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至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里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遠方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愿這些詩像一面國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1941年,在偶然的觸景生情之下,馮至寫出了一首十四行詩,由此開始了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一年共寫了二十七首,《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排序為最后一首,題目直接源自第一行詩,卻也恰切地涵括了詩歌的核心主旨。
魯迅曾贊譽馮至為“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就其整體詩歌生涯而言,1942年出版的《十四行集》是更為關鍵的作品。馮至的文學實踐根植于時代困境,在時代變動中完成對個體生命的終極思索,用詩歌傳遞主體的所思所想。作為一種詩歌體式,“十四行”源自于西方,馮至卻藉此來講述中國的、人類的命運故事。詩歌的分節(jié)并不完全以詩意為單位,而是注重標點符號的使用和對于“四四三三”體式的把握,由此賦予了新詩以優(yōu)秀的形式,成就了新詩的高峰,馮至也獲得了“沉思的詩人”之美譽。
深入文本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馮至《十四行集》的獨特之處還在于諸多日常生活意象。在本詩中,水可以是無形的,也可以是有形的,止住的水像一面鏡子,奔騰的水如一匹脫韁的野馬;水有圓柱形、球形、方形等等,這取決于它所憑借的容器。蘇格拉底曾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說明河流的運動是絕對的,河流可以作為“泛濫無形的水”的特殊形態(tài),人無法確切地描寫一條河流,就無法定形“泛濫無形的水”。取水人用橢圓的容器盛水,被分離出來的水得以定形,但也只是暫時的、局部的。詩歌到這里使用了分號,橢圓形瓶子的功能得以實現(xiàn):即確認了“定形水”這一動作的不可能。馮至從日常生活場景的觸角深入,映射出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個體面對無序、混亂、殘酷世界的無力感?!翱矗谇镲L里飄揚的風旗,”接著前一部分,在內容上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引出了秋天的“風旗”意象。
相比于“瓶”“風旗”顯得更加自由,瓶子是固定小巧的,而風旗在隨風舞動時還能招來遠方的思緒,“風旗”將無形且流動著的風固定下來,構成旗子的形狀?!斑h方”是很多人向往的烏托邦,光、夜、草木的繁盛與凋零構成了“遠方”的自然風貌,牽引著主體奔赴心靈的坐標。魯迅曾言“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風旗”作為特殊的媒介,為主體搭建了和“遠方”感應的橋梁,二者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兩句都用了“空”字。作為抒情詩人,對于眼下的秋天之景,如果只停留在觀看和詠物層面而無法寄托思考,這樣的表達幾乎是無效的。第四節(jié)的“草黃葉紅”和第一節(jié)的“秋風”相呼應,物理意義上的秋天有著頹廢、沒落、黃昏等概念,也可以說是隱喻著混亂、消沉、分裂的時代圖景。詩人將客觀的生活經(jīng)驗轉化為對生命的體悟,集中表現(xiàn)了生命主題,達到了思與詩的融合,以語言文字的形式抵抗時代的變局和焦慮,最終的客體落腳點成了“詩”。
詩歌最后一節(jié)為“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但愿這些詩像一面國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贝颂幍摹皣臁睘樽畛醯挠梅ǎ?942年初版《十四行集》,在1949年再版的《十四行集》中,“國旗”改作“風旗”(《馮至全集》等詩歌通行本均沿用之)。作為兩種不同的意象,“國旗”和“風旗”置于文本中所構成的含義也有所區(qū)別,前者是對詩歌意象的豐富、超越和升華,后者則體現(xiàn)為對意蘊和主題的承接?!皣臁痹诖颂幒汀霸姟边@一文體有著近乎相同的言說功能,是凝聚民族情思的重要象征。“風旗”對里爾克有所借鑒,具有靈動、活潑、包容的特點,在同周遭互動過程中將混亂的現(xiàn)實世界構建成有序的整體。而最初的“國旗”則象征著一個國家的主權、政治和歷史文化,是凝結民族情感的重要紐帶,表達了馮至在面對因戰(zhàn)爭造成的國破家亡景象時,對個體間互相牽引和倚靠的渴望。
從“瓶子”到“風旗”再到“國旗”,承擔媒介功能的意象逐漸豐富,融入了對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個體和民族命運的憂慮。全詩結合了馮至“向外”與“向內”的思考,其面向日常的不間斷觀察與思索是“向外”的,強調知識分子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聯(lián),以承擔的姿態(tài)面對外界的境況并積累采取行動的經(jīng)驗?!跋騼取眲t是詩人將觀察外部世界產(chǎn)生的沉思轉化為自身沉淀的過程,形成一種蘊含溫良的智性書寫。這種思考方式有助于調適戰(zhàn)爭背景下“個體與集體”“內部與外部”之間緊張復雜的關系,詩中顯現(xiàn)出某種特殊的現(xiàn)代意識,在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之中,抒情主體隨之產(chǎn)生了身世浮沉的郁悶和無助。戰(zhàn)爭的慘烈與馮至心靈的陣痛息息相關,更促成了其對生命困境的沉思,這種沉思聚集在特殊的“十四行”中,顯現(xiàn)出特殊年代知識分子思考個體生命和集體情感的重要精神路徑。
石鳳麗
女,1998年出生,云南臨滄人,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中文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新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