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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存有之呈現(xiàn)”的傳承
——論牟宗三對熊十力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之三

2023-03-23 04:20:54楊澤波
社會科學研究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牟宗三天心仁心

楊澤波

在現(xiàn)代新儒家中,“十力學派”①“十力學派”這個概念,是我受他人啟發(fā)在《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中正式提出來的。詳見拙著《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1節(jié)“‘十力學派’傳承中遺留的一個問題”(第2—7頁)。是一個重要話題。為便于理解,我將熊十力的思想核心概括為“一體兩現(xiàn)”?!耙惑w”即是“吾學貴在見體”之體,“兩現(xiàn)”即是“道德踐行之呈現(xiàn)”和“道德存有之呈現(xiàn)”。牟宗三在繼承其師思想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但也留有一些問題。最近,我撰寫了一組文章對此加以討論,本文只談“道德存有之呈現(xiàn)”,其他問題另文專述。②這組文章除本篇外,還包括《“一體兩現(xiàn)”:“十力學派”的思想內(nèi)核》(《江漢論壇》即將刊發(fā))《“一體”的傳承——論牟宗三對熊十力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之一》(《云南大學學報》2022年第4期)《“道德踐行之呈現(xiàn)”的傳承——論牟宗三對熊十力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之二》(《齊魯學刊》2022年第3期)。這些文章形成一個系列,敬請讀者關(guān)注。

一、從“道德存有之呈現(xiàn)”到智的直覺

道德之心是活潑潑的實體,有極強的創(chuàng)生性,不僅可以創(chuàng)生道德踐行,還可以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牟宗三在這方面有很多形象的說法,其中尤以“呈現(xiàn)”最為有名。牟宗三這樣寫道:

性體純?nèi)恢辽?,人人所固有,只爭呈現(xiàn)不呈現(xiàn)耳。善反而復之,則呈現(xiàn)而起用。不能善反而復之,則潛隱而自存。所謂“呈現(xiàn)起用”,宇宙論地說,即成宇宙之生化(天地之化),實踐地言之,即成道德之創(chuàng)造,道德行為之純亦不已。①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1冊,《牟宗三先生全集》第5卷,臺北: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第529頁。

牟宗三繼承熊十力的思路,將道德之心的發(fā)用分為兩類:一類是道德之心在道德境遇下表現(xiàn)自己,告知如何去做,創(chuàng)生道德踐行;另一類是道德之心從自己的角度觀察宇宙萬物,將自身的價值和意義賦予其上,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二者都是“呈現(xiàn)起用”。前者為“實踐地言之”,與之相應是“道德踐行之呈現(xiàn)”,后者為“宇宙論地說”,與之相應的是“道德存有之呈現(xiàn)”。此處“宇宙論地說”指的就是“道德存有之呈現(xiàn)”。

“宇宙論地說”又叫“本體宇宙論地說”:

元是始、是首、是一價值觀念。直下能繼復而呈現(xiàn)此生道、生理便是一個好的開始,亦且是眾善之長、萬善之源。此是提起來超越地說?!叭f物皆有春意,便是繼之者善也”。此是落實于萬物而內(nèi)在地說,即由萬物之春意、生意、生機洋溢即可指點出生道、生理之無所不在,見生道、生理之“於穆不已”,此亦是“繼之者善也”。此皆是本體宇宙論地說“繼”說“善”。②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2冊,《牟宗三先生全集》第6卷,臺北: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第53—54頁。

“本體宇宙論地說”比前面講的“宇宙論地說”更為具體,但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牟宗三強調(diào),道德之心是始、是首,是一生道、生理。這一生道、生理是眾善之長、萬善之源,有了這一生道、生理,萬物才有春意、生意。無論是“宇宙論地說”還是“本體宇宙論地說”,這些說法明顯都是順著熊十力的思路走的,是其“道德存有之呈現(xiàn)”的具體化和形象化。

在牟宗三看來,這種“本體宇宙論地說”的思維方式同樣是康德所不承認人類可以具有的智的直覺:

吾人如果單就我們?yōu)橐滑F(xiàn)實的有限存在而看我們的現(xiàn)實機能,我們向何處去找得智的直覺這一機能呢?如果我們不就我們的道德意識而體證我們的本心以為無限心,就此無限心之明覺以言智的直覺,則無處可以得之。知體③全集本此“體”字誤為“覺”,據(jù)單行本改。明覺神感神應,自由自律。如果它真是自由自律的,其為無限心也必矣。如果它真是無限心,則其有智的直覺也亦必矣。④牟宗三:《現(xiàn)象與物自身》,《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1卷,臺北: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第109頁。

我們知道,牟宗三注意智的直覺這一問題是寫完《心體與性體》之后。在他看來,康德提出的智的直覺的概念有很強的學理價值,可惜他否認人類可以有這種能力,把它歸給了上帝。中國人從不這樣想問題,完全承認人可以有這種能力。人對于自己本心的把握即是這種思維方式。牟宗三強調(diào),本心即是無限心,無限心的思維方式不是感性的,而是智的直覺,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到哪里去找智的直覺呢?⑤學界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多有分歧。一般來說,經(jīng)過多年的消化,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牟宗三所說的智的直覺與康德所說的智的直覺不是一個意思??档滤f的智的直覺是一種“本源的直觀”,即不需要客體的刺激,自己就能夠?qū)⒖腕w的存有提供出來,給予主體的直覺,牟宗三所說的智的直覺則是意識的一種直接性。這種思維方式首先指向本心仁體。因為儒家歷來強調(diào)本心仁體有自知的功能(即陽明所說的“良知自知”),所以儒家完全承認人可以對本心仁體有智的直覺。這種意義的智的直覺牟宗三稱為“自覺”。但牟宗三認為,除此之外,智的直覺還表現(xiàn)在“覺他”方面,“覺他是覺之即生之,即如其系于其自己之實德或自在物而覺之”(牟宗三:《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0卷,臺北: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第258頁),意即本心仁體影響宇宙萬物,創(chuàng)生道德的存有也是通過智的直覺進行的,其思維方式也是智的直覺。

特別有趣的是,牟宗三提出,因為儒家承認人可以有智的直覺,所以儒家由此而成的存有論不再是執(zhí)的存有論,而是無執(zhí)的存有論。他說:

中國無靜態(tài)的內(nèi)在的存有論,而有動態(tài)的超越的存有論。此種存有論必須見本源,如文中所說儒家的存有論(縱貫縱講者)及道家式與佛家式的存有論(縱貫橫講者)即是這種存有論,吾亦曾名之曰“無執(zhí)的存有論”,因為這必須依智不依識故。這種存有論即在說明天地萬物之存在,就佛家言,即在如何能保住一切法之存在之必然性,不在明萬物之構(gòu)造。此種存有論亦函著宇宙生生不息之動源之宇宙論,故吾常亦合言而曰本體宇宙論。①牟宗三:《圓善論》,《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2卷,臺北: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第328頁。

西方哲學講存有從“是”或“在”字入手,分析物是如何存在的,有什么樣相和特征。在這種存有論中,范疇有重要的意義。西方的存有論離不開范疇,這其實是一種執(zhí),即執(zhí)于范疇。中國沒有西方這種意義的存有論,但有自己的存有論。這種存有論的重點在于明了一物所以存在的超越存在之理。這種存有論不再執(zhí)于范疇,所以是無執(zhí)的存有論。所謂“無執(zhí)”簡單說就是不執(zhí)于范疇。

中國哲學是無執(zhí)的存有,西方哲學是執(zhí)的存有,兩個方面各有道理,各有意義。將這兩個方面合起來,就有了兩層存有,即無執(zhí)的存有和執(zhí)的存有:

依此,我們只有兩層存有論:對物自身而言本體界的存有論;對現(xiàn)象而言現(xiàn)象界的存有論。前者亦曰無執(zhí)的存有論,“無執(zhí)”是相應“自由的無限心”(依陽明曰知體明覺)而言。后者亦曰執(zhí)的存有論,“執(zhí)”是相應“識心之執(zhí)”而言?!F(xiàn)象的全部由識心之執(zhí)所挑起,它們可間接地統(tǒng)攝于無限心而為其權(quán)用。心外無物。識心之外無現(xiàn)象,真心之外無物自身。如果識心與現(xiàn)象俱是真心之權(quán)用,則它們皆因依止于真心而得到其歸宿以及其必然性。②牟宗三:《現(xiàn)象與物自身》,《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1卷,第40—41頁。

兩層存有中首先是無執(zhí)的存有,其次是執(zhí)的存有。無執(zhí)的存有相對于自由無限心即真心而言,其思維方式是智的直覺,所以其對象是物自身;執(zhí)的存有相對于認知之心即識心而言,其思維方式不是智的直覺,所以其對象是現(xiàn)相。二者相比,無執(zhí)的存有更為重要。后來,在《中國哲學十九講》中,牟宗三又將這一思想納入《大乘起信論》“一心開二門”的格局之下。此時牟宗三強調(diào),因良知、本心所現(xiàn)而成的存有,是無執(zhí)的存有、物自身的存有;因感性和知性所現(xiàn)而成的存有,是執(zhí)的存有、現(xiàn)相的存有。這一義理剛好合于《大乘起信論》“一心開二門”的架構(gòu)。在這個格局下,人既有道德之心,又有認知之心。道德之心的思維方式是智的直覺,其創(chuàng)生的是物自身的存有,認知之心的思維方式不是智的直覺,其創(chuàng)生的是現(xiàn)相的存有??傊莾蓪哟嬗?,一層是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的無執(zhí)的存有、物自身的存有,一層是認知之心創(chuàng)生的執(zhí)的存有、現(xiàn)相的存有。

二、一個亟待討論的問題:“物自身”還是“善相”

對于牟宗三將“道德存有之呈現(xiàn)”的思維方式理解為康德意義的智的直覺,將其創(chuàng)生的對象稱為物自身的做法,我一直心存疑慮。這個疑慮可以提煉為這樣一句話: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的對象真的可以稱為物自身的存有嗎?

要理清這方面的問題,需要回到康德智的直覺的基本內(nèi)涵上來。在西方哲學中,智的直覺是一個老問題,早在古希臘就有了。康德對這個問題進行了自己的闡發(fā)。在康德那里,智的直覺與感性直覺相對。感性直覺有兩個要素,一是它的形式性,即時間和空間,二是它的質(zhì)料性,即必須有對象的刺激以獲得質(zhì)料。康德講智的直覺主要與質(zhì)料的來源有關(guān)。在他看來,智的直覺是能夠提供質(zhì)料雜多的直覺,所以是“本源的直觀(覺)”。因為人類必須依靠客體的刺激才能形成認識,所以不可能有這種智的直覺。③參見鄧曉芒:《牟宗三對康德之誤讀舉要(之二)——關(guān)于“智性直觀”》,《康德哲學諸問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97—318頁。不過,考慮到了理性的實踐利益,康德還是為其保留了一席之地,只是將其留給了上帝。因為要保障理性的實踐利益,必須懸設(shè)上帝、自由、靈魂,而上帝、自由、靈魂屬于本體范疇,經(jīng)驗無法證實,需要保留一種與之相應的直覺,這就是智的直覺。因此,康德保留智的直覺,針對的對象主要是本體,意即上帝、自由、靈魂作為本體是不可知的,而不是以此去認識外部世界,意即人類沒有智的直覺,不可能達成這種認知,上帝有智的直覺,可以達成這種認知。

遺憾的是,牟宗三一開始就沒有從這個意義上理解,而是將智的直覺解讀為一種不需要借助認識形式,具體說就是無需范疇(包括時空)的思維形式。牟宗三有這種想法由來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末。據(jù)他回憶,他當時在西南聯(lián)大有一個講演,主題是建立范疇、廢除范疇。牟宗三說:

我說此義是以中國哲學為根據(jù)的。我當時亦如通常一樣,未能注意及康德隨時提到智的直覺,與直覺的知性,我只隨康德所主張的時空以及范疇只能應用于經(jīng)驗現(xiàn)象而不能應用于物自身(這是大家所知道的),而宣說此義?,F(xiàn)在我細讀康德書,知道兩種知性,兩種直覺底對比之重要,即從此即可真切乎此義。此為康德所已有之義,只是他不承認人類有此直覺的知性而已。但在神智處,范疇無任何意義,范疇即可廢除。假若在人處亦可有此直覺的知性、智的直覺,范疇亦可廢除。廢除范疇有何不可思議處?①牟宗三:《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0卷,第195頁。

這段材料是我首次發(fā)現(xiàn)的,此前未見別人用過,有很強的史料價值,有助于我們消除圍繞在智的直覺問題上的重重迷霧。牟宗三講建立范疇,廢除范疇,是因為在他看來,如果沒有智的直覺,人的認識就需要有范疇;因為有范疇,所以認識就要受到影響,只能達到現(xiàn)相,不可能達到對象自身。反之,如果有了智的直覺,人的認識就不需要范疇;因為沒有范疇,所以認識就可以不受影響,不必停留于現(xiàn)相之上,從而直達對象自身了。雖然牟宗三當時還未涉及智的直覺的問題,但這個話題與其后所說的智的直覺密切相關(guān)。牟宗三后來對于智的直覺的理解,其思路早在20世紀30年代末就已經(jīng)確定了,其后再無原則性的更改。

基于這種理解,牟宗三進而強調(diào),與這種不需要范疇的思維方式相對應的那個對象,就是物自身(物之在其自己):

通過與來布尼茲及拉克的區(qū)分之比較以及此最后之說明,我們很可以知道“物自身”(物之在其自己)一詞之意義。至少我們消極地知道所謂物自身就是“對于主體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回歸于其自己,此即是“在其自己”。物物都可以是“在其自己”,此即名曰“物自身”,而當其與主體發(fā)生關(guān)系,而顯現(xiàn)到我的主體上,此即名曰“現(xiàn)象”。②牟宗三:《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0卷,第135—136頁。

這是一段十分重要的表述,從中可以摸索到牟宗三的基本思路。在牟宗三看來,一物與主體發(fā)生關(guān)系,顯現(xiàn)于主體之上,因為必然受到范疇的影響,所以這個對象即為現(xiàn)相;一旦與主體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回歸于其自己,即不受范疇的影響,這個對象便為物自身。所謂物自身即是“物之在其自己”(thing in itself,or things in themselves)。“物之在其自己”,簡單說,就是對于主體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回歸于其自己的意思。

牟宗三特別關(guān)注這個問題,反復強調(diào)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的思維方式是不需要范疇的,這種思維方式就是智的直覺。牟宗三這方面的論述前面已有引證,為加強論證力度,再引一段:

知體明覺之感應既是無限心之神感神應(伊川所謂“感非自外也”),則感無感相,應無應相,只是一終窮說的具體的知體之不容已地顯發(fā)而明通也。即在此顯發(fā)而明通中,物亦如如地呈現(xiàn)。物之呈現(xiàn)即是知體顯發(fā)而明通之,使之存在也。故知體明覺之神感神應即是一存有論的呈現(xiàn)原則,亦即創(chuàng)生原則或?qū)崿F(xiàn)原則,使一物如如地有其“存在”也。③牟宗三:《現(xiàn)象與物自身》,《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1卷,第103頁。

牟宗三區(qū)分了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一是物感物應,這是外物感應于我,因為必須借助范疇,所以感有感相,應有應相。二是神感神應,這是無限心不容已地顯發(fā)而明通,這種顯發(fā)和明通不受任何認識形式的限制。這種思維方式在傳統(tǒng)中叫作神感神應,在今天則可以叫作智的直覺。

因為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的思維方式是智的直覺,所以其對象就不再屬于現(xiàn)相,而是物自身了。牟宗三對于物自身這一概念的理解用力極多,在《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中,有這樣的說法:

我們可以這樣去思對象,即依在或不在一定關(guān)系中之方式而思之;在一定關(guān)系中,名曰現(xiàn)象;不在一定關(guān)系中,即名曰物自體,對象在其自己。我們這樣便形成“物自身”之概念(形成一對象在其自身之表象)。④牟宗三:《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0卷,第151頁。

這一段不長,但十分吃緊,它清楚地告訴讀者,按照牟宗三的理解,受到范疇的影響,對象在一定關(guān)系中,即為現(xiàn)相。反之,不受范疇的影響,“不在一定關(guān)系中”,即為物自身。因為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并不需要通過范疇,那么其創(chuàng)生的那個存有的對象,就是物自身了。

通過上面的梳理,我們大致摸清了牟宗三在智的直覺這個問題上的思路。如前所述,康德意義的智的直覺是一種“本源的直觀(覺)”,是需要客體刺激以形成質(zhì)料雜多的直覺。牟宗三沒有主要從這個渠道進入,而是將其解讀為一種不需要范疇的思維方式。在他看來,驗證是否為智的直覺,關(guān)鍵在于范疇之有無:有范疇即不是智的直覺,無范疇即是智的直覺。如果是智的直覺,因為不需要借助范疇,其對象就是物自身了。巧的是,牟宗三注意到,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是通過呈現(xiàn)進行的,這種呈現(xiàn)不需要借助范疇,所以便“理所當然”地認定這種思維方式就是智的直覺,而其創(chuàng)生的對象就是物自身了。綜括而言,牟宗三對康德智的直覺這一概念的理解有所失誤,其思想內(nèi)部有這樣一個邏輯關(guān)系:

第一步,未能注意康德是在“本源直觀”意義上講智的直覺的,誤將其理解為一種無需范疇的思維方式,并將由此形成的對象叫作物自身;

第二步,看到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不需要借助范疇,由此認定這種思維方式就是康德不承認人類可以具有的智的直覺;

第三步,因此,宣稱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的對象即為物自身。

這三步中,第一步是大前提,第二步是小前提,第三步是結(jié)論。因為大前提和小前提都有錯誤,結(jié)論自然也不正確。將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的對象界定為物自身,就是由此造成的。

牟宗三的這種理解隱藏著很嚴重的問題: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因為不是認知問題,當然不需要借助范疇,但這并不能代表其創(chuàng)生的那個對象沒有受到道德之心的影響。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本質(zhì)是道德之心影響宇宙萬物的存在,使原本沒有道德意義的山河大地、一草一木染上道德的色彩。既然染上了道德的色彩,當然也就脫離了物自身的性質(zhì)。但因為牟宗三認為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無需范疇,其思維方式是智的直覺,而與智的直覺相對的對象是物自身,所以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的那個存有的對象就不再是現(xiàn)相,而是物自身了。這是牟宗三反復講道德之心可以創(chuàng)生物自身的存有最根本的理據(jù)。然而細細推敲,這個看法是完全立不住的。下面一段材料很能說明問題:

中國人在過年節(jié)時貼門對兒,就有“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的說語,此中實已蘊含了無限的哲學義理?!叭f物靜觀皆自得”不正指的是物之在其自己嗎?這并非指現(xiàn)象,亦非指科學知識。孟子曾說:“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睆钠洹吧膊B然見于面,盎于背”,則身體的整個氣象就完全不同了。此時的四肢百體不只是現(xiàn)象,而同時也是物自身。①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9卷,臺北: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第310頁。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是明道的詩句,大意是說,有德的人通過靜觀,可以得到萬物的意義,人感受到了這種意義,也就體會到了與萬物的一致,達到了與萬物同體的境界。②參見楊澤波:《道德存有路線的展開——儒家生生倫理學對明道歷史貢獻的新判定》,《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2期。從道德存有論的角度出發(fā),要理解這兩句必須明白萬物本身沒有意義,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得到了道德之心的賦予。但問題在于,牟宗三認為,因為道德之心賦予萬物以意義的思維方式是智的直覺,而與智的直覺相對應的是物自身,所以這個對象就不再是現(xiàn)相,而是物自身(物之在其自己)了?!啊f物靜觀皆自得’不正指的是物之在其自己嗎”這一表述所要說明的就是這個意思。令人困惑不解的是,既然萬物已經(jīng)得到了道德之心的賦予,受到了道德之心的影響,就說明萬物已經(jīng)帶有了道德的色彩,怎么還能叫物自身,叫物之在其自己呢?

既然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的思維方式不是康德意義的智的直覺,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應該如何將其歸類呢?我在反復比較后方才明白,其實它只大致相當于“胡塞爾現(xiàn)相學意向性的直接性”。這個用語是我在《貢獻與終結(jié)》中首次正式提出來的,意在指明,牟宗三所說的智的直覺,其實只是胡塞爾現(xiàn)相學所說的那種意向性的直接性。在胡塞爾那里,意向指向?qū)ο笫侵苯舆M行的,不需要借助范疇這一認識形式。牟宗三所理解的不需要借助范疇的思維方式,其實就相當于這種意向的直接性。③“胡塞爾現(xiàn)相學意向性的直接性”是我非常重視的一個概念,在我看來,牟宗三汲汲以求的“智的直覺”其實就是這種意向性的直接性。參見楊澤波《貢獻與終結(jié)——牟宗三儒學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卷第5章第4節(jié)“‘覺他’:牟宗三儒學思想之謎”(第202—250頁)。后來我又將這個概念引入《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之中,以說明牟宗三何以在這個問題上有重大失誤。參見該書第四十六節(jié)第二小節(jié)“道德存有意義的呈現(xiàn)與‘胡塞爾現(xiàn)相學意向性的直接性’”(見該書第309—312頁)。有了這個基礎(chǔ),我們就會明白,牟宗三關(guān)于物自身存有的一系列說法,是完全立不住的。道理說來并不復雜。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雖然不是認識問題,不需要借助范疇,但這一活動本身就是用道德之心影響外部對象,使其帶有道德之心的痕跡,所以其對象早已脫離了物自身的身份,進入到了現(xiàn)相的范疇。因為這種現(xiàn)相不是由認知之心而是由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的,所以是一種特殊的現(xiàn)相;又因為這種現(xiàn)相與道德相關(guān),而道德關(guān)乎善,所以可以稱為“善相”。這個關(guān)系理順了,兩層存有的問題也就清楚了。因為人有道德之心,又有認知之心,道德之心和認知之心都可以影響宇宙萬物,創(chuàng)生自己的存有,所以有兩層存有。由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的存有為可以叫作“善相”的存有,由認知之心創(chuàng)生的存有可以叫作“識相”的存有?!吧葡唷焙汀白R相”都屬于廣義的“現(xiàn)相”,而不是物自身。①盧雪崑不接受我引入“胡塞爾現(xiàn)相學意向性的直接性”概念,強調(diào)道德存有的對象只能叫“善相”,絕不能稱為物自身的觀點,反駁說:“胡塞爾所論不需要借助時空和范疇的‘意向之物’,根本不同于牟先生于無限心大系統(tǒng)中對無限心而言‘覺他’之物。”“楊澤波教授對牟先生所論道德主體及其創(chuàng)造性缺乏理解,對牟先生就道德主體之創(chuàng)造性而論物自身亦根本無契應。他所理解的物自身義欠缺就道德哲學(實踐的領(lǐng)域)而論之義?!痹谝粋€注中又說:“胡塞爾根本不談道德,楊教授以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來理解牟先生的道德的存有論,難怪他有所謂‘善相’之怪論?!保ūR雪崑:《牟宗三哲學——二十一世紀啟蒙哲學之先河》,臺北:萬卷樓圖書公司,2021年,第441、444、448頁)這里有兩個問題。其一,牟宗三談智的直覺除了道德踐行之外,有沒有關(guān)涉外部對象的用意,如果沒有,他在講道德存有問題時所說的“巖中花樹”“山河大地”“一草一木”如何解釋?其二,如果不能將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的存有稱為“善相”,而是稱為“物自身”,胡塞爾固然不怎么談道德,舍勒則是談道德談情感的,但其由道德情感賦意的對象仍然叫“現(xiàn)相”,也不叫“物自身”,其學說仍然屬于“現(xiàn)相學”的一支,這又如何解釋呢?

這個問題隱藏得極深。牟宗三耗盡半生心血講智的直覺,講物自身的存有,語句艱澀,邏輯纏繞,義理曲折,把半個學術(shù)界都套了進去,蒙在了鼓里。這么多年了,這么多人研究牟宗三,其中既有做中國哲學的,又有做西方哲學的,不少人還是從事康德哲學研究的專家,但從沒有人看出這里的破綻,指明牟宗三一再強調(diào)的道德之心創(chuàng)生存有的思維方式不是康德意義的智的直覺,其對象不是物自身,而是一種特殊的現(xiàn)相,即所謂“善相”罷了。這究竟是誰之過呢?

三、另一個亟待討論的問題:“天心”還是“仁心”

牟宗三的道德存有論還有一個誰是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主體(承擔者)的問題。圍繞這個問題,牟宗三有兩種不同說法:

這普遍性是由“體天下之物”或“視天下無一物非我”而規(guī)定,這就是仁心之無外。故此普遍性是絕對而具體的普遍性,非抽象的類名之普遍性?!笆ト吮M性”即盡的這仁性,盡仁性即盡仁心。故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薄疤齑鬅o外”,性大無外,心亦大而無外。此無外之心即“天心”也。天無外、性無外,是客觀地說,心無外是主觀地說。而天與性之無外正因心之無外而得其真實義與具體義。②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1冊,《牟宗三先生全集》第5卷,第561頁。

這里分別提到“天心”和“仁心”,進而有“天心無外”和“仁心無外”兩個不同說法。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是“仁心”,由此可以講“仁心無外”?!叭市摹鄙贤ㄌ斓?,“仁心”即為“天心”,由此又可以講“天心無外”。此段最后一句“天與性之無外正因心之無外而得其真實義與具體義”需要細細推敲。它是說,天與性具有普遍性、遍在性,這種普遍性、遍在性就是“體天下之物”“視天下無一物非我”。但這一步工作實際的承擔者是“仁心”,即所謂“因心之無外而得其真實義與具體義”,因此“天大無外”的真實意義是“心亦大而無外”。“天大無外”是客觀地說,“心亦大而無外”是主觀地說。

基于此,牟宗三強調(diào)“天心”與“仁心”稱謂有別,實則為一:

心即天心也。惟神與心始可說寂感。說“天命流行之體”,乃至說“創(chuàng)生之實體”,是形式地說,客觀地說,說心、說神、說寂感是實際地說,內(nèi)容地說,亦是主觀地說。此即明此“於穆不已”之實體不只是理,亦是心,亦是神,總之亦可曰“寂感真幾”(creative reality=creative feeling)。此是此實體在本體宇宙論處為心理合一、是一之模型。若道德自覺地言之,便是孟子所說之本心或良心。心即理,此是那心理是一之模型之實踐地彰著。①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3冊,《牟宗三先生全集》第7卷,臺北: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第84—85頁。

天是超越的創(chuàng)生實體,在這個創(chuàng)生實體中有心。這種既有天,又有心的系統(tǒng),就叫“天心”。“天心”這個概念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講到了天,又講到了心。天命流行之體的真實意義必須由心來證實??傊?,“天心”“仁心”實為一個心,不能相互分割?!靶募刺煨摹庇纱顺蔀榱诵睦硎且恢畬W理的基本模型。盡管牟宗三有此說明,強調(diào)“天心”“仁心”不能分立為二,其實為一,但這畢竟是兩個不同概念,一個主天,一個主人。人們難免要進一步追問: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那個主體,那個承擔者,刨根問底,究竟是“天心”,還是“仁心”?這個問題解決不好,很容易被人批評有雙重本體之誤。②有人不同意我由此對牟宗三的批評,為其辯解說:“牟先生僅僅于儒家的道德的存有論中論及‘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主體’,即本心仁體,而非什么‘超越之天’。至于先生由《中庸》《易傳》展示的本體宇宙論,所言‘道體’,可說是‘超越之天’,但牟先生絕沒有如楊教授所言把‘天’視為‘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主體’。更無所謂‘將天與人捆綁在一起的做法包含著一個困難,即無法確切說明這個創(chuàng)生的主體究竟是天還是人’的問題。依牟先生所論,自始至終,唯一的創(chuàng)生的主體是道德的,即本心仁體?!保ūR雪崑:《牟宗三哲學——二十一世紀啟蒙哲學之先河》,第478頁。)在我看來,這種辯解并沒有太強的力量。雖然牟宗三看到了在天心和仁心的關(guān)系中真正起作用是仁心(“天與性之無外正因心之無外而得其真實義與具體義”),但既然既講仁心,又講天心,畢竟是兩個心。這個問題不是只說一句“二者實則為一,不能分割為二”就能解決的,因此不能滿足于牟宗三固有的解釋,還必須往前走,對這個問題做出更為具體的說明。

儒家生生倫理學與牟宗三的看法不同,它強調(diào)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真正主體必須是唯一的,而這個唯一主體只能是“仁心”,不能是“天心”,不能兩個同時都講,既講“天心無外”又講“仁心無外”。要說明這個道理,需要回到之前提到過的中國文化“早期啟蒙”的特殊現(xiàn)象。周人奪取政權(quán)后,以“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說法證明其做法的合理性。這種理論形態(tài)在西周末年聲勢浩大的“怨天”“疑天”思潮的沖擊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動搖,受其所惠,中國文化開始從之前的原始宗教中解脫出來,完成了早期的啟蒙。盡管后來儒家為了替道德尋求形上根據(jù),不得不重新把天請回來,講“天之所與我者”,講“天命之謂性”,有一個明顯的“回潮”現(xiàn)象,但其本質(zhì)不過是“借天為說”而已,只能從“認其為真”的意義上來理解,既不能將天視為人格神,也不能將天規(guī)定為形上實體。澄清這個關(guān)系,足以使我們明白這樣一個重要道理: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天心”,既然如此,那么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主體就只能是“仁心”了。

“仁心”能有如此神奇的功能,與其特性直接相關(guān)。我在其他文章中講過,仁性的本質(zhì)是倫理心境,在形成過程中,會漸漸衍變?yōu)橐环N潛意識,具有了本能的特性,遇事接物必然呈現(xiàn)自身,表現(xiàn)自己。特別有趣的是,這種呈現(xiàn)自身,表現(xiàn)自己,是在智性發(fā)揮作用之前就完成的。③參見楊澤波:《“道德踐行之呈現(xiàn)”的傳承——論牟宗三對熊十力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之二》,《齊魯學刊》2022年第3期。仁性的這種作用不僅表現(xiàn)在道德踐行方面,同樣表現(xiàn)在道德存有方面。人在接觸外部對象的時候,仁性一點都不安分,一定要搶先顯現(xiàn)自身,對外部對象指指點點,將自身的價值和意義賦予其上,使其染上道德的色彩。仁性的這種影響力,不僅針對通常所說的山河大地、一草一木,同時也包括高高在上的天。同山河大地、一草一木一樣,天哪里有什么道德的價值和意義,完全是自然性的,人們之所以認為天有道德性,不過是因為人有道德性,人以自己的道德眼光看待天的結(jié)果。

按理說,仁性賦予了外部對象以道德色彩,創(chuàng)生了道德存有之后,這項工作就結(jié)束了。但奇妙的是,人們卻總是習慣于把這一功勞歸給天,認為完成這一任務的承擔者是天,好像天在衍生宇宙萬物的同時,就賦予了這些對象以道德的色彩似的。這里的原因值得深究。中國有著源遠流長的天論傳統(tǒng),雖然這個傳統(tǒng)在西周末年受到了沖擊,但慣性仍然十分強大,不肯退出歷史的舞臺,致使人們習慣于把人世間的很多問題與天聯(lián)系在一起。在道德存有問題上亦是如此。當仁性完成了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任務后,總是不自覺地把這種功勞推給天。這種奇特的現(xiàn)象我名之為“道德投射”。我提出這種說法是想表達這樣一個意思:“仁心”(仁性)是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唯一承擔者,但受先前天論傳統(tǒng)的影響,在完成這項偉大工作之后,卻總是不自覺地將這份“功勞”投射給天,似乎天才是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主體。這種以天為代表的主體就叫作“天心”。然而前面已經(jīng)證明,世上根本沒有什么“天心”,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真正承擔者只能是“仁心”,“天心”不過是“仁心”的一種投射,一種寄托而已。

為此我分析過一段很有名的材料。《易傳·系辭下》有“天地之大德曰生”的說法。從字面看,這是說天地衍生萬物,這種衍生即是大德,所以天地有大德。但從哲學意義上分析,刨根問底,天和地只能是自然屬性的,無德可言?!断缔o》這樣講,是因為人有德,人以德的眼光看待天地,天地于是也帶有了道德性。宇宙萬物由無到有是一個了不起的事情,故以德稱之,天地能夠衍生萬物,所以天地有大德。然而根據(jù)上面的分析,究極而言,天地本談不上德與不德,只有人才有德。人以道德的眼光看待天,天才有了德,才成了創(chuàng)生宇宙萬物的主體,才有了“天地之大德曰生”的說法。①參見楊澤波:《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第68節(jié)“道德存有意義的天人合一如何可能”,第420—424頁。這個道理完全適用于道德存有問題?!叭市摹笔莿?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真正主體,但因為人以道德眼光看待天,天也有了道德性。因為天有了道德性,甚至有了“天心”的觀念,天反倒成了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主角。

明白了這個道理,“天心”和“仁心”的關(guān)系就理順了。天沒有心,我們認為天有心,乃至有“天心”的說法,以天作為道德存有的創(chuàng)生主體,是因為人有“仁心”?!叭市摹痹谂c外物相接的過程中,一點都不安分,總要表現(xiàn)自己,將自身的價值和意義影響宇宙萬物,創(chuàng)生道德的存有。奇妙的是,“仁心”在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后,總是非?!爸t虛地”將自己的偉大創(chuàng)造反手推給天,好像上天創(chuàng)生的山河大地、一草一木原本就帶有道德的屬性,具有道德的意義似的,于是天反而成了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主角。另一方面,因為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是主觀性活動,這種活動通常要由“心”來完成,于是便有了“天心”的觀念,似乎高高在上的天也有心,即所謂“天心”,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全部活動即是由這個“天心”完成的。但如果了解了道德存有的道理,了解了“道德投射”的含義,就會明白,天沒有心,沒有道德性,其道德性是“仁心”給予的,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主體只能是人的道德之心,不能是天,只能是“仁心”,不能是“天心”。

遺憾的是,牟宗三未能徹底理順這個關(guān)系。一方面,他以心作為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的主體,講“仁心無外”,另一方面,又受之前思維方式的影響,不得不重視天的作用,講“天心無外”。盡管他有“天與性之無外正因心之無外而得其真實義與具體義”的界定,但“天心”和“仁心”畢竟為二,只說實則為一,不足以從根本上化解它們之間的矛盾。細究起來,這個問題的根源仍在熊十力。熊十力早年以本心為本體,晚年偏重以乾元為本體,造成“本心本體”與“乾元本體”的矛盾。牟宗三不再大談“乾元本體”,但仍然沒有徹底擺脫其師思維模式的影響。在道德存有問題上,于“仁心”之外再講一個“天心”,事實上造成“仁心無外”與“天心無外”的矛盾,其思想仍然帶有其師雙重本體的痕跡,而這也成了其學理難以逾越的障礙。

因為清楚看到了這里的問題,在道德存有論問題上,儒家生生倫理學嚴格以仁心為唯一主體,排除以天作為主體的任何可能,強調(diào)天不可能有心,所謂“天心”不過是“仁心”完成創(chuàng)生道德存有這項重要工作后,不自覺將自己的功勞投射給天的結(jié)果。基于此,儒家生生倫理學只講“仁心無外”,不講“天心無外”,為克服牟宗三思想中這一巨大困難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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