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普生 陳子旋
(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貧困問題長期以來都是人類社會進步的一大痼疾。21世紀伊始,聯合國將“發(fā)展與消除貧窮”列入了《聯合國千年宣言》。2015年,聯合國又制定了《變革我們的世界:2030年可持續(xù)發(fā)展議程》,把“在全世界消除一切形式的貧困”作為首要目標。隨著近百年來全球經濟與社會的持續(xù)發(fā)展,越來越多發(fā)達國家擺脫了絕對貧困而步入治理相對貧困的階段。但是,大部分發(fā)展中國家在陷入絕對貧困境地的同時也面臨著愈發(fā)嚴重的相對貧困問題,甚至在特定的衡量標準下,有些發(fā)展中國家的相對貧困發(fā)生率高于發(fā)達國家[1]。
作為全球最早實現聯合國千年發(fā)展減貧目標的發(fā)展中國家,我國對全球減貧的貢獻率超過70%[2]。在絕對貧困問題得到歷史性解決后,我國的反貧困事業(yè)將面臨方向性調整,即把反貧困的重心轉移到治理相對貧困、統(tǒng)籌相對貧困治理與鄉(xiāng)村振興,最終實現共同富裕。與消除絕對貧困不同,相對貧困的治理任務將更為艱巨,原因首先在于相對貧困在貧困認知上具有較強的主觀性,在衡量標準上具有復雜的多維性,在貧困特征上具有明顯的相對性。故而,相較于絕對貧困,相對貧困往往更加難以被發(fā)現和測量。
正因為上述特點,學者們基于不同視角和研究方法得出了大相徑庭的結論。由于暫未發(fā)現一種科學完備的相對貧困理論可以囊括所有問題要點,目前學界幾乎難以對全球范圍內的相對貧困現象作出全景式描繪和整體性歸因,也難以對全球的相對貧困治理提出普適性的方案。正如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所指出的那樣,貧困問題只能是一個描述性陳述,而不是一個規(guī)范性陳述,人們通常所使用的貧困的“政策定義”也存在著根本缺陷,難以準確把握政策制定中的政治問題[3]29-34。
盡管相對貧困的這些特性加大了研究難度,但并不意味著無法對其開展相關研究。目前國內學界對于相對貧困的內涵、測量方法、貧困線劃定等問題存在著一些爭議,而海外學界由于對相對貧困的研究開展得較早,對上述爭議性問題的探討已取得一定進展。在我國反貧困事業(yè)進入新階段的背景下,有必要對海外學界圍繞相對貧困問題特別是如何測量和識別相對貧困群體展開的學術研究進行系統(tǒng)性跟蹤,提煉其學術脈絡和發(fā)展譜系。測量和識別相對貧困群體,是相對貧困治理的前提工作。就目前中國的相對貧困治理而言,只有找到“測量和識別相對貧困的科學準則”,才能精準地繪制中國相對貧困人口的地理空間和群體空間分布圖,從而為精準而有效地開展相對貧困治理工作提供科學依據。系統(tǒng)地梳理海外學界關于測量和識別相對貧困的學術傳統(tǒng)和前沿動態(tài),能夠為我們發(fā)展一套契合我國實際的相對貧困識別理論和科學準則,提供思想和理論資源。
基于上述考量,本文主要從兩個方面展開研究。一是重點關注海外學界關于相對貧困內涵、致貧原因、測量方法、貧困線劃定依據等問題的研究,因為這四個問題是理解和把握相對貧困的核心問題,只有以這些關鍵問題為導向,才能較為完整地呈現既有研究譜系。二是以研究視角為區(qū)分標準,將海外代表性研究分為相對收入貧困、多維貧困、增長性貧困與主觀貧困四類,在闡述各自觀點基礎上評述其得失。之所以以研究視角為標準展開分類,是因為研究視角是區(qū)分不同研究路徑的主要依據,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項研究的學理邏輯與研究進路,進而最終影響其研究結論。另外,之所以選取上述四種研究視角來刻畫研究譜系,原因主要有三:其一,不可否認,海外既有研究存在其他分析相對貧困的視角,但這四個研究視角所涉及的代表性文獻數量占據該領域研究的較高比重;其二,這四種研究視角界限分明,基于每種視角所展開的研究都有不同的側重點;其三,四種研究視角下的相對貧困問題都是貧困研究領域的經典議題,總體上能夠呈現出海外學界就相對貧困研究提出的基本理論觀點。此外,四類研究在某種意義上既存在并列關系,又存在一定的層次遞進關系。在系統(tǒng)評述各類代表性文獻的基礎上,本文最后還將展開相關學術討論,并對中國相對貧困治理領域的研究空間和趨勢作出展望。
相對收入貧困視角源自本杰明·西伯姆·朗特里(Benjamin Seebohm Rowntree)的收入貧困研究,他認為貧困線需按照“獲得維持體力的最低需要”的貨幣預算進行劃定[4]。據此,朗特里提出人口統(tǒng)計比率(Head Count ratio,H)的測量方法,該方法以“獲得維持體力的最低需要”的貨幣量化收入作為貧困線,然后從收入分配角度測量收入低于該貧困線的人口數[5]。這一測量方法得到了湯森(Townsend)、韋斯布羅德(Weisbrod)等學者的廣泛應用。之后,巴徹爾德(Batchelder)采用了另一種將貧困線與收入分配相結合的方法——收入差距比率(income-gap ratio),該方法的目的是測算所有貧困人口的平均收入缺口占貧困線本身的比例[6]。這些經典的收入貧困測量方法為其他學者定義和測量相對貧困提供了有益啟發(fā)。
參照朗特里關于收入貧困的思考進路,德塞爾夫(Decerf)認為相對貧困應該如此定義:由于社會參與的成本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而變化,因此相對貧困閾值取決于所處社會的收入標準。而如果一個人的收入遠遠低于所處社會的收入標準,使自身面臨被社會排斥的風險,他就被認為是相對貧困[7]。可見,在德塞爾夫的定義下,一個人是否處于相對貧困的境地,取決于其個人收入與社會標準收入之間的對比,并且判斷標準的關鍵并不是低收入本身,而是低收入帶來的社會排斥。2002年,挪威政府推出《反貧困行動計劃》(Action Plan for Combating Poverty),其對于相對貧困的定義也體現出衡量貧困人口個人收入與社會一般收入二者之間差別的重要性。該計劃指出,相對貧困是如此一種狀態(tài):“個人收入低,可能加上與疾病和損害等相關的高必要支出,從長遠來看,他們無法滿足基本的福利需求……發(fā)現自己的個人收入與人口中的一般收入水平有顯著差異。”[8]
“相對貧困體現在相對收入對比之中”,這種結論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相對貧困的定義問題,但對于“相對貧困線應以何種方法進行劃定”這一問題,國外學界又產生了較大的分歧。從現實來看,目前國際上存在絕對貧困線和相對貧困線兩種貧困線,在眾多的相對貧困線里,影響范圍較廣的是大多數經合組織成員國采用的平均收入比例線或收入中位數比例線。國際上的相對貧困線雖然已經被正式應用于貧困衡量工作,但部分學者認為它們仍存在較大的缺陷。這部分學者從不同理念出發(fā),利用各自所掌握的數據,提出了不同的相對貧困測算方法,力圖提出新的相對貧困線。
阿特金森(Atkinson)和布吉尼翁(Bourguignon)在研究中希望能夠尋求一個同時衡量發(fā)展中國家和發(fā)達國家貧困的框架,這種框架的形成需要克服不同地區(qū)關于絕對貧困的定義差異難題。其研究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利用一條關系生存的絕對線和一條關注社會排斥的相對線來產生綜合指數,以此評估絕對貧困與相對貧困,所利用的兩種貧困線是由達到特定能力水平所需資源的價值所決定的[9]。這一思路啟發(fā)了德塞爾夫,他改進了阿特金森等人的框架,設計了一個新的相對貧困衡量框架。簡單來說,德塞爾夫的框架采用了一個絕對線和一個“混合”相對線,同時設定后者的所有閾值都高于前者。這指的是,在絕對線的閾值以下,收入貧困的相對方面是無關緊要的,只有當一個人不是絕對貧窮時,其貧窮的相對方面才會變得重要起來[10],這體現了生存性的絕對貧困在貧困衡量與評價中的優(yōu)先地位。之后,德塞爾夫又在其另一項研究中利用等貧困曲線(iso-poverty curves①一個集合,在同一條等貧困曲線上的人群絕對貧困程度相同。)形成等貧困地圖(iso-poverty map②多條等貧困曲線形成的區(qū)間。),強調基于絕對貧困線和相對貧困線而形成的綜合指數應以等貧困地圖為基礎,因為等貧困地圖描述的是被測人群絕對貧困的狀況,這將使得綜合指數更能凸顯出對收入貧困的絕對方面的考量。
當然,將絕對貧困線與相對貧困線結合從而發(fā)展出分析框架與評估指數這一方法并不是測量相對收入貧困的唯一進路,另辟蹊徑并取得良好成效的是馬丁·拉瓦雷(Martin Ravallion)團隊的研究。拉瓦雷等人采用了與以上學者不同的方法來構建相對收入比較的理論模型,該模型應用的成功與否取決于人們在評估自己相對于他人的收入表現時是否傾向于“上下看”,即將自己的收入進行更高水平和更低水平的相對比較。在具體計算上,拉瓦雷等人首先將相對比較(u)定義為“個人經濟福利(至少部分)取決于個人相對于社會中一組比較者的情況”[11]。在相對比較中,在社會經濟平穩(wěn)增長的前提條件下,如果個人消費小于個人相對收入,則可以將該測量對象的境況理解為“相對剝奪”;如果個人消費大于個人相對收入,則可以將該測量對象的境況理解為“相對滿足”。在此基礎上,拉瓦雷等人進一步將全球貧困線定義為一條基于恒定福利水平的貧困線。作為補充,他提出了一個測定全球貧困線的要求——“福利一致性”(welfare consistency),即衡量全球相對貧困時,福利的國際比較必須錨定于一個合理的和共同的個人福利概念,以此來判斷每個人的貧困狀況[12]。這一觀點得到經濟學界的廣泛認同。
經合組織成員國大多采用收入平均數或中位數比例來劃定相對貧困線,這一方法起源于??怂梗‵uchs)的研究。??怂棺钤缭谘芯恐刑岢鍪杖胫形粩当壤膭澐址椒?,他認為相對貧困線一般而言是平均收入或中等收入的“恒定分數”,因此美國將人均收入中位數的50%定為相對貧困線[13]。歐盟社會指標小組(Sub-Group on Social Indicators)建議將收入貧困作為歐盟成員國共同的主要貧困指標,原因在于“它提供了一條便于跨國比較的貧困線”。據此,歐盟將地區(qū)收入中位數的60%作為相對貧困線[14],并且確保貧困線與實際收入增長同步上升。
這種依照收入中位數比例制定的相對貧困線被拉瓦雷等人界定為“強相對貧困線”(strongly relative lines)[15]。強相對貧困線通常以一個數值自定義的常數來表達相對貧困群體收入的比較對象(比較對象包括人均收入中位數、地區(qū)收入中位數等),用固定百分數來劃定比較對象在相對收入對比中的水平。例如,在??怂共捎玫摹皬娤鄬ω毨Ь€”中,數值自定義的常數(或稱相對收入的“比較對象”)是人均收入中位數,固定百分數為50%。
以“強相對貧困線”為基礎,迪恩·喬利夫(Dean Jolliffe)和埃斯彭·比爾·普里德茲(Espen Beer Prydz)進一步創(chuàng)新了相對貧困線的劃定思路。他們在研究中使用了覆蓋107個國家的699個“國家貧困線”的樣本,提出了一條“社會貧困線”(societal poverty line,SPL)用以衡量相對貧困。在他們看來,國家貧困線通常反映了社會對滿足基本需求和以最低限度參與社會之成本的看法,因此,他們在研究中假設許多國家的貧困線都具有此種意涵。部分出于這個原因,他們參數化了社會貧困線和國家貧困線之間的關系,以確保社會貧困線是根據最低需求成本和社會參與成本的平均水平評估而來的。具體而言,“社會貧困線”是一個區(qū)間,區(qū)間下限為國際絕對貧困線(從2005年每人每天生活支出1.25美元到2015年每人每天生活支出1.9美元[16]),區(qū)間上限為國民人均消費中位數的50%,公式表達為:SPL=max($1.90,$1.00+國民人均消費中位數的50%)[17]。按照喬利夫和普里德茲的解釋,50%這一比例為社會貧困線賦予一個相對要素,即隨著人均消費水平的增加,社會貧困線的上限也在不斷上升,這反映了社會參與的成本隨經濟發(fā)展而增長。可見,社會貧困線在衡量相對貧困時具備以下優(yōu)勢:其區(qū)間上限更符合國家貧困線和經濟發(fā)展之間關系的經驗證據,其區(qū)間下限能使得社會貧困線更好地與定義極端貧困的國際貧困線相協(xié)調。
“強相對貧困線”豐富了相對貧困研究的理論成果,并且成功在一些國家和地區(qū)得到應用,但其測算流程的科學性以及測算結果的準確性卻遭到了一些學者的質疑。拉瓦雷等人認為這種“強相對貧困線”違反了貧困的直觀單調性定理(intuitive monotonicity axiom):如果所有人的收入都增加(減少)相同的比例,那么總體貧困衡量標準必須下降(上升)。但是,在“強相對貧困線”的測量方法下,所有人收入的等比例增加會使貧困率保持不變[18]。甚至還有學者對以相對收入來識別與劃定相對貧困的方法提出了反對意見。例如,德菲納(DeFina)和塔納瓦拉(Thanawala)指出,收入貧困無法與相對貧困中的其他現象相關聯,因為“無論如何衡量,都不一定與反對剝奪或社會排斥的進展有關”[19]。
盡管學界對相對收入測算方法還存在上述質疑,但總體而言,該方法因其貧困線的直觀性和數據獲取的簡易性,為相對貧困的識別和測量工作帶來了諸多便利。此外,以“強相對貧困線”方法作為劃線依據的國家都對本國居民收入情況進行了考量,無論對收入中位數采用50%還是60%的比重,都具備一定的合理性。在相對貧困治理的實踐工作中,該方法也能夠為政府識別相對貧困群體提供明確的理論標準,政府能夠針對“強相對貧困線”之下的人群進行更為精準的施策。在理論特點方面,相對收入測算方法也將“相對性”體現得較為明顯,將整個國民收入納入考量的特點使之具備一定的理論說服力和現實操作性。也正是由于以上優(yōu)勢,以相對收入作為相對貧困的衡量標準幾乎已經成為西歐國家的主流,西歐各國只是在數據設定的細節(jié)上存在著差異。
將各種維度聚合為一個總體變量(例如相對收入)來衡量相對貧困的方法被視為一維方法。在這種方法下,窮人群體的范圍是根據一個單一的臨界值來確定的,總體貧困狀況也是根據一個一維指標來進行評估。一維方法在一些學者看來存在明顯的局限性,因為在使用該方法時,一維指標“識別通常通過設置一條對應于該指標的最低水平的貧困線來進行”[20],這樣只能反映有多少人口處于貧困線之下,而不能反映這些貧困人口的貧困程度如何。一維方法有其局限,而現實中相對貧困的識別與衡量卻又十分復雜,這引起了學者們的反思:在單維聚合變量不能被合理地構造、反而存在幾個不同但又同等重要的貧困衡量維度時,我們應該如何確定窮人群體進而衡量他們的貧困程度?隨著理論的更新和技術水平的提升,新的衡量方法不斷被提出,其中的多維方法成為眾多學者確定貧困人口和衡量貧困程度的首選。
多維貧困視角主要源自湯森(Townsend)和森對貧困的理解和對傳統(tǒng)衡量方法的反思與改進。在湯森看來,貧困是一種相對剝奪——在社會中常見或習慣的飲食、便利設施、標準、服務和活動的缺乏或不足,并且生活必需品的范疇也并不是固定的,會隨著社會的變化而發(fā)生改變[21]。
森在其研究中形成了可行能力剝奪理論,他認為,貧困不應該用收入或主要商品來定義,而應根據各人選擇自己生活的能力來定義[22]。由于貧困是因人們缺乏可行能力而造成的,這些可行能力包括獲得食品、衣著、居住等各種功能性活動的能力,因此他認為需要構建多維指標來測量貧困,這些指標需要包括可行能力提到的食物、飲用水、衛(wèi)生設施、健康保健、住房等[3]。傳統(tǒng)的貧困衡量方式只是通過計算人口統(tǒng)計比率(Head Count ratio)和收入差距比(income-gap ratio)這兩種變量來完成貧困衡量工作。對此,森認為,這兩種變量加起來并不能充分捕捉貧困現象,因為合理的貧困衡量方法必須對窮人群體的收入分配十分敏感[23]。于是,森提出了一個貧困度量公式:P=H{I+( 1 -I)G}。該公式反映了人口統(tǒng)計比率(H)、收入差距比(I)與窮人之間收入分配的基尼系數(G)之間的函數關系[3]。
繼森的研究之后,其他學者對于如何選擇和確定多維貧困衡量體系中的維度、通過何種方法加以計算等問題展開了進一步研究??傮w而言,多維貧困衡量方法的核心理念就是在已搭建好的多維指標評價體系中測量特定群體是否存在多個指標的閾值不足,來判斷該群體是否處于多維貧困境況,以及判斷該群體多維貧困程度的深淺。
薩比娜·阿爾凱爾(Sabina Alkire)和詹姆斯·福斯特(James Foster)基于森的可行能力剝奪理論而提出的雙閾值法(又稱AF法),是被應用得最廣泛的多維貧困測量方法。雙閾值法的第一個閾值用來確定誰在哪些維度上被剝奪,第二個閾值從多維角度綜合評價一個人是否貧窮或被剝奪。換言之,該方法對每個維度內的貧困指標都設定了貧困閾值,通過測試被測對象的指標貧困情況來確定各個維度分別有哪些人被剝奪。同時,該方法還設定了貧困的多維度閾值來判斷跨維度之下一個人是否貧窮或是否被剝奪。運用雙閾值法測試相對貧困時,首先,需要根據個人或家庭的數據構造剝奪矩陣;其次,對各相對貧困指標進行賦權;再次,根據貧困臨界值識別個人或家庭是否處于貧困狀態(tài),得出剝奪矩陣;最后,得出個體是否處于貧困狀態(tài),求取剝奪計數函數以及相對貧困指數[24]。雙閾值法的優(yōu)勢主要在兩個方面:其一是該方法能夠同時將離散型的定性數據和連續(xù)型的定量數據納入計算模型進行測量;其二是該方法具有很強的應用彈性,能夠將維度、指標、臨界值等關鍵要件留給使用者,使其能夠根據實際情況自主選擇和設定。從功能上來看,雙閾值法既可以顯示不同區(qū)域、種族、人群內部的貧困構成,也可以顯示哪些類型的貧困助長了群體內的貧困現象,同時還可以監(jiān)測特定地區(qū)或特定群體的貧困變化。
卡梅洛·加西亞·佩雷斯(Carmelo Garc?ia-Perez)等西班牙經濟學家對雙閾值法進行了測量方法上的創(chuàng)新。他們提出了一種通過結合貧困的相對方面來建立閾值標準的方法,這一方法有三個主要步驟:貧困維度的選擇;在每個維度上確定窮人、確定多維貧困群體和非窮人的區(qū)分標準;通過貧窮指數來匯總信息[25]。在雙閾值法的第一個閾值界限中,如果測量對象在某個維度內達到標準的指標數量少于該維度設立的指標剝奪閾值,那測量對象在這個維度上就可以被認定為“被剝奪”。雙閾值法的第二個閾值界限基于一個人被剝奪維度的加權(PM),這是一個新的變量,該變量可以根據每個人的被剝奪維度加權將其劃分為多維貧困或不貧困:如果PM值大于等于貧困閾值,則測量對象是多維貧困的;如果PM值小于等于貧困閾值,則測量對象不處于多維貧困境況中。
除了雙閾值法及其變式,還有一些學者提出了其他衡量相對貧困的方法。例如,阿爾凱爾等人提出了一種用以衡量長期性多維貧困(chronic multidimensional poverty)的方法,既可以測量每個時間段的多維貧困,也可以測量跨時間段的持續(xù)性多維貧困。該方法主要分為三個步驟:首先,確定被剝奪的指標和閾值界限;其次,將各指標賦予不同的權重,計算每個人的評分,并確定多維貧困或非貧困的時期;最后,計算每個人經歷的多維貧困時期[26]。依據這三個步驟,阿爾凱爾等人使用了教育、住房和就業(yè)/收入這三個權重相等的維度,每個維度下都設立了不同的指標以搭建指標體系。
綜合上述各個學者的研究來看,采用多維貧困視角來審視相對貧困人口的廣度以及相對貧困程度的深度是較為全面且科學的,因為每個多維貧困評價體系的指標都可以根據各國或各地區(qū)的實際情況進行選擇和調整,也可以通過對各個指標分別賦予大小不同的權重來體現它們在重要性方面的不同地位,這為不同國家基于自身國情調整相對貧困測量手段提供了較大的自主空間。多維貧困視角下的雙閾值法及其變式,也直觀地以公式形式呈現出了相對貧困群體的各方面狀況。
正是因為多維貧困方法具有貧困衡量維度的全面性和實際操作的可行性,該方法被廣泛應用于一些國際組織和國家的相對貧困治理實踐之中,在衡量全球和地區(qū)多維意義上的相對貧困方面發(fā)揮了顯著作用。例如,聯合國開發(fā)計劃署與牛津大學“貧困與人類發(fā)展中心”(Oxford Poverty and Human Development Initiative,OPHI)聯合開發(fā)的多維貧困指數(Multidimensional Poverty Index)就設立了健康、教育、生活水平三個維度,在各維度下分別設立了不同的指標,每個指標都有著相對應的閾值以及權重,這樣的指標共有10個[27]。
如果說收入貧困、多維貧困兩個研究視角關注的問題是“什么造成了貧困”,那么增長性貧困視角則將關注點轉向了另一個宏觀問題上,即“經濟增長是否有助于減少相對貧困”。前兩個視角的思維邏輯是原因導向,增長性貧困視角的思維邏輯是結果導向。在相對貧困層面,增長性貧困存在于一個吊詭的現象之中:許多發(fā)達國家和少部分發(fā)展中國家的經濟發(fā)展程度已經達到了較高水平,但是其社會相對貧困率卻并沒有像本國絕對貧困率那樣顯著下降,反而不斷攀升。于是,這種現象引發(fā)了學者們的思考:經濟增長是否一定會帶來相對貧困程度的加重?如果是,又有哪些措施能夠緩解相對貧困?
在增長性相對貧困的研究中,學者們都對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兩個重要概念進行了分析,這兩個概念分別是“親窮人”(pro-poor)和“親窮人增長”(pro-poor growth)?!坝H窮人”是經濟發(fā)展的一種特征;“親窮人增長”反映了經濟增長、人均收入、不平等三者之間的關系。一些學者在研究中將“親窮人增長”分為“絕對的親窮人增長”(absolute pro-poor growth)和“相對的親窮人增長”(relative pro-poor growth)[28],前者指的是經濟增長為窮人帶來了生活上的改善,而后者指的是經濟增長為窮人帶來的益處多于為非窮人帶來的益處,這是一種相對比較下的窮人受益情況。因此,“相對的親窮人增長”意味著,經濟增長不但要減少絕對貧困現象,還要避免社會分配不平等的加劇。
萬廣華(Guanghua Wan)等人對經濟增長和不平等的關系作了深刻分析,以此來探討中國的相對貧困問題。他們在研究中指出,與絕對貧困的情況相反,經濟增長實際上引發(fā)了中國相對貧困的上升趨勢。對減緩相對貧困而言,中國在改變扶貧戰(zhàn)略的同時,不能再依賴市場主導的經濟增長來減少相對貧困。相反,需要關注收入不平等問題,制定由政府主導的“親窮人”政策體系。并且,除了常見的社會援助手段之外,還應向弱勢群體提供就業(yè)、教育、培訓和其他機會[29]。這種觀點在某種程度上與森的觀點形成了呼應。森對貧困問題持“可行能力剝奪理論”,因此他的貧困研究更多地關注窮人的參與,他將“親窮人增長”定義為“窮人可以通過積極參與經濟活動而且能夠顯著受益的增長”[30]。
克拉森(Klasen)認為,“親窮人增長”意味著窮人的收入增長速度快于整個社會的平均收入增長[31]。吉恩伊夫斯·杜克洛斯(Jean-Yves Duclos)在此基礎上對“親窮人增長”概念進行了補充。他認為,只有使窮人的收入按比例增長以超過相對標準,并且在經濟衰退時不會導致窮人收入在絕對意義上的下降,這樣的經濟增長才能被視為是“親窮人增長”[32]。從杜克洛斯的定義來看,單純以“經濟增長是否帶來了貧困人口數量的減少或者比例的下降”作為“親窮人增長”的評判標準是不科學的。按照他對“親窮人增長”的定義,我們可以推斷,在經濟增長過程中緩解相對貧困問題,除了要保障相對貧困群體收入的穩(wěn)定性增長之外,還需要建立健全經濟疲軟甚至經濟危機時期的相應保障機制,以減少返貧現象的發(fā)生。
奧古斯汀·夸西·福蘇(Augustin Kwasi Fosu)指出,各國由于不平等程度和收入狀況不同,將經濟增長轉化為減貧的能力因此存在重大差異[33]。為了了解經濟增長對促進減貧的作用程度,國外學界對如何測量經濟增長形成的減貧效果開展了相關研究。
Pen.J.提出了一個較為直接的方法——“Pen’s parade”,該方法通過關注窮人的收入增長率以評估經濟增長是否有利于窮人,重要步驟是計算總人口中最貧窮的那一部分人的經濟增長率[34]。這一方法成為衡量相對貧困程度的經典方法,被許多學者應用于研究之中。例如,大衛(wèi)·杜拉爾(David Dollar)和阿爾特·克拉(Aart Kraay)采用了Pen的方法,通過計算最貧窮的1/5人口的平均收入增長率來檢驗總體經濟增長是否“對窮人有利”[35]。
在這之后,一些學者提出了其他的代表性方法用以衡量增長性相對貧困。本文著重介紹以下三種方法:卡卡瓦尼(Kakwani)團隊提出的“親窮人增長指數”(pro-poor growth index)、阿爾特·克拉對窮人“平均收入增長率”和“相對收入增長率”的衡量,以及索恩(Son)提出的“貧困增長曲線”(Poverty Growth Curve)。
卡卡瓦尼等學者使用“貧困等效增長率”(poverty equivalent growth rate,PEGR)來衡量“親窮人增長”。他們設計的這個測量指數不僅將經濟增長率納入了考量范疇,還關注了窮人在經濟增長中的受益程度。在具體測量增長性相對貧困時,“等效貧困增長率”指數通過計算“貧困的增長彈性”(the growth elasticity of poverty)而得?!柏毨У脑鲩L彈性”指的是,當社會平均收入增加1%、收入分布保持不變時,社會貧困發(fā)生率的變化情況[28]。如果“等效貧困增長率”的數值高于經濟增長率,那么增長將被假定為有利于減貧的。并且,“等效貧困增長率”的數值越高,則說明經濟增長帶來的減貧程度就越大??梢姡暗刃ж毨г鲩L率”指數體現了貧困現象與兩個因素密切相關:其一是經濟增長率,經濟增長率越高,就越能夠為大規(guī)模減貧提供有利條件;其二是經濟增長過程中收入分配的變化,因為不公平的收入分配會增加社會的貧富差距,使貧困群體在規(guī)模逐漸擴大的同時,貧困程度還在持續(xù)地加深。這兩個關聯因素也為人們開展增長性相對貧困的治理提供了實踐方向。
阿爾特·克拉應用標準的貧困分解技術確定了“親窮人增長”的三個動力:平均收入的高增長率、貧困對平均收入增長的高敏感性、相對收入增長的減貧模式。其中,平均收入的高增長率和相對收入增長的減貧模式在克拉的研究中被認為是最重要的兩個動力來源,因而她主要討論了二者的衡量方法。平均收入增長率用家庭平均收入或消費的平均年增長率來衡量;相對收入增長率用“基尼系數(Gini index)的年均比例變化”和“貧困人口數量變化的離散時間分布”來衡量。經過分析后,克拉得出結論:從中長期來看,重視相對收入增長以及平均收入增長的減貧模式,二者對于緩解相對貧困非常重要[36]??死难芯刻嵝盐覀?,平均收入與相對收入二者隨經濟的同步增長,能夠有效地治理由經濟增長帶來的相對貧困問題。
借鑒Pen的理念,索恩利用“窮人平均收入增長率”與“窮人占比”這兩個變量構建坐標軸,提出了“貧困增長曲線”。在坐標軸中,橫軸標識0到100%,用以表示“窮人占總人口的比重(p,p<100%)”;縱軸表示“窮人平均收入增長率[g(p)]”。然后,按數據刻畫曲線,就可以得出一個社會的“貧困增長曲線”。如果g(p)大于p的平均增長率,就說明此時的經濟增長有利于窮人,是“親窮人增長”;如果g(p)為正數,但小于p的平均增長率,那么此時的經濟增長減少了貧困,但不平等程度加深;如果g(p)是負數,那么此時的經濟增長會引起嚴重的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問題[37]。
結合上述既有研究不難發(fā)現,經濟增長是否會帶來相對貧困程度的加深,是一個值得反復思考、測量與驗證的問題。換言之,不能因為大部分情況下經濟增長都有利于貧困人口生活條件的相對改善,而想當然地認為經濟增長也必然會緩解相對貧困。正如薩米·畢比(Sami Bibi)等人所指出的,“雖然收入的正增長通常會增加窮人的絕對收入,但對他們在總收入中的相對份額并沒有系統(tǒng)性的影響”[38]。相對貧困往往與不平等相掛鉤,在不平等的分配格局下,經濟增長并不能給貧困群體帶來普遍性的福利,反而會拉大社會不同階層的收入鴻溝。通過對上述研究進行歸納,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經濟增長影響相對貧困的程度受到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例如初次分配與再分配制度、經濟增長的類型、經濟發(fā)展的質量、市場機制以及窮人參與經濟過程的能力等。緩解增長性相對貧困并不僅僅依賴于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更多的是要求一國或地區(qū)在經濟發(fā)展中重視質量、在收入分配中重視公平、在社會保障中重視相對貧困群體再生產能力的培養(yǎng)。
相對貧困不僅可以通過財富和收入來衡量,還可以通過貧困群體的主觀感受來衡量。前文提到的三個研究視角,關注點皆為相對貧困群體所面臨的客觀境況,而忽視了這類人群的主觀心理動態(tài)。主觀貧困視角下的研究則有效地填補了這一空隙,為相對貧困問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方向。
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國富論》中對18世紀歐洲工人由貧困所產生的羞恥感作了經典描述:“一件亞麻布襯衫嚴格來說并不是生活必需品……但在當前的歐洲大部分地區(qū),一位聲譽較好的工人如果沒有一件亞麻布襯衫,那么就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因為沒有這樣的襯衫表明他窮到了可恥的地步?!盵39]可見,擺脫貧困不僅需要擺脫物質上的匱乏狀態(tài),還需要擺脫這種主觀上的貧困恥辱感。學者們對貧困與主觀心理的研究便形成了貧困心理學這一交叉研究領域,貧困心理學研究的重點通常是窮人的心理結果、因果歸因和人格特征。相對貧困除了物質上的劣勢和經濟上的不安全感外,還包括社會和心理代價,如自尊減少、漠視和尷尬[40]。美國人類學教授奧斯卡·劉易斯(Oscar Lewis)是最早展開貧困心理研究的學者之一。劉易斯認為,貧困的持續(xù)存在是窮人特定行為模式的產物,這些行為模式通過社會化過程一代一代相傳遞,反過來,這些價值觀和行為又成為窮人較低社會經濟地位的決定因素[41]。隨著貧困問題逐漸成為一個愈發(fā)重要的議題,學者們更多地將貧困放在概念的主位,而心理層面的感知則被歸納進主觀貧困的相關研究。斯圖爾特·C.卡爾(Stuart C.Carr)對主觀貧困的既有研究進行了總體性分析,他總結出了三條關于主觀貧困的研究路徑:探索窮人的人格特征、尋找貧困的因果屬性、關注心理結果[42],這些研究路徑目前仍對主觀貧困研究發(fā)揮著重要影響。
此外,部分學者對已有客觀貧困線的質疑也推動了主觀貧困研究的發(fā)展。在部分持主觀貧困視角學者的研究中,無論是按照購買力平價(Purchasing Power Parity,PPP)計算而得的絕對貧困線,還是按照國內居民收入中位數的一定比例(50%或60%)計算而得到的“強相對貧困線”,這些衡量標準的科學性都值得商榷。例如,喬達(Jodha)指出,數據可用性不足、沒有定期的年度調查數據以及調查隨時間變化而發(fā)生變化這些都是傳統(tǒng)的貧困衡量標準所面臨的問題。同樣,家庭調查準確獲取收入和消費數據的能力也存在漏洞[43]。迪頓·安格斯(Deaton Angus)也認為,由于不同地區(qū)和群體之間的情況存在差異,因此采用一條客觀貧困線是不妥的[44]。塔希爾·馬哈茂德(Tahir Mahmood)等人則指出,貧困線是由使用標準的技術規(guī)則制定的,如收入、支出或消費,但這些貧困線都沒有進行過充分的民主討論[45]。這些獨到的見解,促使研究相對貧困問題的學者們將注意力轉向主觀貧困,寄希望于從人們的主觀貧困感知中得出主觀貧困線的劃定依據。
主觀貧困的測量方法主要考察被測對象的自我定位,這種自我定位是被測對象主觀上對自己的收入情況、生活狀況等在社區(qū)、城市乃至整個社會中所處階層的認知或估量,以評估社會個人的福利狀況和最低需求??疾熘饕ㄟ^問卷調查來進行,根據不同的識別方法,我們可以概括出國外主觀貧困研究中的兩類問卷設置方式:“收入評估問題”(Income Evaluation Question,IEQ)、“最低收入問題”(Minimum Income Question,MIQ)。
“收入評估問題”問卷關注的是主觀貧困人群對于自我收入的評價。這種問卷設置方法源自伯納德·范·普拉格(Bernard Van Praag)的研究,他提出了一個主觀貧困衡量標準——將收入充足性的自我報告轉化成貧困線[46]。在家庭調查中,被調查對象會被問及什么收入水平在自我看來是“非常壞的,壞的,不好,不壞,好,非常好”,通過收集這類收入水平評估,普拉格可以計算出被試群體的大致主觀貧困線。塔希爾·馬哈茂德團隊采用這種問卷設置方式來研究巴基斯坦的主觀貧困問題,他們對被調查對象所提的問題是:“在我們的社會中,有些人有較高的經濟地位(富人),有些人有較低的經濟地位(窮人)。下面是從1到10的比例。數字1到10代表了經濟地位的不同水平,從最低到最高。在1—10上,請注明你所處的位置?!盵45]同樣,坎特里爾(Cantril)在調研中設置了一個“坎特里爾梯”(Cantril Ladder),被試群體需要根據主觀幸福感和生活滿意度在所劃定的梯度上找到自我評估后的定位[47]。
“最低收入問題”問卷則將注意力更多地轉向人們對貧困的看法之上。以這類問卷來調查主觀貧困,能夠得出在人們認知中最低收入水平的標準。這種問卷設置方法源自戈德哈特(Goedhart)團隊的研究。戈德哈特等學者在家庭調查中設計的問題是:“維持生計最低需要什么樣的收入水平”[48]。另外,謝爾登·丹齊格爾(Sheldon Danziger)等人也成功利用“最低收入問題”問卷研究了美國的主觀貧困問題。丹齊格爾團隊對3160個美國家庭發(fā)放了問卷,受訪者需要對“維持生活最低需要多少收入”這類問題進行選擇與填寫。結果顯示,人們關于最低收入水平的標準,隨著他們實際的平均收入的增長而增加,也隨著家庭規(guī)模的擴大而增加,并且當時美國家庭的主觀貧困線高于政府設定的客觀貧困線[49]。
縱而觀之,主觀貧困線既可以體現為一種最低生活標準,也可以體現為一種“收支平衡”的基本生活水平,還可以體現為一種對應于社會某個階層的經濟水準。學者們對于造成主觀貧困的原因也有著多種解釋,這些原因客觀上體現為收入/消費的相對不足、社會排斥等;主觀上體現為自我階層定位、幸福感評估、相對剝奪感知等。以主觀貧困視角研究相對貧困,優(yōu)勢在于研究者可以從測試對象基于自身所有屬性值的全方位評價中,獲得其對于收入分配、公共服務、社會保障等政策實施效果的態(tài)度與總體評價。這也使得主觀貧困研究打開了相對貧困研究的另一扇方法之門,成為客觀相對貧困研究的有益補充。
不過,雖然對于主觀貧困的研究確實能夠為識別和緩解相對貧困提供方向性啟發(fā),但是過于強調主觀因素在相對貧困中的重要性也會令這類研究陷入窘況。例如,以主觀貧困視角來分析相對貧困,很容易得出一個較為矛盾的結論:客觀上不貧窮的人可能會感到貧窮,而客觀上貧窮的人則可能不會感到貧窮。而在這種可能存在的現實情境里,依據主觀貧困視角來認定相對貧困群體就可能與人們對于貧困的普遍認知相悖,這容易導致貧困治理工作收效甚微。此外,由于主觀貧困方法帶有極強的主觀性色彩,主觀貧困研究也面臨著一些方法論層面的問題,如被試群體的錯誤回答、問題解釋的隨機差異、受訪者情緒和偏好(品味和個性)的特殊差異等,這些不確定性因素都可能給研究結論帶來顛覆性的偏差。
本文以研究視角為依據將海外代表性研究分為四類:相對收入貧困視角、多維貧困視角、增長性貧困視角與主觀貧困視角。相對收入貧困視角下采用的收入中位數百分比(或稱為“強相對貧困線”)方法是一種衡量相對貧困的一維方法,其優(yōu)點在于簡單直觀,具備一定的靈活性和實用性,并且在某種意義上承襲了此前學界以“維持基本生存所需的收入水平”來衡量絕對貧困的基本方法。然而,相對收入貧困視角也受到了廣泛質疑,原因在于它只能反映收入層面上的相對不足,而現實的問題是,相對貧困的致貧原因并不局限于收入層面,其他經濟和社會要素的匱乏對于貧困群體的處境也有顯著的消極作用。
多維貧困視角克服了相對收入視角的單一性弊端,其核心理念是將致貧原因指標化,并搭建一個多維貧困的評價體系,將測量對象的生活、經濟、教育、健康、能力、社會參與等狀況嵌入評價體系中。多維貧困視角的代表性方法是阿爾凱爾和福斯特提出的雙閾值法(AF法),具體存在兩種不同的閾值界限,分別測量各維度內的貧困指標和跨維度下的相對貧困。以雙閾值法為基礎,學界還進行了測量方法的改進與創(chuàng)新,增強了多維貧困測量的科學性與全面性。由此,多維貧困視角憑借指標選擇、權重賦予、體系搭建、樣本嵌入等程序成為測量相對貧困的主流方法,被廣泛應用于全球的貧困測量與治理實踐中。
增長性貧困視角關注經濟增長能否緩解相對貧困。一般而言,經濟增長是減貧的有利條件,但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經濟增長會自動帶來相對貧困的緩解。受分配制度、經濟增長類型、經濟發(fā)展質量、市場機制健全程度以及窮人參與經濟過程的能力等因素的共同影響,對“經濟增長能否緩解相對貧困”這一問題而言,需要視不同情況具體分析。對這些影響因素的考察也為海外學界探討如何緩解相對貧困提供了新的方向,也就是更多地關注整個國家的經濟體制與社會結構。
主觀貧困視角展現了貧困心理學對貧困人口心理動態(tài)變化的關注。這類研究主要考察相對貧困群體關于自我與他人在收入、消費、福利待遇等方面差異的主觀感知,或是該群體在不同范圍內的自我階層定位。通過收集以上數據資料,學者們能夠劃定特定群體范圍內大致的主觀貧困線,并且對被測群體的致貧原因作出歸納。
上述四種研究視角都從不同側面回答了相對貧困研究的一系列核心子問題——相對貧困的內涵、致貧原因、測量方法、貧困線劃定依據,極大豐富了相對貧困研究領域的學術觀點、增加了該領域的知識積累。然而目前海外學界對相對貧困的研究仍存在著一定的局限,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相對收入貧困、多維貧困、增長性貧困與主觀貧困視角中的每一個視角都提供了一種相較于其他三者而言不同的相對貧困研究進路,但這些視角并不是一種完全對立、相互替代的關系。原因在于,每一種研究視角都有其合理成分,其不同的側重點展現了其獨到的研究切入點,學者們依據各種視角特有的分析邏輯能夠對相對貧困問題展開相應論述,得出的結論也有助于推動相對貧困的治理進程。但是,囿于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單個視角下進行的研究或多或少存在著論證“空隙”,甚至其結論的科學性也會遭到其他學者的質疑。這提醒我們,面對復雜的相對貧困問題,不應將這些分析視角割裂開來,而是應該綜合各類研究視角之所長,提供在同一情境下對于相對貧困的完整理論解釋,從而搭建一套更具包容性和有效性的解釋框架,以填補單視角下論證的局限。
其次,國別差異是相對貧困治理研究領域的重要議題,但目前部分研究追求的更多是一種統(tǒng)一性、普適性,即寄希望于找出一條可以衡量全球或大范圍地區(qū)(例如歐盟、東亞等)的相對貧困線??墒?,即便在歐盟這類一體化程度較高的區(qū)域,各成員國的相對貧困狀況也存在顯著差異。盡管各成員國采用的主要是“強相對貧困線”,但在收入中位數的比例設定上仍有著明顯區(qū)別。因此,在理論研究和方法創(chuàng)新上可以嘗試著歸類總結,但在實際的衡量與治理上則需要視各國、各地區(qū)的具體情況而定。實際上,海外學界已經有學者針對單個國家或小范圍地區(qū)開展相對貧困研究。例如埃林·博格拉亞斯(Elling Borgeraas)等人對挪威三種不同的“貧困”衡量標準進行了比較研究[50]。這種立足于具體國情的國別研究取向或將是今后相對貧困治理研究的重要方向。
最后,對于一些特定貧困概念和新近出現的學術議題,既有研究還缺乏充分討論。相對貧困的致貧原因具有多樣性和復雜性,并不限于上述四種主要研究視角所歸納的主客觀因素,至于其他原因,我們可以通過界定相對貧困的其他類別加以分析。例如,流動性相對貧困是由政策性移民搬遷、城鄉(xiāng)人口流動、跨地區(qū)人口流動等原因導致的移民群體的相對貧困,表現為移民群體在文化融入、權利享有、福利保障等方面的相對困難。此外,還有更為宏觀的政策性相對貧困、結構性相對貧困等,這些類型的相對貧困還有較大的研究空間。
當前我國的貧困治理事業(yè)正處于過渡階段。在推動共同富裕的道路上,我國需要頂住經濟下行壓力,在穩(wěn)中求進、堅持高質量發(fā)展的同時更加注重社會公平,不斷完善初次分配、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制度建設,在實踐探索中逐步形成中國特色的相對貧困治理模式。國內學界研究我國相對貧困問題時需要批判性地學習和反思海外研究成果,既關注國際組織與發(fā)達國家在相對貧困治理上的共性經驗,也要立足于我國實際,提出契合我國相對貧困實際情況的理論研究和政策建議。有鑒于此,結合上述四種相對貧困研究視角,國內學界的后續(xù)研究或許還可以進一步探討我國相對貧困內涵的區(qū)域差異性問題、相對貧困線的劃定與調整依據、相對貧困人口的動態(tài)監(jiān)測,以及我國相對貧困的治理機制等問題,并且研究這些問題的關鍵路徑在于對地域、城鄉(xiāng)之間不同人群生活水平進行整體性研判。
根據有關統(tǒng)計,2020年我國城鄉(xiāng)居民收入倍差為2.56[51],這說明我國城鄉(xiāng)居民生活水平存在顯著差距,農村地區(qū)依然是相對貧困人口比較集中的地方。如果按收入五等份分組,20%高收入戶與20%低收入戶的倍差,在我國全體居民當中為10.2,在全國城鎮(zhèn)居民中為6.2,在全國農村居民中為8.2[51]。由此可見,我國至少在城鄉(xiāng)之間、不同收入水平的群體之間存在較為明顯的相對貧困問題。
科學測量和精準識別相對貧困人口,是中國開展相對貧困治理的根本前提。只有解決了測量和識別問題,才能精準繪制我國相對貧困人口的地理空間和群體空間分布圖,并對相對貧困人口進行動態(tài)監(jiān)測,從而為科學制定相對貧困治理政策和創(chuàng)新相對貧困治理機制提供科學理論依據。就如何測量和識別相對貧困群體而言,通過系統(tǒng)梳理海外學界的研究傳統(tǒng)與前沿動態(tài),至少可以得出以下幾點啟示:首先,收入水平依然是我國測量相對貧困的核心指標,以地區(qū)收入中位數的特定百分比(比如40%—60%)科學劃定我國的相對收入貧困線,有助于對我國相對貧困人口的總體規(guī)模和空間、群體分布進行動態(tài)監(jiān)測,從而為制定宏觀性、區(qū)域性相對貧困治理政策提供科學依據;其次,家庭主要勞動力的教育年限與健康狀況等人力資本水平對于家庭收入水平和生活品質具有根本性影響,因而也是測量和識別相對貧困人口的關鍵標準,治理相對貧困的一條重要路徑就是提升人力資本水平;最后,制度性和非制度性的社會排斥,也會加深相對貧困狀況,科學測量我國相對貧困人群的社會參與度,有助于從社會融合的角度來識別相對貧困。
以上這三點啟示,對于我國開展相對貧困治理工作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我國在制定相對貧困治理方案時,一方面可以借鑒多維度測量方法,從收入水平、教育程度、健康狀況、社會參與等多個角度設置相對貧困閾值,并賦予不同閾值差異化的權重;另一方面也需要將相對貧困治理與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推動鄉(xiāng)村振興相結合。具體而言,需要加強脫貧人口、返貧人口的動態(tài)監(jiān)測工作,精準測量和識別相對貧困人口,加快城鄉(xiāng)一體化建設以打破城鄉(xiāng)壁壘,消除我國城鄉(xiāng)之間制度性和非制度性的社會排斥,使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精準治理相對貧困和推動鄉(xiāng)村振興同向前進。以上分析表明,系統(tǒng)梳理海外相對貧困研究的學術譜系與前沿動態(tài),中肯評述不同視角下所采用的相對貧困測量方法與治理方案,對推動我國相對貧困治理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