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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莊子“卮言”的齊物旨?xì)w
——以《齊物論》為中心的考察

2023-04-06 19:32:36王玉彬
關(guān)鍵詞:齊物論齊物聽者

王玉彬

(山東大學(xué) 易學(xué)與中國古代哲學(xué)研究中心/哲學(xué)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山東 濟(jì)南 250100)

在莊子那里,正所謂“物謂之而然”(《莊子·齊物論》,下引《莊子》僅注篇名),語言是人稱謂、指示、召喚、接納萬物的基本方式,在人類生活世界與思想世界的建構(gòu)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天下萬物本以“渾沌”為其存在態(tài)勢,因之而起的語言符號同樣也應(yīng)該呈現(xiàn)“言未始有?!?《齊物論》)之貌。如果語言不能“知止”于此,就會逐漸衍化出在渾沌中鑿出秩序、固化價值的“莊語”,這也就是《齊物論》所謂“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通過論辯“是非”的方式,“莊語”試圖定性乃至重構(gòu)包括人在內(nèi)的萬物,從而形成了對外物的限制與宰制。在莊子看來,這種“莊語”恰恰構(gòu)成了天下脊脊大亂與眾人役役相爭的緣由。正是為了解決語言因隱于榮華與小成而使人無法合理觀物、應(yīng)物的生存難題,莊子才選擇了“不可與莊語”,并提出了自己的語言方案——“三言”(寓言、重言與卮言)。通過《寓言》的相關(guān)表述來看,“寓言”之必要,在于人們“與己同則應(yīng),不以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異于己為非”這一日常的心理與存在結(jié)構(gòu);“重言”之必要,是因?yàn)槿藗兏鼧芬庀嘈拍切瓣劝币布赐ハ荣t關(guān)于“經(jīng)緯本末”(即治理之道)的舊有闡述。這樣,寓言與重言就是以常人之是非與古今觀念為觀照而生成的語言策略,意在弱化言說對象的是非對抗心理、因順言說對象的尊古崇圣心理;與之相應(yīng),卮言則是依乎天理、因物為正之言,由之可敞開一個“咸其自取”的生活與意義世界。如果說寓言、重言是一種別有意味的語言形式、獨(dú)具匠心的語言策略,卮言則是這種形式與策略的內(nèi)容表達(dá)與實(shí)踐應(yīng)用。在此意義上,卮言既呈現(xiàn)出了莊子語言觀念的核心特征,更與其思想觀念密切相關(guān);換言之,卮言不僅是一種“文體”,更是一種“思體”,承載著莊子關(guān)于世道人心的思考。本文之所以關(guān)注《齊物論》中的卮言問題,并致力于闡述卮言的齊物旨?xì)w,理由主要兩點(diǎn):其一,在語源層面,《寓言》與《天下》關(guān)于卮言的說述全部本于《齊物論》;其二,《齊物論》的語言風(fēng)格、文本內(nèi)容典型體現(xiàn)了卮言的內(nèi)涵特征與義理旨?xì)w,由此可對之進(jìn)行更具體而深微地理解。

一、《齊物論》與“卮言”

陳少明認(rèn)為,“《齊物論》的言述,可以代表《莊子》的風(fēng)格”[1]。徐圣心也看到,《齊物論》“有許多段落是純粹的卮言”,因此是“恰當(dāng)?shù)呢囱苑独薄2]36兩位先生都看到了《齊物論》在表述風(fēng)格上的獨(dú)特性或典型性,徐先生更是將之視為卮言范例。那么,何以說《齊物論》是《莊子》中最具“卮言性”的篇章呢?這一點(diǎn),可以通過《寓言》《天下》的卮言表述與《齊物論》的材料之間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性來證明。

《寓言》述卮言云: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惡乎可?可于可。惡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天下》述卮言云:

以卮言為曼衍。

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

這些與卮言相關(guān)的表述多與《齊物論》直接相關(guān),舉證如下:

其一,《寓言》“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以及《天下》“以卮言為曼衍”,均取自《齊物論》所謂“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

其二,《寓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惡乎可?可于可。惡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一段,與《齊物論》“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用語類似。

其三,《寓言》“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是謂天均”中的“天均”,本于《齊物論》“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一句,近于《齊物論》“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

其四,《天下》有所謂“諔詭可觀”,陳鼓應(yīng)注“諔詭”云:“與《齊物論》篇‘吊詭’同”[3]。馬其昶注“吊詭”亦云:“‘吊詭’,猶‘諔詭’”[4]19。于省吾云:“經(jīng)傳言不叔,金文通作不吊。叔吊音近字通,后世假叔為吊,遂不知叔之本作吊矣”[5]。由此可知,《天下》之“諔詭”即《齊物論》之“吊詭”“恢恑”。

其五,《齊物論》所謂“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之“化聲”,恐即為“卮言”之另名。郭嵩燾釋“化聲”云:“言隨物而變,謂之化聲”[6]。張祥龍說:“‘化聲’意味著隨語境而轉(zhuǎn)化,不受制于固定的觀念或?qū)ο蟆盵7]。“隨物而變”“隨語境而轉(zhuǎn)化”之“化聲”,也即“因物隨變”之“卮言”。馬其昶云:“化聲者,天籟也”[4]20。以“天籟”釋“化聲”。吳光明也認(rèn)為,“不知之知”“參與生命變遷,與之反映共鳴,這叫做‘化聲’,叫做‘相待若其不相待’,叫做‘物化’”[8]。倘若此說不誤,則《寓言》與《天下》非僅以《齊物論》之“文”釋“卮言”,“卮言”本即《齊物論》“化聲”之別名。

可見,《寓言》《天下》關(guān)于卮言的言說內(nèi)容,全部取自《齊物論》;這樣,本文以《齊物論》為卮言之典范性文本,也便無疑義了。尤需注意的是,卮言所涉《齊物論》之文句,均與“天鈞-天倪”之“齊物”要義相關(guān),本為闡“意”之文,《寓言》《天下》將之化用成了釋“言”之文,這種“意”與“言”之間的照應(yīng)與呼應(yīng),也可以佐證卮言并非僅僅是一種表意方式或話語策略。正是在此意義上,本文才將莊子的“卮言”與“齊物”結(jié)合起來論述,并以“齊物”作為莊子語言觀念的宗旨與歸宿。

在《莊子“三言”的創(chuàng)用及其后設(shè)意義》一書中,徐圣心以《齊物論》為范例分析了莊子之卮言。但是,我們不認(rèn)可徐先生的這種論斷:《齊物論》中的卮言就是那些除卻寓言、重言之對話模式的“思想獨(dú)白”。莊子之卮言,并非僅以“思想獨(dú)白”的形式呈現(xiàn),同時也貫注于莊子創(chuàng)設(shè)的寓言與重言之中。在《齊物論》之中,“南郭子綦隱幾而坐”章、“嚙缺問乎王倪”章、“瞿鵲子問乎長梧子”章、“罔兩問景”章等都是寓言;“故昔者堯問于舜”章是重言;至于卮言,既包括寓言中南郭子綦之“天籟”說述,嚙缺、王倪之“四不知”,長梧子、瞿鵲子之“妄言”“妄聽”,也包括重言中“舜”所述之“十日并出,萬物皆照”,還包括寓言、重言之外的思想獨(dú)白與夢蝶自述??梢?,莊子之卮言是貫《齊物論》之始終,甚至是貫《莊子》內(nèi)篇之始終的。

二、作為“嘗試言之”的卮言

對于《齊物論》在言說方式、語言風(fēng)格上的特征,楊祖漢與徐圣心均有過細(xì)察與詳論。楊先生認(rèn)為,《齊物論》的言說方式有三:互奪雙亡,肯定一切;無窮追溯,泯歸當(dāng)下;猶豫仿佛,真俗不二[9]。徐先生認(rèn)為,《齊物論》的表出形式有六:排比并立;再現(xiàn)復(fù)義;對稱互涉;對比相消;后設(shè)離端;歷程旨冥[2]73-79。兩位先生對《齊物論》言說風(fēng)格與表意形式的把握堪稱精詳,本文所欲闡述者,固與之多有關(guān)聯(lián),惟所重者不在分析《齊物論》之“文體”特征,而是以卮言為“思體”,并進(jìn)而討論此一“思體”之表出方式(“嘗試言之”)與聆聽方式(“姑妄聽之”)所彰示的義理旨?xì)w。

先述“嘗試言之”的意義。在《齊物論》中,我們常會看到“請嘗言之”“嘗試言之”“妄言之”這一類型的表述,相關(guān)文段有三: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圣人不從事于務(wù),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yùn)。

蔡岳璋認(rèn)為,“《莊子》文本里頭那充滿戲劇性口吻的‘嘗試言之’、‘嘗試論之’、‘予嘗為女妄言之’等近似說書口吻般,對于自身言論展現(xiàn)高度保留與寬容態(tài)度,既不得已而有所言說,卻又時刻與話語自身‘保持距離’的句式用法之中。這也是引發(fā)《天下》篇對莊子作出有別于其他諸子之學(xué)術(shù)定位,其間批評轉(zhuǎn)向的巨大扭力的關(guān)鍵所在”[10]。這種觀點(diǎn)既強(qiáng)調(diào)了“嘗試”所透顯的言說的不得已性、容留性,也看到了“嘗試”作為莊子之獨(dú)有語言態(tài)度的關(guān)鍵性與風(fēng)格性,可以說,“嘗試言之”即卮言的首要風(fēng)格。

上引第一段“請嘗言之”、第二段“嘗試言之”之前,均有論者容易忽略的“雖然”一詞。實(shí)際上,“雖然”正是嘗試性之卮言的立言基點(diǎn)或內(nèi)在態(tài)度。細(xì)味兩處“雖然”,其間之義理指向有著細(xì)微的差別。第一段“雖然,請嘗言之”之“雖然”,意指“我之言”與“我之所批判之言”(可稱為“彼之言”)是“相與為類”的,兩者之間沒有實(shí)質(zhì)區(qū)別;正因“我之言”與“彼之言”是本質(zhì)相類的,“我之言”只能“嘗試言之”,正因如此,“我之言”與“彼之言”就開始分道揚(yáng)鑣了:“彼之言”為“斷言”,“我之言”為“嘗試”,兩者隱含的意態(tài)可謂懸若天壤。第二段“雖然,嘗試言之”之“雖然”,意指“我之言”出乎“吾惡乎知之”之“不知”,即:因?yàn)椤拔摇北炯刺幱谀撤N“無知”之境中,所以只能“嘗試言之”。同樣,第三段中的“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雖未明確道出“雖然”,細(xì)味其語脈,亦可知“妄言”亦以不可知之“妙道”為出發(fā)點(diǎn),與第二段之意相同。

可見,卮言之所以是嘗試性的,理由有二:一是作為對萬物的稱謂與召喚,語言必須尊重“萬物之化”的本然狀態(tài),這種本然狀態(tài)是“然于然,不然于不然”的“不知其然”,或者說是“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大宗師》)的“不知之化”;二是語言既為語言,便非“妙道之行”自身,也便缺乏“道行之而成”的“成”所具備的自然完滿與天然充盈,必須通過“嘗試”去不斷湊泊、揭示、貼近之,而無法一言道破、一語中的。

結(jié)合《齊物論》上述段落的內(nèi)容而言,可知“嘗試言之”首先是“批判性”的:第一段之“請嘗言之”,意在破除對“始”與“無”的無窮追溯;第二段之“嘗試言之”,意在拆解對“同是”或“正”之追求;第三段之“妄言之”,意在解懸生死、是非之困擾。這種批判性的言說方式之所以是嘗試性的,恰因其所批判的對象在表述中呈現(xiàn)出了缺乏根基的確定性與斷言性:對宇宙根源(道體)的確定、對萬物同然的確定、對自以為是的確定。在此意義上,莊子的“嘗試言之”意在以一種“不確定”的方式揭示這些“斷言”在本質(zhì)上的“不確定”或“假定性”:“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齊物論》)所有“斷言”,都是具有假定性質(zhì)的“未定之言”,意識不到這一點(diǎn),就會自以為是、信以為真、誤以為真;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便有走出成心束縛、師心自用而與化游息的可能。

“嘗試言之”還進(jìn)一步體現(xiàn)為“吊詭性”?!洱R物論》云: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

在莊子那里,卮言的批判性不僅指向他者之言說方式與立論態(tài)度,也指向作為“有言”的卮言自身,以及作為“有言者”的“我”自身。王又如稱這種言說方式為“反諷”(irony),也就是“一種以意料之外的自我取消或自我矛盾為特征的表達(dá)方式”[11]。長梧子謂瞿鵲子處乎夢境之中,又謂這一判定自身亦為夢中之言;《齊物論》本“有言于此”,然而,“此言”不管與“彼言”有無差異,注定與之“相與為類”,受到語言自身限度的限定:一“言”既出,雖其本質(zhì)是“未定”的,但卻一定會趨向于“既已”與“定型”??梢?,盡管卮言因其“嘗試性”而體現(xiàn)著與一般語言不同的質(zhì)素,并有與妙道為行、隨萬物而化的特征,但終究還是一種“言”而非自然妙道或萬化自身。王夫之說:“此欲顯其綱宗,而先自破其非一定之論”。[12]卮言的吊詭性,由此“自破”而充分開顯??琢钜苏J(rèn)為:“莊子為避免自己的論述也陷入言詮,采取一種特別的語言形式,用‘旋說旋掃’的方式,取消彼端與此端這種邏輯上的二元對立,謂之‘辯證的詭辭’?!盵13]實(shí)際上,卮言無法完全擺脫言詮,亦無法“取消彼端與此端”之二元對立,正因如此,卮言才只能靠“旋說旋掃”的方式不斷地“自我脫冕”——“它藉此來破壞文本被權(quán)威化和封閉化,以避免文本之死。為使文本如活物般不斷地‘曼衍’下去,就只好讓作者主體退位、讓作品權(quán)威倒塌,一邊邀請閱讀者加入更多地參與”[14]382-383??傊?,卮言既是對“莊語”的批判,亦極力避免自身成為另一種形式的“莊語”,從而永葆其開放性與流變性。

在莊子那里,卮言的“嘗試性”與“吊詭性”并不意味著語言觀念的游移不定,而正是出于語言的審慎;并不意味著言說的猶豫不決,而是要為言說留出余裕;并不意味著立論的生澀難通,而是立論圓熟的內(nèi)在要求。《齊物論》云:“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泵鎸Α安恢淙弧敝懊畹乐小迸c“萬物之化”,“知止”實(shí)際上就是莊子在“書寫的臨界點(diǎn)”[10]上的“怵然為戒”。面對這一“臨界點(diǎn)”,如果不知“知止”而跨越語言所應(yīng)持守的界限,就會操起語言之斧而“嘗試鑿之”,這是“倏忽”般的魯莽嘗試,必定會破壞語言與生命的渾沌余地,并永遠(yuǎn)失卻了再次“相與遇于渾沌之地”的可能。與這種跨界的雄心壯志相反,“嘗試言之”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在“批判”與“反身”中的復(fù)歸姿態(tài),由此,語言便可以“負(fù)道而抱物”,既不越界而言“道”,亦不離道而言“物”,而是“在道之中言物”;既為“在道之中言物”,卮言也便成為溝通“道-物”的“中介”,或者說處于“道物之境”中的“人”左右逢源而調(diào)適上遂的存在姿態(tài):“它不只說出真理,尤有甚者,它‘在真理中’進(jìn)行言說,而‘嘗試言之’正是一切識別的指認(rèn)關(guān)鍵。”[10]在此意義上,莊子并不認(rèn)為以語言為理解世界的基本方式的人類能夠掌握天道、占有萬物;人與萬物一樣,都是于“天道”之中存在的存在者。這樣,人的語言與行動也必須“在道之中”,而不能僭居于“道”或“造物者”的位置。

一言以蔽之,以“知止乎其所不知”為精神、生命狀態(tài)的卮言不是一種既成性的最終“抵達(dá)”(“知止”而不“留止”),而是一種回返性的暫且“嘗試”——在“知止”不斷“回返”,在“回返”中不斷“照見”。

三、從“妄言之”到“妄聽之”

正所謂“百家殊業(yè)而皆務(wù)于治”(《淮南子·泛應(yīng)訓(xùn)》),先秦諸子之書無不體現(xiàn)出濃厚的現(xiàn)實(shí)關(guān)懷、強(qiáng)烈的應(yīng)用傾向,因此,這些子書實(shí)際上都蘊(yùn)涵著某些潛在的言說對象與閱讀對象,并致力于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教化、改變言說對象乃至閱讀對象的思維與行動方式。比如,老子之“道德”言說,冀其“甚易知、甚易行”之言可為侯王知、行而能守;孔子之仁義言說,一為教化君主而行德政,二為教化士人而成君子。在此意義上,老子與孔子所闡發(fā)之言與文,均可謂為“載道”之“莊語”;既“載道”矣,“莊語”必以“傳道-教化”為目的,也即教化聽者、改變讀者為目的: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圣人被褐懷玉。(《老子》第七十章)

子曰:“予欲無言?!弊迂曉唬骸白尤绮谎?,則小子何述焉?”(《論語·陽貨》)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匾玻挥?。”(《論語·為政》)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弊釉唬骸胺嵌Y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鳖仠Y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論語·顏淵》)

老子以其言為“有宗”也即“有道”之言,故云“知我者希,則我者貴”,寄望于侯王知其言、行其言,乃至以其言為法則。子貢、顏回于孔子之言無不悅,不違而述之、事之,亦即聽之而從之??梢?,老子之所期待、孔子之所追求者,為聽其言者之“從其言”。孟子云:“圣人復(fù)起,必從吾言矣?!?《孟子·公孫丑上》)體現(xiàn)出了更強(qiáng)勁的語言信力與思想信力。

那么,莊子又是如何在卮言的脈絡(luò)中看待、對待“聽者”的呢?《齊物論》載: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鸮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

徐圣心認(rèn)為,這段話表現(xiàn)的是長梧子“先使聽者急欲有所得之心稍微松弛,而后才開始其卮言”[2]57。僅以“妄聽”為一種聆聽卮言的心理準(zhǔn)備。實(shí)際上,長梧子不僅以“妄言”為瞿鵲子言,亦建議瞿鵲子“妄聽”此“妄言”。“妄聽”與“妄言”本即不可離分:“妄言”要求“妄聽”,“妄聽”要求“妄言”,這正是莊子營構(gòu)出在面對他者、相互交流的時候的“卮言情境”。也就是說,卮言并非僅僅是“妄言者”所道出的內(nèi)容,而是亦包括“妄聽”在內(nèi)的“語言-思想-存在”姿態(tài)。如果說作為“妄言”的卮言反映的是語言面對妙道之行、萬物之化的知止態(tài)度與滑稽色彩,那么,“妄聽”摹寫出的則是“卮言情境”中的人(不管是言說者,還是聆聽者)所應(yīng)具備的投身傾向與開放姿態(tài)。

所謂“妄聽之”,首先要“姑妄地聽”,“姑妄”故不執(zhí)著;其次是“虛妄地聽”,“虛妄”故不膠固。這與《人間世》孔子為顏回揭示出的“心齋”若合符契:“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與“心”分別指向“成形”與“成心”,“聽之以耳”致力于感官化地聽到一些什么,“聽之以心”致力于理性化地聽見一些什么。不管是感官化的聽到還是理性化的聽見,所聽的那些“什么”總是具體的、限定的,“我”就是在這樣的“聽”之中得到建構(gòu)的;與之不同,“聽之以氣”或“妄聽之”并不以“聽到一些什么”為意,并不以“我”的建構(gòu)為意,惟當(dāng)如此,“聽之以耳”與“聽之以心”才能歸本于其所然與所是,一種在“心齋”之虛境與無境中向“道”而在的存在方式也便成為可能。

更重要的是,“卮言情境”中的“聽者”與“言者”共享著“妄”這一既不“莊”不“正”、不“成”不“我”的開放姿態(tài),也便意味著“聽者”與“言者”處于某種根柢性的平等與均衡關(guān)系之中,從而迥異于“莊語”情境中“言者”與“聽者”之間的“主-從”式教化關(guān)系。如果說“莊語”意味著“自上而下”的單向灌輸與被迫接受,卮言曼衍出的則是“彼是莫得其耦”的“道樞”之境,“言者”與“聽者”正是在此“天鈞”境域之中相與相遇、相尊相蘊(yùn),由“環(huán)中”而觀萬物之化、明妙道之行的?!把哉摺迸c“聽者”均可因物化而明獨(dú)化、因自然而明自由、因地籟而聆天籟,呈現(xiàn)出卮言的開放性與平等性。

賴錫三說:“理想的書寫者便是妄言者,而理想的讀者則是妄聽者,妄言與妄聽渾然一體,共同在一‘非實(shí)體’、‘虛位化’的文本空間中莫逆于心地遇著,一起參與語言的創(chuàng)造游戲?!盵14]在作為“語言游戲-生命游戲”的“卮言情境”中,“妄聽”的本質(zhì)是一種“邀請”:“卮言使聽者解義,并同步用功。”[2]67卮言并非堅定而壓迫式的“果是”宣教,也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揭示“同是”真理。卮言是“妄言者”對“妄聽者”的邀請,一起步入“真理之路”的邀請。這種“真理之路”,也就是莊子所謂“搖蕩、恣睢、轉(zhuǎn)徙之途”: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痹S由曰:“而奚為來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途乎?”(《大宗師》)

堯之所“謂”意而子者,為“仁義”,為“是非”;堯之所“資”意而子者,為“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叭柿x”與“是非”即“莊語”,“躬服仁義而名言是非”即“莊語”對“聽者”的單向教化,“必”說明這種教化是一種必然如此的強(qiáng)制性要求。許由認(rèn)為,堯之“莊語”意味著對意而子之自然生命的刑罰,由之無法步入“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途”,也即無法成就為“真人”并通達(dá)“真知”?!墩f文》云:“妄,亂也?!痹诖艘饬x上,“妄聽”即汩亂或拒絕“必”之強(qiáng)制、必然,而在“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中與“妙道之行-萬物之化”游息。《天下》云:“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迸c“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的滅裂相比,卮言正所謂“連犿無傷”者也。

四、結(jié)語:“卮言”與“齊物”

在莊子那里,作為“嘗試言之”的卮言,就是在“妙道之行”中對“萬物之化”的觀照方式。因其“在‘妙道之行’中”,卮言并不企圖用“言”的方式匡定“已而不知其然”之“道”;因其觀照、因順的是“萬物之化”,卮言亦不企圖用“言”的方式支配“萬化而未始有極”之“物”。在“妙道之行”中觀照“萬物”之化,卮言必須通過“嘗試言之”“妄言之”的方式主動“知止”,才能與妙道之行諧行、與萬物之化同化,此即《寓言》所謂“卮言日出,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這是卮言之“齊物”旨?xì)w的第一個維度的體現(xiàn)。

除了溝通“道”與“物”,作為一種人文符號的卮言在人與人的交往過程中也有著獨(dú)具一格的價值和意義。附著于“辯”、趨向于“名”,是“言隱于榮華”的必經(jīng)之路,此即“莊語”的生成邏輯;在此意義上,卮言意在解除“辯”所導(dǎo)致的“相非”“名”所衍生的“相軋”,而期許在與“妙道之行-萬物之化”的通達(dá)開放中敞開彼此、溝通你我。人與人注定是在“語言”中相遇的,這種相遇不應(yīng)是一種由上而下的強(qiáng)制灌輸或傾軋凌辱,而應(yīng)是“妄言者”與“妄聽者”平等參與、共聆天籟的生命活動,正如《應(yīng)帝王》中的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卮言亦以其居間道物、通達(dá)彼我的齊物性質(zhì),為人與人的“相與于無相與”提供了最高的可能性與可行性。這是卮言之“齊物”旨?xì)w的第二個維度的體現(xiàn)。

總之,卮言乃朝向“無言”之妙道與物化之言,衍生出的是“忘言”之無竟與廣莫?!盁o言”“忘言”并不意味著卮言的不必要,恰恰相反,莊子追求的是“言無言”“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言無言”者,以道之無言而言物之可言之謂也;“與忘言之人言”者,彼此不以卮言為莊語,而可“咸其自取”于“天籟”“莫逆于心”于“無竟”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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