社的這段時間里,據(jù)《顧頡剛日記》記載,他與徐旭生頻繁往來,交談印唱本、看游藝等事,可見他們對創(chuàng)辦通俗讀物的熱忱與愿景。徐旭生表示自己辦通俗讀物一事是其“夙所愿為”,愿意慷慨解囊,并“當捐助數(shù)百元”,以致顧頡剛發(fā)出“喜得此同調(diào)”的感慨。⑤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3,第92頁。隨后,徐旭生兌現(xiàn)其諾言,捐三百元印唱本,給顧頡剛極大支持。⑥300元并非小數(shù)目,顧頡剛初到燕京大學任教時,薪酬也僅240元。參見李固陽:《顧頡剛先生在燕京大學》,王煦華編:《顧頡剛先生學行錄》,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89頁。(另見顧頡剛:《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1,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68頁)1935年5月,北平研究院聘請顧頡剛擔任歷史組主任,月薪為400元。參見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3,第324頁。由此可見,300元捐助相對個人而言已是一筆不小的款項。1934年,徐旭生在陜西斗雞臺考古期間收到北平研究院副院長李書華的來信,“言匯來考古費五百元,我的薪水三百元”。⑦徐旭生:《徐旭生陜西考古日記》,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91頁。據(jù)此可知,徐旭生的薪水雖較高,三百元也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此舉充分說明了他對顧頡剛辦通俗讀物編刊社的支持。

1935年后,華北危機日益嚴重,蔣介石卻堅持不抵抗政策,華北知識分子起而積極組織抗日救亡運動。9月7日,燕京大學成立“中國教職員會”,顧頡剛當選為理事長。10月,燕大“中國教職員會”由張蔭麟草擬,經(jīng)顧頡剛、徐旭生、馮友蘭、錢穆等人修改的《北平教育界對時局宣言》交由大公報館發(fā)表。該宣言主要由顧頡剛、徐旭生領銜,呼吁政府立即集中全國力量,在不喪國土、不辱主權之原則下對日交涉,主張中日交涉絕對公開,根本反對日本在華北有任何所謂特殊地位,反對外力開發(fā)華北,反對以武力禁止走私活動等八項救國建議。⑧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3,第550—552頁。然而,因日本人干涉地方當局,北平各報均未將宣言登出。于是,顧頡剛、徐旭生致函學生會,發(fā)動學生會開展各校簽名活動。此項簽名活動得到各界的廣泛支持,簽名人數(shù)達萬名之多。10月27日,顧頡剛等人還在臨湖軒面見宋哲元,使原本就有抗日之心的宋氏堅定了抗日的信念。由此可見,在民族大義面前,顧頡剛和徐旭生擁有共同的信念,力挽中華民族危亡的狂瀾,尋求國家的獨立自主。徐旭生是顧頡剛的堅定支持者和同盟軍,無論是在經(jīng)費還是實踐中,都堅定不移地支持顧頡剛,由此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同道情誼。

“九一八”事變后,面對日益嚴峻的民族危機,學界研究邊疆民族史、歷史地理、地方史等蔚然成風。顧頡剛組織的禹貢學會就是此種情形下的產(chǎn)物。1933年,顧頡剛在北京大學和燕京大學講授中國古代地理沿革史,譚其驤也在輔仁大學講授中國歷史地理。他們的課程吸引了大批學生追隨,從而產(chǎn)生了一批優(yōu)質(zhì)論文。1934年3月,顧頡剛創(chuàng)辦《禹貢》半月刊。1936年5月,禹貢學會正式成立。禹貢學會的成立及其開展的歷史地理研究,是顧頡剛繼考辨古史后致力最多的研究領域之一,他的許多工作都圍繞禹貢學會開展。徐旭生的專注點是考古,且此時北平研究院與陜西省政府合作的發(fā)掘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著,但他還是參與了禹貢學會的事務。5月24日,在禹貢學會成立大會上,徐旭生雖因故未能出席,學會仍選舉了顧頡剛、徐旭生、譚其驤、馮家昇等7人為學會理事。①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3,第480頁。

禹貢學會的經(jīng)費一直非常緊張,顧頡剛為此大費周折。顧頡剛接受北平研究院的邀請,出任史學研究會的會長,一個重要的原因即為了挹注編輯《禹貢》半月刊和繪畫《地圖底本》的費用。顧頡剛還親赴南京,向政府及中英庚款委員會申請款項。1936年6月,禹貢學會向中英庚款委員會申請的補助通過,獲得補助款15,000元,顧頡剛“為之狂喜”。②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3,第488頁。隨后,顧頡剛繼續(xù)為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向中英庚款委員會申請補助,他還極力向兼任中英庚款委員會董事的北平研究院副院長李書華建議庚款委員會新增一人,即考古組主任徐旭生。③顧頡剛:《致李書華》,《顧頡剛書信集》卷3,第34頁。8月,中英庚款董事會組織保存文化史跡古物委員會,該委員會決定從1936年至1938年三年間撥專款國幣10萬元,保存國內(nèi)固有文化,其中用于發(fā)掘古跡古物4萬元,修理防護古跡古物3萬元,收集古物及藝術品3萬元。該委員會預計設委員7人,其中3人從中英庚款董事中推任,其余則由教育部、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各推選1人組成。④《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公函》,《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匯報》第7卷第4期,第148—149頁。在那個年代,要“建立一個學術社會”,必須要有學術以外的網(wǎng)絡、綿密的人際關系,同時要與僅有的一些基金會如中基會及中英庚款委員會等保持密切的關系。⑤王汎森:《思想史與生活史有交集嗎?》,王汎森:《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553頁。倘若徐旭生能成為中英庚款委員會的成員,無論對禹貢學會還是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而言,都會有極大的助益。顧頡剛推薦徐旭生任中英庚款委員會這個關鍵機構的委員,充分反映了他對徐的信任。

1929年9月北平研究院成立,11月設立史學研究會,徐旭生等人被聘為會員。史學研究會成立后的一個重要任務是編纂北平志。鑒于顧頡剛在學界有重要影響⑥當時流傳著這樣的評論,說北平教育界有三個后臺老板,分別是胡適、傅斯年和顧頡剛,這表明了顧頡剛在學界的地位。見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2,第561頁。,北平研究院于1930年11月聘其為史學研究會會員,兼北平志編輯委員。據(jù)《顧頡剛日記》記載,顧頡剛被聘為會員是徐旭生打電話告知他的,而非實際掌管北平研究院事務的副院長李書華,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二者的親密關系。⑦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2,第457頁。同為史學研究會會員,他們在編纂北平志的過程中通力合作,貢獻了各自的力量。1932年,徐旭生被聘為史學研究會考古組主任;1935年5月,李書華親赴蘇州,聘顧頡剛為史學研究會歷史組主任。自此,他們成為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的負責人,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同事和合作者。

1935年9月,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考古組派龔元忠、馬豐赴磁縣武安縣的南北響堂寺考察,主要任務是對佛窟、刻經(jīng)、碑刻進行拓碑和照像等,顧頡剛也參與了此次考察。顧頡剛于9月12日從北平出發(fā),17日與從南京經(jīng)鄭州來磁縣的徐旭生匯合,開始了對磁縣的考察。在此期間,他們共同考察寺廟、觀看碑刻、翻閱和選鈔縣志。⑧馬豐:《赴磁縣武安縣南北響堂寺及其附近工作報告》,《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匯報》第7卷第4期,第111—119頁。磁縣南北響堂寺考察從9月12日至11月22日共進行了兩個多月,但顧徐二人只在磁縣逗留了十多天,9月29日即返回北平?!额欘R剛日記》記載了他半個多月的行程及考察內(nèi)容,表示此次北平研究院搜集“拓本不少”。⑨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3,第291頁?;氐奖逼胶?,他們開始籌劃在懷仁堂舉辦拓片展覽。經(jīng)過多次協(xié)商計劃和布置,12月,南北響堂寺拓片展在懷仁堂舉辦。⑩《顧頡剛日記》里多處記錄了有關南北響堂寺拓片展覽的信息。如10月3日“到副院長處,同到懷仁堂,計劃改進辦法”;10月7日“與旭生佩青同到懷仁堂,計劃陳列事”;10月8日“到懷仁堂,布置畫軸”;12月31日“終日在懷仁堂布置張掛碑版拓本”,等等。見《顧頡剛日記》卷3,第396、397、398、424頁。除展覽外,史學研究會還討論編輯《響堂石刻圖錄》,將考察的成果以出版物的形式保存和展示。1936年,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考古組出版《南北響堂寺及其附近石刻目錄》一書。雖南北響堂寺考察及之后的展覽和著作出版都以考古組為主,但身為歷史組主任的顧頡剛積極參與考察、拓片展覽和著述的出版等活動,反映出他與徐旭生之間良好的合作關系,二人共同推進了史學研究會的工作。

顧頡剛還參與了史學研究會的陜西考古工作。1933年春,北平研究院派徐旭生、?;莞瓣兾骺疾欤饕剿髦芮貢r期的歷史文化。該年冬,北平研究院與陜西省政府合作,組成陜西考古會。1934年3月,考古會開始在寶雞縣的斗雞臺正式開展發(fā)掘工作??脊沤M在陜西的發(fā)掘首次在國內(nèi)發(fā)現(xiàn)新石器時代陶器,是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在考古領域取得的最重要的成績之一。對于此次發(fā)掘工作,顧頡剛親赴陜西,與陜西省政府和考古會的人員交涉考古工作事宜。1936年11月,顧頡剛與徐旭生、李書華同赴陜西考察,他們參觀了陜西考古會,與考古會的同仁開展了會談,訪問了張學良,參加了北平研究院西北植物調(diào)查所成立會,并在東北大學做了講演。①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3,第561—563頁。以顧頡剛當時在史學界的地位而言,他的親自參與及與陜西省政府的交涉,無疑是對考古會的支持和鼓勵,對于提升北平研究院的影響力,及考古會工作的順利開展都有極大幫助。

北平研究院《史學集刊》的創(chuàng)辦,則是以顧頡剛為主,史學研究會共同努力的結果。顧頡剛擔任史學研究會歷史組主任后,鑒于史學研究會無固定刊物,即著手準備創(chuàng)辦《史學集刊》。據(jù)《顧頡剛日記》記載,1935年10月,從磁縣考察歸來的顧頡剛與徐旭生、李書華多次商量出版刊物的事宜。②《顧頡剛日記》1935年10月25日記載:“子臧來商半年刊事。到旭生處商此事。與旭生同到潤章處商此事?!?0月28日記載:“到旭生先生處,與之同到院長室,商出刊物事?!币姟额欘R剛日記》卷3,第403、404頁。1936年1月6日,顧頡剛又與李書華、徐旭生商議《史學集刊》編輯會事宜。此次商議的內(nèi)容,應與編輯委員會成員有關。1月10日,史學研究會召開《史學集刊》成立會,通過了編刊計劃,確定了第1期的出版時間和《史學集刊》編輯委員會成員人選,其中委員長為顧頡剛,徐旭生、李書華等人為委員。③《本院創(chuàng)刊史學集刊》,《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匯報》第6卷第6期,第143頁。商定編刊計劃等任務后,具體細節(jié)的確定也離不開顧、徐二人,刊物的封面圖案就是顧頡剛、徐旭生、李書華三人共同選擇商定的。④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3,第463頁。除前期籌劃外,他們還親自撰文支持《史學集刊》,擴大刊物影響力。在顧頡剛任編委會委員長的前三期《史學集刊》上,徐旭生便發(fā)表了兩篇論文。⑤這兩篇論文分別是第1期的《校金完顏希尹神道碑書后》和第3期《金俗兄弟死其婦嫁于其弟兄考》,參見《史學集刊》第1、3期目錄。

綜上,顧頡剛與徐旭生相識之后,合作創(chuàng)辦通俗讀物編刊社,共同發(fā)表抗日愛國宣言,徐旭生參與顧頡剛創(chuàng)辦的禹貢學會,他們在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分任歷史組和考古組負責人期間彼此支持、配合默契,并一同籌辦《史學集刊》,共同推動了史學研究和考古調(diào)查發(fā)掘工作,為北平研究院的學術發(fā)展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二、顧頡剛與徐旭生交絕的原因

抗戰(zhàn)爆發(fā)后,顧頡剛離開北平,在中英庚款的資助下到西北考察教育,后于1938年10月抵達昆明,除在云南大學任教外,繼續(xù)擔任史學研究所⑥1936年史學研究會更名為史學研究所。歷史組主任。徐旭生則先回老家南陽,1938年11月輾轉(zhuǎn)西安、漢中等地赴昆明,繼續(xù)在北平研究院工作。二人重逢后,交往仍很密集,他們經(jīng)常會面商討北平研究院人員聘用、租用房屋等事項,共同為在昆明重組史學研究所努力。顧頡剛撰寫了北平研究院歷史組重辦計劃,察看了北平研究院所定房屋,為史學研究所申請中英庚款委員會的資助,并與徐旭生和李書華商討史學研究所未來的計劃,等等。顧頡剛雖身兼數(shù)職,但史學研究所的事務仍占據(jù)其工作的重要部分。研究所新聘韓儒林,亦是顧頡剛、徐旭生和李書華“連日商談結果”⑦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4,第190頁。之一。除去公務上的多次商談,學術上二人也互相切磋。顧頡剛寫完《秦晉的崛起與晉文霸業(yè)》后,主動請徐旭生閱覽。徐看后坦誠地提出該文“平鋪直敘,無剪裁”的意見,顧則完全同意其意見,發(fā)出“予生性貪多,終未能多芟削也”的感慨。①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4,第230頁。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4,第323頁。徐旭生的直言不諱和顧頡剛對批評建議的接納,都在在說明直到此時二人之間并無明顯芥蒂。

問題出現(xiàn)在顧頡剛介紹韓儒林至華西大學任教這件事上。1936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剛從歐洲學習歸國的韓儒林來到燕京大學歷史系任教,受到顧頡剛的賞識,并應邀參加禹貢學會活動,主要從事蒙元史和民族史研究。②轉(zhuǎn)引自邱樹森:《從村童到學術大師:韓儒林評傳》,《史學月刊》2002年第3期。1939年,韓儒林被聘為史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為當時唯一新聘的人員。韓儒林被聘后,首先申請留在北平工作,但遭到了副院長李書華的拒絕。③徐旭生:《徐旭生文集》第9冊,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996頁。7月1日,韓儒林到達昆明。韓氏來昆明后,徐旭生和顧頡剛曾與李書華商議,建議給韓儒林增加薪水。徐旭生頗為欣賞韓儒林的學術見解,經(jīng)常與他談論學術問題,如8月2日,“與鴻庵談中亞各部族歷史上一切問題”④徐旭生:《徐旭生文集》第9冊,第1027頁。;3日,“與鴻庵談西遼紀年各事”⑤徐旭生:《徐旭生文集》第9冊,第1028頁。;等等。8月28日,徐旭生偕白壽彝、韓儒林等考察松花壩馬家庵賽典赤墓。⑥徐旭生:《徐旭生文集》第9冊,第1033頁。可見徐旭生對韓儒林十分賞識,對他寄予厚望。

1939年9月,顧頡剛在齊魯大學史學系主任張維華的介紹下,接受齊魯大學校長劉書銘的邀請,受聘為位于成都的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主任。顧頡剛離開昆明,主要是身體狀況、待遇和抱負等多種因素導致的結果,與史學研究所和人事糾紛無關。顧頡剛認為編寫中國通史“為時代的責任”⑦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4,第244頁。,而國學研究所的工作與顧頡剛的計劃正好契合,顧頡剛到齊魯大學即主要“集中精力于整理廿四史上,使散亂材料串上系統(tǒng)而成各種專史之材料集,為將來正式作通史之基礎,再將范圍擴大至廿四史之外”。⑧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4,第300頁。顧頡剛到成都后不久,雖意識到可能會得罪徐旭生,但還是推薦時在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工作的韓儒林去成都華西大學任教。徐旭生為挽留韓儒林做了很多努力,除替他向李書華申請增加薪水外,還借錢給他解決生活問題,對他極為照顧。李書華提出了折中方案:北平研究院與華西大學合作,華西大學出一部分錢,讓韓儒林繼續(xù)留在昆明,但可以為華西大學做相應的工作。⑨徐旭生:《徐旭生文集》第9冊,第1057頁。盡管北平研究院和徐旭生多次勸說,韓儒林仍決意離開,致使徐旭生十分惱火:“鴻庵來,仍希望往成都之議,斥其非是,兼摘頡剛之荒謬以示之。”⑩徐旭生:《徐旭生文集》第9冊,第1059頁。徐旭生將韓儒林執(zhí)意離開的原因歸結在顧頡剛身上,指責他“挖墻腳”。12月23日,得知消息的顧頡剛在日記中寫道:“為我介紹鴻庵到華西,使旭生對我與鴻庵極不滿意,放口大罵。”不過他認為北平研究院不能解決韓儒林的生活問題,他是出于道義的幫助,“若北平研究院能解決鴻庵之生活問題,我何必拉他至此”。○1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4,第230頁。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4,第323頁。顧頡剛一直有扶植青年、獎掖人才之心,卻因此得罪老友,韓儒林致顧頡剛的信件里說道:“昆明方面,旭生、芝生、彥堂、從吾等俱反我,將組織‘反顧派’?!薄?2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4,第326頁。顧頡剛到齊魯大學后多方聘請人才,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胡厚宣也是被聘人員之一,此舉引起傅斯年等人不滿。傅斯年在致朱家驊的信中說:“前年頡剛以美金大拉昆明幾個機關之人,故舊友多不來往?!币愿邓鼓辏骸陡邓鼓曛轮旒因憽罚?941年6月18日,王汎森等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891頁。更有甚者,1941年2月11日,一直對通俗讀物抱持熱情的徐旭生憤然寫信辭去通俗社副社長職務,堅決不再與顧共事?!?3徐旭生:《徐旭生文集》第10冊,第1147頁。12日,當樸社寄來一張通俗讀物社三百元的賬單后,一向慷慨助人、不計較金錢的徐旭生又忍不住大發(fā)牢騷:“一單欠彼三百余元!余與顧頡剛有何關系?顧欠人錢,與余何干?三百余元者為通俗社賬,余雖任該社副社長,而款項皆由顧氏經(jīng)手,與余亦無干。顧氏為人,急功利,喜夸詐;有善則拉歸己,有不便則推歸人。此又不知為彼所掉之何種槍花著!余將來或須與彼見于公堂,也很難說!既比匪,自有傷!奈何!奈何!”①徐旭生:《徐旭生文集》第10冊,第1148頁??梢?,徐旭生當時內(nèi)心對顧頡剛已是極為憤怒,不愿與他有任何往來。對于徐旭生的憤怒,顧頡剛并不理解,他自有一套說辭。據(jù)4月2日《顧頡剛日記》載:“在泰華寺見徐旭生信,辭通俗社副社長職,函謂‘非有他故,實以與顧君已到不能合作之地步,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只有學魯迅先生你來我去的一法’。噫,為我介紹鴻庵至華西,竟使其一氣至此乎!誰教你們不能顧鴻庵的生活呢?我自己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同情心太多,‘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要使幾個有希望的人們能夠發(fā)展他們的才力而已?!雹陬欘R剛:《顧頡剛日記》卷4,第515頁。辭去通俗讀物編刊社副社長一職表明徐旭生對顧頡剛的意見之深,自此顧頡剛與徐旭生維持數(shù)年的交誼破裂,之后二人雖有相遇,但基本互不理睬。

徐旭生之所以對顧頡剛推薦韓儒林一事耿耿于懷,與顧頡剛未曾和徐旭生商量應有一定的關系。《顧頡剛日記》和徐旭生的日記都顯示,從顧頡剛離開昆明至張維華寫信給徐旭生聘任韓儒林這段時間內(nèi),顧頡剛與徐旭生并無書信聯(lián)系。從史學研究所當時的境況而言,此時的研究所舉步維艱,人員和經(jīng)費大幅萎縮,身為研究所主持者的徐旭生要開展事業(yè)亟須得力人才,韓儒林的出走對研究所的研究工作造成很大不利影響。史學研究所遷往昆明后,所開展的工作主要是整理斗雞臺考古資料,并進行西南民族研究。韓儒林在民族史、邊疆史地研究領域有一定成就,正能彌補史學研究所在這兩方面研究人員短缺的不足。徐旭生還多次與韓儒林商討民族問題,一起考察西南地區(qū),都說明韓儒林對于內(nèi)遷后人員和經(jīng)費缺乏的史學研究所十分重要,由此似可理解徐旭生對顧頡剛的不滿之情。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徐旭生、顧頡剛與魯迅的關系。徐旭生與魯迅一直維持著較好的關系,顧頡剛則與魯迅的關系在廈門大學時破裂。1925年,具有批判政論性的《猛進》雜志創(chuàng)刊,徐旭生擔任主編。魯迅給予了《猛進》很大的支持,不僅親自撰寫雜文在該刊發(fā)表,還給徐旭生提出了中肯的建議。③如1925年徐旭生建議將《語絲》《現(xiàn)代評論》《猛進》集合起來,辦一個專門討論文學思想的月刊,魯迅否決了該建議,認為刊物大小和所發(fā)字數(shù)多少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撰稿人,撰稿人隊伍大了,很難保證思想觀點一致。參見魯迅:《華蓋集·通訊》(二),《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5頁。1927年,徐旭生進行中國西北科學考察時曾寫過一篇報告書,但后來因故遺失了。1928年冬,徐旭生結束西北科學考察回到北平,“《東方雜志》的編輯曾由我的朋友周魯迅先生轉(zhuǎn)請”他將西北考察20個月的經(jīng)過及工作寫出來,故而徐旭生用日記的形式進行補寫,形成了后來的《西游日記》。在敘言里,徐旭生以“朋友”稱呼魯迅,且對他的邀請表示“歉衷”④徐旭生:《敘言·徐旭生西游日記》,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頁。,可見徐旭生和魯迅之間較好的友誼。顧頡剛則不然,在廈門大學時,因其指出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有抄襲日人鹽谷溫《支那文學講話》的嫌疑而交惡于他。⑤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2,第15頁。此后,魯迅赴中山大學教書,聲稱顧頡剛若也去,他便辭職。1927年4月,顧頡剛在傅斯年的邀請下,赴中山大學任教,魯迅因此憤而辭職。徐旭生居于顧頡剛和魯迅之間,即使顧頡剛與魯迅交惡也并未影響他與顧頡剛的密切來往,從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他為人中庸,是他人眼中的“天下君子”。徐旭生與顧頡剛關系破裂后,與魯迅和顧頡剛關系破裂時上演的相互詆毀不同,持“君子交絕,不出惡聲”的態(tài)度,但他人還是聽聞了這一消息。1941年6月18日,傅斯年致朱家驊的信中說:“凡與頡剛共事,最后總是弄到焦頭爛額,如徐旭生,天下之君子也,今言及慨然。”⑥傅斯年:《傅斯年致朱家驊》,王汎森等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891頁。有學者從情感史的角度,分析了顧頡剛與傅斯年、錢穆、羅常培、羅庸等人關系緊張是其“性格多疑、爭強好勝”所致。⑦王晴佳:《顧頡剛及其“疑古史學”新解——試從心理、性格的角度分析》,《中華文史論叢》2017年第4期。顧徐二人關系破裂,雖不存在明顯的爭強好勝因素,但顧氏性格中確實有未能顧及他人感受的方面,以致作為“天下君子”的徐氏也無從容忍。二人關系破裂后,再無實質(zhì)性合作,不過在徐旭生的著作《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里,仍能看出其對顧頡剛的不滿。

民國時期,學界的人才流動十分普遍,各學術機構為了謀求本機構的發(fā)展,多設法聘請優(yōu)秀人才;而學者自身,出于薪酬待遇以及學術事業(yè)的更好發(fā)展等方面的考慮,也會有不同的自主選擇,因而在流動的諸環(huán)節(jié)中,有關各方難免產(chǎn)生各種矛盾和抵牾。顧頡剛和徐旭生的直接沖突即因招攬人才所致,這確屬造成他們關系破裂的難以避免的直接原因,然而,在他們的交往過程中日漸顯現(xiàn)的學術觀點的分歧,則是他們最終分道揚鑣的內(nèi)在原因。

三、顧頡剛與徐旭生的學術歧見

顧頡剛與徐旭生的關系由友好合作走向破裂,固然出于二人性格方面的差異、當時人員流動方式所存在的弊端等原因,但是,他們學術觀點異趣也應該是其中一個因素?;蛘哒f,當他們處于良好的合作關系時,他們之間的學術異見往往被掩蓋了,而當他們的關系出現(xiàn)問題后,學術分歧也隨之凸顯。當二人關系密切時,徐旭生對顧頡剛的疑古觀點雖存疑慮,然而并未公開指出,他們的私交破裂后,徐即在其著作中公開質(zhì)疑顧的古史觀點。徐旭生自顧頡剛的疑古觀點一發(fā)表就產(chǎn)生懷疑,但因未深入研究,遂持保留態(tài)度,后通過參與考古調(diào)查和發(fā)掘以及抗戰(zhàn)期間熟讀古書,形成了自己對古史的系統(tǒng)見解,即辯證地相信古史。學術觀點的相同與否,通常是文人間交誼的基礎。徐旭生與顧頡剛觀點異趣,加劇了二人的疏離。顧頡剛讀了徐旭生的《中國古史之傳說時代》后說:“主要點是攻擊我,但承受予說處亦甚多,沒有我的啟發(fā),他怎會寫出這本書來?!雹兕欘R剛:《顧頡剛日記》卷5,第334頁。顧頡剛此說有一定道理,他提出疑古學說,質(zhì)疑古史的真?zhèn)危饘W術界普遍懷疑舊的古史系統(tǒng),推動人們探索可信的古史體系,引發(fā)了中國古史研究的一場“革命”。徐旭生在閱讀崔適的《上古考信錄》《夏考信錄》《商考信錄》時就稱贊其“對于古代之非一統(tǒng),見之極明,洵稱卓識”。②徐旭生:《徐旭生文集》第9冊,第1018頁。從徐旭生贊成崔適的古代“非一統(tǒng)”看來,顧頡剛的著作固然可能直接啟發(fā)了他,但他的古史觀受到更多方面的影響,而且,徐旭生與顧頡剛的古史觀既有相同之處,也存在學術歧異,他的古史觀點是基于他個人獨特的經(jīng)歷形成的。

1923年,《讀書雜志》(《努力》增刊)第9期刊載了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一信,提出了他對古史的看法:“我很想做一篇《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把傳說中的古史的經(jīng)歷詳細一說。這有三個意思。第一,可以說明‘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如這封信里說的,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時有堯舜,到戰(zhàn)國時有黃帝神農(nóng),到秦有三皇,到漢以后有盤古等。第二,可以說明‘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時只是一個‘無為而治’的圣君,到《堯典》就成了一個‘家齊而后國治’的圣人,到孟子時就成了一個孝子的模范了。第三,我們在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我們即不能知道東周時的東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戰(zhàn)國時的東周史;我們即不能知道夏商時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東周時的夏商史?!雹垲欘R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古史辨》第1冊,北平:京城印書局,1930年,第60頁。這封信在學術界引起強烈的反響,引發(fā)了一場關于古史的大討論,掀起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古史辨”運動。

關于古史大討論,眾多學者都加入其中,徐旭生也從此時開始思考古史問題。“1923年前后顧頡剛、劉掞藜二先生,對于大禹是否天神,是否有實在的人格的討論哄動一時,我對此問題雖也深感興趣,但是因為沒有工夫搜集資料,所以未能參加討論。當時史學界的普通意見似有利于顧氏,可是我個人雖對于他的工作有較高的評價,卻總以為他走的太遠,又復失真,所以頗不以他的結論為是?!雹苄煨裆骸稊⒀浴ぶ袊攀返膫髡f時代》,北京:科學出版社,1960年??梢钥闯?,“古史辨”運動興起之初,徐旭生就對古史問題產(chǎn)生興趣,他并不完全同意顧頡剛的看法,只是尚未形成自己有根據(jù)的觀點,未明確發(fā)表自己的意見。1932年,徐旭生擔任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考古組主任,隨后開始了在陜西的調(diào)查和考古發(fā)掘。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徐旭生先回家鄉(xiāng)南陽,后輾轉(zhuǎn)陜西、漢中等地,于1938年冬到達昆明,繼續(xù)在已經(jīng)內(nèi)遷的北平研究院任職。在昆明期間,因購買書籍很困難,“熟讀古書遂成了當日工作的惟一途徑”。通過系統(tǒng)地閱讀古書,加上之前在陜西的調(diào)查和考古發(fā)掘經(jīng)歷,徐旭生對傳說材料、古史系統(tǒng)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見解,并在此基礎上完成了著作《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

徐旭生部分贊成顧頡剛的疑古觀點,支持顧頡剛將《尚書》中的《堯典》《皋陶謨》《禹貢》三篇的寫定時間確定在春秋和戰(zhàn)國時期。①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北京:科學出版社,1960年,第22頁。徐旭生在肯定疑古學派工作勤奮、成績很大的同時,對他們的“治學方法”產(chǎn)生了強烈的質(zhì)疑:其一,太無限度地使用默證。所謂默證即因某書或今存某時代之書無某事之稱述,就斷定某時代無此觀念。對此,張蔭麟也曾提出過批評。其二,不能審慎地對待反對的論證。“他們看見了不合他們意見的論證,并不能常常地審慎處理,有不少次悍然決然宣布反對論證的偽造,可是他們的理由是脆弱的,不能成立的”。其三,過分強調(diào)先秦文獻中的歧異,忽視相同點?!霸诖呵锖蛻?zhàn)國的各學派中間所稱述的古史,固然有不少歧異、矛盾,可是相同的地方實在更多。”其四,不分辨神話和傳說的界限。“他們對于摻雜神話的傳說和純粹神話的界限似乎不能分辨,或者是不愿意去分辨?!雹谛煨裆骸吨袊攀返膫髡f時代》,北京:科學出版社,1960年,第23、24頁。

在徐旭生看來,正因為顧頡剛“治學方法”的不妥,造成其疑古觀點的明顯缺漏。徐旭生批評道,顧頡剛“把傳說的東西一筆抹殺,把文化的黎明時期完全不談,我國的歷史因此就被砍去一截!把一切古代的傳說送到造謠的監(jiān)獄里面關起來!如果不早日糾正,一部分的古書將來要無人過問,要同不少古代的逸書遭同一的運命,完全散逸,也很難說。如此,則我國最古時代文化的發(fā)展真變成忽然跳出的事實,無法解釋。顧氏及其信徒固然可以解說:我們暫時不談,等將來地下材料的證明。但是,要知道地下的遺留被毀壞的已經(jīng)很多,將來如無極顯著的證明,是否就任它暗晦終古?古書因為受造謠的嫌疑而被拋棄,對于地下的工作,將來由何物啟示或解釋?”③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中國文化服務社,1943年,第12—13頁。徐旭生認為,疑古觀點有兩大危害,一是如果將傳說全部抹殺,歷史將被“砍去一截”,二是古書也可能“完全散逸”,以致最古時代的文化“無法解釋”。為獲取理解古代歷史真相的可能,他認為:“我們苦于在茫茫大海中沒有可靠的、客觀的標識,以致盲目前進,無到達彼岸的希望,現(xiàn)在只有細心地,艱苦地,披沙揀金,在無限的傳說里面,找出來幾個有客觀價值的標點以為我們的引導。力避主觀上不顧一切,迅速判斷的暗礁,然后我國歷史學術才有‘誕先登于岸’的希望,我國文化上的黎明時期才有整理出頭緒的可能。”④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中國文化服務社,1943年,第14頁。徐旭生不贊成顧頡剛等疑古學派夸大古史的歧異、矛盾,認為先秦文獻記錄的古史,固然存在歧異和矛盾,但大致與史實相同;對于摻雜神話的傳說和純粹的神話之間的界限不加分辨,全部視為神話,“把它們送到神話的保險柜中封鎖起來”而進行拋棄⑤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北京:科學出版社,1960年,第24—25頁。,不符合科學精神。

徐旭生的“信古”絕非全部接受、盲目相信舊的古史系統(tǒng),而是主張對其有選擇、有分析地加以辨別。他指出:“我們對于古人固然不應當盲從,但是信口訾謷,也是我們治學問的人所應該竭力避免的一件大毛病。我們因為有古圣賢造謠的法寶,自然可以任意所之,東西南北,無往不宜!但是真理所在,絕不因為純?nèi)沃饔^而特別接近。所以康有為、崔適于無意中,顧頡剛等于有意中打倒偶像的功績,我們固然不能抹殺,但是尋求古代真正的經(jīng)過,還有待于我們向他方向的努力?!庇纱丝闯?,徐旭生贊成康有為、顧頡剛等打倒偶像的做法,不一味相信古史,也對古史有所疑慮,但是他反對顧頡剛全盤否定古史的做法。

徐旭生與顧頡剛在“疑古”與“信古”上的不同態(tài)度,主要緣于他們對傳說材料所持的態(tài)度不同。與顧頡剛否定傳說材料不同,徐旭生重視傳說材料,認為任何古時代的傳說總有“歷史方面的質(zhì)素,核心”,并不是“向壁虛構”的。他與“古史辨派”將殷墟時代看成真實可信的歷史時代的認識相同,但不贊成“古史辨派”將從炎黃至商中葉的傳說時代一筆抹殺,他認為這一階段是我國“從神話時代到歷史時代的實在過渡”,“自從懷疑派學者把它無條件地送到神話的區(qū)域里面,而后我國歷史上神話時代遇到歷史時代的步驟遂變成了一跳,同自然不作跳進(Natura non facit saltus)的大原則完全違背,任何民族的歷史沒有這樣子變化的”。如果能將半神話半歷史的傳說整理清楚,就“可以把我們的史前史同真正的歷史中間搭上一坐聯(lián)絡的橋梁”。⑥徐炳昶、蘇秉琦:《試論傳說材料的整理與傳說時代的研究》,《史學集刊》第5期,第2頁。由此看出,徐旭生重視傳說材料,認為其是理解史前史與真正歷史的重要材料。

相對于“古史辨派”全盤否定傳說材料的可靠性,徐旭生認為應分類區(qū)別對待傳說材料。他將傳說材料分成兩類,一類為“散見古書中的零金碎玉”,另一類為“專談古史的弘篇巨制”。所謂的“弘篇巨制”,包括《尚書》中的《堯典》《皋陶謨》《禹貢》三篇,《大戴禮記》中的《五帝德》《帝系》,《史記》中的《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等,這些都是經(jīng)過后來綜合整理的材料,可靠度較差?!傲憬鹚橛瘛眲t從西周、春秋及戰(zhàn)國時遺留下來,“沒有經(jīng)過綜合工作,沒有經(jīng)過系統(tǒng)化,所以失真的地方較少,比較地可靠”。①徐炳昶、蘇秉琦:《試論傳說材料的整理與傳說時代的研究》,第3頁。這類資料包括金文,《尚書》中的今文《周書》,《周易》中的卦爻辭,《詩經(jīng)》《左傳》《國語》《論語》及其他先秦著作中涉及古代傳說時代的文獻等??梢?,在對待傳說材料上,徐旭生根據(jù)是否經(jīng)過整理來判斷材料的可靠性。

徐旭生相信古史,還在于他相信古人處理材料是審慎的。通過通讀孔子、墨子、孟子、荀子等人的遺書,他發(fā)現(xiàn)他們的治學態(tài)度都十分慎重。他承認“他們固然為時代所囿,環(huán)境所限,所談的古史資料還有不少的不足信的地方,在他們各學派之間,因為所根據(jù)的傳說來源不同,所以他們所敘述,還有不少互相矛盾之處,并且,由于他們在主觀方面見解不同,因而在稱述的時候,無意中也常常有把主觀的見解增損客觀事實的地方;這一些全是不可否認的?!雹谛煨裆骸吨袊攀返膫髡f時代》,北京:科學出版社,1960年,第24頁。

徐旭生相信古史的緣由,與他深受法國史學影響有關。留法期間,徐旭生受到了瑟諾博司《史學原論》的影響?!妒穼W原論》記述了每個民族包括希臘、羅馬、日耳曼和斯拉夫等的遠古歷史中,都有一個傳說時代,即使到了文明時代,這些傳說也存在,而且傳說是混合體,“蘊含有一些真相的顆粒,甚至也能被分解出真相的各種要素”。③朗格諾瓦、瑟諾博司:《史學原論》,余偉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第105頁。徐旭生承認中國也存在傳說時代,傳說中存在歷史的“質(zhì)素”和“核心”,這些歷史因素可以通過對材料的辨析分離出來,建構起傳說時代的歷史,徐旭生的調(diào)查和考古經(jīng)歷亦增加了他相信古史的信心。1927年5月至1928年底,徐旭生隨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赴內(nèi)蒙古、新疆做了為期20個月的考察;1933年,任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考古組主任后,他又赴陜西調(diào)查和考古;北平研究院內(nèi)遷到昆明后,他熟讀古書,逐漸將考古實踐與文獻比勘互證。通過結合文獻和考古實踐,徐旭生勾勒出了傳說時代的古史建構系統(tǒng),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古史觀點。

由此可見,在對古史記載和古代史實是疑是信的基本觀點和基本態(tài)度上,顧頡剛和徐旭生存在明顯分歧,這種分歧隨著顧頡剛的疑古學說影響愈來愈大和徐旭生對古史研究愈來愈有心得,最終造成了二人間隔膜不斷加深乃至絕交的局面。

結語

如同民國時期許多學者一樣,顧頡剛和徐旭生因?qū)W術理想、信念和興趣等因素彼此靠近,互相支持,通力合作,既共同參與了聲勢浩大的抗日運動,又一起促進了學術事業(yè)的發(fā)展。在北平研究院工作期間,顧頡剛和徐旭生的關系更為親密,共同推動了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和考古發(fā)掘的進展,使北平研究院的學術事業(yè)走向新的發(fā)展階段,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的影響也隨之擴大。然而,學人間的良好關系并非能一直維持不變,有時甚至很脆弱。顧頡剛與徐旭生因研究人員的去留問題產(chǎn)生了不可彌合的矛盾,最后關系破裂,這不能不說是令人遺憾的。

學者間在關系友好、通力合作的背后,常常隱藏著學術觀點的異趣。通常情況下,處于良好的合作關系時,學者之間的學術異見往往被掩蓋了,而當他們之間的關系出現(xiàn)問題后,學術分歧也隨之凸顯。顧頡剛和徐旭生的關系即是這樣。徐旭生不能認同顧頡剛的疑古觀點,而是主張通過對傳說材料的辨析和考古學研究考辨出真實的古史。當然,他并非相信一切古史材料,認為應根據(jù)傳說材料的價值和真實性來分類。他的這種主張既是中國古代史料考辨方法影響的結果,也是法國史學思想影響所致。顧頡剛與徐旭生的合與分,反映了民國學者學術交往生態(tài)的某些面相;他們之間學術觀點的異趣,則凸顯了民國學術研究的多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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