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憶兵
(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溫州 325035)
南宋中后期詩壇,“永嘉四靈”[1]“永嘉四靈”指永嘉詩人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他們字號中都有“靈”字,并以此相標(biāo)榜,故稱。后文簡稱“四靈”,不再逐一說明。影響廣泛而深遠(yuǎn),所謂“舊止四人為律體,今通天下話頭行”[2]參見:劉克莊.題蔡烓主簿詩卷[M]// 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第2 冊.王蓉貴,向以鮮,校點(diǎn).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8:477。。當(dāng)時,永嘉就有大批詩人與“四靈”交往頻繁,深受“四靈”影響,其中薛師石尤為顯著。薛師石詩歌既有“四靈”風(fēng)貌,又獨(dú)成一家。同時代溫州文壇名流曹豳評價說:“余讀四靈詩,愛其清而不枯,淡而有味。及觀瓜廬詩,則清而又清,淡而益淡。始看若易,而意味深長,自成一家,不入四靈隊也。”[3]參見:曹豳.瓜廬詩跋[G]// 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304 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99
薛師石詩歌膾炙人口,其主盟的瓜廬詩社在當(dāng)時也非常有聲望。重現(xiàn)瓜廬詩社之歷史畫卷,能夠清晰地展示薛師石的生活環(huán)境、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和審美追求,也能很好地再現(xiàn)南宋時期溫州文壇的主流風(fēng)貌。
薛師石(1178—1228),字景石,號瓜廬,南宋時期永嘉(今浙江溫州)[4]宋代永嘉和溫州相互指稱?!端问贰肪戆税恕爸镜谒氖?地理四”載:“瑞安府,本溫州,永嘉郡?!惫省端问贰分蓄l繁出現(xiàn)兩者互指的現(xiàn)象,本文所用沿襲于此。參見: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2176。人,有《瓜廬集》一卷,存詩112 首。他平生不仕,在溫州會昌湖西筑室隱居,自號其室為瓜廬,其《瓜廬集》和瓜廬詩社皆源于此。
能夠在會昌湖旁購地筑室,種瓜消遣,詩書度日,悠游閑適,當(dāng)然是有才有情有閑一族,其家庭經(jīng)濟(jì)狀況應(yīng)該不錯。薛師石從未入仕,詩歌中也不見謀生的記載,一生足跡幾乎不離溫州。他沒有像南宋中后期眾多江湖詩人那樣奔走各地,依傍達(dá)官貴人,以求饋贈資助。尤其是他的詩歌中沒有“四靈”之清貧窮苦氣。不僅如此,薛師石尚可以對他人屢屢有所資助救濟(jì),其友王綽稱其“視寒生窶士,思欲盡取衣食之,困于力不給而止。然猶經(jīng)理整緝,隨所有丐與之”[5]參見:王綽.薛瓜廬墓志銘[G]// 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284 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101。薛師石雖然不能隨心所欲地資助他人,然家有余產(chǎn)則確定無疑。綜合上述幾項因素,可以斷定的是,薛師石依賴祖產(chǎn),逍遙一生,幾乎無須為柴米油鹽發(fā)愁,這為瓜廬詩社打下堅實(shí)的經(jīng)濟(jì)基礎(chǔ)。
薛師石雖未出仕,卻出生在仕宦世家。王綽記載其家世云:“薛氏實(shí)廉村唐補(bǔ)闕令之之后,傳十有四世而至曾祖敷文閣待制公弼,祖福州教授公叔淵,父華州云臺觀公浩?!⒛臼希袝Y部公待問女?!盵5]101薛師石祖上薛令之為唐玄宗年間名宦,薛師石曾祖父薛弼在《宋史》有傳,家族仕宦經(jīng)歷一直綿延到薛師石父親薛浩,薛師石叔祖薛季宣還是永嘉學(xué)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故薛家為溫州世家大族。薛師石岳父木待問,溫州人,宋孝宗隆興元年(1163)狀元及第,官至禮部尚書。溫州當(dāng)?shù)孛T之間相互婚配,薛家在宋代溫州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薛師石的家世背景,大致能夠為其一生的悠閑自在作出解釋,瓜廬詩社正是這種悠閑自在生活的產(chǎn)物。
薛師石因為沒有進(jìn)入過仕途,所以生平資料流傳甚少,筆者只能根據(jù)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友人的相互酬答與記載,大略勾勒其生平軌跡。這對于理解薛師石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至關(guān)重要。
中國古代詩社大約有兩種組織形式:一種有明確的發(fā)起者和參與者,有詩社章法,組織結(jié)構(gòu)相對完整,如元初的月泉吟詩社;另一種為不定期的文人雅集,只不過是在某一固定的地點(diǎn),或某些相對固定的人群參與,組織形式比較松散[6]歐陽光說:“宋代之詩社活動大體較為隨意……元代詩社活動則較有組織,有一套較完整的章法,從《月泉吟社詩》里可以清晰看出這一點(diǎn)?!边@段總結(jié)大體指明這兩種組織形式。參見:歐陽光.宋元詩社研究叢稿[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76。。瓜廬詩社即屬后一種。今人研究者名之各異,故“瓜廬詩社”又有“薛師石詩社”“薛景石詩社”“永嘉詩社”等稱謂。換言之,瓜廬詩社是當(dāng)時溫州詩人在薛師石居所不定期的松散雅集。
薛師石在會昌湖旁建造瓜廬,周圍環(huán)境優(yōu)美、風(fēng)景怡人,加之其經(jīng)濟(jì)條件尚可,瓜廬便時時有當(dāng)?shù)匚娜饲皝硌啪?,吟詩論文,薛師石或?chuàng)作,或評點(diǎn),頗有主盟的味道。王綽云:
永嘉之作唐詩者首四靈,繼靈之后,則有劉詠道、戴文子、張直翁、潘幼明、趙幾道、劉成道、盧次夔、趙叔魯、趙端行、陳叔方者作。而鼓舞倡率,從容指論,則又有瓜廬隱君薛景石者焉。諸家嗜吟如啖炙,每有文會,景石必高下品評之,曰:“某章賢于某若干,某句未圓,某字未安?!敝T家首肯而意愜,退復(fù)競勸,語不到驚人不止。[5]101
這段記載,可以表明以下信息:第一,在薛師石的“倡率”之下,永嘉當(dāng)?shù)卦娙嗽诠蠌]時時“有文會”;第二,作為東道主,薛師石每次“必高下品評之”;第三,參加雅集的文人皆“首肯”薛師石的點(diǎn)評,退而更加努力從事于詩歌創(chuàng)作;第四,瓜廬詩社創(chuàng)作特征是“作唐詩”,“語不到驚人不止”。
又,趙汝回《瓜廬集序》云薛師石“筑廬會昌湖西,灌瓜貼樹,篘醇擊鮮,日為文會,論切闿析,恐不人人陶、謝、韋、杜也”[7]參見:趙汝回.瓜廬集序[G]// 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304 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126。所言大致與王綽相同,唯以“日為文會”之夸張敘說瓜廬詩社活動之頻繁,以“論切闿析”贊嘆薛師石評點(diǎn)之到位,詩社目的則是向前代偉大的詩人“陶、謝、韋、杜”看齊。瓜廬詩社成員學(xué)習(xí)的是陶淵明、謝靈運(yùn)、韋應(yīng)物、杜牧這些作家清淡秀麗的山水田園之作,詩社成員以山水詩創(chuàng)作為旨?xì)w。
薛師石大量詩歌都是在瓜廬所作,其中詩題中標(biāo)明“瓜廬”者,就有四首。這些詩歌描寫了瓜廬的自然環(huán)境、詩人的生活情趣和審美追求等。如:
近來有新趣,買得薛能園。疏壤延瓜蔓,深鋤去草根。花時長載酒,月夜正開門。最識田家樂,辛勤更不言。(薛師石《瓜廬》)[8]參見: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xiàn)研究所.全宋詩[G].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34813
西山起還伏,插入萬丈潭。漁叟操桂棹,樵歌過草庵。年荒酒味薄,天旱井泉甘。不愿丘園賁,惟將《易》自參。(薛師石《瓜廬至日即事》)[8]34813
第一首寫薛師石買園種瓜、逍遙度日的隱逸情懷。薛能是晚唐著名詩人,薛師石因與其同姓而借以自指。歷史上有過著名的種瓜典故:秦東陵侯邵平,在秦被滅之后,種瓜于長安城東青門外,瓜味甜美,人稱“東陵瓜”。詩詞中的種瓜者,時常喻指高蹈避世之隱士。薛師石巧用典故,表明自己詩人兼隱士的身份。種瓜非生活必需,亦隱約表明其經(jīng)濟(jì)實(shí)力?!笆枞姥庸下钿z去草根”就是一種日常愛好休閑,而非維持生計的艱辛勞作。所以,薛師石才可以“花時載酒”,“月夜開門”,詩情畫意,悠游自在。至此,薛師石之特殊身份、生活狀態(tài)、日常情趣、審美追求皆已一一呈現(xiàn),薛師石重點(diǎn)落實(shí)在“最識田家樂”,“辛勤”云云,僅為點(diǎn)綴。第二首是瓜廬生活的另一片段。薛師石于會昌湖旁購地筑室種瓜,還因其景色俊美秀麗。會昌湖旁聳立著西山,萬丈倒影,插入湖中,異常壯美而澄澈?!皾O叟”“樵歌”皆為隱逸高士,薛師石用以自指?!澳昊摹币韵滤木?,即為瓜廬生活的另一種情景。薛師石雖無生活之憂,但如逢荒年,日子也會有所窘迫,然飲“井泉”而甘甜,仍然過得有詩意。況且,閉門讀《易》,也不失悠閑。兩首詩歌所寫,薛師石或載酒出游,或閉門讀書,這就是瓜廬大致的生活場景。
葉適晚年定居溫州水心村,該村就在會昌湖附近,薛師石瓜廬友朋中就有了葉適的身影。如:
未成三徑已荒蕪,勞動先生枉棹過。數(shù)朵葵柳發(fā)深愧,一池鷗鷺避前呵。路通矮屋惟添草,橋壓扁舟半沒河。再見緇維訪漁父,卻無漁父聽清歌。(薛師石《水心先生惠顧瓜廬》)[8]34818
宋寧宗嘉定年間,葉適告別仕途,退居水心。對于薛師石等江湖詩人而言,葉適是德高望重的政界和文壇前輩,瓜廬得其“枉棹”來訪,詩社成員頗有誠惶誠恐的感受,故而“葵柳深愧”,“鷗鷺避前”,詩歌借用自然風(fēng)物婉轉(zhuǎn)表達(dá)這種崇敬惶恐的心理。薛師石最終強(qiáng)調(diào)自己“漁父”的隱逸身份,顯然是以此自豪的。瓜廬在當(dāng)時溫州聲望卓著,才有了朝廷大佬葉適的“惠顧”。
“四靈”是瓜廬詩社的積極參與者,薛師石《秋晚寄趙紫芝》所云“閑看籬下菊,忽憶社中人”[8]34819證實(shí)薛師石與“四靈”因詩社常常相聚?!八撵`”各留下一首《題薛景石瓜廬》,詩云:
何地有瓜廬,平湖四畝余。自鋤畦上草,不放手中書。人遠(yuǎn)來求字,童閑去釣魚。山民山上住,卻羨水邊居。(徐照《題薛景石瓜廬》)[8]31385
近舍新為圃,澆鋤及晚涼。因看瓜蔓吐,識得道心長。隔沼嘉蔬潔,侵畦異草香。小舟應(yīng)買在,門外是漁鄉(xiāng)。(徐璣《題薛景石瓜廬》)[8]32864
卜得無塵地,栽花仍結(jié)廬。雖然親隴畝,還不離琴書。洲暖煙藏樹,波寒月照魚。東陵人已遠(yuǎn),新興復(fù)何如?(翁卷《題薛景石瓜廬》)[9]此詩《全宋詩》失收,從《瓜廬集·附錄》補(bǔ)。參見:薛師石.瓜廬集[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20。
不作封侯念,悠然遠(yuǎn)世紛。惟應(yīng)種瓜事,猶被讀書分。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吾生嫌已老,學(xué)圃未如君。(趙師秀《題薛景石瓜廬》)[8]33845
瓜廬占地約“四畝余”,栽種嘉蔬、異草、鮮花、綠樹,錯落有致,芳香撲鼻,清幽秀美;周邊更有平湖沼池,水波蕩漾,曲徑通幽;遠(yuǎn)處則群山聳峙,郁郁蔥蔥,云霧繚繞?!耙八嘤诘?,春山半是云”是對瓜廬環(huán)境和風(fēng)光最為經(jīng)典的描寫,也因此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名句。溫州文士于此吟詩作文,品評高下,賞心悅目,是多么愜意快樂的高雅聚集!薛師石隱居之日?;顒哟笾聻椋簼蹭z耕種,執(zhí)書閱讀,泛湖垂釣,書法寫作,彈琴作樂。“四靈”皆用“東陵”“封侯”之邵平典故贊美薛師石淡遠(yuǎn)世事、清高脫俗的行為和品格,“瓜蔓”與“道心”相得益彰。“不作封侯念,悠然遠(yuǎn)世紛”是對薛師石生平和志趣的最好定位。這四首作品當(dāng)然是“瓜廬詩社”的成績之一。趙師秀外出仕宦期間又有《寄薛景石》云:“清秋添一月,故里別三年。最憶君門首,黃花匝野泉?!盵8]33841瓜廬風(fēng)物和詩社活動,趙師秀念念難忘。
四首詩歌提供了瓜廬生活更加豐富的信息:其一,瓜廬不僅種瓜,還有“栽花”等行為,越發(fā)表明薛師石的耕種是一種消遣,而非生活勞作;其二,薛師石不僅組織詩社活動,參與詩歌創(chuàng)作,而且擅長書法,遠(yuǎn)近皆來“求字”。關(guān)于后一方面,王綽有詳細(xì)記載:“景石不止工小楷,籀篆斯隸,深造其極。四方士友求于門,景石不靳惜畀之,大者徑三數(shù)尺許,銘祖父有不得景石書為恨?!盵5]102
前文引王綽所言“永嘉之作唐詩者”,除“四靈”之外,還列舉了劉詠道等十人,他們都是瓜廬詩社的成員,薛師石在詩歌中留下許多與他們交往的點(diǎn)滴。如《哭劉詠道》云:“案上韓文與杜詩,小齋閑淡亦相宜。人憐貧病憂無計,自說文章樂未央?!盵8]34829《送文子監(jiān)草料場》云:“坐局何煩聽曉雞,豆萁苜蓿亦詩題。好文不愛今人體,色養(yǎng)寧嫌古署低?!盵8]34825《送張直翁之筠陽》云:“時平民事少,詩句定能清?!盵8]34816《送張直翁》云:“宰公詩句是騷人,官舍況臨湘水濱?!盵8]34829《送趙幾道赴臺州錄事》云:“今茲送言暫相別,詩規(guī)筆誨紛崔嵬?!盵8]34813《送盧次夔兼柬盧九秘書》云:“朝回收疏稿,夜語雜詩情。愧我多年別,相煩一寄聲?!盵8]34816《趙叔魯端行胡象德攜酒見顧》:“一賢二公子,枉駕瓜廬丘。烹魚載美酒,竟夕為我留。評詩仍和曲,舉白不計籌。”[8]34830《送趙端行廷對少寓期待之意》云:“獨(dú)謝歸廊幕,詩呈第一篇。”[8]34816《送趙端行》云:“身雖羈旅盡,詩則騷雅存?!盵8]34818這些詩作首首言及詩作,可見是詩歌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不斷加深彼此友情。上述詩句中也透露出瓜廬詩社成員的某些共同審美追求:“韓文杜詩”“不愛今人體”“清”“詩規(guī)筆誨”“騷雅存”等。他們“烹魚載酒”,“評詩和曲”,正是瓜廬詩社常有的雅聚場景。
瓜廬詩社成員,當(dāng)然遠(yuǎn)遠(yuǎn)不止王綽所列舉的,如上舉詩題中出現(xiàn)的“胡象德”,來訪瓜廬時,薛師石稱其為“一賢”。薛師石詩題中出現(xiàn)的交往者,人數(shù)眾多,如蔡任、黃元信、葛天民、陳叔魯、劉子至、陳水云、丁子植、蔣肖韓、謝強(qiáng)學(xué)、奭山人、薛泳、法照、夏肯父、林敬之、郭子奇、葉謙夫、陳器之、王綽……這些出現(xiàn)在薛師石詩題中的人物,不一定都是詩人或瓜廬詩社成員,但其中必然有許多瓜廬詩社的活躍成員。如葛天民就是重要的江湖詩人,與“四靈”交往也很密切,曾為僧,后返俗。薛師石《贈葛天民》云:“逃禪已得計,易姓豈云非。自說身如幻,常人見亦稀。亭邊看荷葉,樓上掛蓑衣。幾夜蘇堤月,隨君瘦影歸。”[8]34816《和葛天民》又云:“賈島文章懷素書,得來讀罷卷還舒。西湖柳下為君宅,東海云邊是我廬。千里江山常若此,一生心抱欲何如。相思唯有加餐食,不暇逢人寄鯉魚?!盵8]34820這兩首詩歌對葛天民的身份、趣好、生活場景都有非常形象的描摹。
這些瓜廬詩社成員的詩作也時時涉及瓜廬。趙汝回,字幾道,其《薛景石瓜廬》云:“湖村有真逸,愛著釣魚袍。鶴語柴門靜,身閑筆硯勞。移來瓜種別,看得桂叢高。所寫雖云僻,文名不可逃?!盵8]35873詩中對薛師石所居與所為有形象的描寫:瓜廬寂靜,唯聞“鶴語”,且有瓜蔓、桂叢環(huán)繞;薛師石“筆硯”勤勉,“文名”甚高,愛以“真逸”漁父自居。又,劉植,字成道,其《題薛氏園》云:“屋頭深鎖嶼頭云,高下亭臺景旋分。荷氣曉來迎露看,泉聲雨后隔溪聞。疏欞不礙松蘿月,高柳時停鷗鷺群。只恐此身閑未得,征書催發(fā)暑如焚?!盵8]33995這首詩重在寫瓜廬景色:綠荷迎露,雨后泉溪,月明松蘿,高柳鷗鷺,處處清幽秀麗。又,趙希邁,字端行,其《吳中中秋懷瓜廬諸友》云:“涼分一半秋,此夜客吳洲。無侶共明月,喚僧同倚樓。天虛云氣盡,風(fēng)靜桂香浮。遙憶前年醉,狂吟滄海頭。”[8]37899這首詩則是追憶瓜廬詩友,趙希邁念念不忘前年瓜廬詩社活動時自己“狂吟”其間、豪興大發(fā)的情景。
瓜廬詩社的雅集活動,體現(xiàn)了南宋中后期溫州詩壇的主要風(fēng)貌。
薛師石及其瓜廬詩社之創(chuàng)作,并不僅僅局限于瓜廬風(fēng)光、詩社活動等題材,個人的日常生活感受和情感經(jīng)歷都是可以一一入詩的。薛師石《瓜廬集》留存的112 首詩歌,或為詩社而作,或在其他時段創(chuàng)作,明了薛師石詩歌的風(fēng)貌有益于加深對“江湖詩派”的理解。
薛師石隱逸不仕,有更多的時間流連于湖光山色之間,其筑室會昌湖旁,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取其景色秀美。前述薛師石寫瓜廬之作,已經(jīng)涉及居所之風(fēng)光,其詩作也多寫瓜廬之外的秀麗山水。
溫州雁蕩山風(fēng)景名滿天下,大龍湫更是雁蕩山標(biāo)志性的景觀。薛師石曾以此寫詩:
昔聞天下山,衡岳稱崇丘。又聞天下水,江漢為巨流。古有《山海經(jīng)》,歷歷敘九州。李唐三百載,詩家無一留。及觀酈道元,此地亦不收。不知諾矩那,何事能窮捜。我來玄妙境,萬丈懸清湫。石壁去無極,百里彌道周。云氣冒群岫,龍宮深以幽。輕輿巖壑底,竟日涉溪游。陰晴異瞻矚,遠(yuǎn)近難搜摟。飄如飛素練,粲若散琳璆。風(fēng)掀一潭雨,佛坐四時秋。喧呼勢益驟,洶涌聲彌吼。變化有如此,溥博誰與儔。吾謂神龍力,豈繄神鬼謀?;缀尚?,久坐勞雙眸。一杯卻嵐暑,旋步轟雷稠。以吾淡世慮,歘起杞人憂。何當(dāng)騎天狼,滿引射斗牛。(薛師石《大龍湫》)[8]34828
詩歌以“衡岳”“江漢”為陪襯,極力稱贊大龍湫的山勢險峻、激流浩蕩?!拔襾硇罹场本湟韵?,細(xì)致描述大龍湫的風(fēng)光景色:石壁聳立,連嶂百里;云氣蒸騰,潭水深幽;瀑布飄飛,風(fēng)激如雨;洶涌喧呼,聲如怒吼。這首詩在《瓜廬集》中非常特別。其一,薛師石所作大都是近體詩,以五、七律居多,這是一首古體詩,是現(xiàn)存薛師石詩歌中篇幅最長的。其二,詩歌結(jié)尾流露出對國事的關(guān)切,這是《瓜廬集》中罕見的?!昂萎?dāng)騎天狼,滿引射斗?!奔础皶Q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之意。時時以隱士自居的詩人,胸中仍有一團(tuán)報國的火焰。
大龍湫乃溫州最負(fù)盛名的景觀,“四靈”中有三人留下題詠之作。徐照《游雁蕩山·大龍湫瀑布》云:“飛下數(shù)千尺,全然無定形。電橫天日射,龍出石云腥。壯勢春曾看,寒聲佛共聽。昔人云此水,洗目最能靈。”[8]31386徐璣《大龍湫》云:“瀑水?dāng)?shù)千尺,何曾貼石流。還疑眾山坼,故使半空浮。霧雨初相亂,波濤忽自由。道場從建后,龍去任人游?!盵8]32875趙師秀《大龍湫》云:“一派落虛空,如何畫得同。高風(fēng)吹作雨,低日射成虹。西域書曾說,先朝路始通?;蜓札堃讶ィ奶巹e為宮。”[8]33843
薛師石多數(shù)詩篇都是寫家鄉(xiāng)及其周邊湖山風(fēng)光的,《大龍湫》只是其中之一,下再列其三首近體詩:
門對南塘水亂流,竹根橘柢自成洲。中間老子隱名姓,只聽漁歌今白頭。(薛師石《題南塘薛圃》)[8]34818
船泊溪西岸,人家見晚舂。疏星寒有雁,村寺夜無鐘。竹徑通新店,茅柴暖病容。農(nóng)夫不相識,問我欲何從。(薛師石《宿瞿溪》)[8]34823
兩峰爭起入云層,半屬虛空半屬僧。斜日滿山人到少,任蕃去后我來登。(薛師石《巾山》)[8]34818
會昌湖分為西湖、南湖。南湖俗稱南塘,為溫州著名風(fēng)景秀麗處所,今日依然風(fēng)光宜人,乃市民休閑好去處。南塘位于溫州瑞安門(俗稱大南門)之外,當(dāng)年非常寂靜幽僻,湖水彌漫亂流,竹子和橘樹錯落栽種,綿延成洲,是薛師石等隱士喜歡游覽或選擇居住的處所。首詩之“薛圃”,應(yīng)當(dāng)是另一薛氏園圃,而非瓜廬。“四靈”亦有南塘題詠,翁卷《南塘即事》云:“半川寒日滿村煙,紅樹青林古岸邊。漁子不知何處去,渚禽飛落拗罾船?!盵8]31426瞿溪在溫州近郊,次詩中薛師石是病愈出游,帶有相當(dāng)?shù)钠v感。寒夜疏星,村寺無鐘,冷落清苦,這是薛師石詩歌中少有的意境,是身心俱疲的一種表達(dá)。竹徑通店,茅柴暖容,農(nóng)夫問候,這些鄉(xiāng)間風(fēng)物畢竟給薛師石帶來些許安慰,出游的目的也就達(dá)成了。詩歌寫得樸實(shí)無華、簡潔明白,這是“瓜廬詩”的一貫風(fēng)格。巾山,又稱巾子山,位于今臨海市東南,瀕臨溫州,唐末詩人任蕃所撰《宿巾子山禪寺》“絕頂新秋生夜涼,鶴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開竹房”[10]參見:彭定求.全唐詩[G].北京:中華書局,1980:8335。極負(fù)盛名。薛師石登臨所見即:雙峰對峙,爭入云端,山間靜謐,唯有僧侶。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巾山的險峻和清幽,與任蕃之詩前后輝映。
薛師石其他題材詩歌中,也時有寫景佳句?!端蛷堉蔽讨揸枴吩疲骸吧交ㄏ愕?,湘竹恨分明?!盵8]34816《和梅氏西澗韻》云:“近江潮有信,初種樹猶低?!盵8]34819《寄題趙十四知縣聽雨堂》云:“誰彈石上琴,涓涓流水響?!盵8]34821《學(xué)海樓和水心先生韻》云:“江口潮生夜語喧,月殘唯有數(shù)星存?!盵8]34825《寄雁蕩詩僧》云:“雁蕩峰前夜雨晴,空房不住有蟬聲?!盵8]34825薛師石所寫皆為尋常景物,多素描筆法,寥寥數(shù)語,沁人心扉。
薛師石常常以漁父自比,就是在不停地標(biāo)榜自己隱士的身份和個人情趣之所在,漁父當(dāng)然生活在湖光山色之間。其所撰《漁父詞》七首,都是在展示自己特別喜愛的生活情景,或者說是描繪自己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如其中第一首:“十載江湖不上船,卷篷高臥月明天。今夜泊,杏花村,只有笭箵當(dāng)酒錢?!盵8]34815泛舟江湖,停泊酒村,卷篷高臥,明月當(dāng)頭,極其瀟灑自在?!案牴摗笔琴A魚的竹籠,也泛指漁具,這里指以所釣之物易酒而飲,強(qiáng)調(diào)的是隨意。宋人在《漁父詞》文體的認(rèn)定上有些模糊,既收入詩集,也收入詞集,《瓜廬集》收此七首作品。
與漁父相關(guān)的詩作,薛師石還有一首五律:
小舟輕似葉,曾不畏風(fēng)濤。自說磻溪好,翻疑釣瀨高。晚來魚換酒,歸去子持篙。定是逃名者,時聞歌楚騷。(薛師石《漁家》)[8]34818
此處漁父是“逃名者”,他不畏風(fēng)濤,愛尋磻溪,以魚易酒,時歌楚騷,完全是薛師石的自畫像。這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四靈”對薛師石的定位:“不作封侯念,悠然遠(yuǎn)世紛?!毖熓矚g自稱“逃名”者,《漁父詞》其五云:“不是逃名不肯來?!盵8]34815《挽林敬之》云:“我亦逃名者?!盵8]34824
除了上述五律,薛師石還有兩首七絕《漁父》:“偶來浦口芰荷香,綠葉叢中睡一場。須信至人無妄想,不曾有夢見文王”[8]34826和“利薄每言隨分過,避名不入愚溪路。春深雨足釣絲長,夜來又宿蓑衣步”[8]34826。以如此多的篇幅歌詠漁父,在宋人詩集中罕見,可見薛師石的由衷喜愛和自我標(biāo)榜。
薛師石以隱士自居,更多關(guān)心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狀況,所以他的詩作時常敘說個人生活情趣或日常狀態(tài),隱逸瓜廬和瀏覽山水是情趣之一種。其《自題》云:“半生作計在田廬,習(xí)懶何曾好讀書。誰卻畫作古人樣,旁邊還是欠犁鋤?!盵8]34822薛師石51 歲去世,“半生作計”可視作生平總結(jié)。薛師石自言隱逸“田廬”是生性“習(xí)懶”導(dǎo)致的,所以他的“讀書”就不是為了應(yīng)舉,而是興之所至、開卷有益?!扒防玟z”的補(bǔ)充,說明他的瓜廬耕作也是一種日常消遣,而非真正務(wù)農(nóng)。這樣的生活情趣在瓜廬詩中一再呈現(xiàn)。其《無題》云:“平生愛菊與梅花,菊比淵明梅似逋。誰知此道今寥落,愛菊愛梅人也無?!盵8]34832薛師石向著名隱逸者陶淵明和林逋看齊,感嘆現(xiàn)實(shí)中知音寥落,同時也是以愛菊愛梅自傲。
當(dāng)然,薛師石日常生活狀態(tài)并不總是無憂無慮。如:
此心全剝落,今日一陽生。自分安身計,難逃索隱名。貧中聞道徹,閑里作詩清。別有求魚者,笑余憂思盈。(薛師石《至日游湖》)[8]34822
游湖的重點(diǎn)應(yīng)當(dāng)是湖上風(fēng)光,這首詩卻沒有一字涉及。薛師石對自己“難逃索隱名”微感不快,即薛師石對現(xiàn)實(shí)社會仍然難以完全忘懷,這在《大龍湫》結(jié)句已有強(qiáng)烈的表達(dá)?!柏氈新劦缽?,閑里作詩清”是薛師石對自己生活現(xiàn)狀的另一種總結(jié)。“貧中”是相對而言的,“閑里”表明薛師石日常生活是無憂的。然而,以其他“求魚者”凸顯薛師石之“憂思盈”,就說明,此“憂思”并不是貧困所累,而是投向現(xiàn)實(shí)社會。
薛師石時而從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聯(lián)想到民生艱難。如:
梅雨潤兼旬,暑月不知夏。溪流三尺強(qiáng),舟人驚昨夜。余家有瓜田,蘋藻紛揉藉。魚蝦失憑依,跳躍至床下。卑濕畏暮年,扶策升臺榭。難愿方丈食,互市物踴價。四鄰各凄涼,惟有酒可借。五月藉新白,咀嚼勝棗炙。閉門人事絕,向晚烏巾卸。震雷壓不住,神龍未遑暇?;蛑^蛟為孽,胡不寧爾舍。旱澇政本農(nóng),偏惠及間架?;侍鞜o所私,未遽損禾稼。一洗天下清,作我圣人化。(薛師石《梅雨》)[8]34819
南方暑月梅雨,又稱黃梅雨或霉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潮濕水澇,令人厭煩。薛師石此度遇到“兼旬”梅雨,水滿堤岸,瓜田積澇,甚至魚蝦跳躍入屋。在外人看來,景觀奇特,而居住此間,卻苦不堪言。加以暮年畏濕,物價踴漲,而且四鄰生活艱難,一片凄涼,薛師石不禁追問老天:為什么“震雷壓不住,神龍未遑暇”?難道是孽蛟猖狂過度?結(jié)句中薛師石推出美好祝愿:皇天佑民,天下清明,皆作“圣人化”。如此推己及人,頗得杜詩旨趣。
薛師石的詩歌投注于現(xiàn)實(shí)的目光不多。《送葉宰赴豐城》所云“有法催常稅,無私得眾情”[8]34821和《送趙主簿》所云“定將詠物意,移作愛民心”[8]34827都是對朋友的勤勤囑托?!端妥邮娴芨敖鹆昙婕硭尉o》所云“羽檄時方急,文才用有余。功名收拾了,歸食會昌魚”[8]34824既是囑托,也是期望?!督鹳t良》所云“虛號賢良豈療饑,短衣結(jié)袖竟何為??諗y痛哭能言策,不遇勤求下詔時”[8]34825則是譏刺朝廷以“賢良”科考求取人才的虛偽。有此寥寥數(shù)篇,說明薛師石不是完全淡忘“世紛”,只是生平履歷和興趣愛好讓其更傾向于隱逸山水。
在薛師石所有詩歌中,有一首奇特的詩:
夜夢佳人姱且長,星冠霞帔云衣裳。雙眉淺淡畫春色,兩耳炫耀垂珠珰。細(xì)步逡巡倏相近,世道人情不敢問。斂容正笑發(fā)一言,不識巫山云雨恨。自從十五學(xué)仙經(jīng),今年二十身骨清。天上有籍升其名,長聲短聲歌紫瓊。紫瓊之章詞婉轉(zhuǎn),永與人間風(fēng)調(diào)遠(yuǎn)。余聲未竟鐘鼓鳴,霧散煙收人不見。(薛師石《紀(jì)夢曲》)[8]34817
現(xiàn)實(shí)中薛師石如此清高脫俗,他的夢卻這樣色彩斑斕。所夢的這位佳人,“星冠霞帔”,當(dāng)是道姑,也可視作天上仙女。她十五歲學(xué)仙入道,今值二十妙齡;她淡妝秀麗,珠珰陪襯,“細(xì)步逡巡”,歌聲婉轉(zhuǎn),仿佛又與現(xiàn)實(shí)中的歌妓合拍。雖然薛師石故意強(qiáng)調(diào)“不識巫山云雨恨”,然夢中的縷縷艷情相思卻已透露出來。薛師石也有七情六欲,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只不過其這方面情感極少表現(xiàn)在詩歌之中,現(xiàn)存作品中唯此一首,故稱奇特。
綜上所述,薛師石之瓜廬生涯相對簡單超脫,其詩作的題材也比較狹窄,集中于山水風(fēng)光和隱逸生活情趣,無論是其游覽之作,還是其酬答、送人之作,皆是如此。對現(xiàn)實(shí)投去關(guān)注的目光,以及其他情感表達(dá),在詩中僅偶爾一現(xiàn)。趙汝回《瓜廬集序》稱薛師石詩歌:“獨(dú)主古淡,融狹為廣,夷縷為素,神悟意到,自然清空。如秋天迥潔,風(fēng)過而成聲,云出而成文?!盵7]126此是既懇切又形象的評價。
“四靈”是南宋中期以后影響巨大的詩歌流派,薛師石與“四靈”交往頻繁,感情深摯,前文已經(jīng)屢屢涉及。集中梳理他們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及詩歌異同,能夠加深對“四靈詩派”和南宋中后期詩壇的理解。
薛師石友人王綽、趙汝回、曹豳等,論及薛師石時,總是將其與“四靈”相提并論或相互比較,薛師石及其詩作與“四靈”有非常深的淵源關(guān)系。首先,薛師石曾向“四靈”學(xué)習(xí)寫作。葉適《薛景石兄弟問詩于徐道暉請使行質(zhì)以子錢畀之》云:“彈丸舊是吟邊物,珠走錢流義自通。認(rèn)得徐家生活句,新來欄典諱詩窮?!盵11]參見:葉適.水心文集[M]// 葉適.葉適集.劉公純,王孝魚,李哲夫,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2010:135?!八撵`”中大約徐照年齡最長,故薛師石兄弟皆向徐照請教作詩之法,且能得“徐家生活句”真髓。此后,由于情趣相投,“四靈”成為瓜廬詩社座上賓,頻頻詩歌酬答?!豆蠌]集》標(biāo)題中明確寫給“四靈”的,存今還有十三首之多,分別為:《寄趙紫芝》《會宿趙紫芝宅》《送趙紫芝入金陵幕》《挽徐道暉》《秋晚寄趙紫芝》《戲贈趙天樂》《喜翁卷歸》《塔山和徐道暉壁間韻》《喜徐璣至》《懷趙紫芝》《寄題趙紫芝墓》《哀徐致中》《送翁靈舒閑游》。此外,趙師秀曾任上元(今南京江寧區(qū))主簿,薛師石所寫《送趙主簿》當(dāng)為送趙師秀之作;《送趙端行》中有“吾友天樂翁”,亦言及趙師秀。凡此種種,頻率之高,令人矚目。
與“四靈”交往的生活片段,大致分為相聚之歡趣、送別之眷戀、別后之思念、去世之悲悼等四個方面。這也是薛師石與其他詩友交往的常見場景,所以探究薛師石與“四靈”之交往,即可了解薛師石日常文學(xué)活動的諸多重要信息。
薛師石常常登門拜訪“四靈”?!稌挹w紫芝宅》云:“郊居無一事,喜見友人來。促席坐添火,推窗立看梅。論詩漏欲盡,煮茗匣重開。此夜思徐照,墓松猶未栽?!盵8]34814老友相聚,“推窗”賞梅,“促席”閑聊,中心話題是“論詩”和思友。徐照是“四靈”中最早去世的,此時“墓松未栽”,大約去世不久。徐照嘉定四年(1211)去世,此年薛師石34 歲,趙師秀42 歲,兩人的生活都過得相對悠閑如意,故詩中多喜悅之情。即使懷念亡友,薛師石也無更多悲苦情緒,恐怕回憶的是徐照的才華和詩作——“論詩”的內(nèi)容之一。此日相聚甚歡,談?wù)摼瓜?,于是薛師石留宿趙師秀宅邸。
令薛師石更多寫相聚歡趣的情景,都是別后重聚。詩社尋常相聚,重心會落在游覽、觀賞、吟詠等諸多其他話題上,唯有別后重聚,方可成為薛師石當(dāng)下最動感情的事情。其《喜徐璣至》云:“榮滿自南歸,曾過秦系廬。無心緣見道,會面只如初。詩好多人說,官清得薦書。柴門勞顧訪,未覺四年疏?!盵8]34821徐璣任滿南歸,便再度拜訪薛師石,兩人情好如舊,話題離不開“詩好”“官清”,因為徐璣這次是任滿歸來,當(dāng)然會言及任職期間的種種事情。
薛師石還有記錄老友訪而不遇之詩:
我老寡儔侶,年荒值冬迫。膝下有啼寒,瓶中無儲積。豈不展轉(zhuǎn)思,自欠經(jīng)營策。儒冠匪謬誤,賦性素褊窄。淵明疑夙世,荷鋤心便適。嗟余四友朋,驚見三化魄。一翁尚凄涼,六秩困行役。家貧病難愈,詩苦發(fā)全白。昨來扣我門,偶往比鄰宅。聞?wù)Z亟倒屣,已去倏無跡。知君懷百憂,雖出難久客。從今幸安居,況有舊泉石。清晨過窮廬,竟夕話疇昔。游者已云遠(yuǎn),相期守枯瘠。(薛師石《喜翁卷歸》)[8]34820
這首詩非常特別,其所顯示的凄苦清冷風(fēng)調(diào),在《瓜廬集》中少見,而與“四靈”風(fēng)味合拍。詩題為“喜”,其實(shí)悲多于喜。原因如下:其一,人到暮年,孤獨(dú)無侶;其二,家境窘迫,難以維持;其三,“四靈”已亡三人,老友凋零;其四,翁卷失意而歸,境況凄涼。翁卷這次來訪時,薛師石恰好外出,錯失重聚機(jī)會。然而,薛師石安慰翁卷:歸來可以“安居”,會有很多機(jī)會重聚“話疇昔”,老友便可相守“枯瘠”。薛師石缺乏“經(jīng)營策”,坐吃山空,晚年漸漸陷入窘境,所謂“膝下有啼寒,瓶中無儲積”。薛師石認(rèn)為晚境難堪非“儒冠”所誤,深層原因是“賦性素褊窄”,這種反思隱含著不悔。老友來訪不遇,薛師石開篇卻用大段文字訴說自己當(dāng)下境況,老友境況應(yīng)該與此相似。薛師石與“四靈”不但有共同的審美追求,而且生活經(jīng)歷和感受也逐漸靠近。翁卷失意一生,深層原因不也是“賦性素褊窄”嗎?
與薛師石不同,“四靈”常常離開溫州,外出仕宦或漫游,薛師石的送別詩留存二首:
為官亦僦居,官況定何如。昨夜交游散,滿湖秋雨疏。此邦佳麗久,舊吏拜參初。喜是賢侯幕,新年有薦書。(薛師石《送趙紫芝入金陵幕》)[8]34814
袖有新詩如美玉,知君去意十分濃。山行見草認(rèn)靈藥,午歇就陰依古松。兩鬢已添蓬蔂色,三年判作飄零蹤。羇情夜后更愁絕,深澗斷猿溪寺鐘。(薛師石《送翁靈舒閑游》)[8]34826
首詩說的是趙師秀紹熙四年(1193)秋前往南京,入建康知府鄭僑幕。臨行前,詩友們在瓜廬聚會,為其送行。“昨夜交游散,滿湖秋雨疏”就是指這次會昌湖旁的送別相聚。趙師秀此度出仕,前景不明,“官況定何如”應(yīng)該是趙師秀的滿腹疑慮。薛師石安慰說:鄭僑乃“賢侯”,你必得其賞識,他一定會給你一份很好的升遷“薦書”。薛師石之所以提到“薦書”,是因為宋人官職升遷,制度規(guī)定必須有長官推薦書。秋季過去,很快就是“新年”,薛師石是在強(qiáng)調(diào)趙師秀不久便會得到長官獎譽(yù),官況即可明了。同時,翁卷有《送趙紫芝為江東從事》:“山水六朝地,登臨三考時……正屬黃花發(fā),愁聞有別離?!盵8]31411葛紹體有《送趙紫芝入金陵幕》:“故國帶秋色,長淮起暮煙。民閑足登眺,吟滿菊花天?!盵8]37959它們都是這次送別雅聚所作,這是瓜廬詩社的又一次日?;顒?。次詩說的是翁卷漫游。翁卷曾通過發(fā)解試而領(lǐng)鄉(xiāng)薦,卻始終未能登第,也沒有進(jìn)入仕途。為了科舉、仕宦和生計,他多次外出漫游。這次“袖有新詩”,應(yīng)當(dāng)是攜帶新作,行卷拜謁。對翁卷這樣的舉止,薛師石應(yīng)該不太贊同,“知君去意十分濃”隱含著曾經(jīng)有過的勸說。翁卷決意登程,薛師石滿懷凄苦。他想象翁卷:“山行見草”,“午歇就陰”,沿途冷落孤寂;而且,奔波途中,兩鬢添白,三年飄零。這既是翁卷往日漫游的情景,也是薛師石對翁卷這次出游的設(shè)想。結(jié)尾落在“羈情愁絕”,伴隨著“斷猿”哀鳴、“寺鐘”回蕩,境況越發(fā)凄涼悲苦。薛師石為翁卷擔(dān)憂,深摯情誼濃濃流露。兩首詩所表達(dá)的內(nèi)容不同:趙師秀外出仕宦,薛師石多予鼓勵;翁卷漫游前景不明,薛師石為其擔(dān)憂。但是,臨別的眷戀之情卻是共同的。
“四靈”之中,薛師石與趙師秀交往最多,感情最深,現(xiàn)存別后思念之作都是寫給趙師秀的。如《寄趙紫芝》云:“別后訪消息,傳言一半虛。前官已不就,所向定何如??嘤陞捔a思,春風(fēng)欺舊廬。懷人閉門夕,專擬寄來書。”[8]34814趙師秀仕宦經(jīng)歷并不順暢,官職低微,薛師石牽掛之情更濃?!翱嘤辍币宦?lián),借風(fēng)物訴說趙師秀羈旅愁懷和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自然巧妙,耐人尋味。又,《秋晚寄趙紫芝》云:“數(shù)日秋風(fēng)冷,丘園獨(dú)自身。閑看籬下菊,忽憶社中人??嘣伡绯J荩萍覀中?。極知君淡泊,十載得相親?!盵8]34819前四句言己身今日寂寞孤獨(dú)情懷,故而思念老友?!昂鰬浬缰腥恕笔恰豆蠌]集》中唯一明確以詩社自稱的,這出現(xiàn)在思念之作中比較合理,因為詩社雅集時關(guān)注的是創(chuàng)作和品評。同時,這也說明薛師石與“四靈”最為頻繁的交往是詩社活動。后四句追憶友人。趙師秀擅長“苦吟”,“移家”有債,生性淡泊,這些都是簡要到位的特點(diǎn)捕捉,唯有“十載”老友才能一語中的。又,《懷趙紫芝》七絕云:“日沉月上暝煙斜,收拾漁竿恰到家。為憶城南清瘦友,寒宵夢里見梅花。”[8]34821“暝煙”“魚竿”“清瘦”“寒宵”“梅花”,組合成一幅空靈淡遠(yuǎn)的畫面,清幽秀美,是最為典型的“四靈”詩風(fēng)。
薛師石送走了“四靈”中的三位,各有詩篇哀悼。如:
昌黎銘最好,友朋更情深。身沒復(fù)何憾,家貧自不禁。春山無死草,夏木有清陰。為鬼詩還別,重來何處尋。(薛師石《挽徐道暉》)[8]34818
亡友如今隔杳冥,畫身只見病時形。書窗閉久梅添潤,花徑荒來草又青。一卷詩編空就緒,兩年文會覺凋零。幾回行過深深巷,不忍登堂不扣扃。(薛師石《哀徐致中》)[8]34822
辛未聯(lián)詩別,九年成恍惚。大星墜地旋無光,君身入土名不沒。吳越之水相交流,寂寞詩魂何處游。不聞孤鶴喚人醒,空見梅花似人影。無復(fù)東巖招謝客,應(yīng)住西湖伴和靖。世上如今一句無,一靈獨(dú)存勢欲孤。我有生芻來未得,只愁宿草易荒蕪。(薛師石《寄題趙紫芝墓》)[8]34822
篇篇情致深婉,難以舍棄。其中都會重點(diǎn)提及三人各自的詩作:“為鬼詩還別”“一卷詩編空就緒”“寂寞詩魂何處游”。詩歌創(chuàng)作是“四靈”生平最杰出的成就,“四靈”也因此千古留名?!耙混`獨(dú)存”之翁卷,卒年大約與薛師石接近,故《瓜廬集》中無悼念翁卷之作。
薛師石與“四靈”交往頻繁,詩風(fēng)近似,當(dāng)時詩壇大都將其歸入“四靈詩派”。然而,曹豳又強(qiáng)調(diào)薛師石“自成一家,不入四靈隊”。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曹豳有較為詳細(xì)的說明:
蓋四靈詩雖擺脫塵滓,然其或仕或客,未免與世接,猶未純乎淡也。若瓜廬,則終身隱約,不求人知。其所為詩,若淳音淡泊,自有余韻,其分?jǐn)?shù)又高矣。此水心先生之所稱賞,而諸靈之所推遜,而待以別席也。瓜廬沒后,其詩始出,而求者益眾。平生所為詩不多,其子峻輩始收拾,僅得幾篇,旋鋟諸板,以應(yīng)好事者之求。[3]99-100
在這篇序跋中,曹豳一直聯(lián)系“四靈”來評價薛師石詩歌,這本身就說明了二者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性。薛師石詩歌多寫自然風(fēng)景,趣味清淡,神思悠遠(yuǎn),謀篇精心,喜用近體,尤其是五、七言律詩和七言絕句,所謂“作唐詩”。這一切都與“四靈”相似,也是南宋中期以后江湖詩派的共同審美追求。當(dāng)然,每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都有其獨(dú)立藝術(shù)個性,薛師石亦如此。曹豳概括為“清而又清,淡而益淡”,著眼點(diǎn)為薛師石與“四靈”生平經(jīng)歷之不同,剖析非常到位。曹豳同時提及,薛師石身后,其作品大得時人贊賞。
薛師石詩歌與“四靈”詩歌之不同,是由其生活經(jīng)歷不同所造成的?!八撵`”之中,趙師秀登第出仕,徐璣恩蔭出仕,二人各有宦途經(jīng)歷;徐照和翁卷雖然布衣終身,但是卻多次外出漫游,求仕應(yīng)該是漫游目的之一。翁卷還曾通過發(fā)解試,也曾入“越帥”等幕府。這一切就是曹豳所說的“或仕或客”。薛師石隱居會昌湖旁,完全不求仕宦,在宋代文人中是一位“另類”。
薛師石不求仕宦,是個人生活追求,也與其經(jīng)濟(jì)狀況相關(guān)。正如前言,薛師石家庭經(jīng)濟(jì)比較寬松,一生基本衣食無憂。其詩言己之“貧”,只有三次?!顿x二十八字》云“急催租稅卻憂貧”[8]34817,語帶調(diào)侃,是對“急催租稅”的不滿?!吨寥沼魏吩啤柏氈新劦缽亍保桥c仕宦富貴人家比較而言,更有一點(diǎn)隱逸的自傲?!段熳悠咴率蝗铡吩啤柏氁驇资自姟盵8]34832,則是自嘲不求仕宦,同樣隱含一份驕傲??梢?,薛師石詩歌,所言己貧,皆非家庭生活陷入窘境的貧困。
“四靈”則不然,詩歌中一再有家境貧寒的表達(dá)。徐照《愁》云“田桑獨(dú)致貧”[8]31362,《移家雁池》云“家貧兒廢學(xué)”[8]31380,透露出作者只是依賴“田桑”維持生計,以致日益貧窮,乃至“兒廢學(xué)”。徐璣《古郡》云“貧喜婦兒安”[8]32863,《贈趙師秀》云“化得妻兒不說貧”[8]32882,作者屢屢自嘲,勸慰自己安居貧困。翁卷《秋居寄西里君》云“貧家歲計惟收菊”[8]31422,《次徐靈淵韻贈趙靈秀》云“一日還家只舊貧”[8]31424,不僅言己貧寒,連友人之貧也一并表達(dá)。趙師秀《哭徐璣五首》其一云“微官漫不遇,泊然安賤貧”[8]33836,其二云“吾貧未得歸,君死不可作”[8]33837,悼友之際,頻頻言貧。
家境不同,直接導(dǎo)致生活道路相異?!八撵`”“或仕或客”,家境貧寒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趙師秀《送徐璣赴永州掾》云“家貧難釋宦”[8]33841,《安仁道中》又云“等緣貧所役,為仕愧為漁”,作者一再解釋,因貧寒所驅(qū),才不能像薛師石等隱士一樣悠閑垂釣“為漁”,只能赧顏“為仕”。[8]33842這些因素又直接影響到詩歌創(chuàng)作。徐照《山中寄翁卷》云:“吟有好懷忘瘦苦,貧多難事壞清閑。”[8]31363時常被貧窮困擾,當(dāng)然會擾亂作詩“清閑”興趣。
總而言之,薛師石家境寬裕,遠(yuǎn)勝“四靈”:他可以選擇隱逸瓜廬,過悠然自得的生活,心無旁礙;他可以比較純粹地面對山水風(fēng)光,詩歌也少塵俗牽累,故而達(dá)到“清而又清,淡而益淡”的境界。薛師石詩作,除極少數(shù)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shí)的作品之外,大致都顯示出此種風(fēng)貌?!八撵`”則因牽掛塵俗,又被貧窮困擾,雖然面對山光水色,時時不可以從容自在,詩歌常帶清寒凄苦的風(fēng)貌。徐照《送朱嚴(yán)伯》云:“遠(yuǎn)水維舟晚,青山繞舍寒?!盵8]31359徐璣《雨中》云:“砌荒蝸出舍,屋漏燕移窠?!盵8]32866翁卷《酬友人》云:“南枝早梅白,古澗寒流虛?!盵8]31408趙師秀《縉云縣宿》云:“古邑居人少,春寒入夜多?!盵8]33838此種意境,在“四靈”中最為常見。甚至同寫隱者漁父,徐照筆下也是“瑟瑟風(fēng)吹鬢發(fā)飛,自將莎草補(bǔ)蓑衣”(《漁者》)[8]31364。清貧苦寒之貌可見。古人以隱逸為高,以清雅脫俗為高,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曹豳推崇薛師石詩歌“淳音淡泊,自有余韻”,甚至認(rèn)為超過“四靈”。
南宋江湖詩人之中,真心隱逸,完全對仕途不感興趣,而且家境尚可,能大致過上自己所期盼的生活,這樣的詩人罕見。他們的生活和審美追求因此與眾不同,顯示出鮮明的個性,薛師石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從逍遙江湖、任性隨意的立場來看,薛師石則是南宋江湖詩人的極高標(biāo)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