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峻敏,李馨宇
(沈陽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遼寧沈陽,110034)
弗里德里?!ねつ岵桑ǖ抡Z:Fri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他的哲學有著摧枯拉朽的氣勢,是“西方形而上學的完成和后現(xiàn)代性的開端”[1],所研究的虛無主義問題域是現(xiàn)時代主要的文化現(xiàn)象,積極地理解、應對和克服虛無主義問題是哲學研究的重要任務,進而推動精神文化的健康走向,尼采在這方面提供了積極豐富的思想資源。
所謂“虛無主義”(nihilism),最初源于拉丁語,意為“什么都沒有”,認為生命(特別是人類)以及世界的存在沒有什么客觀意義和目的,只有感官感知的才是現(xiàn)實的和現(xiàn)存的,在此之外,皆為虛無。尼采認為,虛無主義與西方文明是相伴而生的,是歷史性的存在,在這場來勢洶洶的運動中,虛無主義的發(fā)生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種必然的歷史趨勢,實質上是精神層面的危機現(xiàn)象。尼采在《權利意志》中指出:“虛無主義是絕對的無價值狀態(tài)?!盵2]尼采在繼承了大多數(shù)思想家對虛無主義的基本看法之上,又創(chuàng)新性地提出了與之不同的觀點,認為并不應該把它全部視為消極的意義,聲稱只有感受到認識到世界是“虛無”的時候,才是一個真正熱愛生命的人,正是因為毫無意義,所以,創(chuàng)造意義就變得格外有意義。尼采的現(xiàn)實旨趣并沒有停留在對虛無主義神秘面紗的揭露,而是試圖在虛空的文化體系中進一步建立新的價值原則,這種構建性的思想和價值觀念是富有時代意義的,其思想的豐富廣闊性根植于虛無主義,既批判攻擊,又美化渲染,最終又回蕩于虛無主義,這是對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清算,對宗教道德和理性主義的批判,在此意義上而言,虛無主義具有了本體論的意義,尼采語境中的虛無主義具有不同的含義,對于虛無主義的理解和掌握是具有前提性意義的。
一方面是消極的虛無主義(passive Nihilism),即“疲憊的虛無主義”。其一,表現(xiàn)為19 世紀普遍存在于歐洲大陸的“疲憊的”“倦怠的”和“軟弱的”生存狀態(tài),是得知“上帝已死”后的一種對信仰、目標和意義的喪失狀態(tài),是“強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的衰竭和虛無,這里所指的強力意志是一種精神力量,是可以自我創(chuàng)造和自我表現(xiàn)的原始沖動和欲望,正是由于它的淪喪才使得一切變得“無目標”和“無標準”,是喪失價值而導致的頹廢的沒落結果;其二,是指傳統(tǒng)形而上學所表現(xiàn)的對價值和生命意志的虛化,虛無主義存在于形而上學體系當中并不斷地發(fā)展成熟和壯大,這是具有歷史根源的,自柏拉圖起,西方哲學家總是恪守固定的思維方式來描繪這樣的一個社會圖景:設立一個極其抽象的和超感性的世界作為“真實的世界”,設定成為高于現(xiàn)象的本質存在,把現(xiàn)實世界虛無化,形成本質和現(xiàn)象的二元對立,這就是形而上學。歐洲形而上學的發(fā)展過程其實就是神秘的面紗不斷揭露和暴露弊端的過程,最終復歸于“消極的虛無主義”,這是現(xiàn)存世界與信仰世界、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的對立,歸根結底,這是消極出世的思想。在尼采這里,消極的虛無主義實質就是現(xiàn)代性危機的表現(xiàn),對它的批判也就是對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批判。
另一方面是積極的虛無主義(active Nihilism)。在這里,積極的虛無主義是指擁有著強大生命力的破壞力量,打倒信仰,重估一切價值,形成新的價值觀念和創(chuàng)造力量,也就是“成為你自己”,這是一種不僅出世而且還入世的思潮。尼采生稱自己是第一個虛無主義者,并認為“達摩克里斯只有在他的劍下舞蹈,才會跳的更好”,并不是籠罩在虛無主義中,而是打破了、揉碎了造成虛無主義的一切后,欣然接受面對和改造不完滿的現(xiàn)實,積極創(chuàng)造自我意義的空間,這就是“積極的虛無主義”,這是強力意志的主體性哲學,是生命本身的力量,成為了西方文化精神文明中的一道光,不是智慧的終點,而是起點。尼采相信,憑借著對過去價值的重估,拋棄所謂的“永恒價值”,建立新的價值體系,賦予生活全新的意義和自由精神,以此來獲得繼續(xù)存在的理由,所以,尼采批判一切壓抑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的事物,不僅反對消極的虛無主義,也反對對人價值的貶低,鼓勵人成為“超人”,自立為神、自立價值、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自己發(fā)展自己的人。
尼采洞察到,虛無主義的產生存在著深厚的歷史根源,并不是憑空產生的,他震耳發(fā)聵的語錄:“上帝已死”是具有歷史意義的,在這里有必要界定上帝的概念,這里的“上帝”暗指“最高價值(high?est values)”,“死亡”則是指“失去價值(devaluation)”,在哲學上用來表示“最高價值的貶低”,它根源于形而上學的本性,這是悲觀主義邏輯的產物,是主客體思維對立和工具主義盛行的結果,所處的時代中充斥布滿著消極虛無主義的病灶。在政治領域中表現(xiàn)為無政府主義和機會主義,在科學和藝術領域中表現(xiàn)為機械主義和浪漫主義,在歷史領域中表現(xiàn)為宿命論和達爾文主義,精神領域中表現(xiàn)為無家可歸的失落感和基督教中的禁欲主義等,這種對價值的絕對否棄,正如雨果在寫到關伯侖時所哀嘆的:“他失掉了指南針?!?/p>
首先,尼采展開了對基督教無情的批判。尼采觸及了西方文化的根基,是發(fā)掘西方文化危機與癥候的第一人,把兩千多年的西方文明視為“柏拉圖主義”或“形而上學”的歷史,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摒棄?;浇套鳛橄笳髦髁x運動,“上帝”的形象始終是基督教存在和維系的基礎,最終也成為了虛無主義發(fā)生的原因。傳統(tǒng)西方宗教中把人的本性、思想的產生完全歸結于上帝(并絕對化),因此,尼采將對基督教的批判矛頭直指“上帝”,認為這是削弱人意志的原動力,基督教抽象地描繪了象征著愛與希望的世界圖景,促使人們沉浸在不復存在的世界里,用一個莫須有的超驗上帝,否定了有限的塵世(或生命),犧牲此岸生活,無盡地向往彼岸世界,用尼采的話解釋道,他們除了追求虛無(Wille zur Nicht),再也無所追求(Nicht will)。在虛無主義這個深淵中,尼采認為這個妄想般的完美造物主只不過是虛榮和權力的化身,正是現(xiàn)世的無能與倦怠滋養(yǎng)了神靈和來世,將宿命論播種于弱者的塵世間,使其堅信并且忍受苦難,對一切抱有包容的態(tài)度,這是蒙蔽著“道德的外衣”,失去了自身的價值判斷與價值選擇,這是典型的“價值虛無主義”,是對生命的敵視與反叛。
其次,尼采展開了對傳統(tǒng)道德的否定。尼采的立足點于人的生命意志,價值中心認定為人,正是由于人本身才創(chuàng)造了有價值的世界,由此對西方傳統(tǒng)道德進行了批判。尼采承認道德價值的社會化,它滲透于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基本的群體生存需要,是自我保存的有力支撐,維系著長久以來的“服從與命令”的交往模式,這種將個體道德標準上升為普遍道德標準的“強制力量”,通過長久以來的規(guī)定與傳承就形成了所謂的社會習俗。尼采描述道:“強制先于道德,甚至有一段時間道德本身就是強制,人們?yōu)榱吮苊獠豢?,便服從了它。然后它就像所有長期以來習慣成自然的東西一樣,同快樂相聯(lián)系——并被稱為德行?!盵3]它蒙蔽以“傳統(tǒng)”的面紗,是貫以使命與擔當之名的奴隸道德,營造出看似合乎道德的制高點,衍生出“良心”之意,是對人創(chuàng)造力的抹殺和對人性的貶低,滯緩了人的主動進步,這種奴隸道德彌漫著悲觀和頹廢的氣息,在尼采看來,這實質上是墮落的表現(xiàn)形式,在喪失了人本能的情況下,被迫選擇了不利于自己的處境,在這樣的一個時代里,人們消磨了競爭意識,安于既有的一切,對幸福的定義機械生冷地搬套,對當下的一切持懷疑悲觀的態(tài)度,使生命充滿著無盡的失望。
最后,尼采展開了對科學理性的反思。尼采認為“科學”應該涵蓋人類所有的知識體系,“他對科學的批判也就是對整個人類知識的批判,是對以往知識觀的批判”[4],傳統(tǒng)的知識架造于理性主義之上,對科學知識進行批判,實質上也就實現(xiàn)了對理性主義的抨擊。尼采被視為“非理性主義”的代表,他崇尚藝術、生命和本能,并指出人的本質應該是生命,否認將科學樹立為新的信仰,反對唯科學主義科學觀。19 世紀末的西方社會,機械主義成為了科學的價值基礎,理性主義淪為知識的唯一來源,實證主義者堅持科學可以精確描述現(xiàn)實的客觀世界,科學可以有效控制生活并使得生活有序化,是現(xiàn)實生活的有效指南,在尼采看來,科學不外乎是為人們把握世界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一個新的手段,極力反對理性和科學的盲目崇拜,否認科學萬能論和絕對真理觀,提倡科學要回歸現(xiàn)實生活、立足現(xiàn)實生活,服務于人類,“尼采批評了使科學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世界觀和科學觀,強調了科學從生命的強力意志中獲得了巨大的動力”[5]。
人在科學知識和真理層面解讀自身,便會脫離本真的世界,尼采認為科學喪失了對人的關懷,如果以此來作為尺度原則,就會失去自身的價值和自我批判能力,純粹地為了科學而科學終將會陷入虛無主義的危機。
愿人們立足于廢墟之上,仍對生命價值懷有熱愛。正如羅曼·羅蘭所言,“真正的英雄是,知道了生活的真相后,仍然熱愛生活的人”,以積極的心態(tài)來解讀尼采,以強力意志限制(而不是拒斥)近代西方理性主義,實質上是構架了古希臘和現(xiàn)時代的橋梁。尼采認為理想主義暴露的是虛無主義的本質,并不應該用一種形而上學來代替另一種形而上學,面對這種“一切皆虛妄,一切皆允許”的現(xiàn)狀,要高揚人的力量去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和意志力,喚醒人性的希望和烏托邦,這種積極的虛無主義是在新的維度上對生命價值進行了重估,開啟了新的價值重構之路,提出了“永恒輪回”“超人”和“強力意志”學說。
其一,“永恒輪回”飽含了對未來的渴望與憧憬。這里的“永恒”不是作為超感性的實體,而是“權力意志”的生成與變化,在輪回中實現(xiàn)能量的永恒持存,正如尼采所描述的投擲骰子,盡管在規(guī)定時間內點數(shù)存在偏差,但如此循環(huán)往復,終將實現(xiàn)平衡。在這個過程中,尼采保證了生命價值的永恒存在,這是不斷向上的輪回,是創(chuàng)造自身無限價值的過程,尼采視它為“最高肯定形式”和“最沉重的負擔”,意思是說,一方面最高限度地肯定了生命;另一方面,又背負起對于世界和人生責任的重擔。在生命這個長河中,似乎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某個曾經環(huán)節(jié)的再現(xiàn)(而且不止一次),而此刻這個環(huán)節(jié)也許會發(fā)生在未來的某一刻,正如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解釋道:“你現(xiàn)在和過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將周而復始,不斷重復,決無新意……無可言說的事情皆會在你身上重現(xiàn),會以同樣的順序降臨?!盵6]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永恒輪回”就成為了試金石,向后而生的人們將會重新審視當下的行為與舉止,賦予生命本身更為重要的意義。如果將它視為是古典因果論中的機械形式,這顯然是對尼采的誤讀,尼采要表現(xiàn)的是“我”的自我同一性,“我”本身就是因與果,也就是賦予了生存以最高的強力意志,否定了傳統(tǒng)形而上學從“點”最終走向完美的結局,也否定了最終走向死亡和虛無,以實現(xiàn)“形而上學”向“永恒輪回”的轉向,這樣就顛覆了神的世界,肯定了無限生成與循環(huán),這是應對虛無主義的積極嘗試,讓自身成為了信仰,這也就是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這種“永恒輪回”可以被認定為是對“達爾文式的價值重估”,與優(yōu)勝劣汰的法則不同,尼采的“永恒輪回”為弱者發(fā)聲,認為輪回與回歸并不是否定意義上的,只有被肯定的事物才有資格進入回歸,顯然,此輪回嵌入與未來相關的新鮮事物,保證了輪回的主體性與選擇性,最終以實現(xiàn)自我創(chuàng)造與自我提升。
其二,“超人”展現(xiàn)了對新人性的向往與追求。尼采視超人為人類的高級形態(tài)和永世輪回的主體對象,但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具體的人(人種),查拉圖斯特拉說是對“以往人”的超越,是求得生命力強化的精神與態(tài)度,是強力生命意志的必然歸宿,擺脫了傳統(tǒng)形而上學對生命的否定狀態(tài),帶領西方人們在精神領域走出黑暗與迷惘,因此,超人≠上帝,超人≠彼岸世界(看似美好),它把對于新人性的向往和追求拉到了“大地”,關切著現(xiàn)實世界及其生活,如一股春風,吹散了虛無主義,使傳統(tǒng)價值觀念走向了不歸途,彌補了人類價值信仰的缺失,這個不斷升華自己、不斷追求更高方向的人,就是所謂“超人”的形象。他是可塑的,可以超越原己,更正原有的價值觀念,重新評估新的價值;是自由的,可以跨越鴻溝,擺脫原有的思維束縛,重新評估生命的價值;是有判斷力的,可以打破權威,批判原有的善惡標準,重新建立新的標準;是超越的,可以勇往直前,匡革原有的人性圭臬;正如尼采所說:“讓你們之對生命的愛即是你們之對最高希望的愛,而讓你們的最高希望即是生命的最高理念吧!然而,我要你們的最高理想聽命于你們——就是這個:人類是應該被超越的!”[7]這種積極的生存狀態(tài)打破了傳統(tǒng)形而上學最大的弊端——“頹廢”,面對著滿目瘡痍的虛無世界,唯有實現(xiàn)超越,才有可能克服虛無主義氛圍。其實,這里的生命哲學似乎可以看成是未來存在主義的雛形,含攝出諸多存在主義的理念。那么,人類該如何生存,尼采的答案是——“意義生存”,在尼采看來,“意義生存”是“超人”生存的最高境界,成為自我本身,拒絕盲目崇拜,在眾人中保持獨立個性,做生命的主人,在生命的維度中實現(xiàn)生命的意義,彌補“上帝死了”的價值信仰空缺,總之,尼采借“超人”描繪了所追求的“新人性”,賦予生活新的目標,是具有積極向導性作用的,使消極的虛無主義和傳統(tǒng)的價值觀失去了存在的沃土。
其三,“權力意志”孕育了改造生命的源泉與動因。這里的“權力意志”并非指的是政治領域中的強權或暴力,而是蘊意在文化意義上的,在認識論角度,認為是“永不枯竭的創(chuàng)造性的生之意志”[8],是生命行為的原動力、創(chuàng)造力和支配力,也譯為“強力意志”(der Wile zur Macht),直譯為“追求強大力量的意志”。尼采認為生命本身不應該停留在基本的生存欲層面上,而是應該不斷地自我擴張、自我強化和自我發(fā)展的過程,并以此作為“重估一切價值”(die Umwertung aller Werte)的準則,而尼采的“酒神精神”就成為了“重估一切價值”的精神實質,首次出現(xiàn)是在《悲劇的誕生》中,“酒神”是指狄奧尼索斯,由于長期以來的痛苦經歷,使得他長期沉迷于酗酒來麻醉自己,并且將酒傳播整個希臘,以此來獲得放松和解脫,以至于后來用舉辦“酒神節(jié)”來紀念和感謝他,實質上,這是狂醉狀態(tài)下的精神快樂,是狂放式的非理性精神,與此相對應的就是“日神”,它講究的是秩序與理性,尼采從對古希臘悲劇的考察出發(fā),把“酒神精神”解釋為被解放了的精神,反對極端的悲觀主義和虛假的樂觀主義。在這里,“酒神精神”就彰顯了“權力意志”的本質,盡管在苦難的人生中,在社會規(guī)則的壓制下,也會讓生命變得豐盈,可見,“酒神精神”作為一種價值觀,應該被視為感悟和體驗生命的基礎,是改造生命的本源動力,也體現(xiàn)了尼采悲觀主義精神中不可磨滅的樂觀主義跡象。
尼采從個體生存角度來分析虛無主義的危機與希望,就像他所說的:“其實人和樹一樣,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彼羁潭匆娏藲W洲的精神文化危機,是被危險時代召喚的哲學家,為西方文化覺醒提供了一縷光,是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顛覆者。雖然他陷入自身思想發(fā)展的螺旋中,最終沒有擺脫形而上學和唯心主義泥沼,伴有神秘主義色彩,但是這并沒有泯滅尼采的哲學價值,因而要區(qū)別對待,辯證理解,使尼采哲學更好地為現(xiàn)代化服務,就像奧地利作家茨威格評價的那樣:尼采的精神生活根本沒有間歇,沒有靜止的反射平面,它是流動的,變化的,充滿突然的轉變、掉頭和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