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文華
(江蘇蘇州215000)
若說大運河的往事,那要從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開鑿邗溝算起,2500多年的歷史,漫長到一如水流,浩浩蕩蕩,任何言語都是自說自話。但對于生活在大運河附近的人,總有一些與大運河相關(guān)的往事記憶。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住在蘇州吳縣西津橋鎮(zhèn)。西津橋鎮(zhèn)位于與大運河交匯的魯班江邊(現(xiàn)在稱楓津河),與楓橋寒山寺相距不過三四里地。
那時候,我還常坐在爸爸的肩頭上,去蘇州石路爺爺奶奶家,總要經(jīng)過一座長長的大橋,橋下河水寬闊。隨著爸爸孔武有力地走上黑黑的木頭橋,我知道了這條河名叫大運河,橫跨河上的橋叫黑木橋。過了橋就是楓橋鎮(zhèn)的江心洲。爸爸肩頂著我,走過楓橋鎮(zhèn),一路和街上的熟人打招呼,然后,我們坐6路車,到石路奶奶家。
爸爸在蘇州鋼鐵廠工作,在滸墅關(guān),不經(jīng)?;丶?。有時候,媽媽休息,就會帶上我,走到楓橋古鎮(zhèn),在寒山寺邊的碼頭上等客船。說是碼頭,其實也就比我們平時生活用的河埠頭稍大一點而已,只是河埠的石臺階上多了幾個小洞,用來停船拴船??痛刻焐衔缇劈c多經(jīng)過楓橋,一直往北,經(jīng)過滸墅關(guān)爸爸工作的蘇鋼廠,下午折返。我覺得客輪簡直就是為我和媽媽設(shè)計的,一天里可以從楓橋到滸墅關(guān)往返一次,方便極了。
每當(dāng)坐這種客船,我感覺像過節(jié)一樣。
客艙內(nèi)有兩排靠著精美木窗的長凳,坐在椅子上,我可以安逸地轉(zhuǎn)頭領(lǐng)略窗外岸上風(fēng)光。風(fēng)景時時變化,有時是工廠高高的圍墻,有時是碧綠的田野,有時岸邊有幾塊石頭組成了踏渡琴(石埠),有時河面上還可以看到成群的鴨子。河上船只往來頻繁,有的船身是黑色的,水線以下?lián)Q成了赭紅色;有的是裝載著石子、砂之類的貨船,十幾艘頭尾相連,組成長長地船隊,每次見到,我就會默默地在心里數(shù)著它們,一、二、三、四……這時候,我往往會大聲告訴媽媽,說對面的船像水上的火車。
媽媽一般不會糾正我,隨我的思緒去飛。在這些拖船中,偶爾也可以看到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他們赤著腳,輕快地沿著船邊,從船尾走到船首甲板。他們走得很是熟練,可看著他們,我總是提心吊膽,別掉到河里呀。事實上我多慮了,媽媽說他們就住在船上,船就是他們的家。怪不得有的船上晾著衣服,還有人在生煤爐。
我們的船吃水很深,舷窗外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河水,船兒劈開的水路將水排成了白浪斜紋,我感覺自己就在水里。凝視著浩大的河水,聞著腥濕的河水味,那河水深遠廣闊,好像能直達到我無法把握的久遠或者鴻蒙,竟讓我產(chǎn)生了幾分對自然的忌憚。媽媽說不要走動,我就真的不敢走動。
江南小鎮(zhèn)的孩子,一般都不怕水,我卻一直不敢和小伙伴們到門口的小河里游泳,或許和這樣的出行,看到了河水的深廣有關(guān)。
“是十五只還是十六只船?”
我們北往,拖船南來,我數(shù)著數(shù)著,一眨眼,發(fā)現(xiàn)數(shù)錯了,待重新再數(shù),已看不到第一艘船了。它們太長,開得太快了。
我們常坐的船上有一位膚色白晳、微胖的船員叔叔,和其他船員很不一樣,他總是微笑著拿糖給我吃。雖然媽媽不允許我走到客艙外面,卻允許他拉著我的手,帶我出艙,甚至抱著我,走到駕駛室。
我跟他到船頭,感覺天地特別開闊。特別是船過橋時,仿佛天暗了一下,船在水中搖搖晃晃,令人陶醉。
每次坐客輪,都會遇到這位叔叔。他知道我們?nèi)タ窗职?,每次總會叮囑我們,下午三點,船回程,千萬別錯過了。當(dāng)下午再見,感覺重逢了一樣。
我很好奇,這客輪開到哪里,可是我太小了,記不得他告訴我的陌生地名,是無錫是新安還是望亭?
后來,客船不再運行。媽媽說也許是坐船的人太少吧。我心里惋惜著,不僅僅是因為那是我去滸墅關(guān)爸爸廠里最近的路,還因為在這大運河上,在那個熟悉的客船上,我感受到了人世最初的溫暖與和善。
1991年,先生還是男友的身份。他在揚州大學(xué)上學(xué),邀我到揚州。
我沒有想到,九十年代初的揚州就跟木瀆鎮(zhèn)似的,大街上居然還有驢子。這倒是讓我興奮。
他陪我轉(zhuǎn)了瘦西湖、平山堂和個園,問我還想去哪里,我說,瓜洲古渡。
他借了輛自行車,馱著我一路往瓜洲古渡而去。邊騎邊問路,揚州城里的人說,一直往南。瓜洲古渡?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片水呀。
可在我心里,瓜洲古渡是鼎鼎有名的!瓜洲,在唐朝詩人張祜書寫的“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里是表達旅夜愁緒的地方;“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是讓人起思念想的地方;“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是承載陸游不屈與抗?fàn)幍牡胤?;也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冰冷江水吞沒了她的地方、《紅樓夢》里妙玉流落的地方……
我們一直南行,人漸漸稀少,在公路邊看到有個公交站臺寫著“瓜洲古渡”。看來我們到了。眼前荒草叢生,有條泥路似乎在招引著我們。循著小徑,我們走進去,在小路盡頭還真看到豎著的一塊石碑—“瓜洲古渡”,古樸蒼勁的紅色顏體字。是了,就是這里。
此刻的瓜洲古渡,放眼只看到一片荒皚皚的寬闊水面和岸邊成片的蘆葦。江風(fēng)掠過,發(fā)出陣陣江濤拍岸聲,已看不見《揚州畫舫錄》帆檣如織的場面了。哦,我晚來了幾百年!我們沿著石埠走到了江邊,江水渾黃,空中還雜著細細的雨絲?!般晁鳎羲?,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卑拙右椎脑娒摽诙?,彼時的心境剎那間就在雨霧中籠罩了一層憂郁的氣息。
忽然想,有些地方一旦定了位,怎么也脫不了它的氣質(zhì),就像楓橋,自從張繼將月落烏啼、江楓漁火、夜半鐘聲給它染上了羈旅的憂郁后,后人怎么寫都是一種愁苦落寞;眼前的瓜洲也同樣如此,透過無語東流的江水,我體味到的仍是當(dāng)年那種滄桑變化后的風(fēng)雨飄搖。
“回吧,真沒有什么看的?!彼f。我剎那間明白了,我心里要去的瓜洲古渡其實是詩中的人文之渡,那流向瓜洲的水,有一部分流向了我的心里,成了文化乳汁。
1993年冬,我和先生結(jié)婚,我們將蜜月放到了轉(zhuǎn)年春節(jié)。
那時候,杭州是外省市,沒有直達汽車,坐火車要從上海轉(zhuǎn)。我們商量著最方便的應(yīng)是坐船。盡管時間長了點,但好在夕發(fā)朝至,經(jīng)過一晚上的航行,第二天早上就能到達。
于是,我們倆從蘇州人民橋下南門碼頭買了船票上船。正是大年初二的晚上,除了我們,船上我們只遇到了一位乘客,而他也只是因為拎著一個裝著汽油的瓶子,不能坐公交,才坐輪船,到吳江就要下的。
“笛”,一聲鳴笛,在一陣沸沸揚揚的聲音中船開了。我和先生從房間的舷窗口望向河面,河水晃動起來了。岸上的房子、樹木開始齊刷刷地向后移動,樹木在鉛灰色的空中露出本質(zhì)的枝干。我們環(huán)顧四周,這夜航客輪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分隔而開,房間內(nèi)上下鋪,像學(xué)生時代的宿舍也像火車臥鋪,床上有折疊得齊整的被子和毯子。
蘇州城里的水路我約略了解,我們的船將沿著蘇州外城河,一路向東,經(jīng)過覓渡橋,折往南,到澹臺湖,與蘇杭運河匯合,與寶帶橋并行南行,然后到達吳江,再到達杭州。
船過覓渡橋時,天色雖暗,我尚還可以憑借外面的景物知道我們正在經(jīng)過外城河南北與東西交匯之處。這里水面寬闊,水急浪大。只可惜現(xiàn)在不是中秋時分,否則就可以欣賞到月光似水隨波流的“覓渡攬月”之景了,而我們的船穿過圓月般的橋洞,也似在月中了。
從覓渡橋南行開始,外面已然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岸上星星點點的燈光。真可惜,無法在水上并行觀賞53孔的寶帶橋了。我尋思著,反正自己在江南運河上,不必判別船到哪里了。晚上十點多,“笛—笛—”兩聲汽響,與我們同船的那位客人和我們道了再見,就在平望下了。我和先生會意地相視一笑,恍然我們包船了。
黑黑的夜里,薄薄的被子,有些睡不著。自然地,想起明代文學(xué)家張岱的《夜航船》了。
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經(jīng)過了澹臺湖,才有張岱在《夜航船》序中所講到的那個僧人詢問士子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的故事,以至士子出丑,小僧伸腳,讓張岱感慨:“天下學(xué)問,惟夜航船最難對付。”想想也是,隔行如隔山,誰都不可能是萬寶全書,天南地北高談闊論中正好暴露了自己的知識缺陷。
那時刻我真正體會到了打發(fā)漫漫長旅最好的方法便是閑談消遣,時間在天文地理、經(jīng)史百家、三教九流、神仙鬼怪、政治人事、典章沿革……的交談中趣味起來。而今整個客輪,唯我和先生兩人,哪有各色人等?時代在迅速發(fā)展,水運也將江河日下。我們倆不會是最后的夜航者了吧?
2001年,公公在路上被一輛車撞了。肇事司機心虛地向我們賠禮道歉。我們理解他忐忑的心情。誰承想,這司機以后竟年年來看望我公公,好像看望長輩一樣。
漸漸地,我了解到這位司機原是安徽人,就住在長江邊。從小就喜歡水,對水充滿著感情,以致后來工作就是跑船運。再后來,就隨著運河之水,來到了蘇州。
“我每天都有30艘船在大運河上航行?!庇幸淮卧陂e聊中,他波瀾不驚地說著。
我倒是有些吃驚,21世紀了,公路多方便啊,怎么還有船運?“那船上都運什么呢?”
“沙、水泥。”
哦,這些貨物船運倒是最合適。
他說,他工作的地方四面都是水。
我愣了一下,可忽地就想起了讀小學(xué)時有個女同學(xué)是船上的孩子,她從來不稱楓橋或西津橋這樣的地名,統(tǒng)一稱為“岸上”,她功課不好,還經(jīng)常十天半個月不來上課,便問她,她說跟著父母開船出去了。當(dāng)時,我還有些鄙視她,現(xiàn)在想想,別人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相差何其遙遠,我真是太自以為是了。
我好奇他住在哪里?他說,木瀆,在那里買了別墅。
“哦,你已經(jīng)不住在水上了。”我脫口而出,他忽然笑得很爽朗。然后,打開了話匣子。
他說,他們其實就是船上的孩子,小時候雖然岸上也有集中居住點,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船上的。那時家里很窮,兄弟姐妹又多,他是老大,唯有把江里撈起來的魚沿河吆喝叫賣,才換來幾塊錢。十二歲那年,他跟著船到了上海,覺得自己開了眼,看到了高樓大廈,看到了雙節(jié)汽車,他沒有錢買票,從后面上車鉆到了前門。他說,那一次的印象讓他決心以后一定要做個有錢人,決不能再逃票。他小小年紀就學(xué)會了開船,知道如何避開河道里的危險障礙,如何讓船不落入湍急的水流中。船運公司解散,他湊錢買了第一艘船,領(lǐng)著家人在南來北往的運河上跑運輸。那一段時間真是辛苦,冬天行船在水上,嚴寒刺骨,身上裹了一件又一件。到了夏天,頂著炎炎烈日,沒地方躲藏,晚上還要喂蚊子。船上機器聲震耳欲聾,耳朵里整天“嗡嗡”作響。隨著生意不斷遠拓,過長江下江南,后來,有了船隊。到現(xiàn)在,大運河沿岸還建有不少碼頭。
他述說著自己的過去。公公接嘴道,以前有句老話,叫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但現(xiàn)在總算好了。
是的,現(xiàn)在船上都有空調(diào)了。
我忽地明白了,運河飽滿的生命力孕育了船上的人家,至今仍滋養(yǎng)著他們,為他們提供養(yǎng)分與力量,而這個常年在運河上跑的人性格里早已融進了水的性格,生生不息,尋找方向,不斷延伸,不斷奮斗,遇到困難,如同直流遇到阻礙,當(dāng)直則直,當(dāng)彎則彎。
因一場車禍,我們相識,彼此沒有怨恨,卻開誠布公,多像大運河的那種融合共生、誠信擔(dān)當(dāng)??!
2019年,我撰寫村落志來到了楓橋街道所在的廣東村石圖里十里亭。當(dāng)然,現(xiàn)在已沒有村了,這個地方劃在中外運高新物流公司內(nèi)。
忽然就想起讀高中時候,爸爸每天從蘇鋼廠騎自行車回西津橋的事了。我問他,從蘇滸路走么?
他回答不是。過了滸墅關(guān)后沿著大運河西岸的塘岸,經(jīng)過十里亭到西津橋。
哦,就是這個十里亭,為古代行人纖夫歇腳之用的石亭。亭子坐西向東,面向運河,離運河不足十米,單檐歇山造型,花崗石質(zhì)構(gòu)筑。乾隆四十八年(1783)農(nóng)歷六月十四日風(fēng)雨大作,亭子塌了。三年后,當(dāng)?shù)丶澥恐鞃惏l(fā)、朱高浚、徐秉均、吳宗華等人召集,滸墅關(guān)榷署總書王宇燦、如金、子震等人助白銀300余兩,重新修建?,F(xiàn)在的十里亭是1993年底到1994年初拓寬大運河時,原樣重建,整體西移了33米,仍然平面呈方,亭闊3.5米,進深3.82米,四角立方形石柱。亭中立有《滸墅關(guān)修堤記》之碑一塊,由明朝的三位蘇州人共同完成,首輔申時行撰文,右副都御史后任兵部尚書的楊成書丹,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韓世能篆額。碑身高3.65米,寬1.7米,蟠龍圓額,置于赑屃背上。
為什么要將碑立在赑屃身上?石圖里村民們告訴我,民間有個流傳,說這赑屃?xí)r常喜歡興風(fēng)作浪,到下塘撒野。為此,搬來頂天立地的大石碑,叫它馱著,沉重的石碑壓得它不能隨便行走。
江南大運河在當(dāng)?shù)卮迕窨谥杏袝r也稱作“塘河”“官河”,運河?xùn)|岸稱作“下塘”,運河西岸稱作“上塘”。故他們說的下塘就是指大運河?xùn)|。
十里亭向南,有一片寬闊的河面,大運河、射瀆涇和長蕩(今白洋灣)三水交匯的地方,叫射瀆。
吳語中,“射瀆”與“石圖”“斜圖”等音相近,百姓最初把“射瀆”寫成“石瀆”,后來再寫成“石圖”。于是,“射瀆里”這個地方慢慢就變成了“石圖里”。
射瀆,《吳越春秋》稱吳王嘗“射于鷗陂”。明朝王鏊的《姑蘇志》記載相傳陽山上有皇氣,秦始皇巡游,校射于此,故陽山的主峰叫箭闕峰。且不管是吳王還是秦始皇,總之射箭的地方成了“射瀆里”。沿著箭所指的方向,有一條射瀆涇,直通陽山,當(dāng)?shù)卮迕穹Q之為北港,吳語諧音“迫降”。當(dāng)年北港河上還架有一座與運河并行的南北向的射瀆橋,這座橋在明萬歷九年(1581)還重修過,只是在20世紀90年代大運河的疏浚加寬中被拆除了。
射瀆的地理位置,不僅位于楓橋與滸墅關(guān)之間,也是往西進入陽山的重要水上路口。明清時期,兵部在驛站外增設(shè)了驛傳分站—急遞鋪,一鋪又一鋪地接力傳遞政府公文快件。明〔正德〕《姑蘇志》上記載,蘇州境內(nèi)54個急遞分鋪中,射瀆鋪便是其中之一。
“清初四王”之一的畫家王翚在《康熙南巡圖卷》第7卷中清晰地描繪了射瀆當(dāng)時的情景。圖中還有射瀆渡口,歷級而下的渡口邊還停了只收起帆的木船,正有人扛著木柱往船上走。
這個射瀆渡口,一直延續(xù)到了20世紀80年代,當(dāng)時楓橋一帶的居民東行到蘇州虎丘、白洋灣,在此擺渡。
2019年初,我在南京博物院吃驚地看到了董其昌撰寫的《滸墅關(guān)重修董公堤記》。原來,大運河邊那條不到2米寬的塘岸,我父親騎車經(jīng)過十里亭的那條小道,便是著名的董公堤。哎!我長嘆一聲,精英文化與民間相隔如此之遠,民間竟少有人知道原來它還有名字。
在這條董公堤上,天好的時候,偶爾可以看到彎腰躬身的纖夫背著纖繩,傳來“喲—呵,喲—呵”的號子聲。20世紀80年代初,我還在西津橋鎮(zhèn)上見過這幫人,他們個個皮膚紅黑發(fā)亮,肌肉線條分明,我大受震撼,深以為是一種亮堂的健康之美。
我總以為,對于一條河來說,沒有了船只航行,便失卻了靈魂。好在大運河江南段,雖然現(xiàn)在再也見不到纖夫,可機帆船、拖船還是往來頻繁,在我眼里它還不是遺產(chǎn),是活著的古物。
大運河流過楓橋,往南行就到達橫塘了。
在我心里,橫塘就是個和我出生、成長的西津橋鎮(zhèn)差不多的江南古鎮(zhèn),一條河流穿越鎮(zhèn)中,依河成市,河兩岸是并行的小街。當(dāng)讀到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這首詞時,我還有些疑惑,“試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賀鑄畫出的愁城真的就是那個橫塘小鎮(zhèn)嗎?
2021年4月,我們借橫塘文體中心的教室聽陸衡老師講課,讓我重新認識了橫塘。
春秋時,橫塘曾是吳越爭霸的古戰(zhàn)場。隋時,楊素滅陳,將蘇郡移到橫塘。唐時,橫塘還默默無名。由唐入宋,宋太祖賀皇后的族孫賀鑄在繁華如錦的春天,于橫塘邂逅佳人,擦肩而過的瞬間,成了橫塘歷史上最美的一瞬。“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一闕《青玉案》驚艷世人,不僅為他自己贏得“賀梅子”“賀橫塘”的雅稱,也讓青玉案的詞牌名別稱為“橫塘路”了。
氣魄萬里的京杭大運河,一路從北到南流到蘇州,流過橫塘—越來溪與胥江水交匯之處,便一個拐彎,繞過蘇州城。這一折,折出的是姑蘇城的清婉與別愁?!澳昴晁涂蜋M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到了這三水交叉的地方,解開纜繩,抱一抱拳,道一聲珍重,各奔天涯,橫塘成為離別的代名詞不是沒有道理。至今,橫塘還有一只古驛亭孤零零地站在大運河邊,“客到烹茶,旅舍權(quán)當(dāng)東道;燈懸待日,郵亭遠映胥江”,驛亭上的對聯(lián)講述著當(dāng)年水陸驛站的殷勤待客,悄悄潤澤江湖風(fēng)浪里留下的分別創(chuàng)傷。
當(dāng)橫塘頻頻出沒在詩詞里的時候,橫塘的意象也越發(fā)多重起來,可以是與愛情、離別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江南意象,也可以是記憶中一起走過、擁有美好回憶的地方,或者女子居住的地方?!疤一ㄐ滤畽M塘碧”“橫塘陌上飄香塵”“寂寂橫塘春水碧”“橫塘如畫波無塵”“人間所事堪惆悵,莫向橫塘問舊游”……就連毛澤東都在詞中寫道:“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睓M塘雖好,卻是惆悵。
這個時候,橫塘已不是蘇州城特指的橫塘小鎮(zhèn)了。想想也很正常,當(dāng)大運河一路浩浩蕩蕩,從北京流過中原流向杭州,跨越千里的路途上,不知催生了多少像橫塘一樣的小鎮(zhèn),也不知有多少嚶嚶離別的場面。這條水路,是詩路,記載著太多文人墨客的詩情、愁緒,也讓沿途的小鎮(zhèn)滋長出各自別有的風(fēng)情。
記憶如水,漫過心房,我知道,運河之水不僅是一道綿軟暖融的風(fēng)景印象,更是生命的底色與情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