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朱熹的理學思想體系中,獲取知識的直接結果是顯示并了解心中的“天理”?!袄怼笔侵R的對象,知識是在對萬事萬物的“理”的認知過程中獲得并擴充,擴充知識是完善信仰的過程。因此,在朱熹的知識論思想中,知識與信仰有著共同的對象和目標——“理”。正是在這一認識之上,朱熹倡導涵養(yǎng)、居敬與格物致知、窮理內外并進的工夫,即主體通過致知、窮理等外向工夫,達成從知識積累的“眾理”到“一理”的上升與飛躍;通過涵養(yǎng)、居敬等內在工夫則在內心對“天理”的信仰保持虔敬態(tài)度,也能對主體獲取知識創(chuàng)造條件,從而打通了由現(xiàn)實的具體“理”的知識到超越的終極“天理”的信仰道路,實現(xiàn)了從知識到信仰的融通與飛躍。
[關鍵詞] 朱熹;知識;信仰;理
[中圖分類號] B244.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3)01—0034—06
The Ideological and Rational Ways of Integration
Between Knowledge and Belief by Zhu Xi
LIU Ke-bing1,2
(1.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China;
2. School of Marxism, Huaihua University, Huaihua 418008,China)
Abstract:In Zhu Xis ideological system, the direct result of acquiring knowledge is to show and understand the principle in the mind. Principle is the object of knowledge. Knowledge is acquired and expanded in the process of recognizing the principle of everything, and expanding knowledge is the process of perfecting beliefs. Therefore, in Zhu Xis epistemology, knowledge and belief have the same target and goal—principle. It is on this understanding that Zhu Xi advocates the work of both inside and outside spiritual exercises of self-cultivation, respect and investigating things, studying the principle exhaustively, that is,by investigating things and studying the principle exhaustively, the subject can rise and leap from all principles of knowledge accumulation to one principle;and keep the belief of heavenly principle a godly attitude inside, also can create conditions for the subject to acquire knowledge; thus, opening up the road from the concrete principle knowledge of reality to the ultimate and transcendence belief-“heavenly principle ”, realizing the integration and leap from knowledge to belief.
Key words: Zhu Xi ; knowledge ; belief; principle
信仰與知識之間聯(lián)系緊密,“信仰的內涵指向一個目標、一個價值;知識是認識現(xiàn)狀、了解人的處境、面對世界”[1]127,一般來說,獲得知識會產生一種信仰的力量,信仰則帶動知識的發(fā)展。在朱熹的理學思想體系中,知識與信仰二者之間也存在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使得朱熹融通知識與信仰成為可能。在知識與信仰的關系中,朱熹認為信仰以知識為基礎,知識以信仰為依據。[2]52毫無疑問,以朱熹為代表的宋代理學建構了一個“天理”的信仰,而在朱子的格物致知論中,“理”同樣也是知識的對象,知識在對萬事萬物的“理”的認知過程中獲得并擴充,擴充知識是完善信仰的過程。在朱熹的知識論思想中,知識與信仰有著共同的對象與目標——“理”。基于這一認識,朱熹倡導內外并進的工夫,從而實現(xiàn)了知識與信仰的融通。
一 融通的基礎:共同目標——“理”
就朱熹的知識論而言,不難發(fā)現(xiàn),他從格物即對外在物理窮盡以致知的角度上,指出了擴充知識的直接目標在于了解儒家的內心之“天理”。按照朱熹的理解與詮釋,內心之理與外在之理在內容上、本質上是一致的,因而當人們理會了外在之理后,理便由自在之物轉變成為我之物,成為人的知識中的內容。這就表明,獲取知識的直接結果是顯示并了解心中的“天理”。關于這一點,趙峰在其著作《朱熹的終極關懷》中也有論述,他認為,朱熹知識的最終歸宿,是對儒家本體的真切體證,是對“天理”的真知,是儒家信仰確立的標志。[3]169這表明,在朱熹的思想中,無論是知識,還是信仰,都指向了共同的目標——“理”。
朱熹在其知識對象理論中明確主張,知識的目標是獲取對具體的外在之“理”的窮格,即必須通過格物窮“理”以獲取并擴充知識。外在之理存在于天下萬事萬物之中,萬事萬物皆有其理,萬事萬物之所以各異,在于它們所稟受的理不同,所以才有分殊的眾理。知識就是對眾理的認識成果。因此,應該從不同角度、以不同的方式去窮格,從而不斷增加對外在之理的認識與把握。離開了外在的具體之“理”,致使缺乏了知識的對象,也將使得知識的獲得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不可能。
蘊含了外在之理的萬事萬物,在朱熹那里不但包括天地、鬼神、山岳、草木蟲獸等,“學者須當知夫天如何而能高,地如何而能厚,鬼神如何而為幽顯,山岳如何而能融結”[4]607,而且包括了飽含人倫日用之理的儒家經典。所以,朱熹在建立理學的知識論時,非常注重在深入研讀和注釋儒家經典之理的基礎上獲取知識,并將其作為獲取知識的主要途徑之一。在給當時皇帝的一份奏札里,朱熹說:“蓋為學之道,莫先于窮理,窮理之要必在于讀書,讀書之法莫貴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則又在于居敬而持志,此不易之理也。”[5]668在此,他強調為學之道,必須窮理,而窮理所在,又在讀書。這其實就是主張通過窮格儒家經典之理獲取知識。朱熹之所以重視對儒家經典的窮格,在于經典中飽含了人倫日用之理。從其非常重視的儒家經典《四書》中看,主要就是儒家仁義禮智的內容。這也是朱熹所講的知識主要還是有關儒家三綱五常的道德知識。隨著朱熹把“物”的范圍擴大,其知識的性質較前人也有了極大擴展。畢竟,在朱熹看來,知識的目標在于萬事萬物的外在之“理”中。
朱熹信仰的目標即終極關切的對象,毫無疑問就是內在的“天理”。我們知道,朱熹在完成人文信仰建構的過程中,論證了“天理”與作為倫理主體的內在心、性的絕對同一,其實顯示了朱熹信仰的目標是為內心之理的特質。
早在先秦時期,孟子“盡心知性知天”的提出,強調“心”具有建立道德準則、追求道德完善超越力量的同時,也具有上達“天道”的力量。宋代理學家在人文信仰的建構中,進一步強調了“心”“性”與“天理”的同一,充分肯定倫理主體的自我與“天理”信仰的同一,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天理論本旨。在二程的理學思想體系中,“性”與“理”本質上是同一的。程頤曰:“性即理也,所謂理,性是也?!?sup>[6]292程顥曰:“道即性也。若道外尋性,性外尋道,便不是?!?sup>[6]1在二程這里,由于主張性與理一,其實昭示了儒家信仰“天理”的依據在于內在的人性,亦即信仰的目標就是內在之理。南宋理學心學代表人物陸九淵則將“心”與“理”絕對等同起來。他說:
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7]149
蓋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心此理,實不容有二。[7]4-5
在陸九淵看來,“心”與“理”是一種絕對同一的關系。這樣一種“至當歸一”“不容有二”的“心”,本身也就是“天道”。信仰內在于人心,是對內在之理的關切。
朱熹在建構儒學人文信仰的過程中,將心性理論更是作了全面而深入的闡發(fā)。朱熹首先確認了人文信仰“天理”的絕對性,在他眼中,“天理”是一個合絕對主宰與人文法則、宇宙本體與主體精神為一體的終極存在。他進而認為,理為天地萬物之本,它通過與氣的作用而產生人。與此同時,“理”也落在人心之中,是為性。因此,他主張:“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sup>[8]396“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sup>[8]396此外,朱熹還肯定“心”與“理”是一種同一的關系。他說:
理即是心,心即是理。有一事來,便有一理以應之。[4]1372
吾以心與理為一。[4]3934
也就是說,作為人的主體性標志的“心”具有“理”一樣的絕對主宰、終極本體的地位,因為“心”與“理”本來就是同一個最高主宰、終極存在。對此,束景南指出:“心本與天本的二元對立通過性(天理)得到了一元統(tǒng)一,理在心中與理在物中具有同一的意義。”[9]10可見,在朱熹的論證下,“天理”的信仰與作為倫理主體的內在的心、性具備了絕對同一性,故而他在完成了儒學人文信仰建構的同時,也揭示了信仰的目標為對內心之“理”的關切。
正因為知識與信仰有著共同的目標——“理”,盡管知識的目標是為萬事萬物與經典的外在之“理”,是眾理;信仰的目標是為內心之“理”,是一理。但我們知道,在朱熹那里,內在之理與外在之理是統(tǒng)一的,這就為他融通知識與信仰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二 融通的方法:內外工夫的雙重進路
在朱熹看來,融通知識與信仰的努力方向應該從二者內在的契合點去尋找。不難發(fā)現(xiàn),在朱熹的思想體系中,知識與信仰有著共同的目標以及相互依存性,這為二者之間的統(tǒng)一在某種程度上創(chuàng)造了可能性。為此,朱熹借助知識與信仰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在達于二者共同目標的工夫論上提出了內外工夫相結合的融通方法。
我們知道,朱熹的工夫論包括內、外兩個方面。從內在的工夫講,它們主要包括涵養(yǎng)、居敬、尊德性、正心等,這些工夫往往表現(xiàn)出對內心所具之理的重視;從外在的工夫講,它們主要包括致知、格物窮理、道問學、讀書等,這些工夫往往表現(xiàn)出對外在萬事萬物之理的關注。朱熹對格物致知、窮理等外在工夫的強調,包含著對具體知識的學習與積累。而其對涵養(yǎng)、居敬等內在工夫的強調,則包含著對“天理”的信仰的存養(yǎng)、體驗與把握。同時,格物窮理等外向工夫以體認終極存在的理為目標,主體能夠通過這類外向工夫,即“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知識積累,實現(xiàn)從“眾理”到“一理”的上升與飛躍;涵養(yǎng)、居敬等內在工夫則在內心對“天理”的信仰保持虔敬態(tài)度,并且獲得對其直覺體驗與把握以達到心與理一的同時,也能為主體獲取知識創(chuàng)造條件。很明顯,朱熹在內外工夫的雙重進路中融通了知識和信仰。下面,我們具體看看朱熹如何在致知與涵養(yǎng)、窮理與居敬等內外工夫的并進中融通知識與信仰的。
(一)致知與涵養(yǎng)
程頤曾說:“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6]188在這句話中,前半段說了德性修養(yǎng)問題,后半段說了知識的獲取問題。但對于“涵養(yǎng)”和“致知”的關系,程頤沒有明說。朱熹在同樣重視“操存涵養(yǎng),則不可不緊;進學致知,則不可不寬”[4]300的基礎上,明確主張二者應當并進。他說:“程夫子之言曰:‘涵養(yǎng)必以敬,而進學則在致知。此兩言者,如車兩輪,如鳥兩翼,未有廢其一而可行可飛者也。”[5]3061在朱熹看來,德性修養(yǎng)的涵養(yǎng)中包含了對天理的體明,致知則與知識是相聯(lián)系的。他同時認為,涵養(yǎng)與致知二者如車之兩輪、鳥之兩翼,不可偏廢。朱熹對二者的同時強調,使得朱熹在致知與涵養(yǎng)并進的工夫中融通了知識與信仰。
在朱熹的格物致知思想中,致知作為格物窮理在認識上的結果,是知識的擴展與充廣。朱熹說:“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sup>[8]17從知識的主體上講,致知離不開知識的主體——知覺之“心”的參與和作用,這就是朱熹強調“致知,以心言也”[4]473的原因。從知識的對象上講,由于致知在格物,所以致知又離不開格物活動對外在萬事萬物具體之理的窮格。格物致知活動主要在讀書、講習、論辯等具體的事務中進行,只有通過研究和了解具體事物之理,也就是以“格物”的手段去獲得知識,才能致知,進而達到全知的階段。
對于涵養(yǎng),程頤有句著名的話,即上面提到的“涵養(yǎng)須用敬”,強調的是其作為德行修養(yǎng)工夫的總括。在程頤那里,“涵養(yǎng)”工夫可以直接培養(yǎng)心性本原,即超越的內心體驗,在這一內心體驗中,自然包含了對信仰的體認與把握。程頤曾指出:“此意但涵養(yǎng)久之,則天理自然明?!?sup>[6]150在此,程頤明確主張“涵養(yǎng)”久了,就可使“天理自然明”。但如果無涵養(yǎng),則心中之天理自不能明?!抖檀庋浴分谐填U還有幾句話值得我們重視:
或問敬。子曰:“主一之謂敬。”“何謂一?”子曰:“無適之謂一?!薄昂我阅芤娨欢髦??”子曰:“齊莊整敕,其心存焉;涵養(yǎng)純熟,其理著矣?!?sup>[6]1173
程頤的這幾句話,說明了涵養(yǎng)到純熟,就會出現(xiàn)“其理著”的結果,即出現(xiàn)他所建構的“天理”信仰昭著的結果。也就是說,在涵養(yǎng)的德性修養(yǎng)工夫中,包含了對天理的體悟。所以,在程頤看來,涵養(yǎng)工夫是體認、把握理學“天理”信仰的重要途徑。
朱熹對程頤的涵養(yǎng)理念有所繼承并作了進一步發(fā)揮,他首先也把涵養(yǎng)作為修養(yǎng)工夫的總原則。其次,他結合心性論,把涵養(yǎng)特指為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和努力,主張涵養(yǎng)工夫既包括“默坐澄心”,未發(fā)時的“主敬”涵養(yǎng),也兼指已發(fā)之后的涵養(yǎng)。涵養(yǎng)無間于動靜,未發(fā)已發(fā)都須涵養(yǎng)?!昂B(yǎng)之則,凡非禮勿視聽言動,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皆是?!?sup>[4]365正是在這些認識上,朱熹指出由明而誠以致達到對天理信仰的覺悟過程,在某種意義上也正是通過自我的涵養(yǎng)而實現(xiàn)的。同程頤一樣,朱熹認為涵養(yǎng)的最終目的是“本原”,即信仰。朱熹十分贊賞程頤“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一語,反復用此語教導弟子,認為唯如此,才能下學上達至“道”的境界。朱熹說:
此理初無內外本末之間,凡日用間涵泳本原……無非存心養(yǎng)性、變化氣質之實事。[5]1959
只是長存此心,知得有這道理光明不昧。方其靜坐未接物也,此理固湛然清明;及其遇事而應接也,此理亦隨處發(fā)見。只要人常提撕省察,念念不忘,存養(yǎng)久之,則是理愈明,雖欲忘之而不可得也。[4]503
在朱熹看來,涵養(yǎng)是與主體“心”的省察、體悟相聯(lián)系的。因此,在涵養(yǎng)過程中,需要“存心養(yǎng)性”“常提撕省察”,這樣才能轉換不良的氣質,凈化后天的習染,以回到本善的起點。在這一德性修養(yǎng)的涵養(yǎng)工夫中,自可“涵泳本原”、使“理愈明”,亦即完全是為了體悟其心中的“天理”??梢姡祆湔J為涵養(yǎng)的過程中確實包含了對“天理”信仰的體悟。
在對致知與涵養(yǎng)的限定基礎上,朱熹進而指出涵養(yǎng)與致知兩種工夫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促進的。他說:“窮理涵養(yǎng),要當并進。蓋非稍有所知,無以致涵養(yǎng)之功;非深有所存,無以盡義理之奧。正當交相為用,而各致其功耳?!?sup>[5]2061-2062作為窮理結果的致知工夫,是德行修養(yǎng)工夫即“涵養(yǎng)”的第一步。在致知而擴充知識的基礎上,可使涵養(yǎng)工夫更好,從而體明天理,實現(xiàn)“眾理”向“一理”的飛躍;涵養(yǎng)好了,則能使心專一考究義理,從而加速知識的獲取,實現(xiàn)把“一理”推擴到“眾理”中去。致知與涵養(yǎng)是平行的基本修養(yǎng)工夫,朱熹提倡兩者并進,其實就是融通了知識與信仰。
(二)窮理與居敬
窮理與居敬是分別作為致知與涵養(yǎng)工夫的具體途徑的。朱熹在很多地方把二者一并提及,如他說:“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進其知?!?sup>[5]3625朱熹既主張“窮理”而獲取知識,又主張在“居敬”中體認與把握天理,從而也在居敬與窮理工夫的并進中融通了知識與信仰。
關于“窮理”,關、洛之學都有論述。張載以“窮理”為自明而誠的致知工夫;二程則主張以“窮理”的方式去獲取具體事物的知識。同樣,朱熹也闡述了通過窮理以獲取、擴充知識的主張,并對關、洛之學中“窮理”的理論多有繼承和發(fā)揮。他說:
所謂格物致知,亦曰窮盡物理,使吾之知識無不精切而至到耳。夫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蘊則已具于圣賢之書,故必由是以求之。[5]2811
在朱熹看來,所謂窮理,是格物致知的核心與重要組成部分,是追索知識、實現(xiàn)知識的一種必要方法。他主張窮理就是用心中的固有與已知之理去求未知之理,務使“窮盡得到十分”;窮理既要了解事物的所當然,又要認識事物的所以然。這些窮理的必要步驟,從知識論的角度看,其實是知識的主體——“心”對知識的對象——萬事萬物具體之“理”的窮格。認知之心通過對眾理的知覺與思慮,就能產生知識,所以窮理是知識實現(xiàn)的前提和基礎。不難發(fā)現(xiàn),在朱熹的理念中,他很重視通過“窮理”以實現(xiàn)經驗知識的“株累而寸積”,這就是朱熹心中的“窮理以進其知”的關切,體現(xiàn)了朱熹對理性精神的高揚。
在以“窮理”實現(xiàn)知識的方法上,朱熹相對應地提出了“居敬”也是把握與體悟信仰的重要途徑。在朱熹的思想中,有關涵養(yǎng)的種種修身工夫,包括誠意、正心、尊德性、居敬、操存、內省等,而在這些工夫中,居敬是最主要的。居敬是涵養(yǎng)工夫的根本方法和途徑。
“居敬”一詞,出自《論語·雍也》,“居敬而行簡”,而它成為一種自覺的系統(tǒng)的道德修養(yǎng)方法是由宋代理學家二程首先提出的。二程中又數(shù)程頤更為推崇居敬,并將其視為人格理想化的重要實踐工夫。“涵養(yǎng)須用敬”便是其名言。在程頤看來,“敬只是持己之道”[6]206,其積極作用在于它能涵養(yǎng)人內心的道德意志與道德情操。至于敬的狀態(tài),程頤云:“主一之謂敬?!?sup>[6]1173“如何一者,無他,只是整齊嚴肅,則心便一,一則自是無非僻之奸。”[6]150在程頤眼中,人心面對紛然的世界,難以抗拒諸般誘惑,外馳逐物,情欲波蕩,不知節(jié)制,很容易做出不符合天理的行為。為此,人應該警醒決策,精神內斂含藏,意志力集中,主一無適,心無旁騖,這就是“居敬”。如是,居敬持久,“天理自然明”。程頤把存養(yǎng)本體稱為主一,而主一的具體內涵則是主于他所建構的“天理”信仰。因此,程頤進一步指出,要達到對“天理”信仰的存守境界,“居敬”是涵養(yǎng)工夫總原則下的主要修養(yǎng)方法??梢?,在程頤的理念中,居敬中包含著對天理信仰的把握。
在繼承二程尤其是程頤觀點的基礎上,朱熹發(fā)展并創(chuàng)新了“居敬”的各項理論。在二程對“居敬”的限定下,朱熹首先對“敬”作了更詳細的義界,作了多方面的闡述:
主一無適之謂敬。[5]2894
敬者,守于此而不易之謂。[4]378
整齊收斂,這身心不敢放縱,便是敬。嘗謂“敬”字似甚字?恰似個“畏”字相似。[4]3779
可見,朱熹思想中“敬”的內涵主要包括主一無適、收斂身心、整齊嚴肅、敬畏等。另外,朱熹還認為“敬”不但是對倫常規(guī)范的尊敬——“‘敬之一字,真圣門之綱領,存養(yǎng)之要法。一主乎此,更無內外精粗之間”[4]371,而且是衡量人倫秩序和社會秩序思想與行為的道德標準——“如今看圣賢千言萬語,大事小事,莫不本于敬”[4]367。正因為如此,朱熹認為“‘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4]371。從朱熹對“敬”字的內涵所進行的大量表述看,他的論述顯得更為全面和精密。
在對“敬”的含義進行闡釋的基礎上,朱熹進而指出,由于敬就是人心專一于心中之理,“心是知覺”,“所知覺者是理”[4]219,因此,“敬則萬理具在”[4]371,“敬則天理常明”[4]372?!熬泳础弊鳛榫佑凇熬础敝?,即居于心中天理之明覺流行狀態(tài),其對象就是心中之理。道德明覺在于對心中天理的自悟,即通過“居敬”的方式自接通達心中之理,使之日見分明。在這里,“天理”作為一種存在于人的心靈之中的超越性存在,作為道德實踐主體的內在主宰力量,必須依賴、借助于人的居敬工夫才能夠體悟到。朱熹在《敬齋箴》中所談到的對天理的崇拜與敬畏狀況就道明了這一點:“正其衣冠,尊其瞻視。潛心以居,對越上帝?!?sup>[5]3996反之,則信仰無從把握與體悟。朱熹說:“伊洛垂訓,以持敬為先,此要切之語。若不于此處立得根本,即讀書應事、思惟計度,徒成紛擾,卒無歸宿之地?!?sup>[5]2875這樣,朱熹肯定了“居敬”的過程中包含了對信仰的體悟。另外,在朱熹看來,在“居敬”的狀態(tài)下,一定會自覺或不自覺透出某種對天理的無條件信賴和畏服,從而達到對天理信仰的把握。也就是說,“上達”至“天理”的信仰是以涵養(yǎng)持敬的工夫為背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并不需要認識主體著意刻求覺悟。他說:“今以覺求心,以覺用心,紛拏迫切,恐其為病不但揠苗而已。不若日用之間以敬為主而勿忘焉,則自然本心不昧,隨物感通,不待致覺而無不覺矣?!?sup>[5]2060-2061此外,在豁然貫通思想中,朱熹也流露出以居敬為把握與體悟信仰的重要途徑之意。就他看來,要達至信仰,必須經過一個跳躍即“豁然貫通”的過程。要完成這一關鍵性的跳躍,理性思辨無能為力,必須靠悟性體驗,而悟性體驗實質上主要是涵養(yǎng)中居敬的工夫。
在朱熹的思想學說中,窮理與居敬也是相互聯(lián)系的。朱熹曾說:“學者工夫,唯在居敬、窮理二事。此二事互相發(fā)。能窮理,則居敬工夫日益進;能居敬,則窮理工夫日益密?!?sup>[4]301在他看來,窮理與居敬應當并進。因為窮理為居敬提供了知識內容,居敬為窮理準備了主體條件。不窮理,則居敬之心必虛;無居敬,則窮理所獲之知必偏。在二者之間的相互關系中,朱熹又認為“持敬是窮理之本”[4]301。他還說:
伊川又言:“涵養(yǎng)須是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庇盅裕骸叭氲滥缇矗从兄轮辉诰凑?。”考之圣賢之言,如此類者亦眾,是知圣門之學別無要妙,徹頭徹尾只是個“敬”字而已。又承苦于妄念而有意于釋氏之學,此正是元不曾實下持敬工夫之故。若能持敬以窮理,則天理自明、人欲自消,而彼之邪妄將不攻而自破矣。[5]1873
在朱熹的心目中,窮理與居敬工夫之間的聯(lián)系非常緊密,“居敬”是“窮理”的真正動力,它為知識的獲取創(chuàng)造了條件。對此,吳震總結道:“朱熹的‘居敬工夫乃是貫穿‘窮理致知與‘反躬實踐兩大領域的,換言之,‘敬乃是貫穿于知識活動和道德活動的共同要求?!?sup>[10]226
由朱熹關于窮理與居敬的內涵與聯(lián)系的理論可見,他不但強調窮理的工夫,而且強調居敬的工夫。其窮理以獲知的工夫,最終可以達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的境界,從而實現(xiàn)“眾理”向“一理”的飛躍;其居敬工夫則因心的主一無適可以為知識的獲取創(chuàng)造條件,又因居敬工夫中包含了對“天理”信仰的體悟,從而使居敬的工夫能夠加速由“一理”向“眾理”的具體顯現(xiàn)。窮理與居敬工夫相互聯(lián)系,朱熹因此提倡兩者互發(fā)并進,其實也是融通了知識與信仰。
三 結 語
儒學信仰的本質是人文信仰。朱熹在繼承二程所謂“天者,理也”的思想,把“理”提高到中國古代思想中“天”所應有的本體地位之同時,亦提出“性即理也”,把人性的內容與“理”的完全同一起來,從而完成了儒學“天理”人文信仰的建構。此外,在格物理論中,朱熹通過對格物窮理的強調,又十分重視知識。他從“理一分殊”理論中融合了本體信仰之理與普通事物之理的理一,同時又從“格物致知”論規(guī)定了獲取普通事物之理知識的途徑,最后到“窮理盡性”以達儒家“天理”信仰的理性與內在超越取向。如此一來,朱熹其實在知識與信仰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這一點,使得朱熹在解決了先秦至宋代儒學信仰與知識分裂矛盾的同時,亦為其融通知識與信仰提供了可能。對于儒家人文信仰的價值,朱漢民指出:“由于儒家信仰的‘天道既是宇宙天地的客觀法則,體現(xiàn)為一種理性認知的對象; 又是一個對某種終極實體的象征符號,是人的精神信仰的對象?!?sup>[11]127在朱熹看來,一方面,信仰以知識為基礎。人一旦對萬物存在的根據之知識有所理解,就對自身的存在價值和終極信仰也會有所了解。另一方面,知識以信仰為依據。所以朱熹又總是主張在涵養(yǎng)天理的信仰純熟后,在此基礎上再去格物致知,以獲取知識。知識與信仰二者之間的這種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使得朱熹融通知識與信仰成為可能。
朱熹進而發(fā)現(xiàn),知識與信仰有著共同的目標——“理”。正是在這一認識之上,他倡導內外并進的工夫。朱熹對格物致知、窮理等外在工夫的強調,包含著對具體知識的學習與積累。而其對涵養(yǎng)、居敬等內在工夫的強調,則包含著對“天理”的信仰的存養(yǎng)、體驗與把握。同時,格物窮理等外向工夫以體認終極存在的理為目標,主體能夠通過這類外向工夫,即“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知識積累,實現(xiàn)從“眾理”到“一理”的上升與飛躍;涵養(yǎng)、居敬等內在工夫則在內心對“天理”的信仰保持虔敬態(tài)度,并且獲得對其直覺體驗與把握以達到心與理一的同時,也能為主體獲取知識創(chuàng)造條件。由于朱熹認為在涵養(yǎng)等內在工夫的過程中包含對信仰的體驗和把握,故而他的這種努力方式其實把知識的獲取與對信仰的體驗無時無刻不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很明顯,朱熹在思想理論的構建過程中,打通了由現(xiàn)實的具體理的知識到超越的終極“天理”的信仰道路,從而實現(xiàn)了從知識到信仰的融通與飛躍。這一點,誠如陳來所指出:“朱熹的格物致知思想直接關系到一切理學體系的著眼點——為學之方,又是他全部哲學的一個最終歸宿?!?sup>[1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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