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云瑞,姜曉奕
(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淄博255000)
筆者在整理明代《尚書》文獻時發(fā)現,明代朱升著有《尚書旁注》與《書經旁注》兩部著作,通過翻檢對照,兩書在內容方面存在明顯差異,朱升一人撰有書名相似但內容迥異的兩書,是否合理?因此筆者不揣淺陋,擬對這一問題進行探討。
中國國家圖書館的中華古籍資源庫目前公布了朱升的兩部《尚書》學著作,一為《尚書旁注》二卷,題“(明)朱升撰”,明內府刻本,6行16字;一為《尚書傍注》二卷,題“(明)朱升撰”,明刻本,6行16或17字,每行旁有小注一行,黑口,四周雙邊。經過比勘,國圖所藏兩書在版式、行款與文字內容方面均無差異,說明兩書是同一種書,只是刊刻年代不同。值得注意的是,兩書前后均無序跋,書中不題書名與撰者姓氏。無論是《旁注》或《傍注》,只是今人所題,書中并無明顯痕跡表明作者及刊刻時代。為行文方便,本文統(tǒng)稱為國圖藏《尚書旁注》。
2001年齊魯書社出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其中第89冊收錄臺灣地區(qū)臺灣漢學研究中心藏明嘉靖五年刻《書經旁注》六卷,題“(明)朱升撰”。書后附有《四庫全書總目·尚書旁注六卷》提要。
明嘉靖五年《書經旁注》共六卷,版心題“書旁注”,亦不著撰人姓名,惟書后有程聞禮《書刻書經旁注后》。通過比對,明嘉靖五年《書經旁注》與國圖藏《尚書旁注》在卷數、版式、內容等方面皆不相同。同時,《四庫全書總目·書類存目》著錄有《尚書旁注》六卷,題“(明)朱升撰”。
通過以上梳理可知,關于朱升的《尚書》學著作,目前存在三種不同的記載,分別為國圖藏《尚書旁注》二卷、明嘉靖五年《書經旁注》六卷、《四庫全書總目》載《尚書旁注》六卷。三者在書名、卷數方面均不一致,因此,朱升所撰《尚書》著作名稱究竟為何,抑或三書并非朱升一人所撰,而是另有他人,這都需要我們繼續(xù)尋找證據進行討論。
朱升(1299-1370),字允升,號楓林,元代徽州路休寧(今安徽)人。自幼力學,早年師從鄉(xiāng)進士陳櫟,博覽群書,窮研極慮,尤其深于經學,學宗程朱。元至正三年(1343),偕趙汸赴江州路景星書院從黃澤授《六經疑義》,次年初歸里,應邀講學于歙縣紫陽書院。同年秋鄉(xiāng)試中舉。至正八年(1348)授池州路學正,專以講學著述為務。十二年(1352)秩滿歸籍,建楓林書屋于歙縣石門,收徒講論于其中,同時兼任商山書院講席。講學自成一格,“每恥俗學之陋,務窮極天人之蘊,研精覃思,兼理數而一之”(1)彭澤、汪舜民纂修:《(弘治)徽州府志》,明弘治刻本,卷七,第24頁。,由是聲名遠播。明洪武元年(1370)告歸,卒祀紫陽書院?!睹魇贰酚袀?。
關于朱升的著作,《明史·朱升傳》只言“所作諸經旁注,辭約義精”,但未列出書目。《明實錄》的記載更為詳細一些,“所著有《易》《詩》《書》《周官》《儀禮》《禮記》《四書》《孝經》《小學》旁注注解,及《書傳補正輯注》存于世”(2)姚廣孝纂《明實錄·明太祖實錄》,明抄本,卷四十“洪武二年三月庚子”,第4頁。。又據《(弘治)休寧志》載:
學者稱風林先生,所著有《易》《書》《詩》《周官》《儀禮》《禮記》《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孝經》《小學書》旁注,有《書傳輯》《書傳補正》,《老子》《孫子》旁注,他如《小四書》、小學、名數、醫(yī)書、葬書,皆有記錄[1]。
以上文字只是大略記載朱升所撰著作,而在《明史·藝文志》中就有了詳細的書名、卷數等細節(jié)。根據《明史·藝文志》記載,朱升著作主要有《周易旁注》《尚書旁注》《詩旁注》《三禮旁注》《四書旁注》《小四書》《孫子旁注》《老子旁注》《楓林文集》等,其中《尚書旁注》為六卷。
對于《尚書旁注》六卷的記載,還有清代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嵇璜《續(xù)文獻通考·經籍考》、朱彝尊《經義考》,均題為朱升《尚書旁注》六卷,此外還有上文已經提到的《四庫全書總目》載《尚書旁注》六卷。
雖然這些目錄學專著都提到了六卷本的《尚書旁注》,但筆者極力搜索各地館藏,并未見有該書存世。值得注意的是,《明代版刻綜錄》有“《書經旁注》六卷”,版本為“明嘉靖五年休寧程聞禮刊”[2],而該本正是臺灣地區(qū)臺灣漢學研究中心藏明嘉靖五年刻本,后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收入。
休寧臨溪程聞禮在《書刻書經旁注后》中稱:
《書經》六卷,乃鄉(xiāng)先達翰林侍講學士朱風林先生所旁注者。其意義悉本諸先儒經解,間以己意參用之,逐字順附于經文之旁,而大旨不能盡附者,復于外行節(jié)疏之。離之則字各有訓,貫之則篇章不失于渾全,此風林獨得之妙也。歷年久遠,幾至亡失。予宗率溪程確齋嘗搜訪得之。近過其獨善園亭,偶獲借閱,因請刻之,俾與《易》《詩》二經共公于天下[3]。
程確齋即程曾,明代徽州人,對當地鄉(xiāng)賢的著作非常留心,其中朱升兩本主要的注經作品《周易旁注》和《書經旁注》均由程曾搜訪輯佚,校定文本。汪玄錫嘉靖元年(1522)在《書刻易旁注后》中記述:
鄉(xiāng)先達朱楓林先生諸經《旁注》,凡有志于學古者,靡不好之……吾姻友程確齋,旁搜遠索,方得《易》《書》《詩》三經,朝錄夕校,殆三十余年。又欲盡刻諸梓,而力弗之逮。其好古之心可謂勤矣。其族友率東程君世綱、廷敬、廷畿、世大、世現、廷興、世岳、世治,乃相與捐貲刻《易旁注》,成確齋之志,以公于人[4]。
朱升在《朱楓林集》中對自己的注《書》宗旨和治學理路有過述說,其言:
朱子傳注諸經略備,獨于《書》未暇及,嘗別出小序辨正疑誤,指其領要,以授蔡氏而為《集傳》。惜其成于朱子既沒之后,門人《語錄》未輯之前。自是以來,諸儒繼作,講明著述,補益宏多,然往往不與經傳相附而翻閱之難也。升不揆愚陋,蒐輯見聞,既為讀經者作《旁注》,綱目有統(tǒng),離合成章;又為讀傳為《傳輯》,補缺正訛,發(fā)明旨趣,亦既有年矣。今為此編,不過約取《傳輯》補缺正訛之文,僅使傳文周密,經意通暢而已,庶幾文字簡潔,而學童誦習不憚其繁。若欲求其發(fā)明旨趣之詳,則有《傳輯》在(《書傳補正序》)[5]34。
前年讀書郡城紫陽祠,始為諸生作《書旁注》,觀者多喜之,以其注文附經,語意通貫,一讀即了,無繁復之勞也……先儒經解至矣,而猶未免云云者。先儒用圣賢功夫,故能因經文以得圣賢之意;學者用先儒功夫,而能因經解以得先儒之意,幾人哉!性質庸常,學力鹵莽,父兄師友取經解而督之,讀經與解離,不能以意相附。其弊也,斷裂經文,使之血脈不通,首尾不應,欲求其知味樂學不可得也……愚之所注,其意義取諸先儒解經而已,辭語則有不可純用原文者。蓋以逐字順附經文,實而不泛,離之則字各有訓,貫之則篇章渾全,制作之體既殊,辭語各有宜也。至于意義,間亦有不得已而不可以茍同者,則又有望于平心明眼,實用功力之君子,相與印可之,商榷之也(《大學中庸旁注序》)[5]33-34。
根據以上材料,朱升確實撰有《書經旁注》一書,即現今所能見到的臺灣地區(qū)臺灣漢學研究中心所藏六卷本。清代戴震《尚書義考》卷二“禋于六宗”條下云:
許氏慎《五經異義》曰:“今《尚書》歐陽、大小夏侯說六宗者,上不及天,下不及地,旁不及四方,居中央,恍惚無有神助,陰陽變化,有益于人,故郊天并祭之?!敝焓仙稌浥宰ⅰ吩?“上下四方六合宗主之神?!盵6]
戴震《尚書義考》所引文字,與明嘉靖五年《書經旁注》所載文字內容相合,而不見于國圖藏二卷本《尚書旁注》,證明戴震當時所見版本確為明嘉靖五年六卷本《書經旁注》。
《四庫全書總目》對《尚書旁注》所作提要如下:
《尚書旁注》六卷,兩江總督采進本。明朱升撰。升有《周易旁注圖說》,已著錄。是編以《尚書》本文大書正行,以訓釋字義者細書于旁,間有疏明大旨者,又別作一行書之。蓋鄉(xiāng)塾課蒙之本,不足以言詁經也。梅文鼎序謂升有《四書五經旁注》,明嘉靖間程聞禮為重鋟,止存《易》《詩》《書》三種,余皆散佚。國朝康熙五十年,石城蔡壑再為鋟板以行。近坊肆《五經旁訓》之本,實倡始于升。經學至此而極陋,又出朱申《句解》下矣[7]。
《四庫全書總目》雖然題為《尚書旁注》六卷,但關于該書的刊刻過程記載,與程聞禮、汪玄錫所作跋文相符,說明四庫館臣當時所見《尚書旁注》與明嘉靖六卷本《書經旁注》當為一書,二者只是書名稍有差異。因此,綜合以上材料,臺灣地區(qū)臺灣漢學研究中心藏明嘉靖五年刻朱升《書經旁注》六卷,書名、撰者、卷數均不誤,而《千頃堂書目》《明史·藝文志》《四庫全書總目》等所載六卷本《尚書旁注》,書名有誤,其實際版本當為朱升撰《書經旁注》六卷。
1992年黃山書社出版朱升《朱楓林集》,劉尚恒校注。在該書的《前言》中,校注者在提到《尚書旁注》的版本情況時說:
流傳于世者,主要有明初內府刻二卷本(北京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有藏);六卷本(《明史·藝文志》《欽定續(xù)文獻通考·經籍考》《四庫提要·經部書類存目》著錄)及不分卷本,均未見有藏家[5]6。
校注者整理出版《朱楓林集》時,限于當時的各種條件,并沒有見到臺灣地區(qū)臺灣漢學研究中心藏明嘉靖五年刻朱升《書經旁注》六卷本,因此說未見有藏家,這是情有可原的。對于《尚書旁注》明初內府刻二卷本的館藏,校注者調查詳備,這與筆者目前所見相合,但二卷本《尚書旁注》的作者是否為明代朱升值得商榷。
明代的藏書目錄對《尚書旁注》有所記載,晁瑮《晁氏寶文堂書目》載有《尚書旁注》,謂“內府刻二部”,不載撰人;高儒《百川書志》載有《尚書旁注》二卷,不載撰人。明代兩部藏書志均不載撰者姓氏,這是值得注意的地方。到了清代,徐乾學《傳是樓書目》載有《尚書旁注》二卷,題“朱升撰”,開始出現撰者、卷數。最早注意到《尚書旁注》存在問題的是清人丁丙,他在《善本書室藏書志》中并未采用《尚書旁注》這一書名,而是標注“《尚書》二卷,明刊本,吉府舊書”,云:
按首行題“尚書序”,次行題“唐陸德明云此西漢孔安國所作。安國,孔子十一世孫也”,第三行大書本文于正行,以訓釋字義者細書于旁。簡有疏明大旨者,別作一行書之,或于本文下小字夾行。版匡寬長,正行闊而字大,旁行窄而字小,每半頁正六行,旁六行。
蓋鄉(xiāng)塾課蒙之本,未足為訓詁之學。梅文鼎謂明初朱升所撰。升有《四書五經旁注》,嘉靖間程聞禮重刊,止存《易》《書》《詩》三種,余皆散佚。坊肆所行《五經旁訓》,實倡于升。
而《天祿琳瑯》有明刊《五經句訓》,云“不著撰人姓氏,《易》三、《書》二、《詩》四、《春秋》四、《禮記》六,共十九卷。依經直解,旁注窄行。前有萬歷丙申程大科序,揭銜‘總督兩廣、兵部侍郎’,略云《五經旁訓》舊有刻者,會督學周君應治從山東來,以善本餉予,遂手校而重刻之云?!贝藭?與《天祿》藏本合,殆即所謂《句訓》也[8]。
按照丁丙對該書版式的描述,正與國圖現藏《尚書旁注》兩卷本相合,而丁丙不著書名和撰人姓氏,表明丁氏當時所見也無確切信息。但丁丙提出了一種假設,即“此書二卷,與《天祿》藏本合,殆即所謂《句訓》也”。丁丙作出判斷的依據是《天祿琳瑯書目后編》著錄的《五經句訓》不著撰人姓氏,且《書》為二卷,“依經直解,旁注窄行”的版式相似,正與其所見吉府舊藏明刊本《尚書》二卷相合,于是認為吉府舊藏本應為《尚書句訓》。根據丁丙所述,雖然可以假定國圖現藏兩卷本《尚書旁注》為《尚書句訓》,但也沒有解決該書撰者是何人的問題。
王重民在《中國善本書提要》中對《尚書旁注》二卷也有過論述,其言:
《尚書旁注》二卷,二冊,北圖,明內府刻本,六行十六字。按原書經文旁刻注解音釋,故《北京圖書館善本書目》題為《尚書旁訓》。考《存目》有《尚書旁注》六卷,明朱升撰,疑即其書。《提要》云:“梅文鼎序謂:升有《四書五經旁注》,明嘉靖間程聞禮為重鋟,止存《易》《詩》《書》三種,余皆散佚。國朝康熙五十年,石城蔡壑再為鋟板以行。近坊肆《五經旁訓》之本,實倡始于升?!薄段褰浥杂枴酚栉匆?后又廣其書為《十一經音訓》,傳本甚多。余持校其音注,知《音訓》即從是書出。此本分卷雖與朱升六卷本不同,當為翻刻時所合并。旁注取義淺顯,但如有異說難通之處,仍節(jié)取蔡《傳》本文,移附經文之下,因知是書固從蔡《傳》出,故原本一遵蔡《傳》卷數也。此本下卷闕末一葉[9]。
根據王重民的敘述,我們可以得到以下幾點信息。第一,《北京圖書館善本書目》根據原書經文旁刻注解音釋的特點,曾命名該書為《尚書旁訓》,說明北京圖書館當時所見該書沒有確切的書名與撰者。第二,王重民“疑即該書”的說法,表明王重民也是根據《四庫全書總目》著錄《尚書旁注》的情況來進行推測,并沒有得出定論。第三,關于分卷不同的原因,王重民認為《尚書旁注》二卷是翻刻時合并所致,而《四庫全書總目》所載六卷本乃是“原本”,所以卷數與蔡沈《書集傳》六卷相同。按照常理而言,翻刻可以使卷數不同,但不能改變原書內容。第四,王重民所言“此本下卷闕末一葉”,正與國圖藏《尚書旁注》二卷相符,證明王氏所見版本正是該書。綜合以上所論,王重民雖然對《尚書旁注》二卷本提出疑問,但缺乏實證材料,最終也沒有解決《尚書旁注》的撰者問題。
此外,王重民提到的《十一經音訓》,是清代楊國楨所撰,其中就有《書經音訓》。據楊氏所撰《十一經音訓序》云:“其各經旁注,悉諸家原文,不妄增改一字。大字附載音切,句旁只著圓點,意取便讀,無事繁難。上列先儒之說,擇其尤粹美者以備稽覽?!?3)楊國楨:《十一經音訓》,清道光十一年大梁書院刻本,第一冊,第1頁。該書采用旁注的形式,淺顯易懂。經筆者詳細??卑l(fā)現,《尚書旁注》與《書經音訓》雖然都采用旁注這一形式,但注文內容卻不一致,因此王重民“持校其音注,知《音訓》即從是書出”的說法值得商榷。
國圖現藏明代朱升撰《尚書旁注》二卷,明代藏書志不載撰人,清代丁丙把該書與《天祿琳瑯書目后編》著錄《五經句訓》對勘,認為是《尚書句訓》,但不著撰者姓氏。王重民雖然對《尚書旁注》的作者朱升持懷疑態(tài)度,但也沒有充分證據就撰者問題予以實質性的解決。因此筆者認為,在現有材料的條件下,對國圖所藏《尚書旁注》二卷題名為《尚書句訓》,或《尚書旁訓》,均無不可,但至于撰者問題,不可盲目定為明代朱升,這還需要學界進一步考證。
所謂“旁注”“旁訓”,是一種注釋古書的方式,著者把訓詁、音釋、注解等書于正文旁邊,以方便讀者閱讀?!芭宰ⅰ薄芭杂枴边@種注解方式能夠讓讀者在閱讀經文原文的時候一并參考前人注解,從而使初學者熟習《五經》訓詁,并能簡明地掌握經義,避免“博而寡要,勞而少功”的弊病。
關于“旁訓”這種注解方式的起源與流衍,《四庫全書總目》認為與朱升有關,謂“近坊肆《五經旁訓》之本,實倡始于升”,而清代姚范《援鶉堂筆記》也有類似記載,其云:
予少習句讀,有《五經旁訓》尚為舊本,不知肇于何人,近知昉于明初朱升。升字允升,號楓林,休寧人,少師同里陳櫟,亦嘗就學于九江黃澤。升嘗謂先儒作傳注求以明經也,俗學皆誦經注,使經文斷裂,旨趣不融,乃作諸經旁注,離觀則逐字為訓,合誦則條達成章云。
東樹按:元廬陵李恕字省中,有《五經旁注》六卷(4)姚范:《援鶉堂筆記》,清道光十五年姚瑩刻本,卷四十六集部,第11頁。。
姚范認為《五經旁訓》始于明初朱升,這與《四庫全書總目》“近坊肆《五經旁訓》之本,實倡始于升”意見相合。但清代方東樹所加按語值得注意,提出元代李恕著有《五經旁注》六卷,這為我們提供了新的線索。
李恕,字省中,元代人,生平不詳,其事跡僅見于明人楊士奇《東里續(xù)集》中,云:
《五經旁注》,《易》《書》《詩》《論》《孟》旁注,廬陵李省中先生作,簡明切當,便于初學。先生名恕,與龍麟洲、劉水窗同輩行。余識其從曾孫思益,為沭陽縣教諭,其家已不傳此書。余所畜總六冊,書坊板頗有闕誤[10]。
其后清人王梓材、馮云濠《宋元學案補遺》及朱彝尊《經義考》等皆節(jié)引楊士奇的說法來記述李恕的生平[11]。根據《中國古籍善本總目》著錄,元代李恕撰有《五經旁訓》,全書十九卷,分為《易經旁訓》三卷、《書經旁訓》二卷、《詩經旁訓》四卷、《禮記旁訓》六卷、《春秋旁訓》四卷[12]。該書已無元代版本,現存最早的刻本是明萬歷十六年(1588)江西刻本。該書已經收入《故宮珍本叢刊》,海南出版社在2000年復印原書出版,因此流傳較廣。
萬歷本《五經旁訓》與楊士奇所載存在明顯不同。首先,楊氏稱為“旁注”,而萬歷本作“旁訓”;其次,萬歷本《旁訓》訓解《易》《書》《詩》《禮記》《春秋》,而楊氏所記有《論語》《孟子》,無《禮記》《春秋》;第三,楊士奇所載《五經旁注》為“六冊”,并無卷數的記載。朱彝尊《經義考》著錄李恕《五經旁注》六卷,注曰“未見”,說明朱氏未曾見過該書。但朱彝尊著錄《五經旁注》為六卷,可能是源于楊士奇《東里續(xù)集》“六冊”而致誤。針對這一問題,陳鴻森有過論述:
(《五經旁訓》)并無楊士奇所言《論》《孟》二種;且以《論》《孟》充五經,殊覺不倫。復據《經義考》卷二三五著錄李恕《孟子旁注》七卷,蓋《論》《孟》別有成書,與《五經旁訓》非一書,楊士奇之說殆未可據。又,此書當名《旁訓》,竹垞作“旁注”者,亦緣楊氏而誤也[13]。
同時,李恕在《易經旁訓·序》中說:“今不量淺陋,輒合程朱二家之說及《本義附錄》《何氏發(fā)揮》《大易粹言》《南軒解易》諸書,節(jié)而一之,以為《旁訓》?!盵14]4據此,元人李恕所撰當為《五經旁訓》,而非楊士奇所載《五經旁注》。
因此,“旁訓”這種注解經文的方式在元代已經產生,而《四庫全書總目》與姚范《援鶉堂筆記》所言始于明初朱升的說法值得商榷。同時,正是因為《四庫全書總目》持有“旁訓”倡始于朱升的觀點,并且據縣志和《明史》記載,朱升“旁注”著作確實很多,這就影響了后來學者的判斷,導致在判定二卷本《尚書旁注》撰者時,誤以為是明初朱升。我們對這一問題不能不加以辨析探究。
至于“旁注”“旁訓”這種注解《五經》的形式興起的原因,應該與元末明初的科舉有關。明初的科舉取士制度承繼了元代的特點,在《五經》注本的選擇上以宋元經說為主,據《明史·選舉二》載:“《四書》主朱子《集注》,《易》主程《傳》、朱子《本義》,《書》主蔡氏《傳》及古注疏,《詩》主朱子《集傳》,《春秋》主《左氏》《公羊》《谷梁》三傳及胡安國、張洽《傳》,《禮記》主古注疏。永樂間,頒《四書五經大全》,廢注疏不用。其后《春秋》亦不用張洽《傳》,《禮記》止用陳澔《集說》?!盵15]由此可見明初的科舉考試所用經學著作主要是宋元時期的,體現出宗尚程朱學說的鮮明特色。據明代李默《孤樹裒談》記載,“永樂中翻刊《五經大全》,《書經》一依蔡《傳》,士子專業(yè)以為科舉,蔡說之外遂不復有所考故也”[16]。元代李恕《書經旁訓》、明初朱升《書經旁注》、國圖藏明代《尚書旁注》均以宋人蔡沈《書集傳》為依據,可見這些著作與明代規(guī)定的科舉考試范圍相契合。同時,永樂年間胡廣等纂修的《五經大全》一百三十五卷,對士子而言,部頭太大,讀來不易,而“旁注”“旁訓”這種形式簡潔明了,誦讀方便,在讀書人中流布廣泛,于是刊刻不在少數。因此,明代學者對“旁注”“旁訓”這一注解方式有著極高的評價,如陳文燭《五經旁訓序》云:“今取六經之古文而旁訓之,根本注疏,折衷眾論,易則易知,簡則易從,如菽粟療饑,布帛御寒,通之千萬世者也。”[14]1又游居敬《序》云:“余近得《五經旁訓》一書,俱離斷句讀,摘注意義,簡明精約,披卷即可瞭然知其大義,余甚喜之,以為初學者誦此,則諸經圣賢立言之指,即可以得其大端,研而窮之,會而通之?!?5)李恕:《五經旁訓》,明萬歷二十三年鄭汝璧刻本。明代學者認為“旁訓”注解簡明,便于誦讀,有助于初學者研習經文。
“旁注”“旁訓”版刻形式對明清時期的文獻行款樣式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這種形式肇端于經部文獻,繼而在史部、子部文獻中使用,如明代鄭維岳《新鍥鄭孩如先生精選戰(zhàn)國策旁訓便讀》、方虛名《南華真經旁注》都使用了旁注的形式,在社會風氣和學術氛圍的推動作用下,“旁注”“旁訓”成為一種特殊的注解古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