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張進是誰?
紀錄片《我們如何對抗抑郁》中出現(xiàn)過他的身影——清瘦,一頭亂發(fā),面中有顆痣,眼神柔和。張進是“渡過”系列書籍的作者,是國內抗抑郁行動中的一位重要人物,他開創(chuàng)的抑郁生態(tài)療愈體系,影響、幫助了一些人。
張進原本是一位記者。他16歲考上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又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讀研究生,之后做了近30年記者,直到2017年主動離開財新傳媒副總編輯的崗位。
張進人生的一個重要拐點在2012年到來。這一年,他患上重度抑郁癥,從“地獄”歸來后,自發(fā)做起抑郁癥科普,出版第一本書——《渡過》。后來他又應病友的求助,逐步創(chuàng)辦、完善了“渡過”——對抗抑郁癥的科普、救助和社會支持平臺,隨后出版了“渡過”系列的第2、3、4冊。從一人自救到影響數(shù)十萬人,他在國內精神健康領域做了非常多且具體的善事,甚至可以說是完善國內抑郁防治生態(tài)的“第一人”。
但更令人感動的,是一些具體的小事。
張進平日生活節(jié)儉,但在2018年他找同事給一個女孩匯了5000元,原因是“拿到了第一筆投資款后,想補給她3年前為公眾號做事時的報酬”。
張進去世前寫的最后一篇文章是記錄自己的護工的,他擔心自己的護工在疫情中找不到新工作,“那我就再住兩天院,繼續(xù)雇你”。雖然護工已經奔向下一家雇主,可張進仍問:“我的護工在哪里?我想跟他告?zhèn)€別?!?/p>
他重情重義,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渡過”平臺的社群成立時,張進寫下24字盟約——“獨立社群、共同價值,民主議事、群務公開,思想自由、協(xié)同行動”,他告訴大家:“我們在追求一種更好的、更合理的互助模式?!薄拔覀儭保挥胁∮押筒∮巡攀俏覀?。張進以病友的身份為抑郁癥患者所提供的能量無可替代。
曾經有人指責張進在抑郁癥治愈之后,其作品再難以與病友產生真正的共情。張進常提及此事,似乎頗為介懷。2022年5月被確診罹患肺癌時,張進感到慌亂悲痛,但他寫下:“何不抓住這個機會,重溫一下昔日的抑郁感受?”“得癌是壞事,但總不能白得。”張進期待自己能再一次擺脫負面情緒,獲得又一次的成長,這樣便可以重新融入“我們”,帶領“渡過”的病友們繼續(xù)向前走。
張進的生命在56歲時終結了。他似乎在各種維度上都很普通,總有各種現(xiàn)實的苦惱,但他在夾縫中顯露出最高貴的人格。
第二人生
2012年3月,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46歲的張進開始了“第二人生”。
連續(xù)失眠兩周后,張進覺得自己變“傻”了,先后喪失工作和生活的能力??床〉臅r候,醫(yī)生講一句話叫他復述,張進復述不了;他去逛超市,卻在超市里迷路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口。張進感到崩潰,16歲便考上名校的他,人到中年卻走不出一家超市。
他在《地獄歸來》一文中記錄下那一段時間里的絕望片段:
我還記得,那時我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哭泣,因為太害怕而無法起來洗澡,但同時,心里又知道洗澡其實沒什么可害怕的……我用全身的力氣坐起來,轉身,把腳放到地上,但是之后覺得萬念俱灰,害怕得又轉過身躺回床上,腳卻還在地上。然后我又開始哭泣,不僅因為我沒辦法完成日常生活中最簡單的事,還因為這樣讓我覺得自己愚蠢無比。
當年6月,張進被確診患上重度抑郁癥。醫(yī)生勸他住院做電擊治療,但張進不愿意,決定換醫(yī)生。
換醫(yī)生、換藥之后,張進體內產生了強烈的藥物副作用,軀體震顫、無法發(fā)聲、走路速度極慢、味覺失靈。那陣子他經常想要自殺。
但熬到第16天,張進隱隱感覺自己的情況好轉了。因為第16天,他突然對自己的手機產生了興趣,一玩竟然玩了半小時。這是許久沒有出現(xiàn)過的現(xiàn)象,過去他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更無法長時間集中注意力。張進開始想吃美食、想見朋友,他情緒高漲,甚至約朋友去爬山。
到換藥的第19天,7月19日,張進覺得病痛蕩然無存,自己已然好轉。當晚,他向財新傳媒總編輯胡舒立報喜,第二天就回到辦公室。
從黑暗的“地獄”一下子回到明亮的人間,這巨大的差距,使張進處在亢奮之中。他說:“生命太奇妙了?!?/p>
但是,張進的主治醫(yī)生姜濤著急了,他叫張進再去看看。這一看,姜濤醫(yī)生發(fā)現(xiàn)之前是誤診了,張進患的并非簡單的抑郁癥,而是雙相情感障礙(俗稱“躁郁癥”)中的軟雙相——這幾天看似好轉,其實是在藥物驅動之下,從抑郁相轉向了輕微躁狂。
多年后,張進數(shù)次回憶起這一次轉相,都認為是不幸中的萬幸。因為診治及時,張進的病情很快得到控制。雙相的治療其實比單相抑郁的復雜得多,姜濤醫(yī)生非常緊張,但張進感到很快樂——輕微躁狂所促發(fā)的能量,使他燃起對精神科學的強烈興趣,他開始不斷地研究、學習和寫作。
對抗抑郁的天命
張進在記者之外的另一番事業(yè),逐步展開。
在同事王爍的建議下,張進寫下第一篇文章——《地獄歸來》。他打開塵封5個月的電腦,拭去灰塵,敲下了一篇坦蕩的文章,向同事、親友們交代了消失的幾個月自己去了哪里,以及病之極度黑暗,健康之無限希望,其間經歷感人至深,也把“正視抑郁癥”直接推到了臺前。這篇文章得到很好的反饋,后來幾年,張進一路采訪、學習、研究抑郁癥相關問題,一有想法就馬上寫出來,更新在自己的博客上。
那幾年,人們對于抑郁癥并不了解,張進因此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
經過3年沉淀,2015年9月,張進的《渡過:抑郁癥治愈筆記》出版。這或許是一本對于精神科學認識上并不成熟的書,但張進在書中開創(chuàng)性地站在一個病人的視角提出了“他渡、自渡、渡人”的抑郁癥治療想法。這個想法在2016年張進采訪知名專家張道龍時得到印證,它樸素地遵循了國際上“生物、心理、社會”的抑郁癥現(xiàn)代治療模式。
自己的想法竟然和先進的醫(yī)療模式不謀而合,這令張進頗感驚喜。他問自己: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我應該做這個?
2017年,張進向財新傳媒請辭。接下來的大半年時間里,張進走過16個省的28個縣市,深入探訪了48名抑郁癥患者。
張進認為,“抑郁癥是一個人生理關系、社會關系和時間關系的總和”。按照他的理解,只有真正進入患者的生活,“把他們置入其所處的社會關系中——包括家庭、環(huán)境、時代變遷,做動態(tài)的、歷史的考察,才能理解疾病、理解患者”。張進想用自己的尋訪,“為轉型期中國精神健康事業(yè)發(fā)生的變化做一個記錄,為時代留一份筆記”。這些采訪,被張進結集成《渡過3:治愈的力量》,在2018年出版。
緊跟其后,又有《渡過:我的知與行》出版,張進在書中發(fā)愿,如果有一天“渡過”的事業(yè)發(fā)揚光大,他將回歸記者老本行,再去行走天下。
2022年5月,罹患癌癥的消息猝然到來,許久未見的抑郁情緒也隨之而來。2022年5月20日,張進寫下《我這樣渡過患癌恐懼》,盡力再次留下一些對抗抑郁的經驗。
他們的生命轉了彎
“渡過”公眾號里,許多人分享著自己對抗抑郁的經歷。他們講述著自己如何遇見“渡過”,又如何讓生命轉了彎——張進去世了,但是還有這些年與張進一起成長的許多個“他們”。
“醫(yī)患可能有邊界,但病友之間是我們”,這是張進在一次演講上說過的話。2018年,張進為寫一本書行了萬里路,尋找的病友是“我們”。而同一年,“渡過”平臺基于龐大的病友社群發(fā)起的“陪伴者計劃”,也是為“我們”。這個計劃——讓已經痊愈的病友一對一地幫助受困病友——逐漸成長為國內抑郁癥患者“社會支持”的一支重要力量。
至此,“渡過”早已不只是張進的《渡過》。在張進的號召下,許多病友參與寫作,分享自己對抗抑郁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帶著一份能量,最終匯聚成“我們”。
2019年伊始,“渡過”平臺決定在杭州找一塊地方,蓋房、開墾,讓病友們在此學習、生活,這里將成為“我們”回歸正常生活的“中途島”。
“中途島”是一片理想之地。在一位患者父親寫給張進的悼文中,有這樣一段故事:
2021年勞動節(jié),患病的女兒已經拒絕和父親見面,只能由張進領著去看病。一路上,張進在父親和女兒之間幫忙緩和關系。在醫(yī)院里,張進給這位父親打電話,指揮他,又安撫他:“等會兒我們要下來了,你暫時離開大堂……”“我現(xiàn)在帶姑娘下去,你從另一個樓梯上來……”雖然還有急事等著他去做,但張進仍陪著孩子掛號、等待就診。那位父親說,自己當時心神渙散,告別時甚至沒有請張進吃一頓飯,或喝一杯咖啡。倒是張進在匆匆趕往下一個工作點之前,告訴這位父親:“如果杭州基地現(xiàn)在建好就好了,像(你女兒)這樣暫時無法歸家的孩子就有地方待了?!?/p>
“中途島”是張進的期冀,它終于在2022年春天建好了??梢彩窃谶@個春天,張進被確診罹患癌癥。
2022年5月20日,張進寫文章說:“對于‘渡過,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心愿已了,此生無憾,即使死亡也能坦然面對?!?個多月后,張進在北京離世。
2022年12月13日,數(shù)百位親友、同人送別張進。張進的墓碑上刻有一句泰戈爾的詩:“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為你不知道誰會借著你的光,走出黑暗?!边@句詩是張進生前所愛,也是他身后送給“我們”的禮物。
(摘自2022年第26期《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