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長華
(江西開放大學(xué),江西 南昌 330046)
字輩即“用字排輩(派)”,又稱字派。字輩一般采用同一偏旁或同一字作行輩字,都有吉慶祥和等思想文化內(nèi)涵,體現(xiàn)出本家族一定的價值取向、社會責(zé)任和對子孫后代的殷切希望等。
小說《紅樓夢》①文中注明小說《紅樓夢》回目和引用原文,均出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曹雪芹高鶚著,2008年第3 版),不另注釋。為賈家寧、榮二府五世人物命名,沿用中國傳承千年的字輩命名法,巧妙而且清晰地呈現(xiàn)賈府五世的代際發(fā)展脈絡(luò)。賈府以“水”字旁為字輩的第一代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靠的是皇恩浩蕩——寧、榮二公建功立業(yè),受皇恩“敕造”寧榮二府。以“代”字為字輩的第二代,賈代化、賈代善靠的是世代相傳的爵位世襲。以“攵(手執(zhí)棍之意)旁”字為字輩的第三代,靠的依然是爵位的世襲和皇上的垂憐和恩賜,榮國府長子賈赦世襲一等將軍,(次子)賈政被(皇上)“額外賜了一個主事之銜”[1]。第四代是以“玉”為字輩,寧國府長孫賈珍因累世降襲,襲的是三品爵威烈將軍。賈府這幾代人都“沐皇恩”,而這種世襲的恩賜隨代際更迭而衰微。第五代賈蘭、賈蕓等,則以“草”字旁為字輩。
玉字輩的說法在《紅樓夢》的第九回最早提及:“且說他姑娘原聘給的是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薄都t樓夢》作者以玉為字輩命名第四代有什么意圖呢?
朱眉叔先生在《紅樓夢的背景與人物》[2]一書中說:“如果不把《紅樓夢》放在它誕生的時代里,就無法準(zhǔn)確說明《紅樓夢》是針對什么寫的,不可能參透書中那些撲朔迷離的表現(xiàn)方法,難以充分理解為什么說《紅樓夢》是一部劃時代的不朽杰作?!?/p>
巨著《紅樓夢》開卷明言“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dāng)日閨友閨情”,“雖一時有涉于世態(tài)”,但“無朝代年紀(jì)可考”。之所以不明言朝代,是源于作者所處時代的“一種特殊現(xiàn)象,就是殘酷而頻繁的‘文字獄’”[3]。但小說所寫“風(fēng)塵懷閨秀”看是“無朝代年紀(jì)可考”,但寫作者的“當(dāng)日”所涉的“世態(tài)”還是“可考”。
曹雪芹(約1715-1763?)寫作了初稿《風(fēng)月寶鑒》,成稿《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在清乾隆皇帝統(tǒng)治時期。有專家認(rèn)為乾隆在位60年,“其中的40年成為了清代玉器、甚至也可以說是古代玉器最輝煌的一個年代,今天故宮博物院館藏的數(shù)萬件玉器,也都是這一時期收藏入宮的”。①參考央視網(wǎng)10頻道“探索發(fā)現(xiàn)”欄目中的《中國古代玉文化之七:世俗的趣味》解說詞。https://tv.cctv.com/2011/11/09/VIDE1355518600289805.shtml.他在京城專門設(shè)立的兩個造辦處,為朝廷特別訂制玉器;在全國發(fā)達(dá)的玉器重鎮(zhèn),還設(shè)有8 個直屬的造辦中心,以集攏全國名工巧匠發(fā)展琢玉業(yè)。僅蘇州一地,早在前清時期,專門從事玉器制作和經(jīng)營的作坊即達(dá)“三數(shù)百,商而工則三千余人”[4]。以“此鄉(xiāng)多寶玉”來形容此期間的自上而下的酷愛玉的清朝不為過。
每一部小說都有作者所處時代的烙印。清人愛玉之風(fēng)和清朝琢玉業(yè)的空前發(fā)展,無疑給曹雪芹帶來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靈石幻化為的“鮮明瑩潔的美玉”,在人世間親見寶玉摔玉、絡(luò)玉、砸玉、失玉;賈元妃省親特賜賈母“金玉如意各一柄”;賈母“八旬之慶”,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寶玉用玉(左王右夬)扇墜作為見面禮送琪官蔣玉函,而賈璉將自己的一個漢玉九龍佩扔給了尤二姐,開啟了尤二姐的潘多拉之盒;寶玉、尤三姐都曾以玉簪“一跌兩段”來明誓;探春房內(nèi)洋漆架上懸著的是白玉比目磬,妙玉給寶玉吃茶用的是自己的綠玉斗,邢岫煙裙邊帶著的是探春送的碧玉佩……《紅樓夢》中的人也像是“得了玉的益似的”。以玉為名,不論男女,不分貴賤,“你也玉,我也玉”。上至貴公子(賈寶玉)、小姐(林黛玉),下至丫鬟(紅玉、玉釧兒)、戲子(十二官之一正旦玉官,蔣玉函),甚至于出家女子取的法名(妙玉)、鄉(xiāng)間婆子(劉姥姥)胡謅出來的姑娘(茗玉)以及賈家學(xué)中的學(xué)童(玉愛),都愛取玉為名。
賈家玉字輩有名字的有15人,分別用了珍、瑞、珠、玉、環(huán)、璜、琮、珩、瓊、琛、?、珖、璘、瓔等15 個字。因愛玉而得“玉癡”雅號的乾隆有14 個兒子,即清朝入關(guān)后的第五代,都以雙字命名,除共用一個“永”字表字輩外,另一個字都是和玉相關(guān)。其中“璜、璉、琮、璘”4個字恰巧出現(xiàn)在以賈珍為首的賈家玉字輩名字里。小說以玉為字輩命名,借“假(賈)作真來真亦假”之語瞞天過海,藝術(shù)性地指向作者所說的“當(dāng)日”——乾隆時期。
因此,賈府第四代以玉為字輩命名,暗示了小說《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都t樓夢》就是以玉為眼,衍射“當(dāng)日”清人自上而下愛玉成風(fēng)的“世俗”。如果說《紅樓夢》是一面鏡子,那么玉字輩諸多人物,當(dāng)是滿清政府無“玉”不歡的八旗子弟的鏡中像。
《管子》有言:“先王以珠玉為上幣,黃金為中幣,刀布為下幣。”從有了王權(quán)開始,玉就與帝王、貴族等上層階級便形成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被廣泛運(yùn)用在政權(quán)朝聘、宗教祭祀、人際交往、禮儀服飾等各個領(lǐng)域,成為封建貴族們顯赫地位的象征,也是他們“炫富”的奢侈品。乾隆統(tǒng)治時期,玉器身價普遍升高,有古銅舊玉無身價之說。賈家玉字輩名字里的珩、珖、瓔、瑞、環(huán)、琮、璜等字指的是各式古玉制品。
以下是賈府玉字輩15人名字在《說文解字》[5]、《說文解字注》[6]和《康熙字典》[7]【玉字部】的釋義?!碍偂薄罢洹笔侵赣袷惖恼鋵?;“珠”[6]16,“蚌之陰精”,是指蚌殼里頭的的水精;“珩”[6]25是“佩上玉也”,即一組玉佩中橫在最上面的玉器,用來節(jié)制佩玉者行步的;“環(huán)”[6]28,“璧肉好若一謂之環(huán)”,是邊寬與璧孔的直徑相等的玉器;“璜”[6]19,“半璧也”,是象半邊璧的玉器;“琮”[6]21,“瑞玉。大八寸,似車釭”,是圓直徑為八寸、象車輪轂的玉器;“瑞”[6]15,“以玉為信也”,是指用玉制成的信物。而“珖”[7]682,“琯也”,琯②“琯”字在《康熙字典》(標(biāo)點整理本)中有四條義項。一、ɡuǎn《說文》:本作管?!盎驈挠?。古者琯以玉?!笔侵腹糯軜菲?,用玉制成,像笛。二、ɡuān指石似玉。三、ɡùn《廣韻》:治金出光也。四、ɡuàn玉飾也。此為個人意見,根據(jù)“珖”與“琯”的諧音以及與賈府玉字輩其他名字字義的相近性采信第三條義項。[7]686是“石似玉”;“琛”[7]688,是“寶也”;“璘”“?”[7]693是指玉色光彩;“璉”[7]692是指宗廟中(祭祀時)盛黍稷的器皿;“瓔”[7]697是用于表頸飾的“瓔珞”和“石似玉”的“瓔珢”。
從上述賈府玉字輩15人的名字字面義大體分為四類。第一類是泛指玉石之類的珠寶,如瓊、珍、?。坏诙愂菍V缸诮碳漓?、喪葬等方面的禮器,如珠、璉、璜、珩、琮、瑞、環(huán);第三類是指男子身上的玉佩飾等,如珠、玉、環(huán)、珩、珖、琛、瓔;第四類是形容玉的文彩色澤,如璘、?。
玉字輩的名字,從字面上皆為玉珠寶器,這與“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的賈家家族相得益彰。“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的賈府前三代人都“沐皇恩”,歷經(jīng)百年,發(fā)展至第四代,已進(jìn)入“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巔峰時代?!都t樓夢》中的那張“本省‘護(hù)官符’”寫道:“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表明此時的賈府與史、王、薛家號稱“四大家族”。他們互通婚姻,同氣連枝,互為倚仗,一榮俱榮。再看寧國府秦可卿的送葬隊伍里有八公送殯、四王路祭;榮國府賈母八旬之慶,又見皇親、駙馬、世交王公紛至沓來,可見賈府與國公貴胄彼此回護(hù),盤根錯節(jié)。再與南安王府、北靜王府、江南甄府等皇親國戚暗通款曲,遙相呼應(yīng);更有榮國府第四代嫡長孫女賈元春受封賢德妃:賈府已是赫赫揚(yáng)揚(yáng),登峰造極,真不愧是“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因此賈家以玉為字輩命名,向世人昭示了賈家大富大貴的地位。
然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賈家玉字輩,名字都與玉有關(guān),但非真(“賈”即假)玉,徒有其名。首先根據(jù)《紅樓夢》諧音雙關(guān)的創(chuàng)作手法分析,有研究者認(rèn)為賈珍為“假真”,是寧國府第一大壞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賈璉為“價廉或寡廉”“假臉”;賈寶玉為“假寶玉”“真頑石”。其二,從反義取名的手法分析,玉字輩雖有玉之名,但是“玉卮無當(dāng)(底),雖寶無用”之實。如“璉”字,是指宗廟里用來盛載祭品之器物,在《論語》里說是“瑚璉”,古人用“瑚璉之資”來比喻人特別有才能,可以擔(dān)當(dāng)大任。賈璉為榮國府的長房長孫,本該獨當(dāng)一面,卻是個華而不實之輩、花花公子之流,在賈府只是幫襯著管點跑跑腿的雜事,還一味拈花惹草,也難當(dāng)大任?!碍h(huán)”,“璧也”?!蹲髠鳌べ夜辍酚涊d“璧謝”的典故:晉公子重耳流亡曹國時,“僖負(fù)羈(人名)乃饋盤饗,置壁(璧)焉”,“公子受饗反璧”。在“結(jié)草銜環(huán)”的傳說中,“環(huán)”成為感恩報德,至死不忘的載體。而賈環(huán)的所作所為與“報恩”“璧謝”背道而馳,他生性猥瑣,是個恩將仇報、以怨報德之人。這種反義取名,極有諷刺意味。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毙≌f以玉為字輩命名,昭示賈府金門玉戶的光彩奪目,給人一種昌明隆盛、仙壽恒昌的極圓滿的表象。俗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賈府第四代金玉其外,“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
賈府第四代以玉為字輩命名,隱喻對后代子孫執(zhí)身如玉的屬望。這種屬望對于百年賈府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其一,“執(zhí)身”如玉,正心修身。以玉為字輩命名表達(dá)了對第四代子孫執(zhí)身如玉的屬望,殷殷期許此輩人能如其名,謹(jǐn)言慎行,踐行君子“仁義智勇潔”五德之美,潔身自好。
玉具有至美至貴至堅的特性和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是祥瑞的象征?!对娊?jīng)·秦風(fēng)·小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庇癯蔀榫拥幕?,“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紅樓夢》描寫北靜王水溶“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帶”,而“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龍腰玉”。清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對“玉”[6]15有釋義:“玉,石之美。有五德者: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yáng),專以遠(yuǎn)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絜之方也”。玉有五種美德:柔潤有光澤而又溫和的“仁”;紋理清晰可從其外看到其中的“義”;玉聲舒展悠揚(yáng),人人聽得見的“智”;寧可折斷也決不彎曲的“勇”;雖有棱角卻不會使人受到傷害的“潔”。《白虎通義·考黜》:“玉者,德美之至也?!?/p>
古人以玉之美比附道德之美,進(jìn)而將玉制品也負(fù)載了超越其物質(zhì)品質(zhì)的形而上意義,使之神化、禮樂化。早在春秋時就有隋侯之“珠”(又稱隋珠)和“結(jié)草銜環(huán)”的傳說故事,“珠”和“環(huán)”成為感恩報德、至死不忘的道德象征。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古代,人們用玉制成各種祭祀禮器以示對天地的尊崇和敬畏?!吨芏Y·春官·大宗伯》:“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先秦時期,璧、琮、圭、璋、璜、琥等六器,合稱“六瑞”。而祭祀宗廟時,用“璉”盛黍稷等祭品,以供養(yǎng)祖先和去逝父母的器物?!叭稹薄拌薄扮薄碍I”等字都是指古人祭祀禮儀中最重要的禮器。這與我國古人崇尚的“禮樂”及宗法禮樂制度息息相關(guān)。
賈府第四代以玉為字輩命名,屬望其修煉“仁、義、智、勇、潔”的美德,持之以恒,堅如磐石?!般曈穸Q”的賈寶玉被寧榮二公寄予集五德之美于一身的厚望,是寧榮公寄予厚望的不二人選。雖賈珍、賈璉等德行有虧的第四代玉字輩自然不在候選人之列,但論德行當(dāng)屬賈政。賈政因“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fēng),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且當(dāng)時已入朝為官,又有榮升為賢德妃的女兒做后盾。然而賈政是個糊涂人,耳朵根子軟。他理家看似嚴(yán)厲,可教子無方,一被人(賈環(huán))煽風(fēng)點火,不問青紅皂白,就痛打?qū)氂?;為官貌似清廉,卻是個昏官,“不諳吏治”,“被屬員蒙蔽”,以“失察屬員重征糧米苛虐百姓”被參。而冠以“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之名的賈寶玉天資聰慧,“大觀園試才”一回目可見有先祖寄寓厚望的秉賦。寧榮二公遴選繼業(yè)者除了德行標(biāo)準(zhǔn),還看重智勇。因此寧榮二公認(rèn)為寶玉身上萃集了玉的“仁義智勇潔”五德之美,必定是“雛鳳清于老鳳聲”。
為何要執(zhí)身如玉?《周易·系辭下》有言:“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彼自捳f:德不配位,必有災(zāi)禍。而已有四世倚仗皇恩浩蕩的賈府,赫赫揚(yáng)揚(yáng),位尊而不修德,難免于禍害,第四代人最重要的任務(wù)是修身養(yǎng)德,執(zhí)身如玉。《禮記·大學(xué)》說“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從玉字輩開始正心修身才可能免于災(zāi)禍。
其二,“至堅”是玉,固本齊家。以玉為字輩命名不僅寄予如玉修身之意,還有如玉固本齊家的愿望,亦即先修身后齊家,堅守賈府百年基業(yè)?!抖Y記·大學(xué)》說:“身修而后家齊”。已到達(dá)巔峰地位的賈府,要“齊家”先要固本(身),正心修身是齊(守)家繼業(yè)的前提。玉字輩正心修身,堅守基業(yè)是保萬全的正道?!都t樓夢》兩處囑托可以印證。
小說第五回寧榮二公之靈對警幻仙子的囑托云:
“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yùn)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子孫雖多,竟無一個可以繼業(yè)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秉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yùn)數(shù)合終,恐無人規(guī)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p>
囑托內(nèi)容有兩層意思:一是認(rèn)定惟有寶玉略可繼業(yè),二是請仙姑引寶玉“入正路”。
小說云山霧罩似的說要“規(guī)引(寶玉)入正”,“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什么是“正路”?封建社會科舉考試是最快的晉升階梯,但對于已經(jīng)名聲赫赫的賈府來說,賈府后輩走科舉快速晉升之路未必行得通。以賈政為例。賈政自幼好讀書,“原欲以科甲出身,不料(賈)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以“恤先臣”之名,“額外賜了賈政一個主事(正六品[8]340)之銜,令其入部習(xí)學(xué)”,封堵了賈政通過科舉快速晉升之路。雖然第三回賈政“升了工部員外郎(從五品[8]340)”,到第八十五回才在工部擬正,成為掌印郎中(正五品[8]341),九十二回被“放了江西糧道(正四品[8]346)”,不到一年,第一百零二回被“著降三級,加恩仍以工部員外上行走(指以工部員外郎身份辦事[8]341)”。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賈政徒勞地又回到原地。
賈政努力尚且如此,其他人無須多說,像賈璉捐的“同知”、賈蓉在秦可卿死后捐的“防護(hù)內(nèi)廷紫禁道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雖為五品職例,但都是有職無權(quán)的閑職。因此寧榮二公寄望寶玉繼業(yè),并不是像賈政、賈璉一般走科舉做官之路,要跳出“迷人”的世俗的圈子。如仙姑說的“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jì)之道”,看似走治國安邦之路,實則是修身正心。
再看第十三回秦可卿對王熙鳳的托夢:“如今我們家赫赫揚(yáng)揚(yáng),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yīng)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要保永全,可“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shè)于此”。秦氏已敲響賈府的喪鐘,如《周易·系辭下》所言,她的囑托印證了當(dāng)賈府“德不配位”的“鮮不及矣”。秦可卿所說的“日保永全”之法是置祭祀產(chǎn)業(yè)(如田莊房舍地畝),以備“不虞之需”。這個“不虞”,“便是有了罪……便敗落下來”,這個“需”則是“子孫回家讀書務(wù)農(nóng),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久”。
從寧榮二公之靈和秦氏的囑托可看出,一個共同點是對賈府制訂“繼業(yè)”“常保永全”的計劃。不同的是前者寄寓于人,囑仙子點悟?qū)氂瘛耙?guī)引入正”;后者寄寓于產(chǎn)業(yè),囑鳳姐籌謀后事。如將兩份囑托合起來看,即寄望寶玉等賈府繼業(yè)者,如玉石般堅守在祖塋附近置辦的祭祀產(chǎn)業(yè),“至堅者是玉”,保全賈府百年基業(yè)。跳出世俗的圈子,正心修身,回歸平淡才是以寶玉為代表的第四代玉字輩的“正路”。這也正是封建社會無數(shù)富貴顯達(dá)人家,在歷經(jīng)百年閱盡繁華之后,洗盡鉛華歸于平淡的共同愿望。
小說采用伏線千里之法,多處借寧榮二公、秦可卿之言,十二判詞,紅樓十二曲以及元宵燈謎,二十九回“神前點戲”的戲目(白蛇記、滿床笏、南柯夢)等暗示賈府不可挽回的必然命運(yùn)。小說寫賈府第四代人玉字輩“擿①《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第292頁注釋:擿(zhì至)——同“擲”,表扔掉。玉毀珠”,也暗示賈家盛筵必散的命運(yùn)。
“擿玉毀珠”是小說第二十一回引莊周的《南華經(jīng)·外篇·胠篋》之語,“擿”古同“擲”,表投擲,扔掉?!皵`玉毀珠”的意思是棄擲玉器毀壞珠寶。對于賈府第四代人來說,“擿玉毀珠”的寓意耐人尋味。
首先明指“珠”“玉”被毀棄。從字面上看,“擿玉毀珠”是指向賈珠和通靈寶玉。小說第二回寫賈珠“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一子,一病死了”,“珠”已毀(早夭),后來“玉”(通靈寶玉)最后也丟失了。而從玉字輩的名字涵義分析,“擿玉毀珠”指向的可以是所有冠以“玉器珠寶”之名的玉字輩。同在第二回,冷子興一針見血指出賈府“如今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yùn)籌謀畫者無一”。賈赦荒淫好色,奉行讀書無用論,說“咱們的子弟……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第七十五回)。在這樣的長輩教導(dǎo)之下,以賈珍賈璉為首的第四代玉字輩無人用心讀書,只尋求“高樂”,吃喝嫖賭,卻無人去管,“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有研究者認(rèn)為賈府的玉字輩成為賈府被毀掉的一代??鬃诱f:“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歟?”在封建社會世襲罔替制度之下,“這樣的人家”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奢侈淫靡,尸位素餐,游手好閑,一代比一代腐化沉淪,必定會滋生出像賈珍、賈璉一類的蠹蟲,終將加速這座“禮崩樂壞”的封建王朝空房子的倒塌。
二是暗寫賈寶玉的命運(yùn)。賈寶玉“銜玉而誕”,與通靈寶玉有難解難分之說。小說多次寫到通靈寶玉是賈寶玉的命根子,通靈寶玉丟失,寶玉失“通靈”,變瘋癲癡傻。這就不難理解“擿玉毀珠”亦指向賈寶玉。第六十二回大觀園內(nèi)眾人玩“射覆”游戲。香菱引“寶玉”二字的出處時看似脫口而出,說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xiàn)有一句,說‘此鄉(xiāng)多寶玉’,怎么你倒忘了?”“寶玉”二字更應(yīng)景的有白居易的《崔侍御以孩子三日示其所生詩見示因以二絕和》:“愛惜肯將同寶玉,喜歡應(yīng)勝得王侯。弄璋詩句多才思,愁殺無兒老鄧攸?!痹娋浔磉_(dá)對如寶似玉的孩子的喜愛。香菱這句“此鄉(xiāng)多寶玉”,出自岑參的《送楊瑗尉南海》:“不擇南州尉,高堂有老親。樓臺重蜃氣,邑里雜鮫人。海暗三山雨,花明五嶺春。此鄉(xiāng)多寶玉,慎莫厭清貧?!贝嗽姾髢删涞谋疽馐菄诟罈铊ヒ郧辶疄橐?,居“寶玉”(指南海的珠寶象犀玳瑁之類的奇物)之鄉(xiāng)而不厭清貧?!都t樓夢》在這里也玩了個“射覆”游戲,以南州的真“寶玉”為“覆”,“射”大觀園的賈寶玉,以“草蛇灰線”之法預(yù)示賈寶玉莫厭將來的清貧生活?!都t樓夢》第八回引后人的詩嘲云:“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新就臭皮囊。好知運(yùn)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賈寶玉最終是拋家舍業(yè),絕塵而去,枉自嗟嘆“時乖玉不光”。
三是暗示賈家盛筵必散的命運(yùn)。賈府第四代玉字輩是賈府由盛至衰的轉(zhuǎn)捩點。雖然“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可是在擿玉毀珠之時,時乖玉不光,以寶玉為代表的玉字輩無一人有一番大作為,無一人可在賈府這座大廈將傾之時力挽狂瀾。因此當(dāng)元春薨逝、甄府抄家,外力無可依傍時,賈府上下如拋擲毀棄于地的玉屑,在風(fēng)雨之中飄搖?!昂隼绱髲B傾,昏慘慘似燈將盡”,賈政嘆氣連連,想“這些子侄沒一個長進(jìn)的”“我賈家何至一敗如此!”因市井倪二掀起的張華案、石呆子的二十把舊扇子,寧榮二府就被“橫掃”得不堪一擊。有革職的,有監(jiān)禁的,有流放的。賈家大族如鳥獸散以至百年遞嬗后“五世而斬”,祖先創(chuàng)下的業(yè)績付之東流,賈家盛筵必散的命運(yùn)不可挽回。
古希臘學(xué)者亞里斯多德認(rèn)為藝術(shù)是現(xiàn)實的模仿,也有專家認(rèn)為藝術(shù)是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賈府的命運(yùn)和曹雪芹親眼目睹的曹家歷史變故一樣,事極必反,盛極必衰。秦可卿說“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在《紅樓夢》這部自傳式的文學(xué)作品里批寶玉如戕自己,“當(dāng)此時,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fù)師友規(guī)談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狀寫賈府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如憶故人如述歷歷往事;敘述賈府盛極而衰的過往篇章,揮灑自己歷盡繁華又墮入繩床瓦灶境地后的“一把辛酸淚”。作者內(nèi)心應(yīng)該是五味雜陳,“字字看來都是血”?!皾M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喟嘆決非空穴來風(fēng)?!凹q為象箸而箕子怖”,“其亡也忽焉”。賈府第四代人以玉為字輩命名,何嘗不是作者仿效阮籍之哭,“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慨嘆自己的“時乖玉不光”?
《紅樓夢》,不愧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曠世奇書,彰顯了作者曹雪芹卓越的文學(xué)藝術(shù)造詣和中國式的智慧。小說以玉為字輩命名,契合賈府第四代巔峰造極的地位和身份,警示后代子孫當(dāng)執(zhí)身如玉,以保百年基業(yè),向讀者暗示作者所在“當(dāng)日”是清人愛玉成風(fēng)的“世俗”社會,揭示雖“至堅者是玉”也會因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擿玉毀珠”的道理,以伏線千里之法暗示賈家盛筵必散的必然命運(yùn)?!奥铱仗茫?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币箬b不遠(yuǎn),警鐘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