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博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毫無疑問,5個世紀以來,《中華大帝國史》一直在國際學術(shù)界有著重要的文化影響,這部讀本于1585年由西班牙政治家和漢學家胡安·岡薩雷斯·德·門多薩(Juan Gonzlez de Mendoza)以西班牙語編著而成,同年在意大利的首都羅馬推出了第一版,以下簡稱為“1585羅馬西班牙語首版”。此版的西班牙語完整書名是:Historiadelascosasmasnotables,ritosycostumbres,delgranReynodelaChina,sabidasassiporloslibrosdelosmesmosChinas,comoporrelaciondeReligiososyotraspersonasquehanestadoeneldichoReyno。(1)此處及文中多處均沿用了16世紀西班牙語的書寫,與現(xiàn)代西班牙語拼寫有異?!?585羅馬西班牙語首版”的版本信息參見胡安·岡薩雷斯·德·門多薩編著: 《中華大帝國奇聞要事、禮儀和習俗——根據(jù)中國典籍和到訪中國的修士及其他人士的記述編撰》(Juan Gonzlez de Mendoza, Historia de las cosas ms notables,ritos y costumbres, del gran Reyno de la China, como por relacion de Religiosos y otras personas que han estado en el dicho Reyno, Roma: Vicencio Accolti, 1585)。作者和書名分別簡稱為“門多薩”和《中華大帝國史》。需指出的是,這部讀本的漢譯書名源自1998年何高濟翻譯的首部中譯本《中華大帝國史》。該中譯本的底本為1940年在北京刊印的英文影印本TheHistoryoftheKingdomeofChina,(2)筆者對《中華大帝國史》中譯本的源流進行了考辨: 1940年北京英文影印本《中華大帝國史》的底本是英國漢學家喬治·托馬斯·斯當東(George T. Staunton)編著的“1853—1854 英譯本”《中華大帝國史》。該本又是從這部讀本的英文首譯本 ——“1588倫敦英譯本”《中華大帝國史》再編而來的,“1588倫敦英譯本”的參照底本則是“1586馬德里西班牙語修訂本”,而“1586馬德里西班牙語修訂本”才是門多薩本人認可的最終西班牙語修訂本。參見拙作《〈中華大帝國史〉英譯本、中譯本和西班牙語本考辨》,《圖書館雜志》2020年第39卷第12期,第144—154頁?!吨腥A大帝國史》這一漢語簡化命名便是由此英文影印本翻譯而來的。筆者把“1585羅馬西班牙語首版”的完整書名翻譯成中文是: 《中華大帝國奇聞要事、禮儀和習俗——根據(jù)中國典籍和到訪中國的修士及其他人士的記述編撰》,這才是該讀本的原始書名。從讀本的命名上,我們解讀到了一條重要信息: 門多薩從未造訪過中國。而所謂《中華大帝國史》,實際上是作者根據(jù)相關(guān)中國典籍和歐洲早期漢學家對中國的記述編纂完成的,但這并不妨礙該讀本一經(jīng)出版就立即在全歐洲引起了轟動,并被迅速翻譯成了幾乎所有歐洲國家的語言,直至當下仍不斷再版發(fā)行。
不可否認,在門多薩之前,已有不少歐洲有識之士根據(jù)他們在中國的親身經(jīng)歷撰寫了中國紀行,但那些讀本在歐洲的受關(guān)注程度和影響力都遠不及門多薩之書。對此,20世紀頗具影響力的歷史學家拉赫(D. F. Lach)曾對這部讀本做出了如下評價:“門多薩之書的權(quán)威如此之大,以至于其為18世紀之前的所有歐洲人撰寫關(guān)于中國的著作,提供了參考基點和進行對比的依據(jù)?!?3)Donald F. Lach, 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 vol.l, book 2,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5, p.744.因此,筆者不禁設(shè)問: 門多薩,一位從未親歷中國的歐洲知識分子,究竟進行了怎樣的中國想象?他的《中華大帝國史》又何以超越前人的中國書寫,成為了其后兩個世紀歐洲知識分子認知中國的重要渠道?帶著上述疑問,筆者關(guān)注到了這部讀本中的一處有趣的細節(jié): 門多薩在16世紀的西班牙語語境下,把大明皇帝獨享的權(quán)力符號——龍圖騰誤讀與誤譯為了一種用金線繡成的“蛇”紋飾——“serpiente”,(4)門多薩在“1586馬德里西班牙語修訂本”《中華大帝國史》中三次用“serpiente”——“蛇”來意指大明皇帝的權(quán)力符號,分別見于該本的第65頁、第165頁和第240頁。以此引發(fā)了漢語學界關(guān)于“以蛇譯龍”問題的討論。因此,筆者把這種被“他者”塑造的權(quán)力符號簡稱為“金蛇王權(quán)”。多年來漢語學界相關(guān)學者也關(guān)注到了這個問題,然而,他們并未對這一概念的文化表征意義及其在歐洲語境下被他者看視的合法化過程進行解讀。因此,本文旨在通過對16世紀西班牙語文獻的細讀,對這個問題進行重新思考。
需提及的是,關(guān)于中國龍之歐譯史,李奭學曾進行了較為全面地研究。其中,他指出“龍”從漢語語境旅行到歐洲語境后,在語義上已由褒義轉(zhuǎn)為貶義了,因此,不可使用直譯法把“龍”翻譯為“dragon”。面對兩種異質(zhì)語言的不可通約性(incommensurability),他提議使用音譯法來翻譯中國龍,即用漢語拼音“l(fā)onng”或沿用馬若瑟的“l(fā)ong”來翻譯“龍”。(5)參見李奭學: 《西秦飲渭水,東洛薦河圖——我所知道的“龍”字歐譯的始末》,臺北: 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15年,第465—466頁。與此同時,他也關(guān)注到了漢學家們操用了意譯法把中國龍翻譯為“serpens”——“巨蛇”的現(xiàn)象?!皊erpens”是拉丁文,其原初意義是指蛇。為此,他指出,在方濟會士鄂多立克(Odorico da Pordenone)的《鄂多立克東游記》(TheEasternPartsoftheWorldDescribedbyFriarOdoric),博克舍(C. R. Boxer)的 《16世紀中國南部行記》(SouthChinaintheSixteenthCentury),門多薩的《中華大帝國史》,利瑪竇(Matteo Ricci)的《中國開教史》(Storiadell’IntroduczionedelCristianesimoinCina),以及利瑪竇和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的《葡漢詞典》 (DicionrioPortugués-Chinés)中,這些歐洲早期漢學家都把中國龍翻譯為了“serpens”——“蛇”。(6)參見李奭學: 《西秦飲渭水,東洛薦河圖——我所知道的“龍”字歐譯的始末》,臺北: 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15年,第455—456頁。李奭學對這種翻譯方法做出了如下解釋:“鄂多立克大概在歐文中難以覓得龍的影子,故而懵懂下乃以蛇代之;或是他們僅知龍為神物,但與歐龍不同,故而不敢也難以拉丁文‘draco’或其復(fù)數(shù)形式‘draconis’記下傳世。”(7)李奭學: 《西秦飲渭水,東洛薦河圖——我所知道的“龍”字歐譯的始末》,臺北: 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15年,第446頁。此外,他還對1580年《葡漢詞典》中“以蛇譯龍”也做出了解釋:
字典中龍字出現(xiàn)兩次,亦即定義了兩次。第一次簡直無從下筆,可從當頁手跡特別混亂看出。利、羅二人當然找不出龍的葡文對等字,懵懂下只好從《韓非子·說難》或許慎《說文解字》一類古籍,粗略將之歸于“蟲”(bicho/bichinho)屬,然后再如前此西班牙人門多薩《中華大帝國史》里所述聽聞,加上蛇(serpens)字以為說明。最后形成的是一個復(fù)合字——“蟲蛇”或“似蛇之大蟲”(bicha-serpens)。這個名詞或字,當系此書上歐人首次以歐語成就的中國龍的譯法。如此歐譯,在某一意義上表現(xiàn)出利、羅二公亦如艾儒略,深知歐洲于中國龍之為何物也,“向無斯說”,否則,他們不至于左支右絀,在傳譯上笨拙至此。話說回來,中國也有龍演化自巨蛇或蟒的傳說,何況二者形態(tài)確近,是以《葡漢詞典》二度定義時,干脆單挑一字,就以葡文的蛇字“serpens”說之。(8)李奭學: 《西秦飲渭水,東洛薦河圖——我所知道的“龍”字歐譯的始末》,臺北: 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15年,第456頁。
然而,上述解釋未免過于模糊并且簡化了學理。其尚未厘清的一個深層的問題是:“以蛇譯龍”在16世紀的歐洲視域下表征了何種具體的文化內(nèi)涵?又隱喻了作者對中國文化的何種看視姿態(tài)?是尊重還是蔑視?
為了能夠準確地理解“金蛇王權(quán)”的文化內(nèi)涵,就讓我們的思考先來走進“1586馬德里西班牙語修訂本”《中華大帝國史》。該本由克林諾·赫拉爾多(Querino Gerardo)出版社于1586年在西班牙的馬德里刊印出版,共368頁,是32開小本。(9)該本的版本信息參見胡安·岡薩雷斯·德·門多薩編著: 《中華大帝國奇聞要事、禮儀和習俗——根據(jù)中國典籍和到訪中國的修士及其他人士的記述編撰》(Juan Gonzlez de Mendoza, Historia de las cosas ms notables, ritos y costumbres, del gran Reyno de la China, como por relacion de Religiosos y otras personas que han estado en el dicho Reyno, Madrid: Querino Gerardo, 1586)。其序言部分依次刊印了教皇西斯托五世(Papa Sixto V.)和西班牙國王頒發(fā)的特許證,錯誤??北?該書定價,致國王陛下的御前會議大臣、西印度院院長,尊敬的費爾南多·德·維加·豐塞卡先生(Fernando de Vega y Fonseca)的獻詞,兩篇致讀者獻詞及十四行詩。正文由三部分組成,每部分又都由三卷構(gòu)成。第一部分是對明代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地理、歷史、文化、信仰、禮儀和習俗的百科全書式的總覽,第二部分講述了早期歐洲漢學家們的中國行記,第三部分記述的是修士們的環(huán)球旅行見聞。門多薩對中國的描述主要集中在前兩部分。筆者在拙作《〈中華大帝國史〉首版、善本和中譯本源流考述》中曾進行了詳細考辨并指出,《中華大帝國史》的西班牙語首版并非最具學術(shù)參考價值的一版,“1586馬德里西班牙語修訂本”才是門多薩認可的西班牙語最終修訂本,此版也最為清晰地展現(xiàn)了作者的書寫立場。(10)參見高博: 《〈中華大帝國史〉首版、善本和中譯本源流考述》,《圖書館雜志》2019年第38卷第2期,第95—104頁。也因此,本文以該本為研究底本。門多薩在該本中三次塑造了“金蛇王權(quán)”,讓我們對此來進行細讀。其中,第一處是在第一部分第三卷第八章第65頁,其西班牙原文譯成漢語是:
這12位內(nèi)閣大臣在宮廷內(nèi)主持朝廷的日常事務(wù)。大殿裝飾得極為富麗堂皇,殿內(nèi)擺放著13把交椅。其中,有6把金椅和6把銀椅,既華貴又奇特。第13把尤為華麗,被置于其它12把椅子中間,還鑲嵌了許多貴重的寶石。金椅上方還有一頂繡著國王的徽章的錦緞華蓋。如前所述,那是用金線繡成的蛇紋飾(Estan bondadas las armas del Rey, que son,como se ha dicho, unas serpientes texidas con hilo de oro)。(11)Juan Gonzlez de Mendoza, Historia de las cosas ms notables, ritos y costumbres, del gran Reyno de la China, como por relacion de Religiosos y otras personas que han estado en el dicho Reyno, Madrid: Querino Gerardo, 1586, p.65. 按: 由于漢語和西班牙語的不可通約性,筆者在此處及下文中的必要之處,都標注了門多薩關(guān)于“金蛇王權(quán)”的西班牙語原文表述。本文中引用的《中華大帝國史》西班牙語版表述,均出自“1586馬德里西班牙語修訂本”,這一版是門多薩本人認可的最終西班牙語修訂本。筆者關(guān)于這部文獻的譯文也以該本為底本,同時還參考了何高濟和孫家堃翻譯的中譯本,并把兩位前輩譯家之譯文與西班牙語古籍善本進行了對比和完善,最終形成了本文中的譯文,并以此向兩位前輩致敬。兩部中譯本版本信息參見胡安·岡薩雷斯·德·門多薩撰: 《中華大帝國史》,何高濟譯,北京: 中華書局,1998年,以及《中華大帝國史》,孫家堃譯,北京: 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
基于上述文獻,我們提取到了一條重要信息:“蛇”——“serpientes”,(12)“serpiente”是“蛇”在西班牙語中的單數(shù)形式,“serpientes”是復(fù)數(shù)形式。是中國的“國王”——“rey”的權(quán)力符號。這一表述隱含了兩處作者對中國文化的明顯誤讀。其一是門多薩混淆了龍與蛇在明代中國的文化內(nèi)涵?!吨腥A大帝國史》書寫于16世紀80年代,其所述的中國正處于明萬歷年間(1573—1620),而龍作為大明皇帝的獨享權(quán)力符號,禁止用于官僚階層。對此,《大明會典》卷六十二對龍紋飾的使用有明確的規(guī)定:“凡車輿,洪武元年定,并不得雕飾龍鳳紋。凡帳幔,洪武元年,令并不許用赭黃龍鳳紋。木器不許用朱紅,及抹金描金,雕琢龍鳳紋?!?13)申時行: 《大明會典》,《卷六十二·禮部二十·房屋器用等第》,明萬歷十五年刻本,第3—5頁。
第二處文化誤讀是門多薩把大明王朝的皇帝用西班牙語指稱為“rey”——“國王”。16世紀的歐洲對中國文化的認知依然模糊不清,因此,門多薩選擇了用西班牙國王來類比中國皇帝。本文仍沿用了這種誤讀和誤譯,旨在向漢語讀者忠實再現(xiàn)中世紀歐洲對中國文化的集體看視立場。在第二部分第一卷第十七章第165頁,門多薩再次描述了“金蛇王權(quán)”,其譯成漢語是:(14)Juan Gonzlez de Mendoza, Historia de las cosas ms notables, ritos y costumbres, del gran Reyno de la China, como por relacion de Religiosos y otras personas que han estado en el dicho Reyno, Madrid: Querino Gerardo, 1586, p.165.
他們在街上偶遇總督手下的一位巡撫正從總督府回官邸的路上。他端坐于一頂鎏金的象牙轎之上,錦緞帷簾上繡著盤結(jié)的蛇。如前所述,這是國王的徽章(Las armas del Rey que son unas serpientes enla?adas)。
在這段書寫中,“蛇”再次被“他者”塑造成了表征中國皇帝的權(quán)力符號結(jié)構(gòu)。
整部讀本中最后一處關(guān)于“金蛇王權(quán)”的記述,出現(xiàn)在第二部分第二卷第七章第240頁。這段話譯成漢語為:(15)Juan Gonzlez de Mendoza, Historia de las cosas ms notables, ritos y costumbres, del gran Reyno de la China, como por relacion de Religiosos y otras personas que han estado en el dicho Reyno, Madrid: Querino Gerardo, 1586, p.240.
巡撫端坐在一把用象牙和黃金制成的極為奢華的椅子上,上端的錦繡華蓋繡著一種盤成一團的蛇紋飾,那是國王的徽章(Las armas del Rey, que son, como ya hemos dicho, unas serpientes enla?adas)。
由于漢語和西班牙語的不可通約性,筆者在上述三段譯文末尾,分別標注了從“1586馬德里西班牙語修訂本”《中華大帝國史》中提取到的關(guān)于“蛇”與“龍”的西班牙語原文表述。其中,“蛇”的三處西班牙語書寫均是“serpiente”。對整部讀本考辨至此,我們得以厘清: 門多薩在“1586馬德里西班牙語修訂本”《中華大帝國史》中共三次塑造了大明王朝最高權(quán)力的符號結(jié)構(gòu),即中國國王的徽章是一種用金線繡成的蛇紋飾。
考辨至此,筆者不禁追問:“金蛇王權(quán)”在16世紀的西班牙語語境下表征了何種文化內(nèi)涵?從前述三段文獻中,我們可以解讀到的關(guān)于“蛇”的文化表征意義僅限于這是大明王朝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符號。顯然,從讀本中我們并不能認知到“蛇”的全部文化內(nèi)涵,也就難以分辨出作者對異質(zhì)的中國文化是持尊重還是蔑視的看視姿態(tài)。因此,帶著這個疑問,讓我們的思考不妨走進世界上第一部西班牙語單語詞典《卡斯蒂利亞語或西班牙語寶鑒》(Tesorodelalenguacastellana,oespaola)。
現(xiàn)下漢語學人尚未普遍認知到這部詞典的重要學術(shù)價值,這是第一部用西班牙語來定義西班牙語詞匯的詞典,同時也是歐洲第一本通俗語言的單語詞典。這部詞典由塞巴斯蒂安·德·科瓦路瓦斯·奧洛斯科(Sebastin de Covarrubias Orozco)編著,于1611年在西班牙的首都馬德里出版,以下簡稱為《西班牙語寶鑒》。嚴格地講,鑒于《中華大帝國史》的首版問世于1585年,這部詞典無法成為門多薩的直接參考書目。然而,《西班牙語寶鑒》首次在西班牙語語境下對“dragn”——“龍”和“serpiente”——“蛇”的原初意義和文化表征意義進行了總納,這也就為我們探究“金蛇王權(quán)”在16世紀西班牙語語境下的文化內(nèi)涵提供了堅實的文獻佐證。
讓我們先來細讀詞典對“龍”的釋義。其中,第一條注釋就從詞源上指出了西班牙語“dragn”導(dǎo)源于古希臘文其原始意義譯成中文是:“龍是存活多年的蛇,因而體形碩大,據(jù)說龍生有翅和爪。”(16)Sebastin de Covarrubias Orozco, Tesoro de la lengua castellana, o espaola, 1611, usoz 6948, Biblioteca Nacional de Espaa, Spain, p.329.由此可知,“龍”在16世紀的歐洲視域下是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個物種而并非一種純粹的神話符號。并且“龍”與“蛇”同源,二者的區(qū)別主要體現(xiàn)在體形的差異上。解讀至此,我們終于認識到從13世紀至16世紀,早期漢學家們一直沿用“以蛇譯龍”來意指中國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符號的淵源所在,這種觀念的形成根源于中世紀歐洲對“龍”與“蛇”為同源物種的集體認知。
我們再來細讀“龍”的語用釋義,其譯成中文是:
龍具有諸多象征意義。其中,羅馬大軍的旗幟上就繪有龍的圖案,這象征著羅馬統(tǒng)帥君臨萬物,正如史詩《奧維德》第七卷中的詩句:“大地上孕育的兇猛的不眠之龍?!饼堖€是(羅馬醫(yī)藥之神)伊斯卡爾普奧(Esculapio)的信物,因此,龍還象征著醫(yī)生給病人問診時的高度謹慎。此外,龍還是帕拉斯女神為保持貞潔而持有的圣物。赫斯珀里得斯的果園里看守金蘋果的也是一條巨龍。(17)Sebastin de Covarrubias Orozco, Tesoro de la lengua castellana, o espaola, 1611, usoz 6948, Biblioteca Nacional de Espaa, Spain, p.329.(注: 此處以及文中所有未標明譯文出處的翻譯均為筆者自譯。)
基于上述釋義,我們解讀到,“龍”在中世紀的西班牙語語境下象征著威嚴與守衛(wèi)之意。
除了相對積極的寓意外,該詞典還給出了三條具有明顯負面傾向的釋義:
民間自古就有這種說法: 要想成為一條蛇或龍蛇,就要先吃掉許多條蛇。要想成為皇帝或統(tǒng)治世界的君王,就必須吞噬掉許多國王和王子: 成為王中王,人中人。因此,龍被釋義為貪婪和貪吃的象征。此外,龍還是魔鬼的代名詞,《啟示錄》第12章中就提及了“米迦勒同他的使者們與惡龍的爭戰(zhàn)”。最后,龍還意指迫害教會和上帝子民的異族暴君、君主、皇帝、國王。(18)Sebastin de Covarrubias Orozco, Tesoro de la lengua castellana, o espaola, 1611, usoz 6948, Biblioteca Nacional de Espaa, Spain, p.329.
從上述文獻中我們提取到了如下三層負面釋義: 第一,“龍”貪婪;第二,“龍”是魔鬼的代名詞;第三,“龍”還象征著迫害教會的異族暴君、君主。其中,最后兩層釋義更是把“龍”塑造成了一種歐洲文化禁忌的符號結(jié)構(gòu),這顯然與晚明時期中國龍的文化內(nèi)涵截然相悖。
然而,要對“龍”與“蛇”的文化內(nèi)涵差異進行辨析,我們還需再度進入《西班牙語寶鑒》,并對“蛇”的釋義也進行細讀:
西班牙語“serpiente”源自拉丁文“serpens”和“serpentis”。通常我們把一種想象中長著翅膀和巨大腳爪的長蟲稱作蛇,所有蛇類都屬于地上爬行科目。我們稱之為蛇,是因為所有毒蛇和蛇類都是在地上爬行。人類公敵把蛇這種野獸作為對付人類的工具,并偽裝成蛇來騙過圣母。《圣經(jīng)》(和合本)《創(chuàng)世紀》第三章中指出:“蛇是上主創(chuàng)造的一切野獸中最狡猾的動物。耶和華也對蛇詛咒道: 你既作了這事,就必受到比一切牲畜和野獸更為嚴厲的詛咒,你必用肚子行走,終生吃土?!?19)Sebastin de Covarrubias Orozco, Tesoro de la lengua castellana, o espaola, 1611, usoz 6948, Biblioteca Nacional de Espaa, Spain, p.27.
可見,“蛇”的寓意較為單一,其僅被解釋為了狡猾與善騙的代名詞,并且“蛇”并不具有任何積極的文化內(nèi)涵。
考辨至此,讓我們對“龍”和“蛇”在16世紀和17世紀的西班牙語語境下的文化內(nèi)涵進行總結(jié)。“龍”具有正面和負面的雙重文化內(nèi)涵。一方面,龍象征著威嚴和守衛(wèi);另一方面,龍秉性貪婪,是魔鬼的代名詞。其三條釋義中,最后兩條尤為觸目驚心并把西班牙語語境下的“龍”塑造成了“惡龍”的形象。而該詞典對“蛇”的解釋則較為單一,僅給予了“蛇”狡猾善騙的語用含義。由此可知,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盡管龍和蛇在16世紀的西班牙語文化傳統(tǒng)下都具有負面寓意,但是,“惡龍”作為一種文化禁忌符號給歐洲讀者帶來的心理沖擊力,卻遠遠超過了“狡猾善騙的蛇”。至此,我們不妨進行一次設(shè)想,倘若門多薩把“龍”直譯到西班牙語語境下而不進行任何文化改寫,則很可能導(dǎo)致大明王朝以一種異族暴君的禁忌文化形象呈現(xiàn)于歐洲視域之下,這不免引發(fā)歐洲讀者對中國文化的厭惡與抵觸??急嬷链?我們終于厘清了“以蛇譯龍”背后的文化立場: 用“蛇”來塑造大明皇帝的權(quán)力符號,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下被視為對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的褻瀆,而在16世紀的西班牙語文化傳統(tǒng)下,這卻隱喻了歐洲知識分子對中國這樣一種優(yōu)越異質(zhì)文明的充分尊重,同時也隱喻了某種與中國進行對話的渴望。也因此,“金蛇王權(quán)”并非作者對中國文化的誤解,而更應(yīng)被視作一種異質(zhì)文化改寫的符號。
探討至此,讓我們的思考不妨再遞進一層并進一步設(shè)問: 門多薩為何要通過文化調(diào)適,塑造出一種在歐洲視域下易于接納的中國形象?不容忽視,中國形象并非總是在歐洲視域下正面出場的,如大約從18世紀中后期起,歐洲對中國的集體看視姿態(tài)就由尊重轉(zhuǎn)為了蔑視。(20)Greogory Blue, “China and Western Social Thought in the Modern Period,” in T. Brook and G. Blue, eds., China and Historial Capitalism Genealogies of Sinological Knowledge,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70.然而,現(xiàn)下海內(nèi)外學人對此問題的思考與解讀,似乎都未能超越后殖民批評和??碌脑捳Z和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理論結(jié)構(gòu)。現(xiàn)下海內(nèi)外學者往往把16世紀歐洲的中國形象歸為烏托邦類型的中國形象,并將這種中國形象被他者看視的合法化過程解釋為彼時的歐洲想象出了一種優(yōu)越的中國形象,這種中國形象揭示了同時代歐洲對社會現(xiàn)狀的焦慮與不滿,同時也是一種西方現(xiàn)代意義上的自我批判與超越的隱喻性表達。然而,這種解釋立場的問題在于,我們似乎全然沉浸于門多薩塑造的理想化中國形象之中,卻忽視了通過文本細讀來洞悉作者的真正書寫目的,尤其忽視了對作者的書寫立場和他塑造的中國形象予以統(tǒng)合性看視與解讀。因此,我們急需通過細讀相關(guān)一手文獻來認知門多薩的書寫立場,并以此為邏輯出發(fā)點對“金蛇王權(quán)”被“他者”看視的合法化過程進行重新解讀。
要認清《中華大帝國史》的書寫立場,我們首先就要以作者的身份為邏輯出發(fā)點進行考證。門多薩于1545年出生于西班牙的多萊西亞·德·卡邁羅斯(Torrecilla en Cameros),17歲那年他離開家鄉(xiāng)橫跨大西洋來到了彼時的西屬新西班牙(Nueva Espaa),即今日之墨西哥。他在當?shù)氐纳駥W院接受了良好教育,并加入了奧古斯丁修會(Augustinian Orders)成了一名修士。需指出的是,隨著西班牙人對新航路的開辟,彼時的墨西哥已成了商客往返于歐洲和中國的必經(jīng)中轉(zhuǎn)站,商旅們在此地停留的同時也帶來了關(guān)于中國的各種文獻和報道。因此,門多薩在年少時期就利用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獲取了很多關(guān)于中國的信息,而這些報道和傳說也使得他對這個亞洲古國滿懷憧憬。得益于年少時這段卓爾不群的履歷,他被時任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Felipe II de Espaa)委任為出訪中國的特使,并于1580年攜帶了國王給萬歷皇帝的親筆御函和禮單從西班牙啟程前往大明王朝。盡管此行最終被迫中止,其原因作者并未在書中陳述,但我們可以得知的是,他在《中華大帝國史》的《獻詞》中明確指出了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向這個亞洲古國傳播福音。讓我們對此進行細讀:
我的大人:(21)“我的大人”指的是國王陛下的時任御前會議大臣、西印度院院長,尊敬的費爾南多·德·維加·豐塞卡(Fernando de Vega y Fonseca)。
1580年國王陛下令鄙人攜帶大量奇珍異寶作為禮品出使中國,并向中國皇帝表達陛下的友好之情和建立友好關(guān)系之愿望,以及兩國臣民希望通過菲律賓進行貿(mào)易之訴求。彼時,大人的前任,鼎鼎大名的堂安東尼奧·德·帕迪利亞·梅內(nèi)塞斯大人建議鄙人到達中國后認真記錄該國情況,以便返回時向其詳述中國見聞。本人也認為唯有了解中國的風土人情和地理情況,才能以正確的方式引導(dǎo)我們的熱情,并使那里的人民皈依我主信仰。(22)Juan Gonzlez de Mendoza, Historia de las cosas ms notables, ritos y costumbres, del gran Reyno de la China, como por relacion de Religiosos y otras personas que han estado en el dicho Reyno, Madrid: Querino Gerardo, 1586, pp.11-13.
這段獻詞迄今為止并未引起漢語學人的廣泛關(guān)注,但其重要價值不可小視,這為我們認知門多薩的書寫立場提供了兩條重要線索。其一,這段獻詞向讀者解釋了《中華大帝國史》的書寫緣起。門多薩原本是要以西班牙國王欽派特使身份前往大明王朝拜見萬歷皇帝的,并且此行的目的是與中國建立友好關(guān)系,以及懇請準許通商和傳播福音。鑒于此,彼時的西印度院院長堂安東尼奧·德·帕迪利亞·梅內(nèi)塞斯(Don Antonio de Padilla y Meneses)指示他記錄下沿途見聞,并編撰出一部關(guān)于中國政治、經(jīng)濟、宗教、文化、習俗、地理和歷史的詳細報道。因此,筆者提出如下學理性判斷: 門多薩之書是一部肩負國家使命的嚴肅約稿文學?!吨腥A大帝國史》約稿人的身份非同一般,他是時任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的御前會議大臣、西印度院(Consejo de Indias)院長。該機構(gòu)成立于1511年,正值西班牙海外擴張的鼎盛時期,西印度院專門負責制定海外政策并對海外領(lǐng)土進行管理。嚴格地講,這部文獻并不是受到官方機構(gòu)的正式邀約而編著的,但約稿人特殊的身份和地位則向我們暗示,此書與西班牙海外擴張事務(wù)之間存在著某種密切的聯(lián)系。因此,基于對《獻詞》的細讀,筆者對門多薩的書寫目的提出如下進一步的學理性判斷: 其一,這并非一部關(guān)于中國的觀光游記之作,而是供西班牙統(tǒng)治階層參閱的關(guān)于中國的國情文獻報道,這部讀本的隱含讀者是西班牙統(tǒng)治階層;其二,《獻詞》還向我們明示了門多薩對中國文化的同一化書寫立場,如其所述:“本人也認為唯有了解中國的風土人情和地理情況,才能以正確的方式引導(dǎo)我們的熱情,并使那里的人民皈依我主信仰?!?/p>
事實上,通過文本細讀,筆者發(fā)現(xiàn)整部讀本都是圍繞上述書寫立場進行編著的?;诙嗄陮Α吨腥A大帝國史》的文獻研究,筆者還認識到,門多薩在對中國的詳細報道中用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歐洲文化之間努力建構(gòu)起了某種跨文化通約性,盡管那些大多是牽強附會的聯(lián)系。我們不妨對其中一段具有代表性的中國想象予以釋讀:
圣多明我會葡萄牙修士加斯帕·達·克魯士曾到過廣州城,詳細記錄了當?shù)匾娐?我在本書中就引用過他的很多記述。他說曾到過一條大河中的一座小島,島上有一座建筑精良和裝潢奇異的教堂,正如我們的禮拜堂,堂前有臺階,四周圍有鎏金的欄桿。祭壇下鋪著華麗的布幔,壇上還供奉著一尊極其完美的婦女雕像,她懷中抱著一個嬰孩,嬰兒用手臂抱著她的脖頸,面前還點著一盞燈。他看到這幅畫像,十分驚訝,但沒有人能解釋清楚這幅畫像的來歷。據(jù)說,使徒圣多默曾在中國布過道。因此,當?shù)匕傩瞻堰@種風俗保存了下來并且還要繼續(xù)流傳下去,這些跡象說明他們對真實上帝有所認知。(23)Juan Gonzlez de Mendoza, Historia de las cosas ms notables, ritos y costumbres, del gran Reyno de la China, como por relacion de Religiosos y otras personas que han estado en el dicho Reyno, Madrid: Querino Gerardo, 1586, p.22.
門多薩的這段記述參考的是葡萄牙多明我會士達·克魯士(Gaspar da Cruz)對中國的報道,而文中提及的塑像指的應(yīng)是送子觀音而非圣母。(24)參見胡安·岡薩雷斯·德·門多薩撰: 《中華大帝國史》,何高濟譯,北京: 中華書局,1998年,第36頁??梢?門多薩利用了前人文獻中對中國文化的誤讀與誤譯,在中國和歐洲的信仰之間嫁接起了某種文化淵源,盡管這被現(xiàn)下學人普遍解讀為一種過度想象。
然而,倘若我們把此種看似牽強附會的想象與作者的同一化書寫立場進行統(tǒng)合性看視,就會發(fā)現(xiàn)此二者間存在著內(nèi)在邏輯統(tǒng)一性。這種夸大其詞的異國想象的最終目的仍然服務(wù)于作者的根本書寫立場,即門多薩通過在中國和歐洲文化間建構(gòu)起某種跨文化可通約性,向讀者論證在這個異質(zhì)文明的國度推廣福音具有可行性。在異國形象類型學的理論框架下看視,這種類型的“他者”之中國形象應(yīng)歸入意識形態(tài)化的異國形象范疇之中,正如讓·馬克·莫哈所述,“意識形態(tài)形象的特點就是對群體或社會和文化起整合作用。意識形態(tài)化的異國形象按照群體對自身起源、特性及其在歷史中所占地位的主導(dǎo)性闡釋將異國置于舞臺上。這些形象將群體基本的價值觀投射在他者身上,通過調(diào)節(jié)現(xiàn)實以適應(yīng)群體中通行的象征性模式的方法,取消或改造他者,從而消解了他者?!?25)讓·馬克·莫哈: 《試論文學形象學的研究史和方法論》,孟華譯,孟華編: 《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5 頁。由此,我們在異國形象類型學的理論結(jié)構(gòu)中審視,即可洞見到門多薩構(gòu)建的這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中國形象”中隱含的同一化進程,這與整部讀本的根本書寫目的一脈相承。
至此,我們終于厘清了《中華大帝國史》的根本目的在于推進同一化進程。值得關(guān)注的是,筆者基于多年來對《中華大帝國史》的16世紀西班牙語版本和中譯本的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這部讀本從西班牙語古籍善典翻譯到漢語語境后,中譯本在譯者主體性的操縱下明顯淡化了原著善典中凸顯的同一化書寫立場。也因此,漢語讀者被蒙蔽在了門多薩塑造的優(yōu)越中國形象及門多薩的無盡贊美修辭之中,卻忽視了通過文本細讀來認知作者的寫作初衷和根本目的。探討至此,讓我們再回到本文的核心議題,即如何重構(gòu)“金蛇王權(quán)”與門多薩書寫目的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統(tǒng)一性。在筆者看來,這才是解讀門多薩的“金蛇王權(quán)”在16世紀歐洲視域下被他者合法化看視的關(guān)鍵因素。既然門多薩的最終目的是向西班牙統(tǒng)治階層諫言與大明王朝和平共處并前往那里推廣福音,倘若他用惡龍來表征中國形象,塑造出了一種令歐洲人厭惡的異國形象,那么,這種敵對的異國形象將會向這部讀本的隱含讀者——西班牙統(tǒng)治階層勾勒出一種難以通約的異質(zhì)文明形象,這意味著與作者的同一化書寫立場背道而馳。
至此,讓我們的思考不妨再遞進一層并提出本文的最后一個設(shè)問: 大明王朝在歐洲視域下的正面出場與傳播福音之間又存在何種邏輯關(guān)系?換言之,為何“以蛇譯龍”構(gòu)建一個“他者”視域下令人尊重的中國形象就有利于傳播?這就觸及菲利普二世統(tǒng)治下的西班牙對中國的外交策略問題。彼時的西班牙朝野上下主要盛行兩種關(guān)于中國的提案。一是武裝攻占,二是和平共處。在門多薩編著《中華大帝國史》的時代,菲律賓已淪為西班牙殖民地,而菲島殖民當局就是極力主張武裝征服大明王朝的急先鋒,他們企圖像攻占菲律賓那樣輕而易舉地攻下大明王朝。如時任菲島總督佛朗西斯科·德·桑德(Francisco de Sande)就于1576年向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諫言武裝攻占大明王朝:“我們用兩三千人就可把中國的任意省份收入囊中,我們還坐擁港口,海軍實力也很雄厚,征服中國將是易如反掌。只要占領(lǐng)了他們的一個省,攻下全國則指日可待。”(26)佛朗西斯科·德·桑德: 《菲律賓總督桑德致菲利普二世的信。稟告您我已到達和旅行中的一些情況;以及那里所缺并論及宗教、礦山、中國、棉蘭老島、婆羅洲等地事宜》(Francisco de Sande, Carta a Felipe II del Gobernador de Filipinas, doctor Sande. Da cuenta de su llegada y accidentes de su viaje; de la falta que hay allí de todo, y habla de Religiosos, minas, de la China, Mindanao, Borneo, etc, 7 de junio de 1576, Aud. de Filipinas, 6, Archivo General de Indias.)然而,菲利普二世對此不置可否,1577年他給桑德的批復(fù)是:“你極力主張的武裝征服中國之事,現(xiàn)在還不是時機,眼下盡力與中國人交好,而不要與海盜為伍,那些人是中國的敵人,不要因此事激怒中國;按我的旨意執(zhí)行,今后若有關(guān)于中國的任何有價值的新消息,隨時向我匯報,我會再給你們下指令?!?27)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于1577年給菲律賓總督桑德的批復(fù)記錄原件,館藏于西班牙塞維利亞的西印度檔案館,文中引文參見托雷斯和蘭薩斯編著的《藏于塞維利亞的西印度檔案館關(guān)于菲律賓的文獻》(Felipe II, 1577, Patronato, 24, R. 37., Archivo General de Indias, in P. Torres y Lanzas eds., Catlogo de los documentos relativos a las Islas Filipinas existentes en el Archivo de Indias de Sevilla. Tomo II. Barcelona: Compaía General de Tabacos de Filipinas, 1926, p.XLIX)??梢?西班牙國王對于武裝征服中國的提議持非常謹慎的態(tài)度。盡管如此,我們?nèi)钥梢詮倪@份御前會議紀要中解讀到一條關(guān)鍵信息,即西班牙最高統(tǒng)治者因缺少關(guān)于大明王朝的詳細資料,暫時無法對中國的國情作出精準的判斷,故而才在中國的問題上猶豫不決。
《中華大帝國史》就是在西班牙對中國問題舉棋不定的形勢下應(yīng)運而生的。該讀本編撰于16世紀80年代,并為西班牙統(tǒng)治者進行外交決策提供了他們急需的關(guān)于中國的全方位國情報道。需指出的是,以往的歐洲人撰寫的中國報道大多局限于對器物社會的觀察與思考,而門多薩文獻的創(chuàng)新之處則在于,他還關(guān)注到了大明王朝在社會制度上的優(yōu)越性以及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然而,門多薩的中國報道又并非純粹的知識性資訊,而是秉承了一種鮮明的同一化立場來進行編著的。盡管筆者尚未檢索到相關(guān)史料來證明,門多薩的報道是在替相關(guān)利益集團向西班牙國王諫言,但他在整部讀本中凸顯的同一化書寫立場,在客觀上代表了那一時期西班牙朝野對待中國問題的另一種呼聲,即通過和平外交的方式而非武力來與大明王朝進行交往。
上述文獻中有一處細節(jié)值得我們深入解讀。門多薩在此不僅明確提出了前往大明王朝傳播福音的和平外交諫言,他還“懇請陛下遠離所有冷卻您雄心壯志的力量”,而后者的深層隱喻似乎尚未引起海內(nèi)外學人的廣泛關(guān)注與反思。倘若我們追溯到彼時彼地的社會歷史背景中來解讀,就會洞見到門多薩是在以隱晦的方式向西班牙國王諫言,不要輕信那些阻撓他派遣特使前往中國并與之建立友好關(guān)系的聲音。如菲律賓第一任大主教多明戈·德·薩拉薩爾 (Domingo de Salazar)就在門多薩即將出使中國之前,力諫菲利普二世謹慎考慮派遣觀察團前往中國之事,并于1583年向國王上書詳細列舉了多條反對理由。(28)多明戈·德·阿拉薩爾: 《菲律賓大主教多明戈·德·阿拉薩爾致國王菲利普二世陛下的信》(Domingo de Alazar, Carta del obispo de Manila Domingo de Salazar al Rey Felipe II, 18 de junio de 1583, Patronato 25, 8 y 74, 22, Archivo General de Indias)。事實上,他也是極力主張武裝進攻大明王朝的西班牙利益集團代表之一。由此可見,在對待中國的問題上,建立友好關(guān)系和武裝征服兩種提議引發(fā)了16世紀西班牙朝野上下的激烈爭論,并且這兩種意見的支持者都在極力捍衛(wèi)各方的利益而不肯做出讓步。盡管菲利普二世始終未批準武裝進攻大明王朝之提議,但門多薩的中國和平外交之行最終也因相關(guān)利益集團的竭力阻撓而被迫中止。
討論至此,讓我們不妨再來進行一次設(shè)想: 在此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倘若門多薩把大明王朝塑造為迫害上帝子民的異國惡龍形象,將會招致何種后果?這讓筆者聯(lián)想到了西班牙在攻占拉美國家中對土著文化的肆意污化?!墩鞣挛靼嘌佬攀贰?HistoriaverdaderadelaconquistadelaNuevaEspaa)的作者是一名親歷征服拉美戰(zhàn)爭的西班牙士兵,該讀本以征服者視角記述下了那段海外擴張史?;趯@部手稿的細讀,筆者發(fā)現(xiàn)在海外擴張的高峰時期,西班牙人在歐洲視角下塑造出了一種極為負面的被征服者形象。讓我們來細讀這部文獻中的相關(guān)記述:“他們有很多丑陋的祭祀方法,種類之多我無法一一列舉,只能把親眼所見記述于此。他們常常割下自己的額、耳、舌、唇、胸、四肢來祭祀他們的偶像。此外,印第安人還十分放縱,他們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斗毆和酗酒滋事??傊?他們做出的種種丑行簡直是罄竹難書。在我主的庇佑下,讓我們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真正征服者去制止那些丑行,去教育印第安人,并向他們推廣我們的福音?!?29)貝爾納爾·迪亞斯·德爾·卡斯蒂略: 《征服新西班牙信史》(Bernal Díaz del Castillo, Historia verdadera de la conquista de la Nueva Espaa, Madrid: Imprenta del Reyno, 1632, p.248.)顯然,這段記述嚴重污化了印第安人的形象,西班牙人刻意塑造出的那些負面形象卻合法化了他們對拉美展開的武裝征服行動。
事實上,西班牙人的到來給土著文化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如多明我會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就在1542年撰寫了一部《西印度毀滅述略》,旨在揭露西班牙人在征服拉美過程中的種種暴行。他還把這部讀本呈現(xiàn)給了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垂閱,并希望國王下令制止這種行為,如其所述:“西班牙人像窮兇極惡的豺狼闖進這群馴服的羔羊中來,盡管他們明明知道這群羔羊有著造物主賦予的種種美德。四十多年來,這些西班牙人所做的唯一之事就是對當?shù)鼐用袼烈馔秊?令人觸目驚心,這真是前所未聞。”(30)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 《西印度毀滅述略》,孫家堃譯,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5頁。因此,倘若門多薩選擇在他者視閾下丑化中國形象,其后果則不僅僅限于構(gòu)建了一種令歐洲人抵觸的中國惡龍形象。如前所述,《中華大帝國史》是一部進獻給西班牙統(tǒng)治階層垂閱的資訊報道,并為相關(guān)部門制定策略提供文獻參考之用。而丑化中國形象很可能為發(fā)動戰(zhàn)爭提供口實,如前所述,西班牙人就一度通過污化拉美土著文化為他們的武裝征服提供了合法依據(jù),而這顯然與門多薩在整部讀本中極力倡導(dǎo)的和平主張截然相悖。
至此,我們終于得以厘清,門多薩通過文化改寫建構(gòu)出了一種他者視域下的“金蛇王權(quán)”形象,這使得大明王朝在16世紀的歐洲視域下正面出場。不容忽視,門多薩的這種書寫立場承載了鮮明的時代基調(diào)。16世紀歐洲歷經(jīng)的重大事件之一就是宗教改革,這場改革的矛頭直指羅馬天主教廷。作為反擊,羅馬天主教廷發(fā)動了“反宗教改革運動”。新舊教勢力在歐洲激烈交鋒,在如此嚴峻的宗教危機與沖突下,拓展東方非教區(qū)就成為了各教團的新目標。就是在這樣一種宗教危機的歷史背景下,耶穌會(Societas Iesu)于1534年由西班牙修士伊格納西奧·德·羅耀拉(Ignacio de Loyola)創(chuàng)立。這是天主教勢力在歐洲大陸受挫后,謀求向外拓展而發(fā)展出的一個分支,也成了“反宗教改革運動”中的一支新生力量。1541年,羅耀拉又委任他的追隨者沙勿略(Francisco Javier)前往東方,并賦予了沙勿略在東方非教區(qū)推廣福音的使命。《中華大帝國史》編著于16世紀80年代,這一時期正處于羅馬天主教會在歐洲遭遇信仰危機并謀求向東方非教區(qū)開拓的歷史階段。因此,在宏觀歷時性語境中重讀這部讀本,我們鉤沉出了門多薩的同一化書寫立場中潛藏著的16世紀的時代編碼。
縱觀中國龍之歐譯史,盡管多年來漢語學者也對門多薩“用歐洲蛇來翻譯中國龍”的跨文化轉(zhuǎn)碼問題進行了關(guān)注,但海內(nèi)外學人對這一現(xiàn)象的解讀似乎過于模糊并且簡化了學理。特別是,現(xiàn)下研究尚未厘清的是,門多薩通過這種文化調(diào)適建構(gòu)而成的關(guān)于大明王朝的 “金蛇王權(quán)形象”在歐洲語境下表征了何種文化意涵,以及現(xiàn)下學人也并未對“金蛇王權(quán)”在16世紀歐洲視閾下被他者看視的合法化過程進行深入解讀。這組問題觸及的是如何解讀“歐洲的中國形象”問題。然而,漢語學人在對16世紀歐洲視域中的中國形象進行解讀時,往往忽視了對16世紀一手西文文獻的細讀,以及由此直抵作者的書寫立場。為此,本文基于對16世紀西班牙語文獻的釋讀最終得以厘清,“金蛇王權(quán)”作為一種跨文化改寫的符號結(jié)構(gòu),其隱喻了中國形象在16世紀歐洲的正面出場。與此同時,這種文化調(diào)適又與作者的同一化書寫立場一脈相承,而這種同一化書寫立場則是門多薩對16世紀時代基調(diào)的一種文本再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