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兵
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中最重要的科學發(fā)現(xiàn),是關于資產階級社會中發(fā)生的經濟剝削的秘密,這也就是通過創(chuàng)立不同于古典經濟學勞動價值論的剩余價值理論來完成的,依恩格斯的說法,這是馬克思一生中繼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之后“第二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我認為,也正是在這個經濟學科學革命進程中,馬克思也通過對“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本質的深刻認識,逐步接近自己在社會主義中的第三個偉大發(fā)現(xiàn)——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的科學認識。由此,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的歷史現(xiàn)象學和批判認識論構境,也在資本關系的經濟物相化①物相化,這是我在本次研究中從馬克思思想中提煉出的新概念。物相一詞,我在《回到馬克思》中已經使用。在物理和化學等科學研究中,phase又稱“物態(tài)”。一般指物質分子的聚集狀態(tài),是實物存在的形式。通常實物以固態(tài)、液態(tài)和氣態(tài)三種聚集狀態(tài)存在。在特定條件下又會出現(xiàn)“等離子態(tài)”“超導態(tài)”“超流態(tài)”等物相。但我所設定的物相化中的“相”卻不僅僅是物態(tài)之意,而兼有實現(xiàn)出來的主體性愛多斯(eidos,共相)之意,因為黑格爾、馬克思思想構境中的一般物相化,總是指一定的主體目的(“藍圖”)和理念對象性地實現(xiàn)于對象的用在性改變之中,這是看起來現(xiàn)成事物對象的消逝性來緣起。因為日本學界在日譯馬克思的事物化(Versachlichung)概念時,通用了“物象化”一詞,而中文中與意象相對的物象概念本身帶有某種主觀顯象的痕跡,所以,用物相概念可以更好地表達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所透視的用在性實存對象。馬克思在自己晚期經濟學的文本中的歷史唯物主義討論中,經常使用materialisirt(物相化)一詞來表達實踐活動、生產勞動活動(愛多斯)在塑形對象效用中在物質實在中的消隱。Karl Marx,Grundrissen,Gesamtausgabe(MEGA2)Ⅱ/1,Text,Berlin:Dietz Verlag,2006,S.22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4-1,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8,S.47.當然,人歷史地實現(xiàn)自身的主體物相化、人創(chuàng)造出不同歷史時間質性的社會共同體組織的社會物相化、工業(yè)生產中機器化大生產中的科技物相化和商品市場經濟場境中,整體盲目無相化的經濟返熵和反愛多斯(eidos)經濟物相化是更難理解的。透視中得到進一步的深化,進而使“第一個偉大發(fā)現(xiàn)”得以深化和發(fā)展。也是在這里,我們再一次看到了馬克思新的科學異化概念的出場,即在生產過程中,資本關系從已經事物化顛倒的貨幣再變身為物性的勞動要素,從勞動交換關系事物化顛倒的貨幣物,到作為資本的貨幣轉換為物性實在的廠房和機器等生產條件,這已經是自乘性關系顛倒和異化的經濟物相化的更深客觀偽境。
《大綱》手稿中繼“貨幣章”后新的一章,是從第二個筆記本第8頁開始的,馬克思擬定的標題是《作為資本的貨幣章》(Das Capitel vom Geld als Capital)。而后面的手稿中,馬克思都采用了簡化的《資本章》的標題。這也表明,馬克思接下去所要解決的問題是經濟物相化進程中從貨幣向資本的轉化(Verwandlung von Geld in Kapital)。他要進一步說明,作為貨幣異化的資本關系如何成為資產階級社會經濟定在中主導一切的社會總體性(Totalit?t)——“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生產關系(herrschenden Productionsverh?ltnisse)”。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4頁。從貨幣(財富)到資本關系,這當然也是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社會本質科學認識中極其關鍵的一步。
馬克思說,“作為資本的貨幣是超出了作為貨幣的貨幣的簡單規(guī)定的一種貨幣規(guī)定,這可以看作是更高的實現(xiàn);正如可以說猿發(fā)展為人一樣(da?der Affe sich im Menschen entwickelt)”。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06頁。從商品到貨幣,再從貨幣到資本,被馬克思比喻為從“猿發(fā)展為人”,這一下子,會讓我們想起馬克思在導言中那個著名的歷史認識論比喻:人體是猴體解剖的鑰匙。我們先要記住,前面馬克思用了一章的篇幅,來說明貨幣權力的異化本質是價值關系反向對象化變身,即從一種交換(價值)關系事物化(I)顛倒為一種可直觀的經濟事物,其實,馬克思正是在資本關系的成熟和復雜形態(tài)中來透視“作為貨幣的貨幣”關系的歷史發(fā)生和發(fā)展進程,商品交換活動中生成的貨幣異化和事物化關系的最簡單的規(guī)定就像“猴體”,而“作為資本的貨幣”關系,則是這種經濟物相化在進入生產過程中的“更高的實現(xiàn)”(“人體”),這也是繼商品(價值-交換價值)、貨幣之后經濟物相化編碼和構序的新層面。需要提醒的是,不同于一般勞動生產物相化中直接塑形和構序物品的用在性,經濟物相化活動,并沒有直接改變人與物的物性存在和一般社會歷史負熵中的關系場境,而是在此基礎上建構起一系列復雜的經濟關系場境空間,特別是資產階級社會生活中無所不在的金錢和資本關系,已經徹底改變人與世界的存在。
如果說,商品的“價值規(guī)定本身要以社會生產方式的一定的歷史階段為前提,而它本身就是和這種歷史階段一起產生的關系,從而是歷史的關系”,價值是商品的一種歷史性的經濟物相化編碼中的社會關系,然而在異化的貨幣中,它卻反向對象化和事物化為一種他性存在,從而在經濟物相化的此-彼錯位中遮蔽了自身的關系本質。并且,如果說簡單商品生產、交換與貨幣的歷史發(fā)生,都有可能出現(xiàn)在前資本主義的土地所有制的經濟關系賦型中,那么,現(xiàn)在馬克思則進一步告訴我們:“在資產階級社會制度內,價值之后緊接著就是資本”,這是一個重要的歷史鏈接。這可能也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故意割斷的歷史關聯(lián)。馬克思在這里特別指出,被資產階級經濟學家視作獨立存在的資本,也是一種由價值異化關系不斷脫型和變身而來的社會關系。固然,一方面,“在理論上,價值概念先于資本概念,而另一方面,價值概念的純粹的展開又要以建立在資本上的生產方式(das Capital gegründete Productionsweise)為前提,同樣,在實踐上也是這種情況”。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07頁。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1,Text,S.174.如果說,在經濟的社會賦型中,價值的本質異化和事物化為一種在貨幣中被遮蔽起來的社會關系,那么,面對今天的資產階級社會,則必然要從“財富多少”的外部經濟物相化紛爭,走到透視更深地被遮蔽起來的以資本關系為基礎的生產方式上來,這當然就是在批判認識論的基礎上對資產階級社會本質的科學認識??梢哉f,這是馬克思第一次確定地使用das Capital gegründete Productionsweise(建立在資本上的生產方式)這樣的重要判斷。
馬克思承認,資產階級社會中的資本首先來自流通領域,即以貨幣作為自己出發(fā)點的商業(yè)資本(流通資本)的在場,這也是在資產階級經濟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資本的最初形式,它的進一步發(fā)展的資本形式是貨幣資本。在我們上面討論的純粹的流通領域中(簡單的交換價值的運動),商品交換與貨幣的出現(xiàn)都是在一個抽象的理論構境中被討論的,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特別是進入到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現(xiàn)實中時,商業(yè)資本和貨幣資本實際上都是無法孤立地實現(xiàn)自身的。這也就是說,在流通領域和交換中出現(xiàn)的東西,比如我們上面討論的獲得了交換價值(價值)的商品(有價格的面包與書等)、作為社會關系異化和事物化(I)的貨幣所代表的一般財富,并不是流通過程創(chuàng)造出來的,流通不過是一種經濟構式負熵的社會形式中可直觀的經濟物相化活動層面。馬克思現(xiàn)在進一步要追問的新問題是:這個作為資本的貨幣的本質是什么?如果回到剛剛我們走出的領域,那么問題就是,流通領域中出現(xiàn)的交換價值(價值)是如何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資產階級社會中的資本是如何形成的?不過,想要認真地解決這些問題,就不得不穿過流通領域而進入生產領域進行思考。我們注意到,這是《倫敦筆記》中《李嘉圖筆記》同一思路的展開和深化。我們知道,在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中,這種探討思路是從重農學派就開始萌發(fā)的重要思想進步,古典經濟學的研究已經開始關注并從生產領域出發(fā)了。可以看到,在后來《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開始寫作《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二分冊的“資本章”時,也是先排除流通領域中的商業(yè)資本形式和“錢生錢”的借貸資本形式后,直接進入生產過程中生產資本討論的。
馬克思認為,在古典經濟學中,大多數(shù)經濟學家對資本的思考,固然進入到生產領域,但資本還是以一種獨立的物的形式(原料、廠房和機器等生產條件)出現(xiàn)的。然而,這個“物的形式”,如同商品和貨幣一樣,并不是可以通過廣義歷史唯物主義的一般非物像批判所能透視和解碼的,因為,它是經濟物相化編碼進程中商品、貨幣以外的一種更難透視的經濟事物。這亦表明,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沒有意識到,他們從生產領域中所看到的資本物,仍然到處充斥著以顛倒的形式出現(xiàn)的事物化關系和經濟物相化偽在場物的假象。與前述流通領域中遭遇的商品的價值-交換價值-等價物-貨幣的異化與事物化一樣,在資產階級經濟物相化關系場境中,我們在生產領域首先遭遇的,也是資本關系顛倒地呈現(xiàn)為可見的到場之物。不同于事物化(I)顛倒的貨幣,這是經濟物相化空間出現(xiàn)的由貨幣脫型而來的第二種此-彼錯位關系中的事物化(事物化II)。這會是更難領悟的歷史現(xiàn)象學批判性構境。馬克思說,“正如在貨幣上,交換價值即作為交換價值的商品的一切關系,以物呈現(xiàn)(Ding erscheint)一樣,在資本上,創(chuàng)造交換價值的活動即勞動的一切規(guī)定,也是以物來呈現(xiàn)的”。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0頁,注1。中譯文有改動。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1,Text,S.177.這當然也就是人所創(chuàng)造的經濟事物統(tǒng)治人的經濟物役性現(xiàn)象更深一層本質。這里,馬克思實際上是說明了兩種事物化的區(qū)別:事物化I是指流通領域Ding erscheint(以物呈現(xiàn))的此-彼錯位關系中貨幣的本質,是“作為交換價值”的關系場境的反向對象化;而事物化II則是指生產領域Ding erscheint(以物呈現(xiàn))的新的此-彼錯位關系中資本的本質,是創(chuàng)造交換價值的(抽象)勞動活動本身的反向對象化。在此,馬克思專門使用了Ding這個概念,來說明對經濟關系和勞動活動事物化(Versachlichung)顛倒的物化(Verdinglichung)誤認。這也是資本關系上更深經濟物相化迷霧的緣起。對此,后來馬克思專門分析說:
經濟學們把人們的社會生產關系和受這些關系支配的事物(Sachen)所獲得的規(guī)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屬性(natürliche Eigenschaften der Dinge),這種粗俗的唯物主義(grobe Materialismus),是一種同樣粗俗的唯心主義(Idealismus),甚至是一種拜物教(Fetischismus),它把社會關系作為物的內在規(guī)定歸之于物(Dingen),從而使物神秘化(mystifiziert)。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1頁。參見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1,Text,S.567.
這是一段十分重要的分析。這里馬克思明確區(qū)分了Sache(事物)與Ding(物)。在馬克思那里,這兩種物顯然是有差異的:看起來與人“莫不相干”Ding(物的自然屬性),其實是對經濟Sache(事物)背后復雜經濟關系的遮蔽。馬克思認為,作為勞動交換關系自我脫型后的反向對象化的貨幣是Versachlichung(事物化I)顛倒后的特殊事物(貝殼、貴金屬和紙幣等),當人們將貨幣的社會(經濟構式負熵)屬性誤認為自然物質屬性時,這就是Verdinglichung(物化);而由作為資本的貨幣購買的勞動原料、廠房和機器等物性對象,這已經是在經濟物相化空間中再一次自我脫型的結果:物在不是它們自身Ding erscheint(以物呈現(xiàn))的第二種經濟事物的隱性在場——資本關系的不在場的歷史在場。資本關系本身,正是(抽象)勞動活動愈益隱秘的復雜此-彼錯位關系脫型、轉換和顛倒的事物化II??墒牵匈Y產階級經濟學家卻再一次將這種資本關系顛倒地Versachlichung(事物化II)的結果誤認為物,這樣,經濟物相化關系場境存在論中資本關系就成了生活表象中永恒的自然關系。也因為,這種物化意識造成了經濟事物在觀念中的神秘化,所以,馬克思直接指認其為Fetischismus(拜物教),這是馬克思在《大綱》中第一次明確指認經濟拜物教。在《倫敦筆記》中,馬克思曾經摘錄到所謂“文明生活”(civilized life)中出現(xiàn)的拜物教(fetichism),在那里,拜物教也是一種“魔法”(Magic)。①Karl Marx,LondonHefte,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V/8,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6,S.470.中譯文參見孔偉宇譯稿。這正是批判認識論需要捕捉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話語內在運行機制。我注意到,布爾迪厄曾經討論過發(fā)生在資本主義經濟生活中的這種特殊的以誤認機制為核心的“象征暴力(violence symbolique)”。在他看來,資產階級正是通過“使誤認(méconnaissance)永久化,因為誤認作為異化的認識(connaissance aliénée),將世界規(guī)定的類別應用于世界,把社會世界把握為自然世界”。②布爾迪厄:《實踐感》,蔣梓驊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226頁。這種象征暴力是在無意識中發(fā)生隱性支配作用的。在這一點上,他是非常深刻的。
其實,在資本家手里,作為資本的貨幣轉換為生產條件的這一商業(yè)購買中,已經發(fā)生了兩種重要的轉換:一是作為資本的貨幣,在物質性上,貨幣本身并沒有發(fā)生改變,但它在場的經濟物相化關系場境存在論編碼已經不同了,與作為貨幣在場于流通領域中商品交換的尺度和一般財富的象征不同,當貨幣發(fā)揮的場境功能開始變成了帶來新的貨幣時(G-G'),它的社會關系場境本質就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即從貨幣向作為資本的貨幣的轉換,這種轉換本身不是貨幣本身可見的物性塑形變化,而是不可見的關系場境的編碼和經濟物相化構序中轉換。這當然是歷史現(xiàn)象學需要面對的全新關系場境存在論層面。二是當作為資本的貨幣在市場上購買原料、機器和廠房等生產條件時,不是金錢直接變成了其他物,而是金錢等價交換為其他商品物,然而,正是在這種可以直觀到的“物物”交換中,卻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此-彼錯位關系:作為資本的貨幣的生產關系場境成為這些從貨幣脫型和轉換而來的物質對象用在性背后的不可見的社會經濟負熵質,這是隱匿在這些物的使用價值背后的特殊的價值異化關系場境,這使得這些在場物不再是它們自身(此),而是不在場的資本支配關系的在場力量(彼)。在批判認識論的視角看,這種資本關系消逝和潛匿于新型的經濟事物之中的現(xiàn)象,使經濟物相化中似自然性的“第二自然辯證法”的物性自在運動顯得愈益撲朔迷離。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那個物像證偽的邏輯構式:物不是它自身,statt sich selbst zu best?tigen(并不證實自己)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3—324頁。,而是其背后理念關系編碼的異化式顯現(xiàn)。當然,這里出現(xiàn)的作為資本關系事物化顛倒的生產條件中,沒有什么人本學構式中的sollen(應該)與Sein(是)的悖反邏輯,這是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客觀發(fā)生的經濟關系異化和再事物化。顯而易見,這些出現(xiàn)在資產階級社會生產過程中物(原料、機器和廠房等),已經是貨幣中事物化(I)關系場境顛倒和異化后再一次轉化為物性對象(事物化II)的結果,如果借用海德格爾的存在論話語,則是一種疊加出來的再存在者化。然而,這種新型的經濟物相化中的到場存在者(貨幣購買來的原料、廠房和機器),同樣也是無法歸基于創(chuàng)制它們自身用在性的“存在”(勞動物相化塑形和構序)。因為,在貨幣脫型和轉換為資本的過程中,這些經濟物相化第三層面中生成的經濟事物已經被徹底消除了“鄉(xiāng)愁”(勞動),它們與資本關系場境中嵌套的對象化勞動II(價值)血脈關系,在這一次的脫型中被從根基上截斷了。由此,經濟物相化中發(fā)生的一切異化和事物化顛倒關系場境統(tǒng)統(tǒng)被遮蔽起來。工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原料、機器和廠房等物投入到生產過程時,表現(xiàn)為與工人無關的“自在之物”的自然辯證法運動,我-它自反性關系中的異化恰恰表現(xiàn)為不是異化,這正是歷史現(xiàn)象學透視出的更深一層的經濟物相化存在論場境中的異化關系。也是在這里,一切傳統(tǒng)認識論都會在這些可直觀的經濟事物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因為,人的認知對象的本質會在多重不是它自身的事物化和異化關系中隱匿起來。透視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歷史性出現(xiàn)的不是異化的異化關系場境,科學的批判認識論前面的道路曲折艱險。通俗一些說,資本家盤剝工人勞動的奴役關系恰恰在這種可見的“打開”中被徹底地掩蓋起來。應該指出,這里不同于前述一般經濟事物(商品和貨幣)的到場之“物”,恰是狹義歷史唯物主義中經濟物相化一個更深的偽在場層面,它有著grobe Materialismus(粗俗的唯物主義)①這里馬克思突然使用的grobe Materialismus一語,其實就是早期他曾經使用過的“下流的唯物主義(verworfene Materialimus)”?!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9頁。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1,Text,Berlin:Dietz Verlag,1975,S.236.外觀,其本質卻是“同樣粗俗的唯心主義”。馬克思的這一說法是極其深刻的,李嘉圖等人直觀地看到生產過程中的物,看起來是(社會)唯物主義的,但實質上卻是遮蔽資本關系在場的Verdinglichung(物化)誤認,因此,這種粗俗的唯物主義本身就顛倒為同樣粗俗的唯心主義。這是因為,這個可以直觀的到場“物”,是貨幣(事物)轉型為作為資本的貨幣,通過買賣關系再成為奴役性資本關系場境消失隱遁的“自然存在”。這是一個到場物隱匿了看起來不在場的顛倒了的經濟事物化關系的歷史唯心主義畸變,這使得資產階級經濟活動中出現(xiàn)的所有經濟物相化事物都帶有了特殊意識形態(tài)編碼中的mystifiziert(神秘化),人跪倒在這種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秘經濟事物面前,也就會產生出特殊的異化意識的經濟拜物教??峙?,這個不同于自然對象物、消逝中的用在之物和貨幣一類特殊經濟事物的資本之物,會是狹義歷史唯物主義的“物”在商品-貨幣之后的更深層面,當然也是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最難入境的不在場的歷史在場性的內容之一。其實,這也是馬克思思考資本關系中最重要的焦點問題。顯然,在這后一種虛假的“自然屬性”物中,資產階級社會經濟生活中特有的資本關系賦型被更加徹底地遮蔽起來。這一點,科西克意識到了,他說,現(xiàn)象中出現(xiàn)的客體化的資本造成了一種假象,“這些客體給人一種印象,似乎它們是自然環(huán)境,使人無法直接看出它們是人的社會活動的結果”。②科西克:《具體的辯證法》,傅小平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年,第2—3頁。在馬克思揭露的Verdinglichung(物化)批判構境中,這是正確的判斷。當人們發(fā)瘋一樣地追逐商品、貨幣和資本等異化之物的時候,這就是使經濟事物神秘化起來的新型觀念異化——經濟拜物教了。可能,這也是馬克思自《1844年手稿》之后,第一次在自己的經濟學研究中使用Fetischismus(拜物教)一詞。我以為,經濟拜物教的理論很深地關聯(lián)于《1844年手稿》中的意識異化論,不同在于,科學的經濟拜物教批判理論,已經是基于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之上的歷史現(xiàn)象學和批判認識論構境。關于這個經濟拜物教理論的完整說明,后來起始于《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完成于《資本論》第一卷,在那里,經濟拜物教起到了異化批判構式的替代性話語。這當然是后話。對此,齊澤克說,“在商品拜物教中,某種商品作為一種‘一般等價物’起作用這一事實,被(錯誤)理解為它直接的偽自然的(pseudo-natural)屬性,這正如馬克思所提供的一個主體之間關系的例子:向作為國王的某個人致敬的主體并不知道,只有在他們將他當成國王時他才是國王,相反則非”。③齊澤克:《幻想的瘟疫》,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1頁。譯文有改動。Slavoj Zizek,The Plagueof fantasies,London;New York:Verso,1997,p.100.我以為,他的理解是深刻的,雖然只涉及了經濟拜物教中的第一層面。
應該說明,這種發(fā)生在經濟物相化進程中事物化(II)顛倒的關系是十分復雜的,因為這里的資本關系,已經是事物化(I)顛倒的貨幣再脫型和變身為物性的勞動要素(原料、機器和廠房等)進入生產過程之中的,因此,看起來在經濟事物中不在場的資本關系,已是經濟物相化編碼偽境中的多重變身,特別是它再通過“平等交換”購買獲得的作為創(chuàng)造交換價值的勞動活動就越發(fā)不容易透視,因而也是更加難以辨識的。如果從批判認識論的視角看,原料、機器和廠房作為人們Bekannt(熟知的東西)出現(xiàn)在生產過程時,這已經是區(qū)別于一般物相化熟知對象、價值關系異化的熟知貨幣物相化之后的第三種熟知的資本物相化偽境。在后來的《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說,“在資本的關系中——即使撇開資本的流通過程來考察這種關系——具有本質特征的是神秘化(Mystification),是主客體的倒置的顛倒世界(die verkehrte Welt,das auf den Kopf gestelltsein des Subjektiven und Objektiven),就像在貨幣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由于這種被歪曲的關系,必然在生產過程本身中產生出相應的被顛倒的觀念(verkehrte Vorstellung),歪曲的意識(transponirtes Bewu?tsein)”。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3頁。中譯文有改動。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3-5,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0.S.976.“主客體的倒置的顛倒世界”,這當然是哲學話語。從思想構境譜系回溯上看,它的話語構序實踐場的緣起是黑格爾的哲學構式,是馬克思在1844年關于《精神現(xiàn)象學》的思想實驗中獲得的重要觀念。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99頁。但這里絕不是在費爾巴哈的意義上討論舊式的“哲學基本問題”(“何者第一性”),而是在批判認識論的基礎上透視經濟物相化中“第二自然辯證法”的編碼迷霧。因為從實證性的歷史認識論中,經濟物相化偽境中的直觀到場之“物”都是多重事物化顛倒后的變形物,它們并非只是歸基為一般用在性和社會關系場境就能透視的,歷史現(xiàn)象學基礎上的批判認識論的獨特解碼作用就在這里,它必須首先將在經濟物相化偽境中遭遇的似自然性的“第二自然辯證法”之舞中的到場之“物”(原料、機器和廠房等),還原為異化和事物化的顛倒關系(貨幣),然后再將經濟關系的顛倒偽境(勞動交換關系的客觀抽象)中重新倒置回來,才能獲得真實的社會關系本質(對象化勞動II)。在一定的意義上,這也是歷史現(xiàn)象學從經濟事物群魔亂舞的“主客顛倒”的“第二自然辯證法”背后,透視出現(xiàn)主體性的勞動辯證法的真相。應該指出,發(fā)生在資產階級商品-市場經濟活動中的事物化顛倒偽境本身是客觀發(fā)生的歷史在場性,所以,歷史現(xiàn)象學的本質是透視“經濟動物們”去盲目返熵的交換市場中“在世”的經濟關系場境存在論,這是它區(qū)別于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和胡塞爾后來的意識現(xiàn)象學的異質性,進而,才會有主觀認知層面上的科學的批判認識論構境。并且馬克思說,“物(Dinge)作為勞動過程的對象的因素所產生的作用,被認為是由這些作為資本的物造成的,就像這些物在自己的人格化中,在對勞動的獨立性中所具有的作用一樣。假如它們不再以這種異化的形式(entfremdeten Form)和勞動相對立,它們就不再能夠產生這種作用。資本家作為資本家只不過是資本的人格化,是與勞動相對立的具有自己的意志、具有人格的勞動產物”。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13頁。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3-4,Text,Berlin:Dietz Verlag,1979.S.1432.這是愈益復雜的批判性構境,“異化形式”中的資本關系顛倒為勞動過程中“物”的偽在場,這個看起來Bekannt(熟知)的物,在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的構境中,則會是雙重對象化勞動消逝的東西;而人們同樣熟知的資本家并不是人(主體),而是這種客觀發(fā)生的自乘異化關系的反向物相化場境中的“人格化”,即資產階級似自然經濟構式負熵世界中作為經濟動物的偽主體。馬克思的這一說法,與黑格爾在歷史哲學構境中看到拿破倫是“馬背上的絕對觀念”③1806年,拿破倫率領軍隊攻破耶拿。此時仍在耶拿的黑格爾,竟然將這位入侵者贊嘆為騎在馬上統(tǒng)治世界的奇妙“世界靈魂”。的構式邏輯是接近的。我們發(fā)現(xiàn),馬克思所揭示的這個資產階級經濟王國中的“主客體倒置的顛倒世界”的事物化偽在場是無限Mystification(神秘化)的。對此,我們只能一點點來入境和破境。
馬克思說,在李嘉圖那里,生產領域中的資本就是“作為手段被用于新勞動〈生產〉的那種積累的〈已實現(xiàn)的〉勞動〈確切地說,對象化勞動,vergegenst?ndlichte Arbeit〉”。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3頁。這句李嘉圖話語的引文中括號內的補充注釋是馬克思自己的界說。如果用阿爾都塞后來在《讀〈資本論〉》中的“癥候閱讀法”來表征,則是馬克思讀出李嘉圖經濟學邏輯構式中的“空白”來的具體例證,有趣的是,馬克思在空白括號中填上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vergegenst?ndlichte Arbeit(對象化勞動)。而在阿爾都塞那里,他的具體例證是馬克思讀出斯密“勞動”概念后面的空白,馬克思正是通過在括號中填上了一個(力)來完成自己的剩余價值理論發(fā)現(xiàn)的。⑤阿爾都塞、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8—29頁。Louis Althusser,étienne Balibar,Lirele Capital,Maspero,coll,Théorie,vol.1,1968,pp.16-21.還應該指出,這是馬克思在《大綱》中第一次使用這個重要的vergegenst?ndlichte Arbeit(對象化勞動II)。這恰是馬克思從“第二自然辯證法”背后揭示出勞動辯證法的關鍵一步。馬克思十分確定地說,“一切資本都是作為手段被用于新生產的對象化勞動”。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4頁。我們需要特別注意這里突然出現(xiàn)的定義資本的vergegenst?ndlichte Arbeit(對象化勞動)。這個vergegenst?ndlichte Arbeit之所以重要,因為它是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使用過的邏輯構序中的關鍵詞。馬克思說,當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把資本當作用貨幣購買來的原料、機器和廠房時,他們“只看到了資本的物質(Materie des Capitals),而忽視了使資本成為資本的形式規(guī)定(Formbestimmung)”。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4頁。這個Formbestimmung(形式規(guī)定),就是熟知的物背后消逝了的作為支配性關系場境存在。前面,它已經表現(xiàn)為商品的經濟質、交換價值的物性呈現(xiàn)形式(“價值形式”),這里,這個Formbestimmung則進一步表現(xiàn)為資本物背后的生產關系形式。依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中的話語,這個被直觀看到的Materie(物質)并不是它自身,而是一個“正在消逝的東西(verschwindend darstellt)”,因為這些到場之物所內嵌的資本關系和作為資本本質的對象化勞動被雙重遮蔽起來了。用海德格爾的存在論話語來說,就是看到了資本的存在者(形下之“器”的原料、機器和廠房,它們已經是對象化勞動I的塑形和構序結果),而沒有透視出讓“資本成為資本”的存在(抽象勞動賦型的Formbestimmung,這已經是對象化勞動II=價值關系多次變形的結果)。然而,海德格爾只是看到了一般物相化背后的“存在”,而沒有注意在資產階級社會獨有的商品生產和市場交換關系中發(fā)生的多重顛倒后生成的經濟物相化,或者是經濟關涉、逐利功用性和金錢上鏈接與環(huán)顧的再存在者化。在這個新的批判認識論構境層中,馬克思的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的經濟物相化批判話語,顯然要比海德格爾復雜和深刻得多??墒?,馬克思這里的斷言跳過了從對象化勞動I到對象化勞動II,再到資本“物”的復雜事物化顛倒和異化的轉換過程,這無疑增加了入境歷史現(xiàn)象學的難度。這恐怕也是不少專業(yè)經濟學家不太愿意面對《大綱》的主要原因。并且,這個作為資本的生產關系的Formbestimmung(形式規(guī)定),要比流通領域中那個勞動交換關系表現(xiàn)出來的“價值形式”要重要的多,可是,人們寧可津津樂道于表層,也不愿深入一步捕捉更深處的此-彼錯位場境中的資本的形式規(guī)定。
馬克思認為,如果抽去資本特定的社會形式規(guī)定,只強調它Bekannt(熟知)的物性內容,那么“資本作為這種內容是一切勞動的一種必要要素,那么,要證明資本是一切人類生產的必要條件,自然就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3頁。馬克思這一全部打上重點號的表述文字是說,資本如果只是生產中的物性要素,它就會成為一般生產過程中的“無罪的”生產條件,從而,資產階級的生產、流通、分配和消費過程中經濟事物自發(fā)整合(integration)的辯證運動,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客觀的“自然辯證法”,資產階級的商品-市場交換法則就等于符合人的天然本性的自然法,歷史性的資本關系(雇傭勞動關系)就成了一個非歷史的永恒在場的存在物。說穿了,這恰恰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意識形態(tài)目的。這當然也是經濟物相化編碼和構序之下,生成作為資產階級社會統(tǒng)治機制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裝置的經濟拜物教(觀念異化)的秘密。馬克思指出,當李嘉圖等人將資本指認為在生產過程看到的原料、機器和廠房等熟知物時,特別是在生產過程中似乎創(chuàng)造財富的機器:
這無非是說,資本就是生產工具(Productionsinstrument),因為從最廣泛的意義來說,任何東西.甚至純粹由自然提供的對象,例如石頭,也必須先通過某種活動被占有,然后才能用作工具,用作生產資料。按照這種說法,資本存在于一切社會形式(Formen der Gesellschaft)中,成了某種完全非歷史的東西(etwas durchaus unhistorisches)。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3頁。
這里,馬克思看似十分簡單的一個理論判斷,其表層話語運作后卻背負一個非常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學編碼和批判認識論構境。依馬克思的判斷,李嘉圖將資本直接視作生產工具(機器)是不對的,這也就是說,通過貨幣購買且進入生產過程中在場的工具不僅僅是工具,而且是看起來不在場卻實際發(fā)生支配性在場作用的資本的一種不可直觀的Formbestimmung(形式規(guī)定)和支配性場境關系。這是從《雇傭勞動與資本》一文開始的重要思考。在前面的“貨幣章”中,我們看到馬克思討論了貨幣在不是它自身的異化和事物化顛倒中成為貨幣,可這里作為資本的工具不是工具卻是難入境的。我們來詳細討論一下。
我覺得,第一,在李嘉圖看到資本家支配的生產過程中的工具(機器)時,馬克思眼中看到的在場工具必定是歷史現(xiàn)象學構境中多重verschwindend darstellt(正在消逝的東西)。一是流通領域中的貨幣消逝在進入生產過程的資本關系中,表面上看,這倒是經濟事物向生產關系的復歸,然而,這種復歸卻又是由新一重事物化顛倒來實現(xiàn)的。二是資本消逝在物性的工具之中,這是馬克思說這里的工具不僅僅是工具的第一層透視。
第二,馬克思意識到,作為資本出現(xiàn)在生產過程中的工具,是兩種異質性客觀抽象的相遇,在廣義歷史唯物主義客體向度構境中,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這里所講的“通過某種活動”占有的工具,作為一定歷史條件下特定勞動物相化塑形和構序活動的技藝構式的客觀抽象(I),并反向對象化為外部物性持存中的工具模板編碼,而在此,這種正在消逝的用在性對象卻經歷了一種經濟物相化關系場境存在論的再編碼變身,即貨幣向資本關系的轉換,我們知道,貨幣是價值在勞動交換中客觀抽象(II)并反向事物化顛倒為經濟事物的場境關系賦型,當它直接化身為工具在生產過程中出場時,它的用在性使用價值(對象化勞動I)則遮蔽了自己所負載的價值異化(對象化勞動II),或者說,這里發(fā)生了生產過程中第一種客觀抽象(I)遮蔽了勞動過程中第二種客觀抽象(II)。這里馬克思思考的問題是,當?shù)谝环N客觀抽象的工具在生產過程中作為勞動失形/塑形和祛序/構序的激活模板編碼時,已經是資本(第二種客觀抽象的畸變)在勞動過程中吸取活勞動血的經濟盤剝力量。馬克思說,政治經濟學的對象不是使用價值和工藝學而是生產關系和價值的深刻意義,正是在這里才能被真正理解。這是馬克思指證此處的工具不僅僅是工具的第二層次批判構境。顯然,馬克思所說的“抽象成為統(tǒng)治”,當然是第二種客觀抽象中從貨幣到資本關系的轉換。
第三,如果李嘉圖是對的,也就是這里的作為資本關系出場的工具就僅僅是物性工具,那么這種并不是有歷史質性的經濟事物的工具就成了一切生產活動發(fā)生的前提,如果資本就是生產過程中可見的工具(原料和廠房等)一類的一般生產條件,那么資本就將存在于一切社會形式中,所以,資產階級的制度就將成為永恒存在的etwas durchaus unhistorisches(完全非歷史的東西)中的自然法。因為:
抽掉了使資本成為人類生產某一特殊發(fā)展的歷史階段的要素的那些特殊規(guī)定,恰好就得出這一證明。要害在于:如果說一切資本都是作為手段被用于新生產的對象化勞動(vergegenst?ndlichte Arbeit),那么,并非所有作為手段被用于新生產的對象化勞動都是資本。資本被理解為事物,而沒有被理解為關系(Das Capital wird als Sache gefa?t,nicht als Verh?ltni?)。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4頁。
馬克思的發(fā)現(xiàn)在于,資本不是李嘉圖等經濟學家直觀中被抽掉了歷史質性的工具等用在性事物,而是被經濟物相化編碼遮蔽起來的統(tǒng)治性的資產階級生產關系。這是他斷言工具不僅僅是工具的批判透視中的第三層面。在后來《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說,在資產階級經濟學家那里,“他只知道可以捉摸的物或者只知道觀念,對他來說,關系是不存在的”。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第170頁。而實際上,這些看起來是熟知到場之“物”的原料、機器和廠房等,都是只能在資本關系場境的賦型中才能透視其本質的。這也是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中物的關系場境賦型的話語,黑格爾說,物“不是自在的東西,它只有在關系(Verh?ltnisse)中”,才能被理解。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67頁。中譯文有改動。Karl Marx,?konomisch-phi-losophische Manuskripte,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Ⅰ/2,Berlin:Dietz Verlag,1982.S.440-441.如果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只看到物,而無法透視關系場境,在反諷的意義上,這正好暗合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那句“動物是沒有關系”的深刻指認。不過,這里是經濟構式負熵進程中出現(xiàn)的“經濟動物”眼里只有物(熟知的財物、金錢和工具物)而沒有關系。在李嘉圖等人將資本當作原料、機器和廠房等到場物的地方,實質是抽掉了“使資本成為資本的形式規(guī)定”,即我們前面已經充分討論過的勞動交換關系的客觀抽象(II),在多重關系場境異化和經濟事物化之后,從貨幣再脫型和轉換為資本的神秘此-彼錯位形式,當資本購買得來的原料、廠房和機器等物與勞動者同時出現(xiàn)在生產過程中時,仿佛這些到場物都失去了資本關系得以賦型那些“特殊發(fā)展的歷史階段的要素的那些特殊規(guī)定”,如果資本是非歷史的物(工具),那么就遮蔽了資本是一種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特定歷史時期出現(xiàn)的社會關系,并且是在前述商品生產和交換所已經生成的異己化貨幣關系的基礎上,資產階級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以資本為基礎的全新的生產關系。這當然是一個關于資產階級社會本質認識中新的理論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