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龍隼
針對中國古代小說中詩文共生的現(xiàn)象,古典小說研治者有許多描狀性的論說。其中有詩詞“寄生”說法,雖未明確標舉為一種學說;但因其影響廣泛,理論闡釋力超強,而已然上升為一個理論學說,茲簡明地稱之為“寄生”說。該說在近世中國文學研究“西化”的情勢下,對早前的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確實有重要貢獻;但在當今中國文學研究“全球化”的語境下,就應該立足中國文學本位而對之反思檢討。詩詞“寄生”說并非中國本土小說所固有,乃是近世學人援后例前、援西律中的結果。它有自身的思想來源,也有明顯的理論局限。對詩詞“寄生”說作返本清源的辨正,將有利于認知小說中的詩文共生現(xiàn)象,切實把握中國古代小說的體制形態(tài),準確研判小說中韻文的功能與地位。
中國古代小說常見文本,是散韻結合、詩文并存。這種頗為流行的編創(chuàng)現(xiàn)象,延至明代而顯得尤為突出。明代小說中存有大量詩詞等韻文,有的還偶存賦作和其他文章體式,這是一樁不爭的事實,歷來為研究者所關注。然如何看待這種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如何認定其文體的特性,在不同學者的論著中,頗見分歧而迄無定論。
影響較大的首推孫楷第的相關考述,他在《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中,描述明代文言傳奇小說“多羼入詩詞”現(xiàn)象,而將此類文學作品簡捷地稱為“詩文小說”:
凡此等文字皆演以文言,多羼入詩詞。其甚者連篇累牘,觸目皆是,幾若以詩為骨干,而第以散文聯(lián)絡之者……此等作法,為前此所無。其精神面目,既異于唐人之傳奇;而以文綴詩,形式上反與宋金諸宮調及小令之以詞為主附以說白者有相似之處;然彼以歌唱為主,故說白不占重要地位,此則只供閱覽,則性質亦不相侔。余嘗考此等格范,蓋由瞿佑、李昌祺啟之。唐人傳奇,如《東陽夜怪錄》等固全篇以詩敷衍,然侈陳靈異,意在誹諧,牛馬橐駝所為詩,亦各自相切合;則用意固仍以故事為主。及佑為《剪燈新話》,乃于正文之外贅附詩詞,其多者至三十首,按之實際,可有可無,似為自炫。昌祺效之,作《余話》,著詩之多,不亞宗吉……自此而后,轉相仿效,乃有以詩與文拼合之文言小說。乃至下士俗儒,稍知韻語,偶涉文字,便思把筆;蚓竅蠅聲,堆積未已,又成為不文不白之“詩文小說”。①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卷6《明清部五·傳奇后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26—127頁。
這段論說是就明代文言傳奇小說而言,其對“羼入詩詞”之描狀還另有補說,如“以文綴詩”“贅附詩詞”“詩與文拼合”“詩文拼成”等,要之是以“羼入詩詞”語最為顯豁?!板袢搿敝f一旦提出,就引起學界的廣泛認同,不少學者承襲其用語,以為各自立論的基點。
“羼入詩詞”并非文言小說的特例,還普遍見于明代其他品類的小說中。如陳大康《明代小說史》就承其意旨,在書中設有兩節(jié)討論羼入詩詞的問題,一為“第三章第二節(jié) 羼入詩文手法的運用及其原因”,一為“第十章第一節(jié) 中篇傳奇多羼入詩文的手法與小說觀念的變遷”②陳大康:《明代小說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101、289,108、105頁。。他是把“羼入”作為一種寫作手法,來判定明代小說中的詩詞、詩文的。而推循其辭氣與用意,孫、陳兩家所論平實,“羼入”只是描述性用語,并不是有意標舉某種學說。即便標舉“寄生”說的趙義山團隊,也習慣而順便地前綴“羼入”一詞。如云:“中篇傳奇小說中羼入寄生詞曲的創(chuàng)作模式,是明代文人按照自己的審美理想進行審美實踐活動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雹坂嵑?、趙義山:《寄生詞曲與明代中篇傳奇小說的文體變遷》,《浙江學刊》2013年第5期。
其 他還有“混 雜”“嵌 入 ”“鑲嵌 ”“融會 ”“羼雜 ”“融入”“闌入”“整合”“引用”“引入”“ 穿插”“ 留 文”“蒜酪”“摻雜”“插入”“插附”等描述性說法。如陳大康稱,小說中的詩文“將其自身弄得文體混雜,體例不純”;又說:“小說創(chuàng)作中融入‘詩筆’并不等同于機械地羼入詩文,元稹比較注意這方面的分寸把握,并不嵌入可能導致情節(jié)松散的詩詞……而明初時的瞿佑、李昌祺進一步發(fā)展了這種形式,在小說中高比例地羼入詩文,但這些詩文的羼入,較明顯地留下了鑲嵌痕跡。”④陳大康:《明代小說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101、289,108、105頁。趙義山稱:“小說中大量融會詩詞曲賦等韻文的現(xiàn)象,在明代可謂登峰造極,從而形成明代小說敘事中散韻結合的既定模式?!雹葳w義山等:《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緒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9頁。籍會英說:“《金瓶梅詞話》算是明代最早的一部羼雜時調小曲的小說。該小說對韻文內容兼收并蓄,不僅融入大量詩詞、散曲作品,而且闌入32首小曲(包括套數(shù))?!雹藜畷ⅲ骸睹髑逋ㄋ仔≌f中的時調小曲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8頁。徐德明說:“古代白話小說中的韻文被整合到了散體白話的敘述中,這不可能在某一個評話藝人手中完成,而是在文本的不斷豐富增殖中逐漸凝定的。”⑦徐德明:《中國白話小說中詩詞賦贊的蛻變和語言轉型》,《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劉曉軍說:“引用詩詞是明代章回小說的普遍現(xiàn)象。”⑧劉曉軍:《雅俗文學文體的交融與悖離——論明代章回小說中的詩詞質素》,《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4期。郭光華說:“大量穿插詩詞,這是中國古典小說一大特色……大量引入詩詞又往往能將日常實事提高到詩的境界,增強小說的審美因素?!雹峁馊A:《論中國古典小說中的“有詩為證”》,《湖南師范大學學報》1992年第5期。張靜說:“有學者稱引用在小說中的詩詞為‘留文’,通俗來講,就是小說中的調味品,被形象地稱為‘蒜酪’。”⑩張靜:《〈金瓶梅〉三大版本系統(tǒng)詩詞比較研究》,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88頁。“蒜酪”之說,更早見于明末。凌蒙初《初刻拍案驚奇·凡例》云:“小說中詩詞等類,謂之蒜酪,強半出自新構,間有采用舊者?!?凌濛初編著,即空觀主人點評,張明高校:《初刻拍案驚奇》卷首《凡例》,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頁。對此中意味,王利器解說:“余嘗就《水滸》所載全部詩詞,為之探賾索隱,而知其出于書會之留文。留文者,小說戲曲家謂之蒜酪?!雹偻趵鳎骸督鹌棵吩娫~文化鑒析·序一》,陳東有:《金瓶梅詩詞文化鑒析》,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1頁。鄭海濤等說:“在有明一代的中篇傳奇小說中,詩、詞、曲等韻文體式的大量摻雜成了其區(qū)別于其他類型小說的一大特征?!雹卩嵑②w義山:《寄生詞曲與明代中篇傳奇小說的文體變遷》,《浙江學刊》2013年第5期。鄭海濤等說:“在《剪燈余話》21篇作品中,其中運用寄生詞者共計5篇8首,其他16篇有7篇插入詩歌,剩下9篇則無任何韻文插入”;“小說文本中大量寄生詞的插附,一方面是《嬌紅記》、《剪燈新話》等小說創(chuàng)作范式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該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主導觀念的產(chǎn)物?!雹坂嵑?、趙義山:《寄生詞在明代文言小說中的嬗變軌跡》,《晉陽學刊》2011年第2期。甚至錢謙益稱《剪燈新話》多“偎紅倚翠”之語,用“偎倚”來形象地描狀小說中羼入詩詞的現(xiàn)象④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乙集“瞿長史佑”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89頁,。。這些描狀性的用語,大都無意于標立學說,并不含特別的理論意味,故僅此介紹而不深究。
而真正具有標舉某種學說意味的,是趙義山等學者所創(chuàng)“寄生”說。他明確宣稱:“我們便將融會于小說中的這部分詩詞曲賦作品稱之為寄生韻文,而對于寄生韻文中的詞曲作品,便稱為寄生詞曲了。”⑤趙義山等:《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緒論》,第10頁。為了支撐和證成其“寄生”說,趙義山團隊先后發(fā)表系列論文。如趙義山《明代小說寄生詞曲輯纂啟示錄》(《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明代小說寄生散曲中的【黃鶯兒】及相關問題思考》(《東南大學學報》2013年第6期),鄭海濤等《寄生詞曲與明代話本小說的文體變遷》(《云南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寄生詞曲與明代中篇傳奇小說的文體變遷》(《浙江學刊》2013年第5期)、《寄生詞在明代文言小說中的嬗變軌跡》(《晉陽學刊》2011年第2期)、《寄生詞曲與明代章回小說的文體變遷》(《廣東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萬偉成等《寄生詞與明代章回小說的文體變遷》(《華南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蔣玉斌《明代小說中寄生詞曲與社會生活》(《西華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明代小說中寄生詞曲與民俗文化》(《東南大學學報》2013年第6期);而受趙義山及其團隊的影響,不少學者亦采納“寄生”說,如杜桂萍《寄生:明代詞曲研究的新視域》(《光明日報》2014年4月12日第9版《文化遺產(chǎn)》),楊宗紅《明清白話短篇小說中寄生韻文的地理言說》(《青海社會科學》2018年第4期)、《明末清初擬話本小說寄生民歌的“吳地”色彩》(《西華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4期),王丹《曲苑新裁:清代小說寄生散曲之考察》(《明清小說研究》2021年第2期)。這些論文均明確標識了“寄生”說,對小說中的詩詞曲的屬性作出界定。特別是趙義山、鄭海濤等學者同屬一個學術團隊,其相關論說最后編入《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而使“寄生”說成為一個頗具效用的理論,在中國小說研究界產(chǎn)生廣泛而深刻的影響。
“寄生”說一旦提出,就激發(fā)超強的闡釋力。首先,它成為明代小說中羼入文字的標簽,舉凡羼入者均可標識“寄生”二字。如趙義山團隊云:“寄生詞曲的羼入于當時小說體式的繁榮、填詞作曲風氣的流播和讀者的審美視野等都具有不可低估的重要價值和意義”;“寄生詞曲的羼入就小說文本而言,對敘述性情節(jié)的開展造成了一定的阻礙?!雹捺嵑②w義山:《寄生詞曲與明代中篇傳奇小說的文體變遷》,《浙江學刊》2013年第5期。又云:“寄生詞曲羼入話本小說后,于話本敘述體例、結構模式、語體風格等都產(chǎn)生明顯影響?!雹哙嵑②w義山:《寄生詞曲與明代話本小說的文體變遷》,《云南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對照上引孫楷第“多羼入詩詞”之說法,“詞曲的羼入”等已是相當清通的描狀;然趙義山團隊不滿足于此,更明確前綴“寄生”一詞,而成“寄生詞曲的羼入”等表達,以此給小說中的詩詞曲貼上標簽。這個“寄生”標簽的附加粘貼,實際也給小說中的詞曲定了性。
其次,“寄生”說的涵蓋范圍由韻文擴大到文賦,將“文備眾體”現(xiàn)象定性為“寄生文體”。對此,董乃斌評曰:“循‘寄生詞曲’這一新的概念推而廣之,如繼續(xù)研治古代小說中融匯的其他文體,則可以有‘寄生詩歌’、‘寄生辭賦’、‘寄生駢文’等研究方向?!雹喽吮螅骸段墨I資料的艱辛匯集 別開生面的學術視野——讀趙義山等著〈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勵耘學刊(文學卷)》2014年第1期。如郭麗萍、譚志軒等學者的論文,討論小說中文章辭賦的寄生問題。前者曰:“該小說(《韓湘子全傳》)羼入了多種文體,如詩、詞、曲、賦、駢文、奏、狀、表、招貼、檄等,可謂‘文備眾體’。雖然此書中的寄生文體從藝術價值、思想內涵等方面無法與明清時期一些經(jīng)典小說著作中的寄生文體比肩?!雹俟惼嫉龋骸墩摗错n湘子全傳〉中的寄生賦》,《遼東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后者云:“《綠野仙蹤》中共包含寄生文300余篇。不僅數(shù)量眾多,其文體之豐富也是值得注意的,其中不僅有章回小說中常見的詩、詞、曲、賦、四六等韻文,還包含大量的書信、奏章、悼文、稟帖等實用文體?!雹谧T志軒:《管窺〈綠野仙蹤〉中寄生文的敘事價值》,《綏化學院學報》2020年第3期。
再次,“寄生”說還成為學術操作指針,用于指導明代小說中的詞曲研究。如趙義山曾自豪地說:“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課題組辛苦多年而即將提供給學界的《全明小說寄生詞曲輯纂》,這部特殊的文獻資料匯編,它將來帶給學界同仁的啟示,也一定是很特別的,而且是多方面的?!雹圳w義山:《明代小說寄生詞曲輯纂啟示錄》,《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對此,董乃斌評贊曰:“《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的著者,耗時七載,歷經(jīng)艱辛,廣搜博覽,將約700種明代小說翻檢一過,共輯錄寄生詞曲約4 000首……它不僅為著者全方位探討明代寄生詞曲的價值與意義奠定了堅實的文獻基礎,而且,這種大規(guī)模的資料輯錄所取得的成績,本身也具有文獻學的意義與價值。”④董乃斌:《文獻資料的艱辛匯集 別開生面的學術視野——讀趙義山等著〈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勵耘學刊(文學卷)》2014年第1期。可見,“寄生”說除了為相關研討提供理論資源,還用于指導明代小說中的詞曲文獻之輯纂。且因“寄生”說賦予小說中詞曲相對獨立的價值,而使之有望編入《全明詞》《全明散曲》之附錄。
但“寄生”說有何理據(jù)?其實際學術效用又怎樣?這值得深入思考,容或有如下數(shù)端:(1)將明代小說中的羼入文字都看作“寄生”,如此簡單籠統(tǒng)是否利于考察小說文本實際?(2)明代小說中的詞曲是否具有獨立文本價值,能否將之輯纂成明代小說寄生詞曲作品集?(3)中國古代小說天然地詩文共生,散韻結合,今人標舉“寄生”說是否有援后例前之嫌?(4)“寄生”說被廣泛援用有無過度闡釋之嫌,其理論內涵與所設邊界是否應該有所限定?(5)今若放棄“寄生”說能否有更好的替代語,來描述中國古代小說散韻結合的體制形態(tài)?
上述“寄生”說的可疑之處,實際上暴露該說的理論缺陷。其主要理論缺陷,大略有如下四項:
其一,學理不通。該說在學理上是明顯不通的,不能恰當解釋小說文本實際?!凹纳北緛硎莻€生物學概念,《辭?!贰凹纳痹~條的釋義曰:“一種生物生于另一種生物的體內或體表,并從后者攝取養(yǎng)分以維持生活的現(xiàn)象。前者稱寄生物,后者稱宿主(亦稱‘寄主’)?!雹菔嫘鲁堑龋骸掇o海(縮印本)》“寄生”條,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第1025中頁。根據(jù)這個標準的界定,“寄生”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要由寄生物和寄主兩種生物來確立,且這兩種生物分別是獨立的生命體。以此衡量明代各體類小說,如果詩詞曲是“寄生”的,則寄生物是詩詞曲,那它的寄主是誰呢?如果寄主是小說文本之整體,因其整體包含有散文和韻文,詩詞曲豈不成了寄生于自體?如果寄主只是小說中的散文,散文和韻文就彼此相對獨立,詩詞曲豈不是具有獨立價值?然而,小說中的詩詞曲不可能寄生于自體,小說中的詩詞曲也不是單獨的文本;以此反推小說中的詩詞曲,可知“寄生”說難以成立。這是需要引起警惕的,以免造成理據(jù)的混亂。
由“寄生”說引申出來的,且易與“寄生”說混淆的,還有一個中國古代小說“母體”說,以及由“母體”連帶的“附生”說。趙義山稱:“在這些寄生的詞曲作品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是小說作者自己的創(chuàng)作……它們與小說母體一起,大多流行在市民文化圈內”;“在明代,大量的詞曲與詩賦作品寄生于小說,與小說母體形成散韻共存的奇妙景觀。”①趙義山等:《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前言》,第3—4頁。而其所謂“母體”,實指小說中的散文;否則“母體”若指散韻共存的文本結構,就不得說寄生詞曲與“小說母體一起”。他進一步推論稱:“一般來說,散體敘述之文始終是小說文本結構的基本骨架和血肉主體,而詩詞曲賦等韻文,不過是依附于基本骨架和主體血肉中的某些局部,其主從關系是客觀存在著的……因此,其依附性和寄生性特征尤其突出?!雹谮w義山等:《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緒論》,第9頁?!耙栏叫浴迸c“寄生性”是很不同的,說詩詞曲賦韻文依附于小說中的散文,是說得通的;但是將“依附性”遞推為“寄生性”,說詩詞曲賦等韻文寄生于小說中的散文,卻是說不通。
其二,效用不周。中國古代小說文體發(fā)展經(jīng)歷了緩慢的過程,其在不同時期的詩詞曲羼入是不斷變化的。既然小說中詩詞曲的羼入是變動不居的,就很難簡單粗率地用“寄生”來概括之。具體來說,有兩種情形。一是“寄生”作為一個標簽式概念,未必涵蓋小說中羼入詞曲全貌。小說文本中羼入詩詞曲等韻文,是中國古代小說體制性的產(chǎn)物,而非僅出自編創(chuàng)者的匠心獨運,其來源、形態(tài)、功能是多樣的。例如,唐代傳奇“文備眾體”,作為科考前的“溫卷”,其大量羼入詩詞韻文是為了顯露文士的才情,故多屬詞自己作且渾然一體地融入故事情節(jié)③參見趙彥衛(wèi)撰,傅根清點校:《云麓漫鈔》卷8,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35頁。;宋元話本屬于通俗文學,作為說書藝人所用腳本,其大量羼入詩詞韻文是為了調節(jié)講述的進度,故多屬嵌入他作以增添雅致而難免冗雜生硬。再如,明代文言小說中大量羼入詩詞曲賦等,是為了炫耀作者才情和渲染故事氛圍;明代白話小說中大量羼入詩詞曲韻文,是為了參與文本結撰、輔助敘事和外加評述??傊?,“寄生”說對小說中的詩詞曲并不具備普適性,單純強調“寄生”也會遮蔽小說文體演變真相。
二是小說中詩詞曲的存顯方式是各式各樣的,也很難粗率而籠統(tǒng)地將之視為“寄生”。有引用或改寫別人所作的詩詞曲,有小說編創(chuàng)者自己新作的詩詞曲;有作品中人物所題詠的詩詞曲,有虛擬他者解說評述的詩詞曲。這些作品的來源、視角是不同的,其功能、意蘊、風格也是相異的。若說羼入前人、作者或第三者的詩詞曲,還可以勉強視為小說中的“寄生”韻文;那么虛擬小說中人物的身份口氣所作詩詞曲,因與故事情節(jié)融為一體就不可視為“寄生”。比如,《水滸傳》第三十九回“潯陽樓宋江吟反詩”中宋江所題反詩“敢笑黃巢不丈夫”④施耐庵:《水滸傳》第三十九回“潯陽樓宋江吟反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480頁。、《喻世明言》卷32《游酆都胡母迪吟詩》中胡母迪所作詩“天道何曾識佞忠”⑤馮夢龍:《喻世明言》卷32《游酆都胡母迪吟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10頁。,其韻文本來就與散文融合為一體,契入小說的文本結構與故事情節(jié)。要之,鑒于不同體類小說中形形色色的韻文羼入,實很難將所有的詩詞曲一概視為“寄生”。
其三,推求過甚。據(jù)實而言,明代小說中的詩詞曲并非單體的文學作品,本來就不具備獨立的文學價值和文體意義。對這個基本歷史情實,詩學研究者是清醒的,如《全明詩》《全明詞》《全明散曲》,就不輯錄各種體類小說中的詩詞曲作品;倒是有些小說研究者,反而模糊了文體邊界,將小說中的詩詞曲與單體的詩詞曲混同對待,而主張編入《全明詞》《全明散曲》的附錄。如有學者稱:“話本小說中虛構人物之詞,其真正作者仍應是小說作者,應將其視為‘全明詞’的一個特殊構成部分,輯集作為《全明詞》的附錄?!雹迯堉僦\:《明代話本小說中的詞作考論》,《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1期。趙義山也主張將小說中的寄生詞曲編入《全明詞》《全明散曲》的附錄,他還帶領團隊耗時七載從約七百種明代小說中共輯錄寄生詞曲約4 000首⑦沈伯峻評語,見趙義山等:《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封底。。如此不畏繁難,確實令人欽佩;但其實際學術價值,還是需要審慎評估。
這是因為在對寄生韻文的定性上,趙義山團隊的認知是游移矛盾的:一則認為,寄生詩詞曲賦“在融進小說之后,其原本所具有的獨立性和完整性,雖然被程度不同地削弱,甚而發(fā)生了變異……相當一部分作品不能獨立流傳于世,它們大多是依附于小說文體才獲得了廣泛的傳播……又不同于傳統(tǒng)的單純的詩詞曲賦創(chuàng)作”;二則認為,寄生韻文“作為詩詞曲賦所具有的一些最基本的文體特征,如講究聲韻、平仄、句式等,卻始終被保存下來……因此,我們便可以將其從小說文體中分離出來,而作為古代詩詞曲賦的一個組成部分進行觀照與研究”①以上參見趙義山等:《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緒論》,第9—10,14—16頁。。對此中的命意,有論者解讀曰:“指出小說是母體,詞曲附生其中,為局部,為客體,為他者……將‘小說’和‘詞曲’處理為一種‘他者’和‘在者’的關系……即,在揭示明代詞曲的寄生生態(tài)時,將作為其母體的小說處理為“在者”,使作為“他者”的寄生詞曲擁有一個前提、一種環(huán)境、一位血緣依存者?!雹诙殴鹌迹骸都纳好鞔~曲研究的新視域》,《光明日報》2014年4月12日第9版《文化遺產(chǎn)》。這對“寄生”的解說頗為深切,但似未及警示其推求過甚之嫌。蓋將之限定在“母體”與“附生”的關聯(lián)上,則是說得通的;但若將之推演為“他者”與“在者”之關系,則屬過度闡釋。
其四,來源失據(jù)?!凹纳闭f的提出,是基于一個大前提,即小說的語體本來是散文,若在散文中存有詩詞曲等,就成為散文中“寄生”了韻文,這樣韻文便是小說中的寄生物。然而這個前提是假設的,且這個假設是不成立的。據(jù)實論之,中國古代小說的語體從來就是散韻并存,迄至明清時期也少見純粹的散文體小說。既然中國古代小說不曾是純粹的散文,那小說語體應是散文之前提緣何而來?推尋其由來,實出自人為設定:首先因見現(xiàn)代小說是散文體,故推古代小說理應是散文體;其次因見西方小說是散文體,故推中國小說也應是散文體。亦即,近代學人受西方小說影響,將歐美小說觀念闌入中國;當代學人受現(xiàn)代小說影響,將現(xiàn)代小說觀念闌入古代。這樣就造成了援西律中和援后例前,脫離本位而使“寄生”說來源失據(jù)。
盡管趙義山團隊也注意到這種失據(jù),而在其相關著論中有所救正和警示。如他指出:“散韻結合、雅俗共賞成為章回小說的獨特的審美規(guī)范,且已成為中國古典小說的一種民族特色,并一直延續(xù)到近現(xiàn)代西方小說觀念對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生影響之前?!雹圳w義山等:《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前言》,第5—6頁。他還指出:“晚清以來,隨著西方小說的翻譯引進和‘小說界革命’的開展……開始對古代小說中融合詩詞的傳統(tǒng)持一種批判態(tài)度……對舊小說中融合詩詞的現(xiàn)象基本一筆抹倒,這顯然忽略了舊小說產(chǎn)生的文化背景,未免失之偏頗?!彼才u了美國學者畢肖甫、白之對中國古代小說戲曲中插入詩詞的偏見,肯定了在中西比較視野下侯健、陳大康等人對羼入詩詞較切實合理的看法④以上參見趙義山等:《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緒論》,第9—10,14—16頁。。但未從根源上擺脫晚清以來的思維定勢,而習慣沿用援西律中和援后例前之做法。因此,仍抱定古代小說語體應該是散文的假想,而不斷強化小說中的詩詞曲“寄生”說;甚至,從其來源失據(jù)的理論假設出發(fā),推導出“雙重忽視”等偽命題⑤郭麗萍、趙義山:《論〈韓湘子全傳〉中的寄生賦》,《遼東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其文曰:“長久以來,小說中的寄生文體受到小說研究和各相關文體研究的雙重忽視,即便近年來有一定進展,但多停留在對經(jīng)典名著中的寄生文體作品的鑒賞、評注層面,對非名著作品著力甚少?!?。
綜上所述,小說中的詩詞曲“寄生”說應該懸置不用,較穩(wěn)妥的做法是回歸小說發(fā)展演進的實況,在中國古代小說的歷史情境中,研判羼入的詩詞曲之存顯性狀。以此衡之,“寄生”說的可疑處,也可相應地辨正如下:(1)中國古代小說從來都是詩文共生、散韻結合,不能將小說中羼入的韻文籠統(tǒng)視為“寄生”;(2)中國古代小說中的韻文并沒有獨立文本價值,不能將之輯纂成“寄生”詩詞曲作品集附錄;(3)“寄生”說的理論內涵與邊界應該有所限定,并戒除晚清以來援西律中、援后例前之流弊;(4)必須尊重中國古代小說體制發(fā)展的自然形態(tài),放棄詩詞曲“寄生”說而代之以切實的描述;(5)在返本歸正、立足中國文學規(guī)定性的前提下,更深切到位地研討中國古代小說的本土特征。
如上所述,要放棄中國古代小說中的詩詞曲“寄生”說,就必須首先戒除援西律中、援后例前的流弊,追源溯流,返本歸正,正視古代小說體制發(fā)展的自然形態(tài),最終落實到中國文學自身規(guī)定性上。
中國古人從無小說語體應該是散文的執(zhí)念,認定小說語體應是散文的觀念實出自西方。20世紀英國小說家愛·摩·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即這樣認定說:“小說是用散文寫成的具有某種長度的虛構故事?!雹僖龇▏u家阿比爾·謝括利語,參見[英]愛·摩·福斯特著,蘇炳文譯:《小說面面觀》,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3頁。這種觀念在歐美流行已久,并在晚清時期就傳入中國。晚清大量譯介歐美小說,國人自當受其風氣影響,乃用西方小說觀念來比照中國小說,而有“以西例律我國小說”之做法②《小說叢話》錄定一語,《新小說》1905年第3期。。如陳鈞宣稱:中國小說“以視西人之列小說于文學四種之一,誠不可同日而語矣。今欲明定其界說,固不得不藉助于西人之論也?!雹坳愨x:《小說通義·總論》,嚴家炎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2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00頁。一旦拿西方小說來衡量中國古代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后者的種種特異與不足之處,而詩文共生、散韻結合的小說體貌,是最受中外學者關注和指摘的事項。如志希(羅家倫)、茅盾對照西方小說文體特征,對中國舊小說中融合詩詞的現(xiàn)象基本持否定意見④參見志希:《今日中國之小說界》,《新潮》1919年第1卷第1期;沈雁冰:《自然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小說月報》1922年第13卷第7期。;美國學者畢肖甫(John L.Bishop)《論中國小說的若干局限》認為,中國傳統(tǒng)小說濫用詩詞,徒為虛設,無關要旨,甚至拖延故事情節(jié)高潮的到來,這“實在是中國小說的局限”⑤John L.Bishop.Some Limitations of Chinese Fiction, 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Vol.15, No.2, Feb., 1956, pp.239-247.。以西律中,有所參照,這對認識中國古代小說文體特征確實有所助益,但率然貶低否棄小說中羼入韻文卻是不可取的。今日重新省察中國古代小說,就應尊重歷代小說文本實際,努力去西方化,冀求返本歸正。
中國古代小說體制形態(tài)多種多樣,其演進也是多源興起、分途發(fā)展,從無固定的體式,更非純粹的散體。首先,從早期小說名義來看?!肚f子·外物》載稱“飾小說以干縣令”,其“小說”是指稱莊子之外的各家為小道⑥參見饒龍隼:《〈莊子·外物〉稱謂“小說”正義》,《鄭州大學學報》2002年第5期。;《漢書·藝文志》中列在末位的“小說家”,其實是“可觀者”前九家之外不入流的剩余⑦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后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5—1746頁。。它們都是低下瑣屑的思想語料之匯合,并無整齊統(tǒng)一的文本體制與語言體格。魏晉以后出現(xiàn)的志怪、志異、志人等小說名目,都是對具體樣式之特稱而并無“小說”之類名。這些都是詩歌、辭賦、史傳等之剩余,也無整齊統(tǒng)一的文本體制與語言體格。對于這些形形色色的小說名義和類目,自當不能以西例律為“用散文寫成”。其次,從小說語體雛形來看。左丘明敘鄭莊公與姜氏“闕地及泉,隧而相見”事,即有母子和好賦詩唱和活動并載錄其所作詩各一首:“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雹喽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2《隱公元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16—1717頁。這是在史家記事中兼記人物言語,將散文敘事與韻文抒情融為一體。陶淵明《桃花源記并詩》在散文記事之后,又以當時最流行的五言詩16韻160言復述之⑨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卷6,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79—480頁。。敦煌俗講變文將講經(jīng)、故事和偈頌相糅合,形成融散文與詩歌為一體的通俗短篇體制。這些編創(chuàng)、場景、功能等各異的文學形式,提供了古代小說文本散韻結合的較早來源。如此清晰可考的小說語體來源,絕非以西例律中所能忽略遮蔽。由此可知,中國古代小說在源頭上即非純粹散文,有散有韻、散韻混合才是其本然形態(tài)。若拿受西方影響的現(xiàn)代小說概念來強行框套中國古代小說,因以指斥其詩文共生、散韻結合的體制形態(tài)則屬郢書燕說。
即就嗣后文體漸趨成熟的多種類型的小說而言,唐傳奇、宋元話本及明傳奇、擬話本與章回體,其文本所呈詩文共生、散韻結合的體制形態(tài),大都是制度化的產(chǎn)物,而非作者一己之創(chuàng)意。在各類小說的制度化進程中,編創(chuàng)者的主體意識不甚張顯,其羼入的詩詞多屬擺設和附贅,藝術水準遠遜于同期獨創(chuàng)詩詞。唐傳奇“文備眾體”,詩詞等韻文僅其一項。詩詞雖由傳奇作者自創(chuàng),或出自作品中人物之口,有些融入故事情節(jié)中,有些游離在情節(jié)之外;但作為參加科考士子炫才的道具,它實不具備獨立自足的文學意義。這種小說體格一旦確立,就一直延續(xù)到宋明傳奇。宋元說話并無明編話本那樣的底本,其在勾欄講演主要依托說話人口頭;因而口頭與書面并行,竟非純粹的文本形式。入話與結尾的詩句由說書藝人吟誦,用以調節(jié)說話的長度和敘事的節(jié)奏;故事情節(jié)則用散文書寫,并由說書藝人口頭講述。這就形成詩詞與散文并行的體制形態(tài),而以書面文字結撰成散韻糅合的文本。以后書面化的擬話本和章回體小說,雖供案頭閱讀而不再用于勾欄講演;卻仍保持口頭與書面雙線并行的文本結構,并穩(wěn)固為詩文共生、散韻結合之體制形態(tài)。故有學者說:“白話散文系統(tǒng)和韻文系統(tǒng)的共生狀況是話本小說在勾欄中的原創(chuàng)生態(tài),發(fā)展蛻變到清末民初的小說都不曾徹底舍卻了表演賦予的余況?!雹傩斓旅鳎骸吨袊自捫≌f中詩詞賦贊的蛻變和語言轉型》,《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
基于小說詩文共生、散韻結合的體制形態(tài),其文本中的詩詞曲便不可能都屬“寄生”。茲以歷代小說的若干實例,來反證“寄生”說之附會。如桂衡序《剪燈新話》曰:“但見其有文、有詩、有歌、有詞、有可喜、有可悲、有可駭、有可嗤?!雹诠鸷猓骸都魺粜略挕肪硎住缎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頁。這里所言詩、歌、詞等是韻文,在小說中它們與散文是并行的,并不存在誰主誰次之分別,故沒有韻文寄生于散文之事。從唐傳奇到明代的“詩文小說”,有一類作品集錄小說人物的詩詞,如唐代有《游仙窟》《鶯鶯傳》等,明代有《懷春雅集》《尋芳雅集》。尤其是明成化朝邱濬所作《鐘情麗集》,全文總共才24 831字,其中羼入文字(主要是詩詞賦曲)13 489字,韻文字數(shù)竟超散文③參見陳大康《明代小說史》的列表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第291頁。。該小說借瑜娘之口曰:“與其景慕他人,孰若親歷于己?妾之遇兄,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間而已。他日幸得相逢,當集平昔所作之詩詞為一集,俾與二記(《西廂記》《嬌紅記》)傳之不朽,不亦宜乎?”又在結尾作者呼應曰:“玉峰主人與生交契甚篤,生一旦以所經(jīng)事跡、舊作詩詞備錄付之,命為之作傳焉。”④邱濬:《鐘情麗集》,羅浮散客等:《中國艷情小說》,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3、60頁。對該小說中作為主體的韻文,就不能強行視之為“寄生”。至如對更晚《紅樓夢》中羼入的詩詞曲,趙義山所作評論適成“寄生”說的反例:“假如把《紅樓夢》中的詩詞曲通通拿掉,這部‘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奇書,還會那么有‘味’么?答案顯而易見?!雹葳w義山等:《明代小說寄生詞曲研究·余論》,第346頁。既然羼入的詩詞曲不能從《紅樓夢》中“拿掉”,就說明它們是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而非“寄生”。由此可知,對小說中羼入的詩詞曲等韻文應作具體分析,不能簡單粗率地用“寄生”說來一言以蔽之。
當然,中國古代小說中亦非絕對沒有“寄生”韻文,在特定功能語境中亦間或存有“寄生”詩詞。一般來說,中國古代小說中羼入的詩詞曲大都沒有獨立的文體意義,其存在的價值是參與詩文共生、散韻結合之體制建構;但也有一些特殊的羼入成分,容或具有某種“寄生”屬性。如明清時期白話小說中的評贊詞,以及明中期文言小說中的評贊詞,因其具有相對獨立的文體意義,而可視為小說中的“寄生”詞。對此,趙義山考述曰:“自《懷春雅集》開評贊詞先河后,寄生詞被小說作者廣泛有意運用……出現(xiàn)了一些獨立于故事文本的詞作。如《才鬼記》中卷13保存了《念奴嬌·今夕何夕》、《臨江仙·燈火滿城鳴竹爆》、《清明日·瀟湘逢故人慢》、《滿江紅·乙丑七夕》、《次岳武穆滿江紅詞》、《喜遷鶯·丙子七夕》、《碧芙蓉·壬辰七夕星橋懷古》等詞,作者錄入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逞才炫博而已?!恫殴碛洝吩u贊詞多達12首,《劉生覓蓮記》中評贊詞達13首,都是前朝小說中未曾出現(xiàn)的新變現(xiàn)象?!雹汆嵑?、趙義山:《寄生詞在明代文言小說中的嬗變軌跡》,《晉陽學刊》2011年第2期。這些獨立于故事文本的詞作,才屬真正意義上的“寄生”;而除此以外,則不可太泛。因此,“寄生”說有特定的適用性,其闡釋的范圍應該有所限制。
若誠能將詩詞“寄生”說限定在適度范圍內,小說中的韻文及其演變就能得到更合理解釋。通觀中國古代各體類小說的發(fā)展歷程,詩文共生、散韻結合的體制是變動的,大抵經(jīng)歷了唐之前初形、唐五代成形、宋金元定型、明前期增聚、明后期刪減、清前中期融會、晚清近代消退諸演進形態(tài)。在此漫長的過程中,明代的進度最關鍵。這既是一個文人士子炫才夸博矯激的時代,也是市民階層驟起、通俗文化勃興的時代;尤其到了晚明時期,知識階層去精英化,大都熱心參與通俗文學編創(chuàng)傳播,導致各體小說的案頭化與高雅化,這就直接破壞了小說中羼入韻文的自然生態(tài),促使羼入詩詞曲的刪減和散韻文的深度融合。這有兩種情況:一是刪減改編羼入詩詞,使小說體制更趨于雅化。如清毛宗崗認為“敘事之中夾帶詩詞,本是文章極妙處”,為此他并不一概厭棄《三國演義》中羼入的韻文,而是刪減其中所引周靜軒等人的“鄙野”之詩詞②毛宗崗:《三國志演義·凡例》,丁錫根編:《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中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917頁。。又如馮夢龍?zhí)貏e看好小說中羼入的詩詞,其改編創(chuàng)作章回小說中的詩詞更趨精工,嘗夸稱“詩句書寫,皆海內名公巨筆”③馮夢龍:《隋煬帝艷史·凡例》,丁錫根編:《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中冊,第954頁。。二是刪減重置羼入詩詞,使小說體制更趨純熟。如建陽余氏雙峰堂所刊刻的《水滸志傳評林》,即據(jù)容與堂本《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傳》改編,將原有詩詞809首刪剩為338首,并將引頭詩寫于評本的上層。對此,袁無涯評曰:“舊本去詩詞之繁蕪,一慮事緒之斷,一慮眼路之迷,頗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態(tài),頓挫人情者,又未可盡除?!雹茉瑹o涯:《忠義水滸全書發(fā)凡》,朱一弦編:《〈水滸傳〉資料匯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33頁。又如,《金瓶梅》諸本中所羼韻文,詞話本中有詩353首、詞23首,繡像本中有詩236首、詞49首,張評本中有詩231首、詞49首⑤參見張靜:《〈金瓶梅〉三大版本系統(tǒng)詩詞比較研究》附錄《〈金瓶梅〉三大版本系統(tǒng)詩詞數(shù)量一覽表》,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164—178頁。。可見,愈往后《金瓶梅》諸本羼入詩詞的刪減幅度越大,其詩文共生、散韻結合的體制形態(tài)也就更顯純熟。
至于晚清近代小說中羼入詩詞曲的消退,則標志著中國古典小說體制形態(tài)的終結。這應該看作是詩文共生、散韻結合的體制形態(tài)之消解,而不能說成是小說中的“寄生”詩詞曲等韻文之消失。
綜上所述,古代小說中的詩詞曲等韻文“寄生”說是難以成立的,應在當今中國文學研究“全球化”語境下被反思檢討;而還原小說中詩詞曲存顯之本來面目,以消除“寄生”說所帶來的種種疑義。質言之,小說中的詩詞曲不具備“寄生物”的獨立生命,其體性規(guī)制及本然具有的抒情功能呈弱化態(tài)勢;而相反,其敘事能量竟然有所擴展增強,主要表征為對敘事的輔助功能。這輔助功能,是修飾性的?!肚f子·外物》所云“飾小說以干縣令”⑥郭慶藩集釋,王孝魚校點:《莊子集釋》,《新編諸子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925頁。,適為歷代小說提供了典據(jù)并于此得到印證;而旅美學者陳世驤等,對之亦有精要的提示。他說:“傳統(tǒng)小說其中一項形式特征——在散文體敘述中遍插抒情詩。我相信,抒情精神如何滲透中國小說藝術,潤色之、增美之,將會在米樂山(Lucien Miller)教授的論文中有更精細和具體的說明?!雹撸勖溃蓐愂荔J著,張暉編:《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陳世驤古典文學論集·論中國抒情傳統(tǒng)》,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6頁。而其修飾性,具體呈現(xiàn)為,調節(jié)敘事節(jié)奏,復述故事情節(jié),渲染環(huán)境氛圍,描摹人物心理,突出人物性格,推動事件發(fā)展……這些其實都是韻文的修飾性功能,出于《詩》傳統(tǒng)“賦”能的激發(fā)。這些理論命題和知識點的研討,恰應以放棄“寄生”說為起點。當然,茲放棄小說中的詩詞曲“寄生”說,并不是要貶低其持論者的學術成就;而是在推重趙義山諸家學術貢獻的前提下,扭轉早前援西律中、援后例前的學術理路,為當今“全球化”趨勢下的中國古代小說研究,校正治學理念、調整學術方向并開辟新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