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雙全
時光很快,又很慢。我的生活一直波瀾不驚,可以用“按部就班”四個字來形容。大學畢業(yè)后,我進了一家事業(yè)單位,在該結婚的時候結了婚,在該生孩子的時候生了孩子。老婆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孩子是自己的。我每天按時上班下班,上班時面對著楊楠生動的臉,下班后面對著老婆平淡的臉。我已經(jīng)逐漸滿足或者說是麻木于我的這份職業(yè)和生活,好像有什么遠大理想都是徒勞。
楊楠差不多是和我一起進入單位的,一直坐我對面。她長得不算漂亮,但一笑起來,有酒窩,臉會顯得格外生動。我到現(xiàn)在還感到奇怪,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兩個人近水樓臺,竟然沒有成為夫妻。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無緣吧,無緣對面不相識?
楊楠后來也結婚了,我應邀參加了她的婚禮。我一直不清楚她老公是干什么的,我沒問,她也不說。楊楠比較沉默,但絕不是那種性情冷漠的人,上班無聊的時候她會主動和我說一些話。比如她問我喜不喜歡旅游,去過哪些地方,想不想去黃山西湖張家界新馬泰洛杉磯威尼斯瑞士等等。我有了孩子后,她也會和我聊一些關于孩子的話題,認真地給我一些建議。但她一直沒生孩子,她的建議大概是從網(wǎng)上專家那里扒來的。有時看她扭來扭去走進走出,我會產(chǎn)生一些聯(lián)想和猜測。我本叫趙雙全,上大學那會兒,孫詩人給我取了個外號叫趙喜臀,因為我無意中開了句玩笑,諢號就跟到了今天。
老婆生了孩子,我比老婆還累,除了上班,還要照顧老婆和孩子。記得夜里孩子哭鬧,我只好抱著孩子在床前走來走去,有一回瞌睡得差點摔倒。還要買菜做飯洗鍋刷碗,打掃衛(wèi)生。總之生活是焦頭爛額,一地雞毛。還好,孩子上幼兒園了,上小學了,我越來越輕松。輔導孩子作業(yè)是老婆的事,我可有可無。很多時候,我無所用心,把許多本該奮斗的時間花費在刷手機和各種各樣的飯局上。值得一提的是,因為送孩子上幼兒園的緣故,我和幼兒園年輕的老板娘混熟了。老板娘長得不算漂亮,但笑起來,有酒窩,臉顯得格外生動。她很能干,把正式工作掛起來,一門心思辦幼兒園。她是個熱情活潑的人,看上去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和期盼。她比較健談,有時我不著急回家,就和她聊上一陣兒。我們也在微信里聊,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話題比我和老婆之間的多,甚至比我和楊楠之間的也多,除了聊人生、教育、健康、旅游,還聊體育、舞蹈、音樂,甚至國際局勢。就這樣,日子像老婆的臉,像楊楠和幼兒園老板娘的臉,在長久的平淡和短暫的生動交替中,靜靜地流向遠方。
那天我在同學群里看到老班長吳紹剛發(fā)的組織同學會的宣言,受到了觸動,就分別問老婆、楊楠、幼兒園老板娘關于同學聚會的看法。她們的回答各不相同,但態(tài)度都差不多,都認為聚不聚無所謂,想聚就聚,不想聚就不聚。老婆說,同學聚會是爛大街的事,研究生同學聚、大學同學聚、中學同學聚、小學同學也聚,就差幼兒園同學聚了。老婆說完這句話大笑不止。接著她還說了一句文縐縐的話,聚散兩依依。這是瓊瑤一部小說的名字。在瓊瑤已經(jīng)基本被遺忘的新時代,老婆仍時不時翻出她的某部小說來看,或許表明她心里依然對美好愛情懷著一種憧憬吧。我對老婆說,我們大學同學準備聚會,我想去參加。老婆認真地說,去吧,代表我去會一會你的初戀。我一愣,我在大學有過初戀嗎?
錢立國
最近一直都是好天氣,在我的印象里,天空從來沒有持續(xù)地藍過這么久。朋友圈每天都有人發(fā)出圖文贊嘆,隔著屏幕我都能感覺到他們淺薄的激動和幼稚的興奮。事實上,我的心情正籠罩在一片灰暗中,似乎馬上要下雨的樣子。這是因為,一段時間來,老婆吵著鬧著,打定主意要跟我離婚。我們半年前曾經(jīng)準備去辦手續(xù),只是因為發(fā)生了意外才作罷。那次我們剛坐上去民政局的出租車,她媽突然打來電話說壞事了,讓我們趕緊過去。于是直接轉道去了岳母家,原來是岳父得了急病,隨后便是住院手術,我和老婆跑前跑后地伺候著。突發(fā)事件以及我的出色表現(xiàn),讓老婆暫時收起了離婚的念頭。
說實話,我不同意離婚,盡管我不覺得我們的婚姻是幸福的,但總還算是湊合吧。我一向認為婚姻就那么回事,跟誰過也是過,跟誰過都差不多。我覺得無論和誰,一旦結了婚,最重要的應該是為孩子考慮,為雙方父母考慮,為那些遠親近鄰考慮,身旁有無數(shù)人的目光盯著你,不能說離就離,離了會有很多后遺癥。而且我和老婆好像從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大矛盾,在外人看來,我們屬于模范夫妻,模范夫妻怎能隨便離婚?我也不知道老婆為什么非要離婚,如果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婚,我真有點不甘心。我問老婆原因,她說不為什么,就是不想過了。再追問,她說已經(jīng)沒感覺了,在一起不舒服。這算什么理由?過日子能靠感覺嗎?啥叫不舒服?簡直不可理喻。
現(xiàn)在,我們正坐在去民政局的出租車上。老婆在副駕駛位置上,僵硬呆板的背影寫滿了讓我陌生的倔強。我坐在后排,一直盯著老婆的后背出神,心里升騰著一種寬廣無邊的孤獨感。我他媽要被甩了。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同學吳紹剛打來的。我愣了一下,我們之間幾乎沒有聯(lián)系,不知道他打的哪門子電話。吳紹剛打著哈哈說,好久不見十分想念。我實在沒心情和他耍貧嘴,耐著性子說,大班長有指示嗎?他說,你看看群里的信息就明白了,有話回頭在群里說,我現(xiàn)在再給其他人打電話。我巴不得他趕緊閉嘴。掛了電話,打開微信匆匆掃了一眼,就看到了吳班長關于組織“新時代同學會”的宣言,下面有趙喜臀的響應。我突然心一動,聚會本質上不也是一次旅游嗎?能不能乘這個機會帶老婆一起去游一游?網(wǎng)上說過,夫妻關系緊張的時候,一起出去旅個游往往能收到力挽狂瀾的效果。
站在民政局大門外,我抬頭看看藍藍的天,向老婆提出這個建議,我說我們母校所在地可是全國聞名的旅游城市,不去實在可惜。沒想到老婆鼻子嗤一聲,像不認識我似的盯著我說,聚什么會,旅什么游,你不覺得自己幼稚嗎?說完她就自顧自地推開了民政局大門。
孫詩人
吳紹剛這小子又想顯擺了。當然,說他熱心更好聽一點,畢竟他曾是班長,而且畢業(yè)留了校,是唯一留在母校那邊的同學,組織同學會占天時地利,也名正言順。但搞同學會就搞同學會吧,非要說搞什么“新時代同學會”,還在群里煞有介事地發(fā)了個聚會宣言,里面盡是“新時代、新氣象、新征程”之類的詞。還做了一條橫幅,拍照發(fā)到了群里讓大家提意見。
吳紹剛就是這么一個人,喜歡玩花樣、裝深沉,我最看不慣他這副德行,當初在校時就特別看不慣他,油頭粉面的,仗著和班主任的特殊關系,裝腔作勢,頤指氣使,不可一世。我那時好歹也算個詩人,公眾場合大家都稱我為“孫詩人”,擔任校文學社社長,在校園里有一定名氣,也擁有一批擁躉,怎么著都算個人物。可在這小子眼里,我完全就是個狗屁。詩人就是狗屁,這是他的原話。我也知道他背后沒少說我的壞話,本來我是能入黨的,卻讓他在支部書記那里鼓搗得最后打了水漂。不過,時過境遷,我現(xiàn)在已不再恨他。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F(xiàn)在如果見了他,我說不定會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同時送上美好的祝福。我現(xiàn)在有這個格局,當今時代干什么都講究格局,大家都說,有多大的格局就能辦多大的事。不是說新時代嗎,新時代就要有新格局。
畢業(yè)多年后,我分析吳紹剛并不是真的瞧不起我,他對我的態(tài)度源于他的嫉妒。我認為,他不僅嫉妒我的才華,更嫉妒我和班里第一大美女鄭秀麗交往頻繁,他吳紹剛垂涎此美已久,卻得不到他想要的回應,因此對我心生敵意。說實在的,我和鄭秀麗不過是因為都在文學社和學生會,組織參與活動需要相互配合,因而顯得過從甚密,其實并沒有實質性的交往。當然,我承認,我對鄭秀麗有過想法,但也只能埋在心底。我知道,鄭秀麗對我根本沒那個意思,我不想自取其辱。
吳紹剛臉皮比我厚,不怕自取其辱。記得有一回他買了一大束玫瑰花,托一名女同學轉交鄭秀麗。據(jù)說鄭秀麗收到后,慌亂地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把玫瑰花拋到一樓大廳的角落里,意思好像說誰想要誰拿走好了。問題是,她手忙腳亂忘了把掛在花束上的那張粉紅色紙片取下來,紙片上寫著這樣一行字:秀麗同學你好,一切盡在不言中。落款是吳紹剛。人來人往,圍觀者眾多。吳紹剛向鄭秀麗表白的緋聞于是在校園里廣為流傳,傳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暗笑,笑吳紹剛竟被美女退貨,扎扎實實丟了一回臉。今天想起這事,我還忍不住會笑出聲。
在我心里,吳紹剛為人圓滑,善處人際關系,否則也不可能留校。但你小子行,不代表別人就不行?,F(xiàn)在我想告訴吳紹剛,我已經(jīng)出了幾本詩集,至少在我們這一片揚名立萬了。我現(xiàn)在最常做的事,就是攜自己的詩集到各種場合為詩歌愛好者講課,傳授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我要用實力狠狠打吳紹剛的臉,告訴他,詩人不是狗屁,詩人就是詩人。
同學會嘛,還是應該組織的,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值得懷念。我的想法是,如果鄭秀麗去,我就去。不為別的,就想看看她如今是個什么樣子,是不是還那樣高傲。但一直沒看到鄭秀麗在群里有反應,印象中她在群里就從沒有過反應。給她發(fā)過幾次信息,都沒回復。先前她的微信頭像是一座豪華別墅的外景,后來變成一幅秋天的風光圖,蕭瑟得令人心涼。打開她的朋友圈,只看到一個封面,下面是一道短線,令人產(chǎn)生無盡的感傷。再等等看吧,希望她能參加。如果我也去,一定帶上自己的詩集送給大家,特別要送給鄭秀麗和吳紹剛,讓鄭大美人另眼相看,讓吳大班長心服口服。
李蓉
前幾年吳班長建了個同學群,剛開始積極發(fā)言的人還挺多,嬉笑怒罵,其樂融融。但漸漸地,大家說話少了,以表情代替語言,再后來,表情也不發(fā)了。偶爾會有幾個同學分享一些雞湯,發(fā)幾個廣告,要求點贊,請求在拼多多上砍一刀。微信群總是這樣,說話的永遠只是那么幾個人,絕大多數(shù)從來就沒有冒過泡。
我把同學群置了頂,由最初的熱鬧歸于沉寂后,我也沒有取消置頂?,F(xiàn)在它是我唯一還在置頂?shù)娜骸T谖倚睦锼肋h是一個精神家園,永遠是一片心靈圣地,即使沒人說話,只要它還在那里,對我就是莫大的安慰。它承載著我們的青春記憶,這種青春記憶是最美好、最可貴的,是最值得懷念和珍惜的部分。
吳紹剛在群里發(fā)的聚會宣言,激起了我的懷舊情緒,許許多多在校時的趣事樂事涌上心頭,越發(fā)的生動而親切,我忍不住笑了。還記得剛入學時校長的講話,校長個子不高,講話時喜歡用手勢加以強調,我們都管他叫列寧。他的講話也確實很有感染力,至今我還記得他的那個比喻——“大紅公雞墻上臥,打不定主意跟誰過”,是告誡我們做事不要首鼠兩端,不要優(yōu)柔寡斷,認準了的就大膽地去干。我還記得班里搞晚會演話劇《雷雨》,我演四鳳,吳紹剛演周萍,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同學們都拿我和吳紹剛開玩笑,好像還惹得哪個女同學吃醋了。對,好像是鄭秀麗。我還記得全班去山上義務植樹,趙喜臀竟然捉到了一只兔子,孫詩人他們都喊著要拿回學校煮了讓趙喜臀吃兔子屁股。好笑。
啊,同學們,我真的好想去和你們聚會,看看你們現(xiàn)在都變成了什么樣子,和你們每一個人都握手擁抱,那一定很親切很美妙吧。我真想去啊,可是,可是,親愛的同學們,我不能去了,請原諒我的失約吧。我期盼著你們聚會時多多拍照,發(fā)到咱們的微信群,讓我看看如今的母校有多么美麗,看看你們在當年的階梯教室里合影留念,還想看看操場邊那座高高的水塔,我真想爬上那水塔去,把我們的母校一覽無余,或者就此縱身一躍,乘風而去。
周浩
我很少看同學群,今天突然看到吳紹剛在群里發(fā)出的聚會宣言,不禁有些恍惚。聚會?為什么聚會?我覺得,有人是為了情懷,有人是為了利益,有人是為了炫耀,還有人是為了見見前女友或前男友,看能否再續(xù)前緣,這些和我有關系嗎?熱衷聚會的都是那些混得有頭有臉、人模狗樣的人,混得像我這樣灰頭土臉的人,還有資格聚會嗎?
吳紹剛給我打電話,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他說這叫“新時代同學會”,意味著同學關系將步入一個新時代。聽起來挺高大上的,但有意義嗎?說到同學關系,不管在校時如何,畢業(yè)后各奔東西,各忙各的了,誰還顧得上誰,步入新時代又能怎樣?新時代同學關系就有根本改觀嗎?不管新時代還是舊時代,同學聚會不過就是走走轉轉,吃吃喝喝,說一些不疼不癢、不咸不淡的話,然后合影留念,然后再作鳥獸散。不是我說吳紹剛,他這個人就是喜歡嘩眾取寵。我現(xiàn)在的情況他肯定不清楚,我也不想讓他這種人知道,沒用。
唉,眼下我確實挺狼狽的。因意氣用事和老板干了一架,丟了工作。這么多年一個人在外打拼,換了無數(shù)家公司,雖然很努力,但不知道為什么越混越差。我無顏見江東父老,已經(jīng)五年沒有回過老家了。偶爾與父母通通電話,哄他們說一切都好,保證會好好掙錢,盡快買房買車娶媳婦生孩子。我知道父母正在漸漸老去,更知道與他們身體上經(jīng)受的蒼老苦痛相比,他們內心的苦楚才更加深切。讓我痛心的是,我知道,他們的苦楚都源于我的不爭氣啊。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往哪里去,但我還不想就此認命,我要振作起來,振作起來!
至于聚會,我就不去了。說實話,有些同學的名字我都記不起來,不少同學的面孔也已經(jīng)模糊,參加這樣的聚會又有什么意義呢?對不起了,同學們,就當從來沒有我這么個人吧,就當那些年你們是跟一個屁在一起上學。在群里,我似乎也是個多余的人,同學們,我退群了。
吳紹剛
我們這所大學表面上是一潭死水,實質上也是一潭死水。校領導每天改革創(chuàng)新不離口,卻并沒有在這個大潭里攪起多少浪花。絕大多數(shù)教師都在拼了命地弄論文、上職稱,像是熱鍋上的一堆螞蟻。我留在學校宣傳部門工作,不必評職稱,但日常事務煩惱絲毫不比教師們少。部門責任重大,學習、開會、搞活動,像是熱鍋上的另一堆螞蟻。
網(wǎng)絡時代,最擔心的是出現(xiàn)負面輿情。上學期,一名女學生跳樓身亡,經(jīng)警方調查,排除刑事案件。校方斷定這名女生是因為長期受同宿舍人的孤立,導致抑郁心理而自殺。但家長不認可這一說法,懷疑存在暴力欺凌,在網(wǎng)上大肆發(fā)帖泄憤。后來竟組織人員沖擊學校,砸了校長的辦公室,構成群體性事件,被拍成視頻在網(wǎng)上散布,沖上本地熱搜,造成了很大影響。那些天,我們部門的頭兒頭大如鼓,一邊找人刪帖,一邊應付媒體采訪。由于面對記者提問不小心說錯話,差點被校領導擼下來。還好,正在這時,同市的另一所大學發(fā)生了一名男教師潛規(guī)則女生的事件,我們才躲過一劫。
毫不夸張地說,留校后我是在一個個艱難困苦中度過的。工作難、社交難、買房難、成家難、升職難,等等。艱難讓我逐漸變得消沉,失去了許多主動和熱情,經(jīng)常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所以,當王大勇打電話鼓動我組織同學會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我說,我不組織,誰想聚誰組織。王大勇說,你是班長,還留在學校,你不組織誰組織。我說,同學會沒啥意思,不組織也罷。王大勇說,怎么就沒意思,咱們班畢業(yè)后就沒聚過,難道你不懷念那段歲月,難道你不想念昔日同學?我不想再和他談這些,找個借口掛了電話。
王大勇似乎不甘心,過幾天又打電話說,大班長,于情于理,同學會你都應該組織。我說,同學會真的沒意思,組織起來也很麻煩。王大勇說,麻煩不用怕,費用我全包!王大勇現(xiàn)在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財大氣粗,也有閑情逸致搞同學會之類的無聊事。我說,真不是錢的問題。王大勇還是不放棄,又接連打來幾次電話。他強調只要我號召一下,具體事務由他操辦。我不好意思再拒絕,就說先在群里發(fā)個通知,看大家的態(tài)度和意見。王大勇很高興,建議我在群里發(fā)個聚會宣言,說這樣才足顯鄭重。他還意猶未盡地建議叫“新時代同學會”,說前面加個主題詞“新時代”,品位和格局立馬顯現(xiàn)無疑。他說,大班長是搞宣傳的,最清楚什么是新時代,新時代無非就一個新字,一切都是新的,意味著理性的思索、鮮活的生命、奔放的人生、激揚的精神,我們同學在新時代相聚,攜手前行,砥礪奮進,必將迎來更加輝煌的明天……
經(jīng)不住王大勇的一再攛掇,我打起精神想,搞就搞吧,讓同學會為自己一潭死水的生活注入一點能量也好。我起草了一份聚會宣言發(fā)出去,有幾位同學比較積極,比如趙喜臀,馬上做出響應,但還是有不少同學反應平淡。王大勇給我鼓勁兒說,好不容易組織一場同學會,應當爭取讓全班同學聚齊。我就挨個一對一聯(lián)系,但仍有人不冷不熱,甚至不接電話,也不回復微信。周浩更夸張,居然還退了群。
順便說一下,孫詩人主動加了我的微信,這是我沒想到的。這個流氓的家伙閃爍其詞地向我打聽鄭秀麗的消息,聽他的口氣好像鄭秀麗不來聚會,他也不來。
鄭秀麗
我一直都在群里,盡管我從來沒在群里說過話,也跟所有同學斷絕了聯(lián)系。記得最初是李蓉把我拉進群的,那時她和我還保持著聯(lián)系,但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刪了我。也好,各安其事吧。記得兩年前吳紹剛還企圖加我,我沒理他。加上又能怎樣呢,時過境遷,總感覺怪怪的,還不如不加,各得其所就好。不過,他要是知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會怎么想呢?
是的,我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叫做小三的人。不,確切說,我曾是被包養(yǎng)的情人。之所以說是情人,是因為我覺得他對我是有感情的。忘不了,大學畢業(yè)后不久在一個偶然的飯局上遇到了他,過了幾天有個叫于姐的人找到我,說那個人對我印象不錯,想進一步發(fā)展關系。起初我是抵觸的,對那種燈紅酒綠的逢場作戲比較反感。但隨著幾次近距離接觸,我被他的魅力和真情打動了。我成了他的情人。后來,他把我?guī)У揭惶巹e墅,把一串鑰匙和一張銀行卡給了我。一段時間后,我們有了個兒子,他說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對于他,我知之甚少,一直以為他不過就是個暴發(fā)戶,十有八九是個煤老板。在我們這里,煤老板不是稀有動物。在我那時的認知中,煤老板就是財大氣粗、一擲千金的代名詞。再后來,他出事了,我才知道,他竟然是一名官員。他出事后,網(wǎng)上有許多關于他的帖子,說他為群眾辦了許多實事,也搞過勞民傷財?shù)男蜗蠊こ蹋徽f他資助過一些失學兒童、貧困家庭,也貪污受賄不計其數(shù);說他充當黑社會的保護傘,甚至說他本身就是黑社會的老大。
有人把我?guī)ё邌栠@問那,我一問三不知,他們拿我也沒有辦法,他們說我也是個受害者。最后別墅被查封了,我被掃地出門。對了,我微信頭像就是那座別墅的外景,這應該是同學們做夢也想不到的吧。
以后的生活都是我自己面對,父母家人自始至終也不清楚我的真實情況。我一直沒有嫁人,獨自帶著我們的孩子生活。我暗自慶幸,他以前給我的錢居然沒有被查沒。我用這筆錢開了個美甲店,日子總算過得還不錯。
吳紹剛發(fā)在群里的信息提醒了我,何不趁這個機會去見見他呢?從他的朋友圈里看,他現(xiàn)在應該是單身,是離過婚還是一直沒結婚?他在等誰呢?不知道我還有沒有魅力吸引到他,有沒有資格和他走到一起。如果還有可能的話,我會去爭取,我想對父母有個交代,對自己的未來也有個交代。
王大勇
我現(xiàn)在正和塔山縣的尚書記行進在通往大山深處的崎嶇道路上,車里裝滿了由我們公司贊助的大米白面植物油之類的扶貧物資。實話實說,這些東西沒花多少錢,但看上去很壯觀,讓那些山里群眾高興應該沒問題。當然,在我們的隊伍里,少不了有一幫子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他們負責拍照錄像寫文章,見證這感人的一刻。等見了報、上了電視,我們公司的日子也就更好過了。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公司千八百口人眼巴巴等著我開工資吃飯呢。
我們去的這個扶貧村在本縣最邊角的深山溝里,遠遠望去掩映在一片參天古樹中。人們說,越是貧窮的地方,風景越好看。還真是這樣,這個村子坐擁綠水青山,鳥語花香,空氣清新,簡直就是城里人夢寐以求的世外桃源啊。但走進去看,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那些用石頭或泥土建成的房子矮小破舊,東倒西歪,有些已經(jīng)荒廢傾塌,斷壁殘垣透出一股歲月的清冷。村長告訴我們,這里風景好,可是山高路遠,沒人愿意來開發(fā),因此守著金山銀山也不能當飯吃。脫貧攻堅任務下來后,原計劃整體搬遷,但因為村民們安土重遷,不配合,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搬成。村長說,咱窮能怨誰呢?國家盡力了,要怨只能怨咱們自己。村長倒是挺有覺悟。尚書記摸著半禿的腦門說,慢慢來吧,遲早還是個搬。
長話短說。現(xiàn)場氣氛熱烈,尚書記熱情洋溢地講了話,隨后他帶頭和其他幾位縣鄉(xiāng)領導把我們帶去的物資一一分發(fā)到群眾手里。尚書記又深入到幾戶貧困戶代表家中,在閃光燈的照耀下,親手把慰問金送到幾雙顫巍巍的粗糙大手里。這樣,我們就算勝利地完成了任務。村長說請領導們吃了飯再走,尚書記擺擺手說不忍心吃你們的飯。中午時分,我們的大部隊開到山外一處“農(nóng)家樂”。飯桌上的尚書記表現(xiàn)得體自如,他熱情地招呼著大家,以茶代酒,轉著圈和人頻頻碰杯。規(guī)定工作日不許喝酒,尚書記這個覺悟還是有的,他說淡淡清茶更能激發(fā)與民同樂的杯中豪情。
我瞅個機會到外面透氣,站在綠油油的葡萄架下給吳班長打了個電話,問他組織同學會的情況。他說一切順利,還做了一條橫幅,讓我到群里看。掛斷電話,打開微信,一幅照片躍然群中。照片里是一道長長的橫幅,上書:熱烈祝賀xx大學xx學院xx級xx班新時代同學會圓滿成功!底是大紅,“新時代同學會”六個字金黃,其他字雪白,三色輝映,燦爛奪目。吳紹剛這小子不愧是大班長,不愧是干宣傳的,辦事真給力。我早把聚會預算費用打給他了,我相信他。
馮濤
日子不經(jīng)晃,一晃就沒影了。早想回母??纯矗恢蔽闯尚?,這次同學會組織得太及時了,謝謝吳班長啦。
回到闊別已久的校園,看著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內心很激動。學校沒多大變化,沒什么美景可看,但我知道,回來絕不是為了觀光游覽,而是渴盼在觸景生情的那一刻找到一種久違的心靈回應。母校,我回來了!我是您遠行的游子,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我看見,同學們的臉都刻上了歲月的風霜,但那一雙雙眸子分明閃爍著少年才有的光輝。
同學會總體來看搞得不錯,尤其是那天晚上的聯(lián)歡,讓大家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其樂融融,感慨萬端。趙喜臀、鄭秀麗、孫詩人聯(lián)袂再現(xiàn)了當年他們在校時表演過的話劇版《沙家浜》。趙喜臀演刁德一,鄭秀麗演阿慶嫂,孫詩人演胡傳魁。趙喜臀夸張地瞅著鄭秀麗,陰陽怪氣地道:“這個女人真不簡單吶!”孫詩人立馬接口道:“怎么,難道你又喜歡上人家的臀部了嗎?”全場哄堂大笑。鄭秀麗大叫一聲,紅著臉撲上去追打孫詩人。哦,此情此景,不禁讓人感嘆,那再也回不來的美好的大學時光啊!該我表演了,我從網(wǎng)上搜了一首有關新時代的詩歌,邀請另外一位女同學一起朗誦,得到了大家的好評,都說對這次聚會起到了點睛升華的作用。
我們還參加了王大勇向母校捐資助學儀式。這是一個臨時活動,又好像不是;聚會宣言中沒有寫明,事先也沒通知大家,但到現(xiàn)場看,明顯是早有準備。那天上午吳班長直接把我們這群人帶到了學校大禮堂,里面已經(jīng)坐滿師生,舞臺上方懸掛著一條橫幅,字很大,寫的是:優(yōu)秀校友王大勇先生捐資助學儀式。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王大勇已經(jīng)換了一身嶄新的正裝,滿面春光地坐在主席臺上校領導們中間。王大勇在致辭中特別指出,當年的同班同學在得知他要為母校捐資助學后,都欣然趕來參加儀式。我們在疑惑和失落中見證了王大勇向母校奉獻愛心的榮光時刻。儀式結束后,校領導和我們這群人合影留念,王大勇與校領導坐中間,那條“新時代同學會”的橫幅也被懸掛起來,和助學儀式的橫幅排在一起,成為合影的背景。當天,王大勇對我們說他的公司有急事需要回去處理,就先行離開了,沒有參加剩余的聚會活動。
同學們明顯對王大勇不滿,認為他有辱純潔的同學情誼。我感覺,王大勇的所作所為,給聚會蒙上了一層不歡而散的陰影,是這次同學會的一大瑕疵和遺憾。
吳紹剛
我不知道我們的“新時代同學會”算不算圓滿成功,反正全班一半多的同學如約而至,事先確定的各項活動也都按計劃完成了。趙喜臀還帶著個伴兒,他介紹說是他的老婆。我感覺似是而非。錢立國呢,看似來聚會,實際上是倒心中苦水來了。他剛被老婆甩了,還陷于痛苦的深淵不能自拔。他喝醉了,痛哭流涕,吐了旁邊孫詩人一身。
我做夢也沒想到,鄭秀麗提前來了,找到我說她來參加同學會,主要就是想見見我,讓我聽聽她這些年的故事。我們在校園里來回轉圈,她說她的每一腳都好像踏在了自己當年遺失在校園的腳印上。我為她那豐富而傳奇的經(jīng)歷所驚嘆,為她直率而濃烈的真情流露所感染。我感覺到,那天鄭秀麗毫無保留地向我敞開了心扉。
出乎意料的是,王大勇竟然暗度陳倉,搞了個捐資助學活動。這本來是好事嘛,可他不該直到儀式舉行前才告訴我實情。他說去年就通過校友會跟學校溝通好了,現(xiàn)在只是想借助同學會壯大一下聲勢,烘托一下氣氛。他還說怕事先告知同學們會有人不買賬,甚至干脆不來參加聚會。把我也耍了,還說請我給同學們做好解釋工作。
更出乎意料的是,聚會后不久,傳來消息,李蓉自殺了。有一天,我在網(wǎng)上刷到李蓉遺留的一個帖子,應該算是她的遺書吧。跟隨她的敘述,追憶大學時的點點滴滴,回想同學聚會的一幕一幕,我流淚了。
李蓉的帖子(摘抄)
我已于今日離世,走時心如止水。
其實,對于這世界,我有很多熱愛,有很多留戀,也有很多不甘。
親愛的同學們,我在群里看到聚會的照片了,看到了那么多熟悉的面孔,還看到了我們敬愛的班主任和幾位任課老師,太親切了……但為什么沒有看到一張全家福呢?是太匆忙沒顧上嗎?不對啊,再匆忙也不會沒時間合個影吧。不過,聚了就好,相聚就是緣?,F(xiàn)在,我只想說,珍惜吧,珍惜曾經(jīng)的陪伴,珍惜曾經(jīng)的擁有,希望你們經(jīng)常聚一聚,雖然我永遠不能參加了,但我會永遠為你們祝福。親愛的同學們,愿你們都活得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家庭幸福,事業(yè)有成!
同學群聊天記錄(摘錄)
陳靜:李蓉是我老鄉(xiāng),她自殺的消息我是在一個同鄉(xiāng)群里看到的,自殺的原因誰也說不清。聽人說她曾在一個邊遠的地方支教,而且還在那里收養(yǎng)了一個孩子。她好像也安葬到那里去了。
鄭秀麗@陳靜:她收養(yǎng)的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陳靜@鄭秀麗:我也不清楚。
孫詩人:李蓉活得算是有意義、有價值了,人活著就應該這樣,總得去干一件和大多數(shù)人都不太一樣的事兒。要是有可能,我也想去支教,順便把我的詩集送給那里的孩子,在孩子們的心田里種上詩歌的種子,種上美的種子,種上善的種子。
趙雙全:支教也不是誰想去就去吧?孫詩人不管想什么都是浪漫的。
孫詩人:我是認真的!
馮濤@孫詩人:支教好像有官方組織的,也有個人自發(fā)組織的,你想去可以自發(fā)組織。
吳紹剛:李蓉應該是咱們班第一個去世的吧,唉,真的太可惜了,愿李蓉同學一路走好!
王大勇@所有人: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都活得不容易啊,啥也別說了,但愿咱們同學都平安順利!同學們,我突然想提個建議,建議到李蓉支教的那個地方去組織一次同學會,去看看她曾經(jīng)生活奮斗的地方,感受一下,也算是集體去為咱們這位老同學送個行,大家同意嗎?吳班長,你說呢?
【作者簡介】于立強,文學碩士,大同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小說散見于《山西文學》《佛山文藝》等報刊,出版有長篇傳記文學《高僧曇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