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龍
烏毛生下來的時候又黑又小,而且還不會哭,接生的姥娘在圍裙上擦了擦滿是血腥的手,然后一只手捉著孩子的雙腿倒立起來,另一只手狠勁在他屁股上拍打兩下,響亮的哭聲才從桂生的屋中沖出來,村人們才知曉,桂生的老婆又生了。烏毛那個時候還不叫烏毛,蹬著兩條瘦小的腿仰面朝天哇哇大哭,桂生的老婆扭頭看到烏毛襠間那個小雞雞時便把臉別過去。前面已經(jīng)生了兩個兒子了,滿以為這次是個女孩,讓她非常失望。接生姥娘說,真丑,像個牛屎粑。當?shù)氐泥l(xiāng)俗,不管是男是女,說孩子丑或者起個賤名,為的是好養(yǎng),據(jù)說能化解一切兇險。
一年后,才有了烏毛這個戶口上的名字,可村人們早把牛屎粑叫開了??煲粴q,身子又黑又小,有時趴在地上睡覺,真像一堆大牛屎。桂生整天在生產(chǎn)隊里忙著掙工分,根本瞧不起這個丑陋的小兒子,做娘的雖無嫌棄之意,但奶水不足,三個月便斷了奶,喂點米湯給他喝。周歲之后,牛屎粑自己能吃飯粥,飽一餐餓一頓,也沒誰放在心上。直到要上小學,桂生才想起該讓牛屎粑讀書,把他帶到學校報名。那個時候教小學的老師是一位上海女知青,她一看牛屎粑這么瘦小的樣子,說孩子還沒到年齡吧,能跟上班嗎?桂生不高興地說他有八歲了,別的孩子七歲就上學了,讓他在家多玩了一年哩。
牛屎粑在村里的小學一上就是八年,那個時候小學還是五年制,他差不多把每個年級都復讀了一遍。重要的是他的身體還像八歲進學校時一樣沒有長大,瘦瘦小小,黑不溜秋,個子還不到一米高。桂生的女人就怪學校,說是學校管得太緊,牛屎粑膽小,嚇得他個子都長不高了。知青老師聽了很生氣,說他聽課打瞌睡,喊都喊不醒,管也管不聽,這樣的學生沒法教,要家長領回家好好管著,怎么能怪學校呢?桂生氣哼哼地罵著女人,給了牛屎粑一個響亮的巴掌,就把他從學校拉回了家。
男孩子到了十六歲,算是上了勞動力,在生產(chǎn)隊可以掙八分工。可牛屎粑論年齡是個勞動力,但個子沒長大,跟七八歲的孩子無異,如何能參加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呢?桂生好說歹說才讓隊長答應給了他一個放牛的差事,一天可掙兩個工分,算是一種格外照顧了。牛是一條大水牯,牛屎粑走在前面,小猴子一樣,與后面的大牛形成一個極大的反差,倒把出門做工的村人們弄得開心大笑。牛屎粑在笑聲中回了一下頭,鼓著腮幫子朝那邊人群狠勁地吐了口唾沫,大聲說,笑什么笑,總有你們哭的時候!
沒承想這句話還真讓牛屎粑給說中了。晚稻抽穗,正遇上嚴重的寒露風,收割的時候幾乎全是癟谷,全生產(chǎn)隊的男男女女愁眉苦臉,哭都哭不出來。年終算賬,當年日值只有一毛九分錢,也就是說,一個十分的壯勞力每天的工資只有一毛九,牛屎粑放一天牛的收入是一毛九的十分之二,三分八厘錢,那么一年的收入也只有十多元。牛屎粑當然不會哭,他的父親桂生卻哭了,一家六口餓不餓肚子的責任全落在他身上??吹脚J呼畏炊驹谠簤ο滦?,氣不打一處來,脫下棉鞋甩了過去,沒打著,鞋子卻進了屋前的臭水溝中,害得桂生那天一只腳棉鞋一只腳單鞋,走起路來像個拐子。女人把牛屎粑拉到跟前,說崽呀你笑什么呢,明天就要餓肚子,你還有心思笑?牛屎粑擦著鼻涕,反問道,公社不是有救濟糧嗎?女人問,你怎么知道?牛屎粑說,我看到隊長跟大隊書記說的。女人的臉色才漸漸開朗起來,撫著牛屎粑的頭頂說,崽呀,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
牛屎粑就是長不大。十八歲那年,女人狠下心來把一只小公雞給宰了,用婆婆罐燉給小兒子吃。本來,男孩子在十歲的時候是要吃幾只雞的,特別是小公雞,據(jù)說能發(fā)育身體。那時他們壓根把牛屎粑給忽略了,現(xiàn)在想起來做娘的還是感到有愧,只好背著男人偷偷把雞燉給牛屎粑吃。雞出罐的那個香氣讓牛屎粑直流口水,吃得滿嘴流油,撐得肚子滾圓嘴里不住打嗝?;丶液蠊鹕劦搅穗u的香氣,一問女人,不由得火冒三丈,飛起一腳把女人給踢得爬不起來。桂生是當著牛屎粑的面打的女人,牛屎粑還在舔著嘴巴上的油水,見狀后壯起膽子跑過去抱住桂生的腳,桂生沒提防,再次抻出去的腳遭到突然阻止,身子沒站穩(wěn),倒把自己給摔倒了。桂生對牛屎粑大喊一聲,老子要剝你的皮!看到這陣勢,牛屎粑撒腿就跑,一直跑,直到跑得見不到村莊。
牛屎粑在背后的山巒里躲了三天,實在餓不下去,爬到村前的池塘里喝水,才被村人們發(fā)現(xiàn)。桂生的老婆拐著腳把兒子拉進了屋里,抱著他大哭一場。
自此,全家相安無事。
牛屎粑的兩個哥哥已分家單過,娶妻生子。牛屎粑依然還是生產(chǎn)隊里的一名放牛員,直到生產(chǎn)隊解散,分田到戶,牛屎粑跟著父母分到了三畝責任田,還分到了一頭大水牛。牛是和兩個哥哥家公共的,三家輪流放養(yǎng),兩個哥哥嫌麻煩,說反正牛屎粑也做不得什么事,干脆叫他專職放牛。這樣,牛屎粑成了這個大家庭里的一名放牛員。
吃下去的那只小公雞還是沒有讓牛屎粑長大,二十多歲了還是跟七八歲的孩子一樣。
沒事的時候,牛屎粑就跑到董先生那兒去。
董先生戴著老花眼鏡,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其實心慈手軟,還特別喜歡牛屎粑。董先生曾做過村里的赤腳老師,有時拿出他經(jīng)??吹囊槐揪€裝書教牛屎粑認字,可牛屎粑看了半天也讀不出口,董先生嘆口氣,說八年書白讀了,這么容易的字也認不出來,后來索性也就不教他認了。其實,牛屎粑喜歡去董先生家并不是去認字的,而是為了吃到好點的東西。董先生懂陰陽,平時給周圍村子的人看個八字算個卦什么的,不收錢,但人家會送些糖呀雞蛋呀花生芝麻等等。董先生孤身一人,一個人也吃不了那么多,牛屎粑也就成了常客。
董先生問,昨天你又挨打了吧,聽說牛吃了人家的禾苗啦?牛屎粑的臉陰下來,不自然地摸著腿上的傷痕說只吃了幾棵嘛,可金枝硬說吃了半田,要我家賠她五擔谷,我爸那個氣自然就重了,揚起扁擔打了我一腿,幸好我跑得快。董先生說金枝是你嬸,你不能直呼其名。牛屎粑翻著白眼說,我沒罵她是個克夫的寡婦算好啦,她總喜歡搬弄是非,看我哪天要她出出丑。董先生說你別說大話怎么能出金枝的丑呢?牛屎粑嘻嘻笑了幾下,沒有回答董先生的話,而是翻開柜子,從里面拎出一塊冰糖放進嘴里,糖塊有些大,嘴里鼓起一個大包,口水順著嘴角流出來,樣子滑稽。董先生不笑不惱,又翻開手上的書看,有一只小狗仔竄進來,舔著牛屎粑滴下來的口水,不住搖著尾巴。
鄉(xiāng)間的夏天,大多晚飯吃得晏,但牛屎粑卻吃得早,放牛一回家,端起扣在灶臺上的飯碗就吃??紤]到牛屎粑收工早而他們收工晚,桂生的老婆總是提前把小兒子的飯菜準備好,免得他餓得到處跑,會惹出事來。
村子不大,地盤大,屋建得分散。牛屎粑往村后游蕩,在金枝的屋后就停住了。金枝的老公前年生病去世,留下兩個女兒,大的出了嫁,小的還在學校讀書,牛屎粑跟她同過班。金枝的屋后邊有一扇窗戶,沒有玻璃,只糊著一層油紙。油紙也破了幾個小洞,因是夏天,沒有補上,正好透風涼爽。窗戶旁有一棵棗樹,牛屎粑平時沒少上去摘過棗子,因他個子小,上樹靈活,金枝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過。不過,今天牛屎粑不是去摘棗子,他要去做一件大事。往常摘棗子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金枝每天都要到那間房子里洗澡,別以為牛屎粑是想偷看金枝洗澡,其實他對此不感興趣。
果然,牛屎粑看到金枝端著一個大腳盆進了房間,打好了半盆水又出去了。趁著這機會牛屎粑從樹上溜下來打開窗戶輕跳進房間,從腰身上解下那條用稻草搓好的繩子,放進那腳盆里的水中。正是黃昏,房間沒拉電燈,金枝舍不得花電費,不到真正黑下來是不會點電燈的。水盆中盤著一條黑乎乎像條蛇一樣的東西,牛屎粑看著不由得在心里嘿嘿笑起來。聽見腳步聲,牛屎粑趕緊扒上窗戶,跑回了家。
事后據(jù)董先生說,那天黃昏時金枝竟光著身子哇哇大叫著跑出了自家的屋子,嘴里不住喊著蛇蛇蛇,讓許多男女看到了這樣的場景,真是大出丑。清醒過來后的金枝又光著屁股跑進屋中,穿好衣服后在自家院子里剁稻稈咒罵害她的人。
剁稻稈咒罵是鄉(xiāng)村女人咒人的一種狠毒方式,據(jù)說剁雞頭更靈驗,但金枝舍不得一只雞。牛屎粑心里出了一口氣,可心頭又有些擔憂,怕金枝的咒罵在自己身上應驗。董先生卻說可以幫牛屎粑破解,保證他平安無事。有了董先生這句話,牛屎粑懸著的心放下來,又從董先生的柜子里面找出幾顆紅棗,喜滋滋咀嚼著。
雖說有了董先生的化解,牛屎粑這幾天還是心神不定,特別是看到金枝一陣風似的從身邊走過時,他總要回頭看看這個女人會不會突然返回身向他撲過來。好在村里的人都忙亂得很,沒有哪個會注意牛屎粑,牛屎粑緊張的心情漸漸放松下來。
那天下午,牛屎粑正牽著牛走向垅畈,卻被金枝擋住了去路。牛屎粑心說不好,正想丟下牛跑掉,但抬起頭看到的卻是金枝滿臉的笑容,便停住了腳步,低著頭看著金枝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花褲子。金枝遞給牛屎粑幾顆紅棗,說,你跟著我到旁邊來說話。女人仍是笑臉,聲音也柔和,完全不像她平時的為人樣子。牛屎粑嘴里吃著甜棗,不敢亂跑,像著了謎一樣牽著牛跟在金枝身后。在一個山坳里,金枝站住,牛屎粑也停住。沒等牛屎粑反應過來,金枝的臉色突變,蹲下身子把牛屎粑按在地上,金枝力氣大,三下五除二地脫下牛屎粑的褲子,丟到旁邊的一個樹杈上,又從口袋里摸出一把亂草,使勁在牛屎粑的小雞雞上摩擦著,口里不住地說,想叫老娘出丑,也讓你嘗嘗好果子!牛屎粑的身子被壓得無法動彈,只有嘴里不住號叫,山坳之中,無人能聽到。
金枝走后,地上的牛屎粑感到下身熱辣辣灼痛,小雞雞竟然腫脹起來。他光著屁股爬上樹把自己的短褲取下來穿上,褲襠里像吊著一塊大石頭,走路一瘸一拐。他干脆躺在草地上,嘴里不住地罵著金枝,倒是旁邊的老牛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悠閑地吃著山上的青草,還不時回頭看一眼牛屎粑,意思好像在說,伙計,起來吧,該給我換個地方吃草了。事后牛屎粑仔細辨認了地上的那捆草,竟然是當?shù)貎煞N毒草,一種叫辣人婆草,沾著皮膚辣得比刀割還難受;另一種草叫不上名,但一沾著皮膚就腫痛發(fā)紅。雖是毒草,但不會出人命,只不過是讓人又痛又癢又辣難受而已。
兩三天后下身的腫脹才全消散清。
那天牛要耕田,牛屎粑空閑著,又去找董先生。董先生不在家,門上了鎖。哪兒去了呢?莫不是去給人家看風水算八字去了吧?牛屎粑咽不下金枝害他這口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轉(zhuǎn)到金枝家門口,院門開著,讓他深感意外的是,竟然聽到了董先生的聲音。
董先生說,你這院門要偏一點兒才行,屋后面窗前的那棵棗樹也礙事,要砍掉,其他倒沒什么。
原來是金枝請了董先生給她看屋的風水。牛屎粑躲藏到旁邊的柴草堆下,可董先生和金枝這時卻進了屋,而且還關上了屋門,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牛屎粑不死心,轉(zhuǎn)到屋后棗樹邊的窗臺邊,爬樹上去看個究竟,卻見窗戶新釘了一塊鐵皮,封死了。下樹后,氣惱之中的牛屎粑從地上撿起一個尖嘴石頭,使盡吃奶的勁頭朝屋頂拋去,只聽上面嘩嘩一陣響,牛屎粑拔腿就跑,跑不多遠,就被一堵墻給擋住了。
這堵墻卻是壯壯實實的一個人,牛屎粑撞到他身上給彈了個暈頭轉(zhuǎn)向,抬起頭一看,是他大哥紅毛。紅毛沒有像往日那樣喝問他,而是蹲下身子,拉過牛屎粑的手說,看你亂跑什么,滿身汗水,還不快到家里洗個澡。牛屎粑愣著神,不知大哥怎么突然關心起自己來,往日總是連正眼都不瞧一下自己的,更不要說跟自己說話。牛屎粑掙脫開大哥的手,說天還早,他要等吃過晚飯再洗澡。紅毛生怕牛屎粑跑掉,又抓住弟弟的手說,今晚帶你去看個戲,好玩得很,回家早點吃飯吧。聽說去看戲,牛屎粑的雙眼就露出羨慕的光芒。一般來說不管本村還是外村演出,牛屎粑都難得看上一場完整的戲,因為身材矮小,人一多,一擠,就沒他的份兒了。如今大哥說帶他去看,那當然是大好事,牛屎粑豈有不去之理。
演出是在鄰鄉(xiāng)一個村小學的操場上,老遠就看到場地上的天空燈光四射,人群黑壓壓地圍著一個大圈。紅毛把牛屎粑挺過雙肩,讓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坐在自己的脖頸上。牛屎粑像站在空中的一個巨人,底下的一切真真切切,讓他由衷地在心底里說了聲大哥真好。
場子上演的是雜技,令牛屎粑目瞪口呆的是演員一個個都是和自己一樣的小矮人!牛屎粑呼吸急促,讓他突然之間有了一種做夢的感覺。小矮人中有男有女,他們個個都有本事,騎單輪車、玩魔術、頭頂大缸、腳踩碎玻璃,甚至一個男小矮人的肩膀上竟立著一個女小矮人,女人還要在頭頂上頂著一摞瓷碗。
一場下來,一個小女矮人拿著一只鐵碗來到看演出的人群中討錢,牛屎粑看到大哥竟爽快地丟給了一元錢,也有人向場外邊躲,大多看演出的人還是多多少少都給了錢。討了一圈錢后,又繼續(xù)演出。
第二場的演出是一出戲,叫《武大郞與潘金蓮》,雖然牛屎粑看不大懂內(nèi)容,但四周觀眾不住發(fā)出的笑聲感染了他,讓他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樣的演出新鮮而又刺激,而且牛屎粑覺得老有什么東西在自己心里亂撞亂跳。當他從大哥肩膀上下來撒尿后就有了一個想法,想到后臺去看看那些和自己一樣矮小的演員。當然,想法歸想法,牛屎粑是沒有這個膽量的。
演出終于結束,人群像退潮一樣散開,紅毛把牛屎粑從肩膀上放下來,蹲在原地沒動,緊拉著牛屎粑的手,怕他被擠散。光芒四射的大燈滅了,兩只小燈昏暗地照著收拾場地的演員和后面一輛漆成彩色的車輛。車身上有許多字,牛屎粑只認得一個“小”字,還有一個“演出”的“出”字。紅毛問,好看不?牛屎粑使勁地點頭。紅毛又問,想學不?牛屎粑不懂大哥的意思,正要問緣由,這時從演出車旁走出一個高個子男人,向紅毛招了招手。紅毛把牛屎粑帶到那個男人身邊,男人像看牲口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與紅毛說著話,牛屎粑聽不懂他們說的內(nèi)容,但從男人和大哥的神情上看,兩人談得很好,有說有笑的。趁著大哥與男人說話的機會,牛屎粑好奇地走向在旁邊歇息的小矮人,其中一個男人沖他做了個鬼臉,另一個女孩子友好地對他笑,牛屎粑還想走近,看到大哥紅毛走過來拉住他的手,說,夜深了,我們回家吧。
第二天晚上,桂生主持召開了一個大家庭專題會議,討論的主題是牛屎粑進小矮人演出團的事。沒想一開始就形成了兩派意見,以紅毛為首桂生為輔牛屎粑二嫂為補的一派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讓牛屎粑出去見見世面學到一些本事,有利于他今后謀生。而反對派以桂生老婆為首,牛屎粑二哥金毛為輔大嫂為補,他們認為讓牛屎粑跟著外省的一幫陌生人去學藝演出,放心不下,再說牛屎粑能不能吃得了那個苦也難說。出去之后,若有個三長兩短,哭天喊地家里都不知曉。三比三平,意見不能統(tǒng)一。這時紅毛揪出躲在角落里打瞌睡的牛屎粑,讓他一錘定音。牛屎粑根本不懂得一大家人坐在那里嚴肅討論著什么,他害怕得縮緊身子,使原本就小的個子在燈影里像個小掃帚。紅毛問,昨晚的戲好看不?牛屎粑說,好看。紅毛又問,想學不?牛屎粑不敢回答,眼睛四處掃過,只有娘的眼神與眾不同。娘把他拉過去,緊緊地摟住,說,娘舍不得你走,你吃不了那個苦的。
家庭會議沒結果不要緊,演出團答復紅毛,他們還有幾天的演出時間,什么時候有了結果就聯(lián)系他。
在娘的細說下,牛屎粑終于明白家庭會議的主題。說實在話,牛屎粑又興奮又害怕,大哥說是個好機會,娘說怕他們像人販子一樣把他賣了,到底是相信哪個,牛屎粑當然拿不準。去找董先生吧,董先生肯定知道。
董先生的屋門又上了鎖,到哪兒去了呢?牛屎粑最先想到的是金枝家,但又沒膽量過去。躡手躡腳來到屋前,見門關著,心才放下來。又轉(zhuǎn)到屋后,看見棗樹被砍倒在地,兩只小鳥兒正在啄著樹梢上剩的幾粒棗子,見了牛屎粑便飛上天空,掉下一根羽毛飄落在窗臺上。牛屎粑雙手扒著窗戶,耳朵緊貼住墻壁,里面靜悄悄的,屋里真的沒有人。
傍晚時分,才見董先生的屋門大開,仿佛歡迎牛屎粑似的,董先生就坐在黃昏中的屋前場地上看書。不能不驚嘆董先生的好眼力,七十多歲了,雖說戴著眼鏡,線裝書上的蠅頭小字,就是牛屎粑在黃昏里也難以看清。牛屎粑走過去,董先生沒有抬頭,而是說,這兩天沒放牛嗎?不做牛膻味兒了。牛屎粑心里有鬼,沒了往日的勇氣,不敢進屋到柜子里面去翻找吃的東西,而是坐在門檻上回答董先生的話,說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這兩天牛要耕田,不需要放的。董先生放下書,抬起頭來,說,噫!這天竟然暗了下來。
脫下鞋底給我看看。董先生突然對牛屎粑說。
牛屎粑說,看鞋底做什么?我踩到了牛屎,有臭味。
董先生說,啰唆什么,快脫下。
牛屎粑這才脫下鞋遞給了董先生,董先生翻轉(zhuǎn)看鞋底,一邊看著一邊叫牛屎粑走近他,忽地把鞋底扣在了牛屎粑的腦袋上,罵道,我就知道是你,把人家的屋頂給砸出了一個大窟窿,金枝要知道是你,看不擰下你的腦袋給補上!牛屎粑搶過鞋子穿上要跑,董先生一把抓住,說,我又不是金枝,你跑什么跑?進屋吧,那柜子里有兩塊排餅給你留著哩。
屋里的燈光一下刺得牛屎粑眼睛疼,董先生屋里的電燈干凈明亮,牛屎粑家的燈卻昏暗,而且還結滿了蛛絲兒,特別是廚房下,娘煮晚飯時水汽迷蒙,只看見娘模糊的影子在晃動。
牛屎粑并沒有忘記來找董先生的事,邊吃排餅邊把事情告訴了董先生。董先生并沒有急于回答牛屎粑的問題,而是讓他在屋前的場地上來來回回跑了幾圈,然后問他累不累。牛屎粑說有點,不住地喘息。董先生還是沒有回答牛屎粑的問題,揮揮手說,快回家吃飯吧,很晚了。
一進屋,桂生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死到哪兒去了?飯也不記得回來吃。
接下來幾天相安無事,也沒有再次召開家庭會議,不過,大哥看到牛屎粑時,鼻子里哼著氣,沒好氣地叫他死遠點。事后牛屎粑才知道,之所以沒有再討論他去不去小矮人演出團,是因為董先生投了一個反對票,董先生一錘定音,雙方都沒有話說。董先生告訴牛屎粑,他大哥之所以那么熱心,是可以得到一筆介紹費的。董先生也不是盲目反對,他到那個演出團進行了暗地考察,還明察了一番,發(fā)現(xiàn)根本就是一個野雞團體,沒有任何可做保障的東西。有了這個底,董先生反對得理直氣壯。
日子又歸于平靜,牛屎粑照例放牛,董先生時不時地外出給人看風水相面推八字,村人們?nèi)粘龆魅章涠兀磺卸荚诰o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
冬天來臨的時候,出了一個事,準確地說是董先生出了事。
滿目蒼涼的山頭地邊已沒有鮮草可讓牛吃,牛都被關進牛欄里喂稻草,早晚兩次。牛屎粑倒也輕松下來,無事就往董先生家跑。那天早上給牛喂食完見董先生屋門關著,心說董先生怎么還沒有起床呢?往日,董先生早起來了,他睡得早起得早。門沒有上鎖,說明董先生在家沒有外出。牛屎粑無事,董先生肯定馬上要起床開門的,便靠在屋墻下曬太陽。董先生的屋向陽,雖說太陽還有些濕漉漉的樣子,但在冬天的早上還是讓牛屎粑感到異常的溫暖。太陽漸漸升高,墻下的牛屎粑感覺舒服極了,竟然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他好像聽到董先生喊他的名字,驚醒,見屋門還是關著的。牛屎粑覺得奇怪,猛敲屋門,大喊董先生,可沒半點聲響。這時,村里有其他人經(jīng)過,聽見喊叫問怎么回事,牛屎粑說董先生還沒起床開門,來人先是一笑說人家睡覺都要你管呀,而后一想,不由得一驚,也來敲門,依然無響應。事情有點嚴重了,來人又喊來幾個人,大家都喊著董先生,無人應答。不好,董先生肯定是出了事。推門,推不開。屋門是老式門閂,又笨又厚,根本撞不開。怎么辦?有人來到窗前,可有鐵窗格子,人根本鉆不進去。他們找來一根木棍來撬,弄彎了一根鐵窗格子,兩格之間因此有了一個較大的空隙,咣當一聲戳破窗玻璃。牛屎粑一直在下面亂竄著,忽聽有人叫他鉆窗子試試能不能進去。立馬有人托著他的身子站在窗臺上,牛屎粑先把頭試了一下,竟然可進,接著整個身子通過,閉著眼往里一跳,只聽哎喲一聲,不知撞倒了什么東西。外面的人喊,牛屎粑,快開門!
大門一開,眾人進去,果然看到董先生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屋中有一個火盆,里面的炭火還未燃盡。有人上前用手試著他的鼻孔,欣喜地說,還有氣?;艁y之中有清醒人說是炭火中毒,得抓緊送醫(yī)院。這時有人去叫車,有人抬人,牛屎粑剛才跳下時腳碰在了一個小凳子上,現(xiàn)在才感覺很痛。他看到人群中自己的父母也來了,桂枝在收拾董先生住院的東西,二哥抱著董先生的軟塌塌的身子出門。
人群散盡后,屋里沒了董先生,牛屎粑感到大屋變得空空洞洞,寒氣逼人。他拐著腿走出門,一屁股坐在墻根下,不想再走了,他要等董先生回來。
一連幾天,董先生都沒有回來,聽說轉(zhuǎn)院去縣醫(yī)院了。醫(yī)生說幸好人救得早,若要再遲半小時,恐怕人就不行了。
半個月后,董先生才出院回家。牛屎粑發(fā)現(xiàn),回來后的董先生看他的眼神與先前有些不同,說話也有點啰唆,頭發(fā)掉得只剩下后腦殼邊上的幾根。但董先生仍舊給人看相算命看風水,所不同的是請的人似乎少了許多。
有一天,董先生問牛屎粑想不想學一門手藝。牛屎粑很興奮,心里想著是不是董先生要把算命看風水的本事教給他了,如果學到了這門手藝,那他今后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哪承想董先生是想介紹他到鄰村的張裁縫家學藝,人家不收他任何東西,第一年包吃住,第二年還給他發(fā)工資。張裁縫開著一家店鋪,如果不是看在董先生給他家看風水的分兒上,他不會收牛屎粑這個徒兒的。牛屎粑把頭搖得厲害,連說不行,自己干不好。就著這個機會,牛屎粑大著膽兒說請董先生收他做徒弟。董先生輕輕一笑,拍著牛屎粑的腦袋說,干這行都是吃嘴巴飯的,還要有善于觀察隨機應變的能力。一者你沒這方面的潛力,二者你沒這方面的條件,一個小矮人,哪個會相信你?說到這里,董先生停住,看到牛屎粑失望的眼神,又拍著他的肩,說,如果能再活個幾年,我這命也是有你的一份功勞,只要有我在,不會讓你餓肚子的。幾十年來我也不知看過多少風水算過多少命,可誰又能算準自己的呢?干我們這些營生的,信則有,不信就無,只不過是找了一個混飯的飯碗罷了,沒有神秘啊。命運天注定,但更多的還是靠自己。說到這兒,董先生竟仰面長嘆,說,年輕時沒走好路,才使老來這么孤單。
說完,董先生淚流滿面。
牛屎粑慌了神,他從未見過董先生如此悲觀,董先生的話他似懂非懂,對于董先生的過去,他只聽人們說年輕時走過南闖過北,后來突然回了村。那時村里缺少文化人,就做了村里的赤腳老師,后來也不知什么原因就下來了。對于年輕時在外的經(jīng)歷,董先生諱莫如深,從不向任何人提起。
經(jīng)此一場劫難,董先生的身體越來越差,他請了金枝來照顧生活,每月給她二百塊錢。
村里有了流言,說董先生和金枝早有一腿,現(xiàn)在公開在一起,董先生是晚節(jié)不保。吃飯的時候,牛屎粑聽到爹和娘也在談論這個事。娘的說法是董先生不該請金枝去照顧,金枝雖說是個寡婦,年紀還不是很大,兩人生活在一起,村人們說法就多了。而桂生反問老婆,說不請金枝去照顧請哪個好?正是金枝沒有男人,才不怕別人說閑話,要不他找一個有男人的女人試試,說不定會鬧得雞犬不寧。牛屎粑對他們的爭論不感興趣,但他也不喜歡金枝,更不希望她與董先生相伴相守。金枝是什么女人,村里人說她是狐貍精,牛屎粑倒覺得她是一只老虎,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罵人、做事都一樣。
董先生的屋里有了金枝,牛屎粑去得少了,就是忍不住去了也不敢亂翻柜子找吃的東西。金枝人勤快,把屋里檢點得清清爽爽。屋是老屋,里面陰濕,金枝除了屋柱子,只要可以搬動的東西都搬出來洗曬,屋前的場地上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物件,向陽的墻壁下董先生各色衣褲在太陽底下飄揚。董先生坐在一張油光黑漆的大椅子上曬太陽,老遠看到牛屎粑,便喊他過去,叫金枝從柜子里拿出兩塊芝麻糖給他。金枝的眼神里有把刀,牛屎粑不敢去接。董先生便對金枝說,不要嚇唬他嘛,其實他還是個孩子。金枝笑起來,二十好幾的人了,還是個孩子?
轉(zhuǎn)眼就是第二年春天,在一個春雨淅瀝的日子里,董先生突然接到一封不同尋常的信件,一封來自海峽對岸的信件。信本是寄到鄉(xiāng)里的,可能寄信人不知道董先生的具體地址,后經(jīng)多方打聽才輾轉(zhuǎn)到了董先生手中。據(jù)給他送信過去的村干部說,董先生拆信的手抖得如篩糠,后來還是金枝幫他拆開的。
這封信的內(nèi)容確實讓全村的人們大吃一驚,不但驚動鄉(xiāng)鄰,而且傳到了縣里,應該算是當時全鄉(xiāng)的一項重大新聞。
寄信人竟然是董先生的老婆!
董先生在臺灣不但有老婆,還有一個兒子。當然,老婆現(xiàn)在是別人的了,但兒子卻一直是他的無疑。
那天董先生的家門口擠著許多人,比看戲都還熱鬧。金枝還買來了一掛鞭炮給放了,一下子有了喜慶的氣氛。牛屎粑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卻始終擠不到董先生跟前。
據(jù)說董先生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工夫回了一封長信,寄出去不多久又收到了第二封來信,還收到了一千元美元。董先生自然很高興,還給了金枝十美元。金枝忸怩著不接,董先生說,一個小意思,做個紀念。金枝這才接過,歡天喜地給董先生做飯去了。
有一天董先生還親口告訴牛屎粑,他的兒子要來看望他。
董先生的精神很好,他不再坐在屋前的場地上,他搬著那把大椅子坐到村口那棵大樟樹底下。早春時節(jié),牛還在欄里喂草,沒事時牛屎粑拿著小凳子坐在董先生旁邊,他盼望著那個神秘人物的到來。董先生說,到時給他買更多的吃食,甚至還有可能陪同董先生去海那邊看看。董先生還說等從那邊回來后還是要給牛屎粑介紹學一門手藝,尋一個謀生的飯碗,要不他父母百年之后豈不要餓死?牛屎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董先生將來會給他介紹學一門什么手藝。
桂生走過來看到兒子,心里罵道,臭小子,把董先生當成老子了。之后,便笑笑。
金枝拿過來一塊毛毯,給董先生蓋著腿,回頭看了一眼牛屎粑,丟給他一塊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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