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亦博 王若彤
[摘 要]“國家”和“治理”是兩套不同的系統(tǒng),國家治理的實質即操作“治理”這個相對簡單的系統(tǒng)去維持“國家”這個復雜系統(tǒng)的運行,因此,當國家治理被作為世界基本政治單位的主流運行方式推而廣之之后,各種類型的國家危機也就隨之出現(xiàn)了。從現(xiàn)實看,國家理論、治理理論、民主理論、現(xiàn)代性理論和民族主義等主流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均在不同程度上顯現(xiàn)出衰頹和乏力,這是由于公共問題的復雜性提高使得治理話語體系的有限性問題凸顯了出來,大量發(fā)展中國家也認識到了西方提出的所謂普世性發(fā)展路徑隱藏著諸多危機,但仍無力擺脫西方的話語體系。當前中國一方面需要繼續(xù)建設中國式現(xiàn)代化,一方面需要通過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去闡釋中國式現(xiàn)代化,只有將中國自身的巨大規(guī)模、悠久歷史和獨特文化納入治理話語體系之中,才能準確地把握和認識中國的現(xiàn)代性。
[關鍵詞]國家治理;話語體系;中國式現(xiàn)代化;理論創(chuàng)新
[中圖分類號]D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1071(2023)03-0032-10
引言
我們生活在一個被國家填充的世界之中,國與國之間在形式和結構上存在許多差異,然而國家治理的話語體系卻沒有如許豐富的類型。如果將“國家”和“治理”視為兩種系統(tǒng),那么國家治理其實就是在操作一個簡單系統(tǒng)去維持一個復雜系統(tǒng)的運行,因此這個在全球兩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分布式運行的治理系統(tǒng)頻繁遭遇各類危機也就不難解釋了。多數發(fā)展中國家會不自覺地奉行發(fā)達國家提出的主張、追求發(fā)達國家設立的目標、遵循發(fā)達國家制定的規(guī)則、使用發(fā)達國家創(chuàng)造的概念。對于個人而言,如果某個人總是在仰望那些成功的他者,就很難給出對他者成功經驗的客觀評價。對于國家來說亦是如此,多數發(fā)展中國家無法洞悉西方現(xiàn)代性話語和治理話語之弊(或即便認識到這一點也無力改變),奉西方的國家治理標準為圭臬,將自己一步步塑造為西方“望其所是”的模樣。應當說,不能以本國人民的意愿去建構國家和塑造自身治理模式,正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和票決民主雙雙走向衰落的肇因,也是西方國家在治理中越來越關注身份政治、認同政治等相對而言的“小問題”,卻忽略民主改良、階級矛盾等“大問題”的主要原因。今天中國的發(fā)展已經沒有了可資借鑒的模板,只有堅定地貫徹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堅定地走中國式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道路,才能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對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完整闡釋,是無法完全套用既有概念和理論在西方的話語體系中完成的,因此我們必須通過理論創(chuàng)新建構一種屬于中國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
一、 話語體系的有限性
(一) 話語體系的權力本質
近年來,“國家治理”一詞在國際關系研究領域(即通常所說的“大政治學”)和政治學與行政學領域(即通常所說的“小政治學”)的研究中都在迅速升溫,大量論文、專著和課題項目都聚焦在“國家治理”問題上。這恰恰說明了國家治理出了不得不醫(yī)治的“大問題”,或者說,現(xiàn)代國家在很大程度上失敗了,“它已經無法達成民眾對它的既有期待,它也無法實現(xiàn)不同憲法所承諾的任何意識形態(tài)目標,并且它甚至已經無法按照它自己的標準和理想化模式來治理社會和經濟”[1]56。如果我們進一步探究國家失敗的原因,會發(fā)現(xiàn)兩個隱蔽的事實:第一,國家的失敗只是一種表象,更深層的失敗是那些正典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在面對高度復雜、高度不確定的后工業(yè)社會時失效了;第二,盡管表面上看起來不同學科的學者們都在討論“國家治理”,但實際上他們在討論的卻是不同的對象。例如,全球化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治理理論的全球擴張,“大政治學”強調國家治理重要性的目的在于對抗那些將全球化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來壓制國家主權的國際性強制,即通過對國家治理的強調來限制資本和技術共同體過度膨脹的跨國治理行動。因而,“大政治學”所說的國家治理主要指的是“以國家為單位開展的治理”,與之相對的概念則是全球治理、區(qū)域治理等。與“大政治學”不同,國家治理一詞在“小政治學”的論域中則主要指“以國家為對象進行的治理”,即通常我們所說的治國理政。除了政治學外,行政學也熱衷于討論國家治理。應當說,今天中文世界的“國家治理”幾乎已經成了公共管理的代名詞,它囊括了當下公共管理學全部的概念和理論,也覆蓋了公共管理學所有的研究議題。多學科視角為國家治理注入了不同的內涵,本文所討論的國家治理均指以國家為“對象”的治理,而非以國家為“行動主體”的治理。
如果話語體系只是“話語”的機械疊加,那么話語體系之間的差異就可以用孤立語、屈折語、黏著語等話語形態(tài)的不同來簡單解釋。然而,問題遠沒有那么簡單,話語體系問題比其中包含的所有話語問題的總和都要復雜,因此通過對“話語”的研究無法拼湊出關于“話語體系”的有效知識。更何況對“話語”的研究很難窮盡,因為“話語”種類之多遠超我們的想象,它是歧義和誤解的源頭,也是人類在進化中刻意保留下來的篩選機制。在很多情況下,話語可能與我們慣常使用的以聲音和符號構成的系統(tǒng)迥異,如昆蟲之間就擁有十分特殊的“話語”,它們與同類是依靠分泌化學信號的方式進行溝通,又如計算機語言看上去也十分特殊,它是僅由0和1構成的二進制語言。即便是人類社會之中,話語除了語種造成的差異外,還存在許多更根本的區(qū)別,這些區(qū)別是認識論的差異造成的隔離,有些人將話語理解為一種新的“制度主義”,有的人則將話語理解為抽象的分類命名集,甚或有人主張要像中世紀宗教神學家們一般使用“純凈的符號”。然而無論對話語的理解有多么大的差異,一旦話語在共同體內部流行并維持了基本的邏輯關系,就形成了一個完整話語體系的基礎。任何形成體系的話語,都不可能僅僅是單一的、形而上的或粗俗的,它必然指向一個完整的政治社會結構。話語中包含著語言、符號、知識、觀念和思維方式等[2]96,其中“思維方式”作為人類主要智力活動的工具,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人們對世界的感受和認知的參差,這不是知識或想象水平的不同,而是上升到了更高層面的思想水平的差別[3]16。因此,話語體系研究是關于認識論的研究,也是關于權力的研究,話語體系的知識、分析和判斷都是在政治哲學維度有限展開的。使用一套話語體系,就要接受發(fā)明這套話語體系的主體民族所持的政治哲學和價值觀念。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論及話語研究時往往將它與“后現(xiàn)代”聯(lián)系起來。這是因為盡管“后現(xiàn)代”內部并沒有形成統(tǒng)一觀點或意識形態(tài),但卻都秉持對語言(language)、觀念(perspective)和敘事(discourse)的重視,加之維特根斯坦帶來的哲學研究的話語轉向,使話語研究在方法論和認識論意義上都帶有一種“后現(xiàn)代”的解構和批判性特征。必須澄清的一點是,“話語”研究也許可以歸為后現(xiàn)代或者語言學研究的范疇,但是后現(xiàn)代是無法繩墨所有“話語體系”研究的,甚至“后現(xiàn)代性”這一概念也無法將之囊括。“后現(xiàn)代”是在西方20世紀60年代之后流行起來的話語,所謂“后現(xiàn)代性”,在法默爾(David John Farmer)看來即我們應當把后現(xiàn)代性闡釋為是對構成現(xiàn)代性的核心觀念模式即時代精神的否定;其中包括對擁有一個時代精神的過程本身的否定。它否定中心化的主體和話語的非第一性,否定處于現(xiàn)代性哲學思考中心的基礎主義和認識論謀劃。它否定人類的中心任務是世界的圖像化,否定把主體的世界知識奠定在主體之中。它否定現(xiàn)代性的中心化主體觀所隱含的對理性的本質和地位的認識。它還否定宏觀理論、宏大敘事和宏觀政治。否定現(xiàn)實與表象之間的區(qū)分[4]224。然而,如果“后現(xiàn)代性”的內涵如法默爾所言,這個概念的存在立基于“否定現(xiàn)代性”的意義之上,即現(xiàn)代性主張什么我就反對什么,那么它在思想深度上很難成為與“現(xiàn)代性”等量齊觀之物,更加不可能替代現(xiàn)代性。如果某事物不能完成對現(xiàn)代性的超越和替代,那么它也就不應該被稱為“后現(xiàn)代性”。
事實上,“后現(xiàn)代”至今仍是一個處在不斷變化中的、概念內核不穩(wěn)的事物,我們無法像討論“現(xiàn)代性”一樣討論“后現(xiàn)代性”,尤其是無法在以“現(xiàn)代性”的觀點為常識的前提下去理解“后現(xiàn)代性”。我們借助一個具體的例子來解釋說明:如果將引力作為一種絕對觀念,科學家在解釋黑洞時就難免會將它想象為一種無限致密、引力無限強的天體,只有走出引力的絕對觀念才能想象另一種可能,即黑洞可能是一種無引力的虛空狀態(tài),一切有引力的天體進入這個虛空之后都會被吞噬而陷入一種“引力寂”狀態(tài)[5]69?!昂诙匆Α钡倪@個隱喻很好地解釋了人們認識的有限性問題,這就是我們說站在現(xiàn)代視角無法構想后現(xiàn)代世界的原因,只有通過視角轉換(即不再將話語體系視為一種具有無限性的工具)才能帶來認識論的改變,進而理解西方的話語體系只在特定空間、特定時期有效,而非超越時空的普世真理。
(二)有限適用的西方話語體系
每個國家都有追求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權利,但是西方給出的“現(xiàn)代性”卻并非一個普適的答案。對于絕大多數后發(fā)國家而言,不經歷一系列發(fā)展困境是很難認清西方“現(xiàn)代性”話語體系中隱含著諸多危機的,因為這不僅需要在認識論上超越西方,還需要擺脫由西方主導的國際權力體系。應當說,中國的現(xiàn)代化轉型過程很好地詮釋了西方國家治理話語體系是有限適用的,絕非普適性的[6]。1911年清王朝覆滅時的西方世界無疑占據著全球的話語霸權,尤其是在“民國”成立后的第一個十年中,舊世界的政治秩序幾乎被“一戰(zhàn)”的戰(zhàn)火燃燒殆盡,同時在我們身旁用西方方案強大起來的日本正蠢蠢欲動。當辛亥革命爆發(fā)的消息傳遍世界時,美國為共和體制的勝利而歡呼,但日本則顯得如芒在背、坐立難安,日本保守派軍事領導人甚至準備站在清廷一邊進行武力干涉[7]203。所以,彼時的中國幾乎沒有選擇,只能盡快接受以“共和、民主”為主的西方話語體系?,F(xiàn)在來看這個決定也許并不明智,但也實屬無奈,它令中國又經歷了很長一段痛苦的試錯過程,才終于在共產黨的領導下走上了適合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其間,雖然波普爾思想對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產生過一定的破壞作用[8]3,阿爾都塞等人對馬克思的哲學思想造成了某種傳播上的曲解,但總的來說社會主義在理論層面沒有對手。但是從美國人的視角來看,中國最終投入社會主義懷抱無疑是自由主義在亞洲的一次重大挫折,是他們試圖用“現(xiàn)代文明”改造“落后中國”的徹底失敗,美國歷史學者巴巴拉·塔奇曼直言:“美國無法解決中國的問題……最后,中國走了自己的道路,就仿佛美國人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似的。”[9]641不過,美國人認為的“失敗”恰恰是中國人艱難的“成功”,有時候只需要轉換一下視角就能看到截然不同的世界,也許此前我們一直堅信的東西就會松動。對于像中國這樣的超大規(guī)模共同體而言,最終走上自己的道路、建立自己的話語體系并不是偶然,而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在過去的世界,國家治理系統(tǒng)性變革往往是戰(zhàn)爭的副產品,如果沒有兩次世界大戰(zhàn),歐亞大陸上的大部分土地依舊在幾個古老王國的統(tǒng)治下,二戰(zhàn)后的世界跟20世紀初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秩序,冷戰(zhàn)之后的世界與新冠疫情大流行后的世界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秩序。無論如何,值得慶幸的是今天的國家不再將滅國戰(zhàn)作為解決爭端的有效方式,多數國家的人民也不篤信唯一的、普適的國家治理話語。如今一個民粹主義領袖想要煽動社會發(fā)動對外戰(zhàn)爭比一百年前要困難得多,所以即便是唐納德·特朗普或者鮑里斯·約翰遜最堅定的反對者,也不會太擔心他們變成21世紀的希特勒或墨索里尼,反對者們將主要精力放在如何利用現(xiàn)有規(guī)則打敗特朗普或鮑里斯,仿佛全然忽略了不久前正是同一套規(guī)則將這二人選上臺的事實。今天我們難以理解為什么西方人如此固執(zhí)地拒絕制度變革,如同百年前的西方傳教士不理解為什么清朝皇帝不重視他們帶來的科技一樣。設身處地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哲人們需要經過長期訓練才能夠跳轉到他者視角審視自身,所以無論是西方理解中國或者中國理解西方都充滿了障礙,況且僅依靠視角的轉變還遠遠不夠。因為,轉換視角只能顛覆既定的知識,想要改變認識論,則需要話語體系的轉向。
在主流的政治學話語中,1914年是“滔天洪水”洶涌地沖垮“舊世界”的起點,到1918年第一波洪峰退去時,亞歐大陸上的古老王國——沙皇俄國、哈布斯堡王朝以及奧斯曼帝國都已經土崩瓦解,中國則因內戰(zhàn)而動蕩不安;到20世紀20年代,東歐和中東的地圖已然重繪[10]2。而1945年則標志著第二波洪峰的退去,一個“父輩的世界”就此建立起來,福利國家、聯(lián)合國、歐盟、美式民主,都是父輩理想的產物[11]5。不過,這些都是主流政治學話語中的世界,更具體地說,是以英語寫作的學者筆下的世界。如果視角切換到其他國家,新世界的起點可能不是1945年,而是要推后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才會終止分裂和內戰(zhàn),迎來它們的“新世界”。盧旺達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在這里顯然西方的方案反復失敗,但在嘗試接受“中國方案”之后,盧旺達快速成為非洲大陸上發(fā)展水平和社會治安水平最好的國家之一。今天站在盧旺達一塵不染的城市街道上已經很難想象,僅僅在二十多年前這里曾爆發(fā)過震驚世界的大屠殺,數百萬人因此失去生命或者流離失所,以至于那里的貓和狗都學會了吃人,或者說,食尸[12]26。盧旺達的經歷向全世界發(fā)展中國家清晰傳達出一個樸素的道理:不需要經過慘痛的內戰(zhàn)就應該明白,如果接受西方的方案不管用,如果在西方提出的國家與社會“強-弱”關系光譜中難以準確定位自身,那么中國方案就非常值得一試。世界上接受中國方案的國家越多,由相同的話語體系帶來的紅利也就越大,這是一個指數級增長的過程——即擁有一個緩慢增長的前期,但突破某個閾值后將出現(xiàn)無法阻擋的爆發(fā)。同時,我們也必須清晰認識到,今天我們說的“中國方案”其實也是在特定時空下出現(xiàn)的概念,需要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尤其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現(xiàn)代化建設發(fā)展最突出的這段時空中加以理解和詮釋[13]。所以,并非每個復制中國發(fā)展模式的國家都必然走上經濟騰飛和國力提升的道路,同時中國模式也不必刻意追求普適性。必須認識到話語體系的有限性問題,即沒有一種話語體系能夠適用于世界上所有國家。在全球化、后工業(yè)化進程中,如果過分地強調中國特色會導致中國性與世界性的疏離,而且無論其本意如何,都會在某種程度上延緩“中國模式”從特殊性上升為社會主義一般性的速度,從而不斷收窄未來中國話語走向世界的空間。這是在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治理話語體系時必須加以審慎對待的問題。
二、 基礎性理論的偏狹
既然話語體系有其適用邊界,那么它自身的結構就必然是有限延展的,支撐其結構的要素(如概念、理論等)也是有窮的、限定的。目前支撐著主流國家治理話語體系的理論主要包括現(xiàn)代性理論、國家理論、民主理論和治理理論,它們都不是“萬物理論”,而是具有明顯的西方價值指向性的“特殊理論”。雖然,理論體系并非話語體系的代名詞,或者說將話語體系問題理論化會縮小話語體系的能指與所指,但是通過論證這四種基礎性理論的偏狹,可以反推當前主流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內含著偏頗的道德判斷,會使用二元論思維將“非西方的”模式視為一種“惡的異端”。
話語體系是一種認識論,是我們借以理解和剖析世界的基本工具。由此引申出另一個問題,即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是否有東西之分?學者們關于理論是否可以區(qū)分出西方的和中國的尚無定論。因為,一個成功的理論應該是一般的、普適的,不會出現(xiàn)所謂“西方物理學”或者“西方微積分”“西方元素周期表”等怪異的概念,然而一旦涉及社會、人文和歷史就會出現(xiàn)“西方”的帽子,西方的人文社科理論就失去了它的一般性,成為一種基于歷史、地理和文化的局部特殊經驗[14]。當然,雖然社會科學在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之間架起了橋梁[15]321,但自然科學(尤其是理工類科學)與人文社科之間的客觀差異依舊很大,其中最大的差異并非方法,而是能否跨過歷史直抵學科前沿這個關鍵問題上。人文社科研究的一個特點是學者經常需要重返經典文獻,這是因為,想要避免自己的研究陷入無意義的泥潭或僅僅成為一種學術發(fā)表游戲(academic publishing game),沒有哪個嚴謹的學者會將歷史懸置架空或將前人的研究拋到一邊[16]12,這也是哲學家李澤厚先生強調學術需要長期“思想積淀”的原因。
我們可以暫時繞過學科之間的差異不談,也可以忽視當前大學分科體系存在“包產到戶”的小農經濟傾向,甚至可以拋開理論是否可分東西的爭論,但在話語問題上中國的與西方的區(qū)別是如此涇渭分明,以至于經過近百年的磨合仍經常出現(xiàn)“詞不達意”和“雞同鴨講”的窘境。這一方面是因為中西話語體系在指向上確實存在許多根本性的差異,另一方面則是由于西方不愿意向中國的文化作出妥協(xié),也就很難有文明融貫的可能,很難找到在政治層面解決問題的可能性。在中國看來,我們?yōu)榱藫肀蚧鲃訉W習和使用西方話語,這已然是展示了巨大的誠意,但在西方看來這不過是先進文明對落后中國的成功啟蒙。
(一)主流話語存在的弊端
回望歷史可以看到,現(xiàn)代性話語、民族主義話語、民主話語是貫穿19到20世紀的三大國家治理話語體系(至20世紀末,治理也成為了一種新的話語體系),這三大話語體系包含了諸多子話語體系,它們都是西方世界的“發(fā)明”。以民主話語體系為例,它包含了“自由”“平等”“法治”等諸多子話語體系,西方有時使用“法治”“憲政”之類的概念來限制國家治理,本質上還是基于西方的社會形態(tài)、歷史文化、資源環(huán)境等要素形成的“解決方案”。對于多數非西方國家而言,西方提出的國家治理話語是謊言的最高形態(tài)——單獨看其中每一個主張都是合理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但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謊言。我們依舊以民主話語體系為例,民主話語強調必須保證政治生活中的個人權利平等,還要保證多黨競爭以防止一黨專政,但在實際的運作中西方民主的“一人一票”是可以通過不同的選區(qū)劃分來操縱投票結果的,多黨競爭也演變成了一種政治表演,這催生了一種“表演型國家”[17]的誕生。雖然羅納德·里根和貝盧斯科尼都做過演員,但顯然今天采用西方話語體系的國家在民主政治中摻入了過多的表演成分,以至于一些職業(yè)政客竟會被文體明星擠出政壇——于是我們看到曾經的世界足球先生喬治·維阿在2017年出任利比里亞總統(tǒng),40歲的演員馬里安·沙雷茨在2018年當選斯洛文尼亞總理,41歲的喜劇演員澤連斯基在2019年當選烏克蘭總統(tǒng)。
比“政治表演”更糟糕的是,西方民主與民粹主義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民主話語中隱含的民粹主義時常會表達為一種反對“大政府”的去組織化治理(deinstitutionalize governance),主張直接讓公民參與制定公共政策,并稱之為“讓治理回歸人民”的“新治理”[1]56。有時,民粹主義則直接與社群主義結合在一起,它們直接放棄了解決大規(guī)模共同體治理的難題,主張以自治的方式縮小共同體規(guī)模,并堅持認為唯此才能保證治理效能。規(guī)模問題至關重要,西方學者也同意這一點。不過,無論是持自由主義觀點還是社群主義觀點的西方學者,在對待國家規(guī)模問題時多是站在批判的角度,認為更大的規(guī)模意味著“民主參與和協(xié)商的失效”“代議制展現(xiàn)出更強的疏離性”以及“阻礙政府為后工業(yè)民主(post-industrial democracy)日益增長的需要發(fā)展相應的政策類型”[1]22。但是,是否規(guī)模大的國家天生帶有原罪?如果一個國家天生體量很大,那么為了讓西方的治理理論能夠自洽,這個大國就應該將自己分解為數個“規(guī)模適中”的小國嗎?明顯不會有這種削足適履的愚行出現(xiàn)。規(guī)模既是一個整體性問題,又是一個結構性問題,它既與總量有關,又與其中每部分的占比有關。當其中某一部分占比明顯超出同類時,這部分往往就擁有了超出其所占比重的權重,有時甚至擁有在實質上改變整體性質的權力。所以作為一個非西方的規(guī)模巨大的國家,中國應該也必須通過建構自己的話語體系,才能實現(xiàn)超大規(guī)模共同體的有效治理。
如果我們再稍稍將視野擴展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除了民主話語體系以外,現(xiàn)代性話語體系和民族主義話語體系也是西方開出的兩劑“有毒的藥方”[18]。首先,現(xiàn)代性話語反復強調唯有建立一個市民社會才有可能達到善治的狀態(tài),不搞市民社會就不可能有好的治理,然而西方刻意隱藏了一個重要的前提,即這個國家在建立市民社會之前是一種臣民社會的狀態(tài)。那么,如果不是臣民社會呢?西方對此三緘其口。有些持“白板論”的學者認為之前是何種社會狀態(tài)并不重要,所有國家無論其歷史、文化、環(huán)境、政治等因素差異有多大,都可以被視為一塊能夠被技術任意擦寫的“白板”,只要擦掉之前的一切然后使用正確的制度和專業(yè)的技術專家(或者說模仿學習西方的治理話語體系)開始“作畫”,那么任何國家都能夠從欠發(fā)達狀態(tài)走向發(fā)達。然而,西方國家在非洲的實踐證明了,“白板論”描繪的美好圖景終究只是幻象。
其次,民族主義話語體系也是導致現(xiàn)代民族國家頻頻陷入治理困境的主因之一。誠然,在二戰(zhàn)之后的民族解放運動中,民族主義是國家團結和集體行動的助力,幫助民族國家形成、提出主權獨立的主張和搭建起國家框架,但在進入到全球化、后工業(yè)化的階段之后,民族主義則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保守的力量,成為社會發(fā)展的阻力[19]413。換言之,民族主義話語體系將從加速的關鍵機制變成減速的核心機制[20]241,那么民族主義話語首先在那些仍然加速的地區(qū)和國家中逐漸退場就是一種不可逆的趨勢[21]。二戰(zhàn)之后至今的歷史向我們展示出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那些不加審慎地考察就全盤接受西方話語體系的國家,都出現(xiàn)了各種程度的國家衰退或國家失?。?2]。除了前文所述的三大正典話語體系之外,西方還有許多危險的話語也在全球流傳頗廣,比如“核威懾”話語。對于人類世界而言,最危險的就是擁核國家都相信“核威懾”真的存在,就像1938年的英國民眾相信張伯倫手中揮舞的“和平協(xié)議”真的存在一樣。所以中國必須在深化改革開放、融入世界的過程中,對那些自帶光環(huán)的西方話語保持足夠的理性和警惕。
(二)基礎理論的中國化調適
中國學習西方太久了。近代中國歷史就是一部中國人民探索民族獨立、人民解放、國家強盛的國家發(fā)展史,這一探索的過程是艱辛曲折的:先是被西方的堅船利炮打開國門被迫“師夷長技”,后在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之后自愿地引入共和、憲政、“德先生”和“賽先生”,但是總的來看彼時中國的“救亡”任務顯然壓倒了“啟蒙”,因而民國時期對西方的學習很難說是成功的。新中國建立之初則是批判地、揀選地向西方學習,在之后“文化大革命”的動蕩十年中國全面停止了學習西方,改革開放后中國加入并成為了全球化的主要動力,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引發(fā)了新中國又一輪主動學習西方的浪潮。進入21世紀之后,我國國家治理的總體水平與西方的差距逐漸縮小,這時西方的理論與中國現(xiàn)實的不恰問題也如退潮后的礁石一般顯露出來,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黨中央提出建立中國的話語體系。事實上,今天通過回溯黨中央的重要文件不難發(fā)現(xiàn),在胡錦濤總書記執(zhí)政時期就提出了確立社會主義精神路標的核心價值觀,旨在重塑社會主義中國的公共價值和公共話語。以此為基礎,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提出了建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學術、學科和話語“三大體系”。然而,20世紀80年代政治學、行政學和社會學等社會科學恢復重建之后,我們走的依舊是譯著開道、借鑒西方的老路,以西方話語議中國現(xiàn)象、中國問題,將西方的概念一層層套在自己身上,所以在整體上我們的話語是偏向西方體系的。在“三大體系”中,話語體系的慣性最大、最難轉向,習慣使用西方話語體系的結果就是中國的思想界成為了西方思想界的附屬(21世紀之前能夠突破話語體系的“玻璃天花板”去平視西方的中國學者非常稀少),進而導致中國學科體系僵化,而學術體系則在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線上步履維艱。因此,建構中國話語體系的第一步,就是中國的學者要擺脫對西方理論的盲信,將這些國家治理的基礎性理論進行中國化改造。
如今,21世紀已經過去了五分之一,但大量的中國高校仍在盯著“QS世界大學排名”等由西方制定規(guī)則的分蛋糕游戲,仍在對知識分子的考核、評價、晉升、激勵等競爭體系中不加掩飾地表達對西方期刊的崇拜,將在SSCI等英文期刊發(fā)表文章作為金標準。想要參與國際學術研討就不得不將論文譯為英文,想在SSCI發(fā)表論文就不得不接受西方對中國威權體制的定位。從世界范圍來看,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仍把控著主流學術發(fā)表資源,在整體上依舊是由他們規(guī)定多數社會科學的核心論域和基本主題??v觀近十年來中國學者在SSCI發(fā)表的學術論文不難看出,雖然發(fā)文數量逐年遞增,但是文章所使用的幾乎都是歐美的學術概念、理論、方法,換言之,使用的是語言學和政治哲學雙重意義上的西方話語。所以,中國學者不得不接受西方人對中國的定位,包括那些傲慢甚至荒謬的偏見——比如逼迫中國學者承認中國是“威權體制”(Authoritarianism)、“國家資本主義”(State Capitalism)甚至是“基于漢語的民族主義”(Han-based Nationalism)[23]等偏狹的價值判斷。當然中國學者可以拒絕使用他們的話語,那么相應的代價就是論文無法在他們的平臺獲得發(fā)表,也不能被他們的檢索數據庫所收錄。由于哲學具有很強的不可譯性,這導致中國學者有思想深度的文章很難在SSCI期刊成功發(fā)表,我們能夠看到的許多中國作者的英文論文屬于經驗研究和實證研究,也就是用中國的案例證成西方的理論。但從本質上看,這是拋棄中國學問的“道”,去追求西方知識的“術”。這種知識生產方式自然不易產生足以與西方政治哲學抗衡的思想,因而我們在今天頻繁見到,許多中國學者需要借力于儒家的“仁政”“崇禮”[24]24,或者道家的“無為”“守柔”[25]171,抑或是法家的“刑德”“法治”[26]322等思想來支撐中國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卻忽略了這種向“子學時代”的思想借力需要經過一次新的啟蒙運動洗禮才有意義。
三、 建構中國特色國家治理話語體系
話語體系的出現(xiàn)不僅是為了讓共同體內部的伙伴能夠相互合作,更重要的是,讓共同體的理念為外部的他者所理解、認同、追隨。從現(xiàn)代國家出現(xiàn)后,國家治理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演化過程,國家治理話語也隨之發(fā)生了多次轉向。尤其是在全球化的沖擊下,高度流動、高度復雜、高度不確定的環(huán)境令那些一度十分流行的國家治理話語,如民族主義話語、民主話語、精英話語、法治話語等,變得蒼白無力。此前我們所擁有的是一個“世界”格局,這是在工業(yè)化和資本主義世界化進程中生成的,是由某一(些)霸權國家負擔著“世界治理”職能的中心-邊緣結構的世界[19]408。正典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孕育的,所以這些話語體系在面對后工業(yè)社會的高度復雜的環(huán)境時會出現(xiàn)集體失語,表現(xiàn)為國家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長期陷入停滯,民族主義在民主政治背景下演化成民粹主義并最終化身為“逆全球化”的發(fā)動機,加速摧毀冷戰(zhàn)之后建立起來的國際秩序。在民主化浪潮和民族主義話語的加持下,民粹主義在全球不斷高歌猛進、攻城略地,拖曳著國家向政治極化和極權主義一路狂奔。應當說,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已經走到了必須破舊立新的關鍵時刻。話語體系的產生都指向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因而任何一種話語體系都會因時間的流逝或因空間的轉換而失效,所謂永恒的、普適的話語體系只是另一種烏托邦罷了,不能根據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而主動調適的話語體系終將被淘汰。
(一)以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為發(fā)展的根本動力
國家治理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需要學術想象力,更需要勇氣。有的學者認為,話語體系的建立是以一種“國家精神”的確立為前提的,也有學者認為,話語體系的建立需要依賴于物質生產能力的提升,還有學者稱,話語體系是概念、符號、文化、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合,一種新話語體系不可能短時間就建立起來。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些判斷大致上是對的,但并不準確完整,未能觸及話語體系的本質。話語體系是服務于權力的,其目的并非描述真理和知識,因為正如福柯所言,真理和知識其實只是權力的代名詞罷了。話語體系真正的目的在于消除不確定性,這種消除方式既包括實現(xiàn)內部高效溝通也包括阻隔保持外部對信息的窺探,一套話語體系并不是為了讓除“自己人”之外的他者聽不懂、用不了,而是為了讓他者在使用這套話語的過程中接受我們的價值、倫理、規(guī)范,是為了讓外人在使用這套話語的過程中被同化成為“自己人”。這就是為什么語言在古典時代被視為至高無上的,因為它不僅是“表象思想”在表達自己的言辭符號中展開[27]81,更是至高權力的對稱物,使用某種語言表達了一個人(或組織)對其服務的權力主體的順從。所以從權力的角度看,對話語體系的批判,本質上指向了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這里的“現(xiàn)代性”指的是西方世界啟蒙運動以來所提出的那些使社會走向現(xiàn)代的核心主張。只有敢于批判西方提出的那種不可置疑的“現(xiàn)代性”,才能發(fā)現(xiàn)西方話語體系有多么不適用于中國,也只有將中國作為一種審視世界的方式才能為“中國之治”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釋。
中國無法被西方的話語清晰描述,或者說,中國處在西方理論的譜系之外。無論是前現(xiàn)代的中國被稱為“中華帝國”,還是現(xiàn)代中國被稱為“威權國家”“溫和的威權主義”“民族威權主義”,都是對中國不準確的指稱。事實上,僅從西方加諸于中國身上的這些帶著復雜前綴的名詞本身就能看出,西方的理論在中國問題上失去了解釋力,不得不靠添加更多“話語附件”才能勉強將中國裝進之前的概念框架中。在西方的傳統(tǒng)話語體系中,如果一個發(fā)展中國家長期處于經濟和社會的變革調整期,那么這個國家的政治秩序和市場前景都不容樂觀,即便出現(xiàn)了短期的經濟高速增長也是不可持續(xù)的。然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既完成了市場經濟轉型,也實現(xiàn)了政治與社會結構的配套變革,這就必須找到一種西方理論之外的解釋。中國在“十八大”召開之后就進入了制度變革的加速期,即開啟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時代,開始了名為“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的國家治理新方案的探索,將建立起中國獨特的社會和政治體制作為未來若干年所要實現(xiàn)的目標[28]。隨后在“十八屆三中全會”上,黨中央首次在正式文件中提出了“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這一宏偉目標,在“十九屆四中全會”上審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則意味著中國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建構進入到關鍵的攻堅期。需要強調的是,今天的中國仍處在一個工業(yè)社會尚未完全建成、后工業(yè)社會轉型已經開啟的雙重變革時期,雖然從十八大之后中國就進入新時代,但事實上我們仍站在新舊時代的交界處,也只有在變革時期探討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才不僅僅是一種智力游戲??梢钥隙ǖ氖?,隨著中國的崛起和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中國的政治哲學也將重新煥發(fā)活力,一種專屬于新時代中國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會隨著政治哲學的復興而逐漸成形。
今天的中國政治哲學和社會科學都在奮力探索一種話語轉向的可能,這種大趨勢決定了中國對西方的全面模仿或借鑒將成為過去,套用西方的理論來解釋中國亦將成為過去,與之相對的則是用中國的思想解釋“中國之治”將在未來較長的一段時期內成為學者們的主要工作。話語轉向源于將“中國”作為一種分析性概念的學術自覺[29],當“中國”不再被作為西方理論體系中的一塊拼圖而加以理解,而是作為一種分析問題的視角、一種理解現(xiàn)象的方法、一種認識世界的哲學時[30],中國自身的話語體系也就建立起來了。在康德看來,人將時間和空間作為認識世界的方式,所以如果將“中國”視為一種時空的疊加,那么“中國”也就有可能突破民族國家(或者西方學者所謂的“文明國家”)的固有框架,從而升格為我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只有站在中國看清世界,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國。尤其是當民族主義逐漸褪去之后,中國亟須建構一種符合自身現(xiàn)實需要的、面向后工業(yè)社會的、智能化和數字化的國家治理話語,從而不再從一國出發(fā)思考世界運行,而是從“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角度出發(fā)去思考國家治理,將國家從一個在世界內部的“世內存在者”變?yōu)橐粋€追求共在共生的“世界政治的此在”[31]。當然,強調國家治理的中國話語以及強調中華性,并不是旨在高揚民族沙文主義或者其他狹隘的、排外的民族主義,更不是鼓吹民粹主義。中國實現(xiàn)治理現(xiàn)代化的過程并不需要借助民粹主義的力量,更不會出現(xiàn)西方所擔憂的社會主義與民粹主義的混合,中國追求的是在文明互鑒中建立一種兼收并蓄、自信包容的話語體系。
(二) 錨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今天中國的主流學術界基本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即我們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擁有著與西方國家完全不同的時空關系、理論土壤和言說對象,我們相信在這一共識的基礎上,過去長期存在的許多爭議都能找到化解之道。我們以研究方法的爭論為例:學術界一直存在著方法論上針鋒相對的爭議,在20世紀50至60年代實證主義鼎盛時期,政治哲學因其研究方法與邏輯實證主義不同而被一度排擠到瀕臨死亡[32]9,所以1951年羅爾斯發(fā)表《用于倫理學的一種決定程序的綱要》(Outline of a Procedure for Ethics)還是在倫理學范疇中討論政治哲學,此時距他正式出版《正義論》“復活”西方政治哲學還有20年。西方出現(xiàn)這種方法論上你死我活的對抗恰恰是因為他們沒有形成一個學術界的共識,卻過于強調知識分子應自由地表達思想(事實上20世紀在本國屠殺人民的獨裁者們幾乎都能在西方找到支持他和為他辯護的知識分子)[33]4,沒有辦法將不同的方法統(tǒng)攝在一個大目標上。與西方不同的是,今天中國的學術界已經形成了共識,這足以讓學者們自發(fā)地將經驗研究的重心轉向解釋中國獨特的國家治理模式,同時將實證研究的重心轉向尋求這些特殊性的解釋在何種程度上或何種條件下可以化為一般性解釋的答案。這是今天的中國哲學與社會科學能夠快速發(fā)展、實現(xiàn)彎道超車的獨特優(yōu)勢,也是中國建構自己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用適合自身的政治哲學完成現(xiàn)實理念處理的難得機遇。
當然,中國的國家治理體系也存在著許多有待解決的問題。舉例來說,今天我們的治理話語依然存在著過多的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色彩,在分配領域中市場的邏輯明顯壓制了排隊、隨機等邏輯,甚至市場邏輯進一步侵蝕并擠占了倫理道德的位置,以至于社會被當作了市場的一個組件。我們能夠看到,今天中國媒體放送的公益節(jié)目、城市新建的公共設施、社會評選的榮譽獎項被各類企業(yè)冠名,仿佛一切都待價而沽,甚至愛情也被降格為一種市場行為,充斥著本應出現(xiàn)在交易中的話語。這與我國改革開放后大力發(fā)展市場經濟有關,也與教育系統(tǒng)(尤其是中小學階段)在試圖簡單地介紹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時過度強調其唯物主義的一面有關,同時還與西方資本主義話語在全球化時代對我國的強勢文化輸出有關。對此,最根本的解決思路還是強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意識形態(tài)中的核心地位,準確恰當地將馬克思主義融入我們的教育之中。習近平總書記在2016年5月主持召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時就指出,當前在我國部分領域中存在馬克思主義被邊緣化、空泛化、標簽化,以及在一些學科中“失語”、教材中“失蹤”、論壇上“失聲”等必須引起哲學社會科學界重視的現(xiàn)象。中國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必須是圍繞著馬克思主義這個思想核心的創(chuàng)新,是在保持社會主義內核不變的前提下求新求變。習總書記同時還指出,對待馬克思主義不能采取教條主義的態(tài)度,也不能采取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如果不顧歷史條件和現(xiàn)實情況變化,拘泥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在特定歷史條件下、針對具體情況作出的某些個別論斷和具體行動綱領,我們就會因為思想脫離實際而不能順利前進,甚至發(fā)生失誤[34]。當前,國家教材委員會印發(fā)了關于《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進課程教材指南》,國內高校系統(tǒng)也已全面開展深化課堂思政教學改革的專項計劃,這次意識形態(tài)錨定工作對我國國家治理話語體系的建構而言意義非凡。
從根本上看,政治哲學思想的創(chuàng)新是政治變革的源動力,由政治變革帶來的權力結構調整則是話語體系得以轉向的基礎條件。重塑國家治理話語體系的目標十分清晰,即為中國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建立找到“破舊立新、守正出奇”的可能方向。“破舊”的同時亦要“守正”,要堅持社會主義的路線,從現(xiàn)代性、民主、民族主義等西方正典話語體系和民粹主義等邪典話語體系所共同編織的藩籬中突圍?!傲⑿隆钡耐瑫r亦要“出奇”,確立一套可以充分闡釋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話語體系,包括但不限于一種吸收了中國政治哲學智慧的國家理論,一種不依靠殖民掠奪實現(xiàn)原始積累的現(xiàn)代化理論,一種強調“術道合一”的治理理論,以及一種全過程的民主理論。當前,許多優(yōu)秀的中國哲學、政治學和公共管理學者,以及一眾了解中國的西方漢學家們,從不同角度提出了闡釋中國之治本質的新理論或新假說(如“新天下體系”“賢能政治”等),不過歸根到底,言說中國之治的話語體系最終應由中國學者提出、定義和詮釋。這是因為,只有掌握話語體系才能掌握理論的建構權和解釋權,從而將當前的國家理論、治理理論和現(xiàn)代性理論中國化,為新時代中國的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提供一個堅實的共識基礎,用中國學者自己的話語講好中國式現(xiàn)代化發(fā)展故事。建構中國的國家治理話語體系這一宏大的、艱巨的時代任務,需要的是“不閾于學科邊界”的宏大視野和高度抽象的理論能力,這就需要中國學術界打破西方大學分科體系對宏大復雜問題研究的鉗制之后,在“新文科”“新社科”的大學知識體系重建之中去思考和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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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黔 陽)
(校對:自 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青年項目“新時代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研究”(18CZZ026);山東師范大學“國家治理基礎理論研究創(chuàng)新團隊”。
[收稿日期]2023-01-26
[作者簡介]柳亦博,博士/博士后,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研究員,東岳學者,250100;王若彤,山東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碩士研究生,25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