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超偉
一
遠(yuǎn)處有鐺鐺聲,我想象那聲音是一種飾物,懸掛在古城上空。古城終日在翻建,每日都比前一日新些,但又在某些方面盡力做舊,像一場無用功,又像跟時間做抗阻運動。
我坐在燈謎館的前臺,等待可能的訪客。林亭在后面的房間,守著貴重展品。沒人的時候,我們會互相喊話。她說得最多的話是:“簡秋榕,我好無聊啊?!彼傉f想換工作,但又懷疑找不到更好的。我可以理解她的煩惱,但不太懂無聊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面對那些空白的時間段落,人并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來填充它。它們那樣空著就好,很自在。
下午外面刮大風(fēng),一會兒下起了雨。路人在街上跑動,有幾個躲到館里來。我讓那些人在訪客表上登記。他們本不是來參觀的,登記完,也自然而然地參觀。
展館很小,一共三間屋子,館內(nèi)掛著很多燈籠,四方或八角的宮燈,里面是燈泡,晴天的時候也亮著,雨天格外明亮,映著燈謎。玻璃展柜里擺著一些古代留下的謎書,布展或維護(hù)時,我會借機(jī)翻一翻。林亭待的后屋有塊大端硯,一人高,硯中有數(shù)塊小硯,小硯里外包羅萬象,有山水,有樓閣,有人物。似乎專為引起人的驚嘆,它立在那里,無用而莊重。他們都與它合影。
他們參觀完,雨還沒停,便來回踱步,看看雨幕,又走回去。我坐在那里,暗自偷笑。與闌風(fēng)長雨對峙的時候,人會爭勝,于是,就很難取勝了。
雨漸漸停了。跟很多事一樣,它們開始占據(jù)你的時候,就會停下來,這是它們的善意。避雨的人陸續(xù)離開,館內(nèi)又變安靜了。天亮起來一點,又正式黑下去。
檐漏滴答,放晴了,檐頭還下著殘雨。我望著,想到“漏卮”[1]滲漏用的酒器。這個詞,這個詞后來被一名古人制成了謎,在《詩經(jīng)》里找到了對應(yīng)的謎底:“不可以挹酒漿。”[2]采自《詩經(jīng)·小雅·大東》,“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挹,舀?!对娊?jīng)》里本義說的是北斗。從酒具到星斗,路途遙遠(yuǎn),借諸謎語,倏忽間也就到了。我從窗戶探出頭,在天上找,能看見幾顆星星。我分不清星宿,不知道哪幾顆算北斗,但假裝都看見了,可不是,它們肯定都在那。
“簡秋榕,下班了?!绷滞ぐ盐液盎貋怼N彝宀檎蛊?,鎖好館門。在路上,她說:“我有種感覺,有時候你站在那里,其實并不在?!蔽艺f:“這是什么意思?”她說:“就是,哎,我也不知道,就是這種感覺。”我們走下一條長長的坡道,坡道底下有小菜園,幾個小孩拿著鏟子在挖雨后的泥土,一只黃狗在旁邊興奮地繞圈。我兇他們:“這么晚了,囡仔還不轉(zhuǎn)厝[3]轉(zhuǎn)厝,閩南語,回家。,在這迌[4]迌,閩南語,音同“剃頭”,意為玩耍。?!彼麄兓刈欤骸耙愎?!”林亭跟我哈哈笑。到十字路口我們分開走。我家在文廟前大廣場的東巷里,屬于景觀的一部分,所以門戶被改造得很漂亮,每次走到家門口,看著路燈暈染的淡淡紅磚墻,我總是開心。
聽到我回來,我爸把事先備好的食材下鍋,開始做菜。以前他不等人,自顧自先吃完,我回來只能一個人對著墻壁吃飯。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變了性子。林亭說男人老了都這樣,開始想對家人好了。她阿公,使喚了一輩子她阿嬤,有一天突然幫忙收拾了。如果是這樣,那我寧愿我爸不要變。
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就跟他離了婚,兩人都沒怎么管過我,是我阿嬤把我養(yǎng)大的。他和阿嬤也吵架,跟那些在古城只有一面之緣的游人倒是處得不錯,喜歡和他們聊天,五湖四海的方言都學(xué)一點。有一天,我爸說他這是在挑女婿。他說:“會有人因為跟岳父聊得來而娶他的女兒吧?”
我忍不住笑,說:“你這話有邏輯問題?!?/p>
“會有吧?”他說。
他總是別別扭扭的,喜歡拐著彎邀功。本來,他跟年輕人聊天,幫我留意潛在對象,這兩者都沒什么問題,但非要聯(lián)系在一起,就叫人不舒服。但我知道他一直是那種人,也很難怪他。吃飯的時候,他又提起這個話題。
我說:“我不是沒人要。”
“我知道,你得積極一點。”
“我也沒有堅持什么不婚理念。只是現(xiàn)在還不想?!?/p>
“所以你要想,而不是不想。一年又一年,到最后就沒得挑了,你姨婆當(dāng)初……”
“嫁到山里去了,過得很苦。”我接過話。
“我知道,你忙,你研究謎語。以前有個人,天上在下炮彈,他躲在家里研究謎語。你們這些人,世界上有那么多重要的事,總是揀最不重要的去做?!?/p>
“那個人后來呢?”
“你看。”
“后來怎樣了?”
“還能怎樣,被炸死了?!?/p>
“他結(jié)過婚嗎?”我繞回來問,避重就輕。
我爸不說話了。
晚飯后我回到房間,坐在靠窗的書桌前。很多個夜晚,我這樣坐著,翻開桌上的本子,上面抄寫著我從謎書上記下的謎語。展館的線裝謎書中,有一本《嗜痂記》,此書記載作者平生與謎友會集,猜射為戲的舊事。作者叫“味辛老人”。館里收藏的是手抄稿,根據(jù)專家判定,是清人紙墨。謄抄人只留了個“揭云居”的稱號。所以我知道揭云居是清人,味辛老人是他同代或更早之前的人,除此之外,對他們生平一無所知。這書倒是尋常,但是我在末幾頁發(fā)現(xiàn)了疑似不屬于正文的內(nèi)容,我猜是揭云居抄完書后自己寫下的。他先是寫了一篇短文,說的是,某天他在書齋閑讀前人高隱的筆記,這位叫高隱的古人在野外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動物,它只有貍奴大小,周身豹紋,頭似圓盤,烏睛白眉,四肢若駿犬般有力。它在草叢里跑跳,停下時發(fā)出“厭厭”的叫聲。他悄然接近,那小東西一下就竄遠(yuǎn)了,不知所蹤。高隱猜那是古人說的騶虞,但回去翻書,書上說騶虞大若虎,肯定不是他看到的那般小。他憑記憶把它畫下來給友人看,友人們都說不認(rèn)識。他帶人去荒地里找,搜尋幾日不得見。想到它那天厭厭有聲,就名之為“厭厭”,記載下來,待后人探究。揭云居在文章里感慨,天下只有高隱一人見過厭厭,實為遺憾,現(xiàn)在他不知道厭厭是什么,耳畔卻能聽到它的叫聲,仿佛那厭厭就藏在眼前的書頁中,只是常人看不到其形貌。四時變遷,萬物都會隕謝,但總有一些方式可以將它們保存下來。揭云居受到啟發(fā),于是自制謎語游戲,用一物去鐫記另一物,以慰憂物之心。
此后,他閑暇時,就寫下一些事物的名稱作為謎面,慢慢找謎底。謎底須有典故做支撐,不然猜謎就沒有難度可言。這種制謎方式有些特殊,一般是先發(fā)現(xiàn)二者有勾連之處,再去探究有無成謎的可能,而他卻是任意寫下謎面,隨緣去尋謎底,自己是自己的出謎人。他在書卷中讀到“羅敷”二字,覺得念來很有韻律,便隨手記下作為謎面。過了一段時間,他與友人們踏秋,在黃櫨下設(shè)宴,飲清茗賞花葉,誦“秋”之賦之詩之詞,以助秋興。一友人吟誦歐陽修的《秋聲賦》,到“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揭云居拊掌笑,眾人驚異。揭云居解釋,他猜到了一個謎的謎底,“羅敷”射“夫秋”正好,因為羅敷的丈夫叫秋胡,有李白的《陌上?!窞樽C。
靠類似方法,他造了一些謎語,比如“江南省”射“寧儉”(《論語》),“雅音”射“烏號”(《淮南子》)。有些謎難解,他在文章中也沒有解釋。比如,“皋”,射“接余”,我想不明白。后來我查了《詩經(jīng)》,有毛公作注:荇,接余也。皋荇,大概是“高興”的諧音?這竟也可以。那天想到這個謎,揭云居肯定很高興。
手稿上還有些謎,未寫下謎底,就那么空在那里了??赡苁墙以凭舆€沒想出謎底,也可能是他刻意空著,留給后世像我這樣的閑人去猜射。那么,如果我想到了謎底,就不僅是物與物相隨,彼此鐫記了,而是我與他也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我記下他的幾個謎。其中“裂素”這個謎面是我最喜歡的,我時時揣摩。“裂素”出自李白思念兒女時寫下的詩句“裂素寫遠(yuǎn)意,因之汶陽川”。謎底須用典,也就是說謎底在所有的古書里。那可能要找一輩子,也可能像他找“羅敷”的謎底一樣,與友聚會即可偶得。無論如何,我不著急,只是閑暇時隨意地找一些書看。我雖然喜歡謎,但對謎的悟性很低,也沒有足夠的知識量。但,謎底總能找到的吧,找不到也沒關(guān)系。
二
在阿嬤的店里,我接過她遞來的面,自己加鹵菜,用剪刀剪一小截豬大腸和一小段豬軟骨,多加了些素菜,自家的店,更要節(jié)制。我找自己的小桌坐下,吃著面,跟阿嬤說話。跟阿嬤說話就是,阿嬤的話我可以不接,我的話阿嬤也可以聽不見,沒有人急著追問,沒有人覺得不快。
店面位置偏僻,在古城副街的街尾。街尾有街尾的人來吃,多是老食客。常常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進(jìn)的門,悄無聲息,發(fā)現(xiàn)時,就已經(jīng)坐那了,他們不專門點單,等待一會兒,阿嬤就把干拌面端上來,要加什么料,加多少,很少出錯。錯了也將就。他們有稱呼,但缺少名字。比如附近食雜店的阿伯,我多年來都喊他“阿丘伯”。有一天阿嬤告訴我,那人不叫阿丘,阿丘是他阿公的名字,阿丘早不在了。這明明不是什么叫人開心的事,但阿嬤說話時的語氣,讓我覺得很好玩,我就一直笑。阿嬤瞪我:“查某囡仔,沒禮貌哦!”我問:“那他叫什么?”阿嬤歪頭想了一陣,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知道,我又忍不住笑。這次遇到,我依舊喊他“阿丘伯”,他依舊應(yīng)著??傆幸恍〇|西延宕下來,拖著舊時虛影,恒久存在著,連名字也是。
門口的木麻黃樹長得毛躁,樹底下停著一輛摩托車,車身銀鋼色,車座紅黑拼接,伏在街邊。我不懂車,也覺得好看。車是阿嬤的,阿嬤六十多歲突然買了摩托車,引街坊詫異,為此我爸還跟阿嬤吵過。我記得我爸問:“哪個老阿嬤會騎一輛這么兇悍的摩托車?”
“山里頭的老阿嬤人手一輛摩托車?!卑哒f。
“這里又不是山里頭。”
“行遠(yuǎn)路,早做準(zhǔn)備。”
沒見阿嬤行過遠(yuǎn)路。我曾想過,阿嬤是不是要騎著摩托到處走走,比方說環(huán)游世界。但幾年過去了,阿嬤始終沒有啟程,那輛摩托,也只是拿來代步。
把面碗端到廚房,我看著阿嬤。阿嬤曾是個粗壯的女人,但再粗壯,老了后,也像燒了一半的紙,蜷起來,身上騰起一縷嘆息。我抱抱阿嬤,說我要走了。阿嬤說:“去吧去吧,多大了還撒嬌?!?/p>
我沒跟阿嬤說過,我或許見過真正的阿丘伯。不僅是阿丘伯,我見過很多遺落在過去的人。他們影影綽綽,在古城的面館、茶樓里,在某個不惹眼的角落,甚至在大街上。我出生長大的這個小城,跟謎語是相合的。那些人那些物的本義消解,轉(zhuǎn)換成另一種形式依然存在。阿福家的四果湯還是那個味道,換了店鋪,從城南來到了有競爭力的前街。小時候從自家門前抬頭就能看到的女兒墻不見了,現(xiàn)在在文廟周圍建了一圈帶女兒墻的小樓,會有人倚著三樓欄桿,跟底下的游客互相窺看。文廟里的千年古柏,在二十多年的短暫時間里,只是把南枝往前伸了一些,并于去年擁有了一個新修的樹圍。路過,我就會去文廟里拜拜,我看過的謎里,有太多他老人家[5]指廟中供奉的孔子。的語錄,常受教誨。更早,與老人家不熟的時候,我就來玩的,只當(dāng)他是一個更高大的尊像,與那些故居里的、牌坊上的人像無異。在被管理員訓(xùn)斥之前,爬過幾次基座,摸摸老人家的袖子。
那個時候我頑皮,為了消耗過剩的精力,一個人瞎熱鬧,不然會胡思亂想,想念爸爸媽媽。記得爬過閑譚巷的圍墻。有一段挨著一戶人家的陽臺,那戶人家經(jīng)常有麻將局。我爬上去,站在上面,想著媽媽是不是在那個陽臺后頭,能不能偷看一眼。她跟爸爸離婚后,我很久沒見過她。結(jié)果走兩步就摔下去了,幸好被一個大人接住。我嚇得扯住他衣領(lǐng),眼前是白頭發(fā),往下看,是白胡茬,是一個阿公。他把我放下來。我等著,以為他會訓(xùn)斥我。結(jié)果他沒有,有點奇怪,不像別的大人。我說:“阿公,以后我不亂爬了?!蔽矣浀盟f:“沒關(guān)系,囡仔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但別太入迷了,玩的時候,要留一部分神,照看好自己。”我用力點頭,仰頭看他,他很親切,長得像我們家的人。但我們家的男老人都不在了。他捏捏我的臉,笑一笑,轉(zhuǎn)身走了。以后就再也沒見過他。好像他就專門出現(xiàn)那么一下,就為了接住我。會是我的一個祖先嗎?
在燈謎館,我問林亭有沒有見過自己的祖先。她說我頭殼壞去了。我說:“某一個時間,你一定見過,只是你不知道?!彼娢抑v認(rèn)真的,想了想,走過來跟我說:“還真是,我小時候看著我太公的照片,能聽到他講話。后來才知道,照片掛在墻上的人是不會講話的?!蔽艺f:“那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太公的聲音?”林亭說:“我也不清楚為什么會這么想。”我說:“你見過你太公嗎?”她說:“出生的時候見過,但我不記得了。他不久就過世了,我有時候會想念他。想念一個沒講過話的人,奇怪吧?”我說:“不奇怪?!?/p>
三
我爸退休后,把攢下的積蓄和老厝的拆遷補(bǔ)償款拿去給中間人放貸,每年收一些利息,也夠家里的生活費。他在家待了兩年,突然跟我說想要做點投資。他說:“做個好業(yè)人,女兒才能嫁好人家。”他又以我的名義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但追究起來,那話里也有一些真。他的投資理念一直保守,拿了錢只想存銀行,能拿去做借貸,也是被人勸的。他現(xiàn)在肯定是真的想掙點錢。
我說:“爸,老實說,我目前的狀況,就是只能養(yǎng)活自己。你一定要做投資,我也支持你。萬一虧了,還有我呢,我換個賺錢的工作就是。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做吧?!?/p>
我爸笑著,說好。
過幾天,他跟幾個外地來的朋友見面,聊合作的事。之后還要去蜜柚園考察,看值不值得投資。我也跟著去飯局,給他壯壯聲勢。酒桌上的幾個人給我爸講現(xiàn)在蜜柚的銷路好,在原來的蜜柚基地邊上,又開辟新的種植園,還要做對應(yīng)配套項目,比如農(nóng)家樂,很有前景。他們拿出蜜柚園的照片滿桌傳看。我爸聽得興奮,頻頻敬酒,也被敬酒,喝了很多。我?guī)退麚趿藥妆?,他們說,我干了,你是女孩子,少喝一點。我在很多場合聽過這話,但第一次在我爸的飯局上聽到。我?guī)缀鯖]跟我爸一起參加過飯局。
投資的事聊完了,他們開始聊些這邊的風(fēng)俗名物,聊得很雜。有人說起閩南方言里“有”的發(fā)音像普通話里的“無”,覺得這一現(xiàn)象很有意思,比如“只有你”音似“肌無力”。接著談到“酒干倘賣無”這句歌詞,一般正常的說法,是“酒干倘有賣”。還有“水有飲勿會完”,不直接說“水飲不完”,要先加個“有”。以有說無,以無說有,很有閩南人閑適的性格。我聽出很多錯誤,忍不住插話:“閩南話‘有’跟普通話‘無’發(fā)音相似是巧合,在語音流變過程中,兩者發(fā)音偶然碰撞在一起,并沒有那么多門道?!北环瘩g的人似乎想接話,看看我,又猶豫起來,只是笑。爸爸打圓場:“喝酒,喝酒?!彼麄冋f:“你女兒厲害的喲?!?/p>
吃完飯,他們摟摟抱抱,告別話講了很久。我問好他們的目的地,分別給他們叫了車。坐在車?yán)?,我問我爸,剛才直接嗆他們是不是不好,會不會不禮貌。他說:“沒有,你是女孩子,不會怪你的?!蔽蚁肓讼耄m然我不喜歡這種說法,但如果真有這樣的好處,好像也挺不錯,至少在這個場合,我沒有牽累我爸。我跟我爸分析了他們的個性,從他們的言談舉止,能看出一些東西。但如果一定要說他們不懂語言學(xué)就也不懂投資,在這處夸夸其談就會在那處大吹大擂,也不公平。
“總之,再觀察吧,做個參考?!蔽艺f。
“對,要多方觀察。放心吧,借出的錢拿回來也要一段時間,爸不會這么快被騙的。”我爸說。
“那緩緩被騙?”
他笑得很大聲。
洗完澡,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看書。吃一頓飯幾乎掏空了我的能量,我的能量來自靜物。比如一只小狗很可愛,我會遠(yuǎn)遠(yuǎn)看著它,如果它向我跑來,那種可愛馬上會變成負(fù)擔(dān)。
對面有幾扇窗開了一半,不下雨,有些人家就把窗徹夜敞著,接納夜風(fēng)和飛蟲,也借窗外的景。路燈下,剝了漆的門不再被修繕,委灰中顯出一點輕輕的紅。
爸爸敲了敲我的房門,問可以進(jìn)來嗎。我打開門,讓他坐。他聞了聞房間里的氣味,可能是香水味,似乎想到應(yīng)該與成年的女兒保持距離,說:“要不要到外面聊聊?乘個涼?!蔽倚南?,乘什么涼。從阿嬤的老厝搬來跟爸爸一起住,四年了,我們還是沒學(xué)會父女間應(yīng)該怎么相處。我說:“就這里吧,咱倆也很久沒聊了?!背思奕说脑掝},我想。他在房間里走動,看我的書架,又翻翻我桌上的書,說:“這書好看嗎?”
“也不是好看才看的?!蔽艺f。
“???不好看為什么要看?”
“我找謎底?!?/p>
“謎底在書里?還要找?謎不是猜出來的嗎?”我爸帶著酒意問我,有點像吵架。
“是的,我猜的那些謎,謎底都要有出處,有典故?!?/p>
“為什么要有出處?”
“要有個目的地。”
我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我:“現(xiàn)在在研究什么謎語?”
我覺得再跟我爸相處四年,他也猜不出謎底,但又不能不告訴他。以為父輩什么都不懂,嫌煩,拒絕他們進(jìn)入自己的世界,矛盾就是這么開始的。
我說:“謎面是‘裂素’兩字,謎底在古籍里,指的是所有的古籍。”
我爸說:“所有的古籍。”
我點點頭。
我爸說:“我都沒看過幾本。”
“所以咯,很難的?!?/p>
“你要一本一本看,看完歷史上所有的書嗎?”
“也不是,就是給自己一個看書的借口。謎底找不到也沒關(guān)系,我頭腦不算好。反正有很多時間?!?/p>
我爸說:“誰說的,我囡仔頭腦好著呢?!?/p>
我爸又跟我討論了很多問題。我發(fā)現(xiàn)我也很樂意解答。我們聊到了往事,媽媽,阿嬤,我們的老厝,這座古城,他小時候古城的模樣。我還知道,他年輕時候也算是個文化人,做過報社印刷工人,錢少,后來才去的汽配城。
臨出房門,他找我要紙和筆,讓我把謎面寫下來。我給他寫上“裂素”二字,想了想,又在下面作了備注:謎底須用典故,典故在古籍中找。
四
我跟阿嬤說:“爸爸變得比以前好,會照顧人了?!卑哒f:“你爸找你了?沒有煩你吧?!蔽艺f:“沒有,他還挺好玩的?!?/p>
我看著門外的木麻黃樹,陽光撫過它的毛躁,使之顯得溫和。摩托車也溫和,它不動的時候,像一只被染發(fā)的小狗。
“你有個騎士阿嬤,好酷哦,她會在夜里炸街嗎?”以前,朋友這么跟我說過。當(dāng)時我哭笑不得。
我從阿嬤手里接過面碗,又送回去,我說:“我要阿嬤幫我打鹵菜,好吃的,大塊的?!?/p>
阿嬤笑著搖頭,說:“囡仔小時候可是很懂事的,現(xiàn)在怎么越來越嬌慣了?!?/p>
我嘿嘿一笑。因為過得開心,才能嬌慣。因為面對的是阿嬤。因為在這間小店,無事發(fā)生,世上所有的痛苦都隔絕掉了。在這里,時間也不再流逝。
小時候,天還沒亮,阿嬤就起床去備菜了。我也要起,阿嬤讓我好好睡,囡仔缺覺。我問阿嬤怎么不缺覺。她說,人老了就這樣,老天爺會勻一點時間給你。我說,那越老就勻得越多,以后阿嬤一百歲的時候,就有很多很多時間。
我吃著面,想起來,我?guī)缀鯁栠^阿嬤所有的問題,聊過所有的話,有一個還沒問。我說:“阿嬤,姨婆是什么樣的人?”
“怎么突然問起你姨婆,你都沒見過吧?”阿嬤說。
“對啊,你們不來往。她可能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我。但不知為什么,我會想起她,會想她。”
阿嬤跟我講了姨婆的故事。
姨婆愛玩。這個“愛玩”,是旁人的描述,姨婆本人并不認(rèn)可。幾十年前,她交了一個男朋友,經(jīng)常跟著他在外面溜達(dá),玩到夜里才回來。阿嬤這個做姐姐的,看在眼里,很心急。她叫了一伙人堵他,打到半死。
“幸好沒打死,不然我會愧疚一輩子?!卑哒f。
之后姨婆還是跟那個男人好,在床邊照顧他。但他是怎么都不敢要她了,等清醒能說話的時候,就讓她走。我姨婆說:“你如果愿意繼續(xù)跟我好,我們就找一個沒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過日子。你如果更喜歡這里,我也跟你留在這里。如果再出現(xiàn)傷害你的人,我會殺了他?!彼f:“我只希望你走,求求你?!?/p>
我姨婆走了。
姨婆后來負(fù)氣,嫁了個山里人。男人是詔全的,雖然歸屬同一個市,實際相隔六百里。家里人都反對,那里不只條件艱苦,還落后,女人進(jìn)不了宗祠。姨婆還是堅持嫁給她。阿嬤說:“你可以嫁過去,我們從此不要再聯(lián)系?!?/p>
姨婆不吭聲,點了頭。
阿嬤講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時間太快,很多事都不一樣了。故事里,姨婆是單方面受苦的那個人。但其實,回到那時候,阿嬤也有那么做的理由。
我走到阿嬤身邊,輕聲對她說:“阿嬤,你是好人。媽媽跟爸爸第一次鬧離婚,你還偷偷給媽媽出錢了。你以為她要遠(yuǎn)走,想著,查某上路還是要帶些錢的?!?/p>
“囡仔怎么知道?我沒跟人講過?!卑哒f。
“你上一次跟我說了?!蔽覜]跟阿嬤說,上一次是什么時候,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我走出阿嬤的店,走在路上。古城到處都在翻建。在建的新樓,都是記憶里的老樣式。舊時南洋帶回的五腳基建筑,被擺在主街。常有女孩子站在紅磚柱子前,定定地看著前方,憂郁或淺笑,閃光燈過后,從失神里醒轉(zhuǎn),重新歡悅起來。二樓往上又是傳統(tǒng)的窗與檻。木質(zhì)窗扇,與外墻紅成一色,又與磚柱區(qū)別開來,兩扇向外開,常與風(fēng)合謀,吱吱呀呀,調(diào)戲過路的鳥。窗槅是一塊塊菱形的空,連綴在一起,或許就是李漁說的欹斜格。謎里也有格,梨花格、卷簾格、解鈴格之類,仿佛跟窗槅是一件事。若與人說,這是梨花格的窗,誰能聽出破綻呢?
中西合璧的建筑,讓我想到一個同樣中西合璧的謎,謎面是“譚”字,謎底是“西言曰十”,不僅把“譚”拆分得恰到好處,而且還扣合了西語中“十”的發(fā)音ten。我每次想到這個謎,就會笑。因這個“譚”字,我就常往閑譚巷走。寧愿多拐些彎,也要穿巷。走在巷子里,麻將聲無緣由地漏下來,如不細(xì)究,那聲音是叫人安心的,從小聽?wèi)T。舊城改造以后,收租的人多了,終日打麻將的人也多了。我媽就在其中。
她跟我爸離婚后,嫁了一個,又嫁了一個。要論優(yōu)點,都比我爸好。但沒我爸滑稽。都是些得意洋洋的男人,我爸也得意,收著得意。我媽喜歡跟我講我爸的壞話,說在我小時候,他對我多么不在意,曾經(jīng)把還不會走路的我,獨自放在高高的灶臺上,他自己溜達(dá)到不知哪里去了,任我手腳亂抓,險些掉下去。這個故事,我媽講了七八遍。起初我奇怪,多年過去了,還這么恨著嗎?后來想明白了,她跟我已經(jīng)沒有話題了,她就是想跟我說說話。
有時候我會坐在一座工地對面,看著緩慢生長中的建筑,把它盯到羞澀,等將來它落成了,可以跟它說,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工人大多是中年人,有幾個年輕的。年輕人跟年輕人一起玩,或蹲或坐,在一起看手機(jī)。我跟其中一個年輕工人搭上話。他說他家在菜場附近,舊城改造時沒拆到,那一帶仍像過去一樣臟亂,家里也改不了民宿。我問他為什么要干工地。他說,你這話問的,掙錢嘛,難道是愛好啊。他說他有很多想做的事,這頭一件,就是讓母親過上每天打麻將的生活。她每天睜開目睭,發(fā)愁的事情,就是牌路。
“那不是很空虛?”我說。想到林亭,她總喊著無聊。
“空虛好啊。比方說,空心磚,都用在不承重的部分。做空心磚,多快樂?!?/p>
我心里高興,被一個小年輕說服了,突然覺得媽媽那樣過一輩子,也挺好的。開心總比不開心好。
走在路上,麻將聲聽著也悅耳了。我在謎書上看到過一個謎,“雀戲”射“載弄之瓦”。大概因為麻將也稱為“麻將瓦”,而古時又將這類娛樂場所稱為“瓦市”。有了這層聯(lián)想,我覺得麻將聲里也添了古意。不過我更喜歡另一個謎,“棋聲丁丁”射“子路有聞”。不只棋聲丁,雀聲也丁的。
五
我坐在燈謎館,外面又下雨了。
新聞上說,詔全山區(qū)發(fā)洪水,板凳、家禽,就連摩托車都被水沖走。新聞?wù)f,山區(qū)里,人們的重要代步工具就是摩托車。
我想,原來,阿嬤買摩托,是要駛?cè)ピt全的。她坐在那輛紅黑車座的摩托上面,雙手搭住車把,銀發(fā)揚起,行駛六百里,中間加了一次油,最后歪歪扭扭地在泥濘山路上騎著,目的地是姨婆的家。她把摩托停在姨婆的院子里,不用說什么,姨婆就明白。姨婆會說:“阿姐,你來了。我等了你五十年?!?/p>
然后,那么那么多年的嫌隙,就此消解。
但阿嬤始終沒有啟程。
我問阿嬤為什么不去,心心念念的,為什么不去看一看。
阿嬤說:“剛開始想去,后來拖著拖著,就算了,還是不要去打擾她。想著,是不是太輕易了。如果輕易被原諒,就糟糕了?!?/p>
我不懂阿嬤的意思。
阿嬤說:“人這一生,總會有一些不好,怎么會事事盡好呢?活得問心無愧,對我來說不敢想,甚至有點可怕?!?/p>
我聽了,有些想哭。我抱著阿嬤,把臉埋在她衣襟里。我跟她訴說這些年的歉意。我沒有做的事,我做了的事,因為她不在了,每一件事都是遺憾。
阿嬤說:“囡仔,不用道歉。人啊,怎么活都可以,順你的意就行??梢月牥职值脑捜ソY(jié)婚,也可以不聽他的話。怎么選都會有遺憾,那就可以忘記遺憾?!?/p>
我搖頭:“不能不結(jié)婚。如果阿嬤當(dāng)初不結(jié)婚,就沒有爸爸,也沒有我了。被生下來,存在著,真的很好?!?/p>
“會有的,都會有,只不過從別的地方長出來,不叫阿華,不叫秋榕。叫個別的?!?/p>
我點點頭,作為這一個簡秋榕,這唯一一個,喚著阿嬤,一聲接一聲,直到最細(xì)聲時,豐盈的擁抱變成虛無。
我希望所有人都永遠(yuǎn)存在。永遠(yuǎn)存在下去。
我回到燈謎館,一直掉眼淚。林亭走過來,問我怎么了。我說:“夢到阿嬤了。”她給我遞紙巾,輕輕拍我的背說:“你去后面展館吧,我來接待。我會插上耳機(jī),你如果想哭,就繼續(xù)哭,如果需要我,就叫我?!蔽蚁蛩乐x,交換了座位。
古城慢慢暗下來。
晚上回到家里,爸爸看我。我別過頭,用長發(fā)遮住,他又拐著彎看我。
“囡仔,怎么哭了?”
我說我沒有,又說:“看了一本感人的書?!?/p>
“你哪會在上班時間看書?你寧愿坐那發(fā)呆?!?/p>
“嗯?你怎么知道?”
“我會路過?!?/p>
我沒多問。
他說:“給你講件高興的事,爸爸猜出謎底了?!?/p>
“謎底,什么謎底?”
“‘裂素’的謎底?!?/p>
“這么快?怎么可能,這才過了幾天?”
爸爸拿出上次那張紙,攤開來給我開。他看看字,又看看我,小心地問:“這個謎底,你覺得對不對?”
裂素,陳玄。
良久,我問:“爸,這‘陳玄’兩個字,是出自古書嗎?”
“是,唐代韓愈的《毛穎傳》?!?/p>
我想起來了,那是篇簡單的古文,上學(xué)時還學(xué)過?!瓣愋笔悄囊馑肌!傲阉亍敝?,需要用墨水,也需要在絹紙上列出玄色的字。且不論是不是真的謎底,是不是揭云居所想的謎底,這兩個詞作為謎面和謎底,總歸是和融的。我說:“爸,這是對的,你猜對了。這是正確的謎底。”爸爸的眼神一下子亮了。
我問:“爸,你怎么知道謎底在這篇文章里?”
“你館里有塊硯臺,我經(jīng)常去看的,解說詞上說,硯臺也被稱為‘陶泓’。我就想知道這說法哪里來的,去找,就看到了。”
“你還去參觀過,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可多?!?/p>
我笑了。他見我笑,伸手捏捏我的臉。我輕輕拍開他的手。我說:“哪個爸爸會捏自家老姑娘的臉啊?”
他笑笑,看著紙上的謎語,說:“裂素,陳玄。白色裂開了,陳列出黑色。意思是,拔斷白頭發(fā),現(xiàn)出的是黑頭發(fā)?!?/p>
“才不是這個意思!”我笑著說。
“這謎挺好的,好像時光會倒轉(zhuǎn)?!卑职终f。
我看著爸爸,看著他的模樣,頭發(fā)白了一半,胡子也白了。曾經(jīng),我們家的男老人都沒了,都變成照片掛在了墻上?,F(xiàn)在,又有個男老人慢慢長成。
我突然知道他是誰了。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我的爸爸,以后會變成誰了。
“爸,原來你老了長那樣?!蔽艺f。
“嗯?”他說。
不知道爸爸找過我?guī)状?。在那同一天。不過,他為什么要找我呢?找那時的我。
我知道了。跟我找阿嬤的理由是一樣的。
原來,時間沒我想象中那么多。
晚飯后,爸爸又要去廣場,去找他那些年輕的遠(yuǎn)方的朋友,會那一面之緣。我跟著他去,這是我第一次同他一起來到夜晚的廣場。家門口就是景,但我沒跟他一起散過步。星星全部落在廣場中央的水池里。我跟爸爸講起我第二喜歡的那個謎語。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直達(dá)星斗。但此刻我哪里都不想去,這里就是我需要存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