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秋十月，九十高齡的老金在兒孫的陪同下，回到了他年輕時渴望離開的家鄉(xiāng)。

兒子對家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什么記憶，鄉(xiāng)下那個家早已經(jīng)不存在，殘墻片瓦也難以找尋了。過去鄉(xiāng)下的公路還沒有鋪上水泥混凝土?xí)r，山路特別難走，交通極為不便，加上鄉(xiāng)里親戚大多已經(jīng)遷離故鄉(xiāng)，老金的兒子除了有一年的清明節(jié)回去一次掃墓外，再也沒有回去過。這次老金卻執(zhí)意要回去走一趟，那里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家雖然不在，根和魂卻在。因為他知道，如果再不回去，也許這輩子也回不去了。哪怕是他百年歸老后，兒孫們也不會把他埋葬回故鄉(xiāng)，因為回鄉(xiāng)掃墓太遠(yuǎn)了，公墓也許是他最后的歸宿。

車子從水泥鋪設(shè)的鄉(xiāng)村公路上飛馳，窗外的鄉(xiāng)土氣息撲面而來。老金的眼睛一直閉著，往事卻在腦海中電影般閃過……

那條公路的前身是一條羊腸小道，崎嶇曲折，屬于典型的九曲十八彎山村小道。老金還是小金的少年時代，他曾赤腳與大人一道，挑著木柴、火炭或石灰，從這羊腸小道走向山外的集市里，換回一些油鹽或一些豬肉。一個月能吃上一頓米飯，一次肉，對小金來說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福。小金一家人都很勤奮，可依然過著并不富裕的生活。

小金是個思想超前的少年，他決心通過讀書走出大山。沒有進(jìn)過一天學(xué)堂的父母雖然希望作為長子的小金能成為家中的主要勞動力，但是看到小金對改變落后的農(nóng)村生活有如此大決心的樣子，仍然咬緊牙關(guān)節(jié)衣縮食地供小金讀書。

后來，小金考上了全縣唯一的重點中學(xué)，他的求學(xué)生涯在重點中學(xué)僅僅一學(xué)期便被迫中止，父親的突然病逝，小金不得不中止學(xué)業(yè)回到了家里，承擔(dān)起了長兄為父的責(zé)任。

小金剛滿二十歲，便遵循父母之命，娶了鄰村的姑娘?；楹螅〗鹋c妻子生兒育女，過上了父母的一樣生活，日復(fù)一日重復(fù)著。小金慢慢從青春少年熬成了滄桑的中年大叔，樣子看上像六十多歲的老頭，鄉(xiāng)村們開始叫他作老金。

老金挖過礦，鑿過石頭，砍過木柴，燒過炭，能掙錢的活他幾乎都干過，可是日子依然緊巴巴的。

大女兒長到十歲時，一場急病導(dǎo)致暈厥。老金心急火燎地背起女兒就往村里的衛(wèi)生站奔去，一路上，他汗如雨下，衣服也濕透了。他不停地與女兒說話，女兒一直在沉睡，后來突然醒來說了一句：“爸，我想讀書！”聽到女兒這么說，老金連忙說：“等你病好了，爸送你上學(xué)，你要好好讀書，學(xué)到知識回來教媽媽識字！”

女兒微弱的“嗯”了一聲，可卻再也沒有醒來……

二

“老爸，你醒醒，回到你當(dāng)年修建的公路上啦！快看看，全部鋪上了水泥混凝土了！”

小女兒輕輕拍了拍老金的手臂。

老金的腦海一個激靈，他突然間坐直身子，睜開雙眼。兒子把車窗緩緩放下，窗外的清新空氣瞬間灌入車廂內(nèi)。老金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氣，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那種氣味他曾經(jīng)覺得無比厭惡，可如今卻覺得有一股草藥的香氣。老金叫兒子把車停下，他要下來走一走這條公路。

這條路原來是條沙土路，寬約兩米，是老金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用鋤頭，鐵鍬一寸寸挖出來的。原來的羊腸小道，又細(xì)又多彎，雨天泥濘不堪，一不小心就會滑個腳底朝天。老金還記得他在這條小路踩著了一堆牛糞，人滑倒跌落在路下的水田里，喝了一肚子混濁的田水。從那以后，老金下定決心，要修一條大路，通往山外。他的想法得到了鄉(xiāng)親們的支持，大家用了差不多一年時間，終于挖出一條約十公里的沙土路。有了這條路，村民出行方便多了。后來，老金坐著租來的一輛人貨兩用車，舉家遷往城里定居。老金記得那天的天空下著毛毛雨，貨車在路上打滑，一家人下來推車，泥漿不斷從車輪飛濺，衣服也被濺得污臟不堪。

老金的妻子有些依依不舍，眼中帶淚：“我們家的農(nóng)田以后怕是要長草了！”

老金有些生氣：“那你自己留下來耕田吧！再不出去縣城，我們永遠(yuǎn)要在這里耕田，兒女們的婚事也會受影響，不走出去，永遠(yuǎn)是井底之蛙！”

妻子抹了下紅紅的眼圈，沒有再說話。只是她有暈車癥，一路嘔吐到了縣城。

老金的妻子因為害怕坐車，此后的幾十年間都沒有回過家鄉(xiāng)。老金的泥房子也因年久失修，在一場大雨后倒塌了。鄉(xiāng)下的親人也相繼搬離了小村子，到城里鎮(zhèn)里定居了。故鄉(xiāng)成了老金夫婦回不去的地方……

老金在小女兒的攙扶下，慢慢地走在水泥路面上。水泥路上，一坨牛糞映入老金的眼簾。老金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氣味。

女兒拿出手機(jī)，拍了幾張照片。

孫子金子言拿出無人機(jī)航拍山村的美景，老金感慨萬千：“真想不到啊，現(xiàn)在想拍就隨時可拍，當(dāng)年想拍張相片，要到縣城去，還要節(jié)衣縮食一段時間才可以照到一張相！”

金子言把拍好的視頻給老金看，老金看到鏡頭里的自己，開心得像個孩子。他對小女兒說：“不用你扶了，我要自己走路，走得精神一些！子言，幫爺爺重新拍過！一定要拍這坨牛糞！”

金子言是個青春活力的青年，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剛畢業(yè)。他從來沒有回過爺爺奶奶多次說起的故鄉(xiāng)，對這里的一切都覺得很新奇。

老金一邊走一邊指著公路下方的田地對小女兒說：“這就是我跌倒在田里喝了田水的地方，如果不是因為那次跌倒，可能還沒有那么大決心發(fā)動鄉(xiāng)親們挖出這條公路呢！”

金子言說：“爺爺，我小時候向您要錢買零食，您老是說沒錢沒錢，老是說自己窮，原來您家里有田??！”

老金哈哈大笑：“我的錢都讓你奶奶保管了，我想花錢，也要叫你幫忙呢！你知道，奶奶最聽你的話了，你要天上的月亮，她連星星也會替你摘下來！”

一家人都開懷大笑起來。

三

車子快到村口時，老金終于看到了那個小山村，他出生長大卻又離開的故鄉(xiāng)。

“快停車，看看是哪個人在割野草！”

老金連忙把頭伸出窗外，只見一個中年漢子在一畦山地旁邊，手持一條竹竿一樣的棍子，在對著旁邊的雜草揮舞著，一陣陣刺耳的聲音響起，雜草紛紛倒地。老金奇怪地問那漢子：“哥記，你拿著的是什么東西，這么利害！”

老金喜歡稱成年男子為“哥記”，稱成年女子為“妹妹”，他自從進(jìn)城居住之后就學(xué)會了這樣稱呼，他覺得這樣稱呼人可以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漢子說：“阿伯，你城市來的吧。這個是割草機(jī)啊，你沒有看過嗎？”

老金說：“我只見過鐮刀，鋤頭，鏟子，割草機(jī)我可是第一次見??！等我試試看會不會使?！?/p>

老金躍躍欲試。漢子卻說：“阿伯，你就看看好了，我怕你手顫抖哦！”

老金執(zhí)拗地拿過割草機(jī)，他按漢子教的使用方法顫巍巍地割起草來，女兒嚇得提心吊膽，連忙制止：“老爸，你停手吧，別嚇人啦！”

老金哈哈大笑：“怕什么，老爸年輕時掄大錘砸鐵，近百斤重的錘都舉得高高呢！”

金子言充滿敬佩地對老金說：“爺爺，你真棒哦，簡直是英雄不減當(dāng)年！”

漢子也大笑起來：“看來阿伯真的老當(dāng)益壯??！我長年累月在家耕田種地的，今年才五十多歲，現(xiàn)在也覺得沒有多大力氣了。我兒子叫我到城里幫他打理工廠，勸我別耕田了，我在兒子家里住不習(xí)慣??！我是勞碌命啊，一天不做工不舒服。再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撂荒田地太多，過去最好的田地現(xiàn)在長滿了草，多可惜！我打算趁有力氣，再耕幾年。這里的田地如果以后還有人承包就好了，不用撂荒，我也可以安心享福啦！”

一旁的金子言聽到爺爺與漢子的對話，聽到這里很多撂荒田時，他頓時來了興趣。他記起女朋友的父親說想到山村承包荒地種植水稻。

金子言對老金說：“爺爺，我想回來承包這里的撂荒田種水稻。”

老金驚訝地問：“你確定自己不是一時頭腦發(fā)熱？你沒有經(jīng)歷耕田種地那種辛苦，你看你這白面書生一個，你受得了那種苦嗎？”

金子言笑著說：“我女朋友都不怕耕田種地，她喜歡種花，她肯定會喜歡這里。她看了我拍的視頻，早已經(jīng)愛上這地方啦！她說等爸爸有時間，就與爸爸媽媽一起來這里考察，她爸爸一直想到山區(qū)承包一些水田種植生態(tài)蔬菜和水稻，這里的氣候環(huán)境最適合了?！?/p>

老金聞言，更驚喜萬分：“子言，你有女朋友了？你這保密工作做得到家??！是哪里的姑娘？她肯來這山旮旯？說不定她來一趟就不敢再來第二次了！”

金子言說：“爺爺，你放心，我女朋友一家都是新型農(nóng)民，她父母都是種花能手，女朋友從小就到家里的花場去幫忙了，她比我還能吃苦?。∠嘈潘龝磉@里與我一起種田，我們要做青春合伙人，一起回農(nóng)村創(chuàng)業(yè)！”

老金聽了，若有所思：“爺爺那代人，因為窮，拼命都想離開家鄉(xiāng)，為了過上好生活，不惜背井離鄉(xiāng)，在外面哪怕是累死忙活的，也不愿意回家鄉(xiāng)，可到你這一代卻想回來。年輕人，做事要三思而后行??！”

金子言充滿信心地說：“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交通這么便捷，城鄉(xiāng)距離非常近，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工作和生活，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我希望所學(xué)的專業(yè)回來能發(fā)揮作用。”

老金看著孫子年輕的臉，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們都在年輕時選擇了奮斗。只是，他們選擇的背景卻不同，他們一個渴望出去，一個渴望回來。

作者簡介：黃美蓮，系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云浮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云安文藝》主編。作品散見于《參花》《羊城晚報》《文摘報》《云浮日報》等報刊。已出版長篇小說《女人的秘密》、小說集《總有您鼓勵》、散文集《追夢歲月》《真情到永遠(yuǎn)》、詩集《千年的守望》、文集《走不出雨季》等多部。

（責(zé)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