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崗
摘要:新文學傳統和戰(zhàn)地文藝傳統奠定了中國當代文壇的大致格局,廣東當然也不能例外。它們是驅動我們文學藝術事業(yè)通向發(fā)展繁榮的根本性力量。改革開放以來由經濟大發(fā)展和人口大遷移引起了廣東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巨大變化,產生了大變動時代的癥候。然而也看見廣東文壇一些足可樂觀的景象:如那只“看得見的手”以比之前更加符合文藝規(guī)律的方式作用于文學,為文學的繁榮提供了堅強有力的領導和支持;代表作家文學自覺意識的那只“看不見的手”則更為自主地發(fā)揮作用。我們可以樂觀地展望處于文學繁榮的前夜。
關鍵詞:廣東文學;新文學傳統;戰(zhàn)地文藝傳統;繁榮
一
新文化運動孕育產生的新文學傳統和中國現代革命孕育產生的戰(zhàn)地文藝傳統,前者經歷一個世紀有余,后者也快滿百年。兩者在中國社會思想、文化和制度的大轉型年代相互影響相互交融,雖然也時有齟齬,但救國救民建設新國家的大目標卻是一致的。百年歷程,沉淀至今,已經共同成為推動文學創(chuàng)作繁榮的基本力量。此刻借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明這種情形,也許是合適的。新文學源自先覺者自身感受到時代氛圍的需要,從而進行自主的文學啟蒙活動。正因為這樣,推動文壇風潮的力量,多來自作家自主性的選擇,與市場經濟活動里“看不見的手”有相似之處。作家個體的自主性寫作扮演了主要的角色,紛紛如此,不約而同,來自各人的努力共同地造成了新文學的繁榮。之所以會成為時代的思潮,成為一時開明進步的風尚,是因為先知先覺者由不同的經歷、不同的思考都在相近的時段領悟到要救國救民就要提倡新文學運動這一時代先機。由此萌發(fā),年輕一代作家認同新文學這一傳統,自主性寫作迭代相傳,更成為當代作家的認知。
然而現代文壇的演變還有另一面。轟轟烈烈的大革命緊接著“五四”退潮興起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武裝力量進行了一代人之久艱苦卓絕的奮斗。“炸彈滿天,血肉橫飛”的戰(zhàn)火孕育了另一個文學傳統,大致可以稱作戰(zhàn)地文藝傳統。戰(zhàn)地文藝和那些寫作沖動來源于個人觀察、體悟和認知的文學顯然存在較大的區(qū)別。首先它要起正面的鼓舞士氣的作用。既然是打仗,就要求勝,就不能說泄氣的話。勝負乃兵家常事,但無論是勝是敗,氣只能鼓,不能泄。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殘酷性和事業(yè)的急迫性使得戰(zhàn)地文藝必須表現情感正面而高昂的主旋律。不是說打仗的指揮調度和人員都毫無負面的問題,而是戰(zhàn)爭的性質、事業(yè)的性質決定了文藝在這一環(huán)境里要起鼓舞士氣和振奮人心的作用。其次就像具體的戰(zhàn)役需要服從更大的戰(zhàn)略目標一樣,戰(zhàn)地文藝也需要服從更大的革命目標。戰(zhàn)地文藝日后發(fā)展壯大,成為工農兵文藝或人民文藝(又稱主旋律文藝)的原因就在這里。它是與更為遠大的戰(zhàn)略目標和革命目標緊密相連的文藝。用“從屬”這個詞或許冒犯了主張文藝自律的理論,然而事實就是這樣。文藝工作者對于作品主題的提煉、題材的選擇乃至文體的采用,都在革命事業(yè)的總方針和總目標之下進行。對目標的理解容許存在個人差異,但不能背道而馳。要是寫出不在軌道上的作品,那顯然脫離了戰(zhàn)地文藝的范疇。第三由于認同革命事業(yè)的總目標,文藝工作者在文藝實踐中成為一支隊伍。它不再分散,個人努力當然重要,但在革命的總目標之下的共同實踐更加優(yōu)先。戰(zhàn)爭、革命還有后來的建設,具體目標時有遷移變動,文藝隊伍的工作重點隨之變動,也是很自然的。正是在上述意義上,毛澤東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將這個現代革命戰(zhàn)火催生的文藝傳統的根本性質總括為“兩個服務”。之后提法雖有調整,要之精微不變。戰(zhàn)地文藝傳統有宏大的革命目標,有從屬總方針的一致規(guī)劃,有文藝隊伍的共同努力,它的發(fā)展壯大與中國現代革命同呼吸共命運,一直在黨的堅強領導之下,扮演革命與建設致勝的“筆桿子”的角色,其作用與現代政府調節(jié)經濟活動的那只“看得見的手”有相似之處。長期革命和建設的實踐證明,動員人民,鼓舞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離不開這只“看得見的手”。毫無疑問它是推動文藝發(fā)展繁榮的主要力量。
這樣,當代文壇整體上也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相似,存在兩只不一樣的手,“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兩者雖然不同,但共同服務于發(fā)展繁榮社會主義的文藝事業(yè)。甚或可見一些以文學的自律性而排斥或輕視“看得見的手”的作用的議論。其實這些認知似是而非,并不符合文學的事實。以推動文學的發(fā)展繁榮而言,既離不開“看得見的手”的推動作用,也離不開“看不見的手”的推動作用。相比較而言,“看得見的手”的作用更基礎、更根本,因為文藝事業(yè)畢竟肩負有鼓舞人民、教育人民的使命,需要將文化藝術普及到更廣大的基層民眾中去。脫離規(guī)劃、部署和組織,缺乏財力的投入,這項重要的文藝使命將無所措手足,陷入自生自滅的境地。顯然這是違背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初衷的。然而社會主義文學不僅要普及,也要提高。在出文學精品方面,規(guī)劃、部署和組織也能發(fā)揮作用,但更重要的力量來自作家對生活自主性的觀察、思考,作家主體的作用占據更根本的角色。流傳久遠的好作品必經作家主體將生活素材內化,按其審美趣味咀嚼取舍,從而構思并加以表現出來。在這過程里規(guī)劃、部署和組織能起的作用是有限的,而作家自主性選擇將發(fā)揮主要作用??傊l(fā)展繁榮社會主義文藝,既要有“看得見的手”,也要有“看不見的手”。兩者角色各有不同,但又相互配合。只有各自扮演好其角色又相互協調并進,才能達到文藝繁榮的目的。
二
新文學傳統和戰(zhàn)地文藝傳統奠定了中國當代文壇的大致格局,廣東當然也不能例外。這兩大文藝傳統如同車之雙輪,缺一不可,驅動著我們文學藝術事業(yè)不斷演變,通向發(fā)展繁榮之路。
如果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七十年的廣東文學以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為界分作前后兩段來觀察,可以看出前段文學地域特色非常鮮明,后段文學的地域特色不那么鮮明甚至很淺淡。許多作品僅僅是作家在廣東,作品寫于廣東,要是將寫作地因素抹去,那幾乎看不出其地域特色。就是當成其他地域的作品,也是可以的。這個觀察與作品水準無關,而是與文學發(fā)展的路向有關;并不意味著前段的作品水平高,后段的作品水平低,只說明作品里的地域特色逐漸淡薄了。當然反過來也可以說地域特色的淡退是個好現象,更加全國一盤棋了,少了地方性,增強了全國性。但是站在文學多樣性的角度,總覺得有所遺憾,缺少地方味了?;蛘哌@么理解:作品寫出地域特色,讀來洋溢著地方趣味,也是一個今后廣東作家可以努力的方向。是不是恢復昔日逝去的榮光姑且不論,但這個文學在地化的路向肯定值得廣東作家為之努力。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起,現代革命過程中形成的文藝探索革命和建設重大題材與民間形式、民間習俗和方言相融合的創(chuàng)作潮流,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和大軍南下披靡?guī)X南,隨之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為廣東文學結出了豐碩的成果。人們如今還在談論黃谷柳的《蝦球傳》、歐陽山的《三家巷》、陳殘云的《香飄四季》等,都是其例子。展卷閱讀,皆能看出這樣的小說只能產生于廣東,題材、故事、人物和語言修辭,字里行間滿滿的廣東味。廣東文學正是靠著作家們在地化的探索而增加了其在全國的辨識度。然而,這文學傳統只是非常有限地在改革開放之后傳承了下來。原因不難理解,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改革開放揭開了工業(yè)化的新篇章。數百上千萬人口流動,紛紛南下,尋找新的工作機會,尋找新的人生,導致廣東的人口結構、方言習俗和民間趣味發(fā)生深刻的裂變。尤其在沿海發(fā)達經濟帶,原來的在解體重構,新發(fā)的在生長,魚龍混雜,面目不清,一時難以辨認,成了新常態(tài)。例如前三十年普通話推廣運動,費力不討好,勞師而乏功;后三十年,普通話不推而廣。不到一代人的時間,連鄉(xiāng)間閭里無不通行普通話。人口流動帶來的習俗和文化的改變是巨大的。值得我們關注的是,作家遷徙也同樣構成人口流動的一部分。那些不遠千里來定居的作家,終于不能忘懷寫作。他們在給廣東文學帶來新的驕傲的同時,文學的在地性當然不是考慮的重點。還有那些在新土地上才萌生寫作沖動的新晉作家,或許還來不及思考文學如何在地,只是把廣東作為人生的熱土來表達。在一定程度上,廣東文學意味著僅僅是發(fā)生在廣東的文學。文學背后人與土地、文化和趣味的深度聯系,存在不同程度的中斷,其原本緊密的聯系一時難以為繼。從前廣東作家的含義清晰而單一,籍貫和出生地就是通行的標準。但如今作家的籍貫、出生地甚至成長地的地域性意義幾乎消失殆盡,它們不能被當成是否為廣東作家的辨認標準,取而代之的是廣泛而模糊的工作屬地為標準。只要人在哪兒,就是哪兒的作家。顯然如今流動而含混的標準和原先清晰而單一的標準,其背后的文化含義是不一樣的。前者輕飄而后者厚重。這標志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和寫作生態(tài)在這后三十年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重大變化的真正含義的最后揭盅或許還要等待很久,眼前時候未到。孰優(yōu)孰劣,孰好孰壞,不能一言蔽之。它或者意味著文學的地域性處在逐漸消失之中,又或者意味著不同以往的新的文學地域性正在形成,而我們暫時無法看清這種新的文學地域性究竟是什么。
廣東文學后三十年的這種由人口流入和語言文化融合而發(fā)生的大變動,亦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觀察。后三十年時期,廣東文壇打出的旨在呼喚發(fā)揚文學地域特性的旗號此起彼伏,未有中斷。旗號形形色色,數量之多,與各?。▍^(qū)、市)相比,恐怕創(chuàng)下了全國之最。從1986年廣東文壇老作家吳有恒提出廣東應有個“嶺南文派”起,揭出的旗號相繼有“南方文化”“新南方主義文學”“新都市文學”“珠江大文藝圈”“珠江文化”等。文壇上旗號的呼聲這樣此起彼伏當然不是為了純粹的好事。究其原因,不外乎兩端:其一,廣東改革開放先行了一步,走在其他?。▍^(qū)、市)的前面。聲名矚目的是經濟成就,文學卻遠瞠乎其后,于是有心人不免憂心焦慮。與其等待作品問世靠實力說話,不如打出旗號,凝聚精神,這樣或許能夠振作奮發(fā),呈現有生機的面貌。其二,與前三十年相比,其后的作品地域特性逐漸淡退的事實,越來越為本土作者所認識。他們期望能夠庚續(xù)前輩的業(yè)績,寫出來的作品是“廣東文學”而不僅僅是“在廣東的文學”。于是理論批評朝向發(fā)掘地域特性的方向用力,如果不能根本扭轉,至少阻慢地域特性淡退的匆匆腳步也好??偠灾?,文壇上旗號之頻繁樹立,反映了作家批評家面對急劇變動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不安情緒。
不安歸不安,現實歸現實。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急劇變動本身的復雜性其實遠超當事人的料想。因為事出有因,而且是由人口和經濟這樣根本性因素大變動而引起的,它們都不可能以批評家的主觀意志為轉移。改革開放以來,廣東文壇遭遇的局面可用大事因緣一詞來形容。但凡大事因緣必定震蕩劇烈,經歷長久,難以一蹴而就。凡秉筆之人大概都會體會到這數十年來廣東文壇的躁動、迷人眼和混沌,就像身處密煉中的熔爐,各種元素各種成分匯聚一處,一邊分化一邊組合,一邊瓦解一邊新生,剛剛有個模樣,轉眼又消失無蹤。凡此種種,都是大變動時代的癥候。當然有大變動的時候,就一定有沉淀下來的時候;有舊局面的解體,就一定有文學新局面的生成。一旦這段躁動、混沌、迷人眼的大變動逐漸沉淀下來的時候,一個新的前景將浮現在我們的面前。躁動和混亂越大,沉淀之后的新生也越強勁有力。
三
其實最近幾年我們已經看見廣東文壇一些足可樂觀的跡象。世紀之交前后那些躁動、混沌和迷人眼的現象,已經趨向于寂靜。古人有先富后教的說法。如果后三十年那段躁動和混沌的時期主要是“先富”的話,那么如今就逐漸進入了“后教”的階段。這里“后教”的意思不是指耳提面命孺子的教,而是指人民群眾追求豐富精神生活的局面終于進入了新的階段。只有奠定了這樣根本性的基礎,廣大的人民群眾自身煥發(fā)出對文學的自覺愛好和需求,我們才能展望文學的繁榮。
足可樂觀的跡象首先是那只“看得見的手”以比之前更加符合文藝規(guī)律的方式作用于文學,為文學的繁榮提供了堅強有力的領導和支持。如果我們了解當代文學史就會知道那只“看得見的手”對文學的領導和支持是經歷過一番經驗教訓的。之前和其后的工作方式并不相同,也可以說截然有別。從前那種意識形態(tài)上綱上線,對作家的批評多有粗暴不當,對主題和題材強行分派的僵硬方式被放棄了。從沉痛的教訓中回歸了對于文藝規(guī)律的尊重和理性的工作方式,實現了從硬領導向軟領導方式的轉變。比如注重思想觀念的指引,始終堅持正面的批評和教育,尊重作家創(chuàng)作的自主性,并以項目和財政支持方式協調作者與規(guī)范之間的關系。由于這領導方式的轉變,得力而且有效,一個蓬勃而活躍的基層文藝活動正生長在廣東大地,尤其是粵港澳大灣區(qū)的大地。這一令人欣喜的局面既建立在經濟大發(fā)展的基礎上,也建立在對文藝的領導方式的深刻轉變上。這些年我間或參加過一些基層的文藝活動,他們的文藝熱情和用心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領導支持,作者熱心,他們各施各法,發(fā)揮所長,將文學生活搞得有聲有色。比如清遠市多年來就將生態(tài)詩作為突破口,并持之以恒,如今已經大張旗鼓,聲名在外了。令我開眼界的是,本來新詩和舊詩在現代詩歌史上是一對冤家,卻在清遠詩壇握手言歡,其樂融融,共同聚焦生態(tài)題材與主題的創(chuàng)作。新詩和舊詩不但寫得各有特色,各美其美,由歷史上的冤家變成當代清遠文壇的雙璧。類似的地方文藝活動所在多有,不一而足。須知有了這樣面廣而且活躍度高的基層文學生活,那些流傳長久的精品才是可以期待的。有道是盛唐不是一天就煉成的。今天依舊閃耀的那幾顆詩的亮星,是多少顆我們今天早已看不見或者已經暗淡下去的詩星組成的天空才長生襯托出來的。沒有后者,前者是難以想象的。盛唐固然燦爛,但也經過將近百年之久初唐漫長的醞釀,才迎來了詩的輝煌。文學就是這樣,有了一個生氣勃勃的基本局面,就如同土壤肥沃水源充足,文學的百花定將綻放。
廣東文壇足可樂觀的景象還在于寫作者的文學自覺意識比之前代有了長足的進步,那只“看不見的手”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文學是一項關乎人民群眾精神生活的事業(yè),同時也是作者個人的勞動。文學需要“看得見的手”和“看不見的手”共同參與,就像車子有兩輪,才能行穩(wěn)致遠,就像鳥兒有兩翼,才能展翅高飛。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人在物質性的需求獲得滿足的同時,必將產生更高的精神性需求。這數十年來巨大的物質生產進步事實上催生了對于精神生產的更大渴望。財富固然使人滿足,但精神創(chuàng)造才使人神往。詩歌、散文和小說的作者隊伍,以我有限的見識推測,人數的增長在這些年必定是相當驚人的。有時候到大灣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看到那里也成立有作家協會,文聯各協會也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他們也辦有文學的刊物,有自己隊伍發(fā)表的平臺,用以互通聲氣,聯絡感情。我還知道有的灣區(qū)作者,辭去都市的塵囂,躲進鄉(xiāng)間,像古代深山修煉的隱士,殫精竭慮,等待內心宏大構思的出現。也有的作者躲避聲名,辭絕清譽,而埋頭創(chuàng)作,非圈內人而不知其為文學的高手。也有原本學者,不曾寫作,如今忽跨兩道,舞起筆來虛構故事,成為講故事的人。作者們的這些選擇,最終出產的雖未必是石破天驚之作。比起有財力投入的規(guī)劃項目,甚至連規(guī)模也小很多,但總是應了那句有兩個積極性總比只有一個積極性好的至理名言。文學的生態(tài)是否健全,其中一個衡量標準就是多樣性是否存在。上述眾多寫作者的主體選擇的存在,我把它們看作是良好文學生態(tài)形成的現象。更何況耐讀的文學經常也是無心插柳的結果。正是由于佳作出現的隨機性和不可預測性,廣泛性的作者參與和對作者自主性創(chuàng)作的尊重才具有特別的意義。我有理由相信我們正處在廣東文學繁榮的前夜,讓我們以各自的努力為這美好的前景而極盡所能。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