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遠

2015年電影《大圣歸來》的上映，打破了人們對中國動畫的刻板印象，“國漫”這個概念也逐漸清晰起來。自此之后，《大魚海棠》《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白蛇：緣起》《楊戩》等動畫電影接連上映，不斷刷新觀眾對國漫的認知，坐實了國漫正在崛起的事實。

2023年春節(jié)檔上映的動畫電影《深?！芬嗍菄蚯翱缭降闹匾徊剑撾x了中國傳統(tǒng)故事的束縛，將視線聚焦當下社會。比起更重視講故事的動畫電影，這部影片更注重表現(xiàn)情緒——抑郁癥女孩參宿的被救贖和自我救贖。電影中意識流的敘事方式配合粒子水墨組成的畫面延展了原本簡單的故事。

幻境的感官沖擊

中國水墨畫常以抽象的筆法來捕捉物象的動態(tài)，來書寫物象中存在的生命。如此飄渺浮動的氣韻更易于表達畫作中深遠的境界。正因如此，水墨畫的筆技常被用于國漫的制作中。

《深?！分忻枥L的夢境大多是在水墨的基礎上加以延伸的。它打破了水墨畫原有的色彩桎梏，轉而使用明艷的色彩，高飽和的藍色、紅色、黃色、綠色等色彩交織著，填滿了原本作為留白的空間，數(shù)十億彩色粒子增添了水墨的流動感和立體感，使畫面既有水墨畫的飄渺，又有油畫的明麗。這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出現(xiàn)的絢爛世界，對應著虛無的夢境。這個夢境像是一個烏托邦式的存在，是參宿潛意識中所向往、所恐懼的一切，原本抽象、沒有實體的情感得以在此具象化。

同時創(chuàng)作者注重環(huán)境色彩對比?？傮w而言，現(xiàn)實世界以灰藍色為基調，大部分場景下著雨，營造一種潮濕黏膩的氛圍。而夢境中的世界則充滿色彩，天空、大海、深海大飯店、飛鳥、游魚都帶有斑斕的色彩。與之對應，在現(xiàn)實中參宿的生活是迷茫無助的，而在夢境里的她得到了救贖。

南河下船去救參宿的片段，環(huán)境的變化也喻示著參宿內心的變化。她被趕下船時，周圍的建筑與現(xiàn)實中的一樣，是灰暗潮濕的，呈現(xiàn)出厚重的孤獨感；而當南河救下被喪氣鬼侵襲的參宿時，海水和天空又變回了彩色。

碎片化敘事與故事重構

整部影片用了近三分之二的篇幅來講述參宿落水后的夢境，時間與空間的界限被打破，參宿的瀕死體驗讓夢里的時間得到了無盡延長。既然是夢境，它就可以是無邏輯的、荒誕的、抽象的。大篇幅的夢境書寫拆解了原本的故事，整部影片宛如破碎的鏡子重新拼接，通過記憶、夢幻與現(xiàn)實之間的互證、互逆、矛盾和重合來實現(xiàn)對空間的把控。

參宿是一個備受抑郁癥困擾的人，她在自己的回憶和潛意識中徘徊，試圖找到能夠治愈自己心靈創(chuàng)傷的良藥，她的夢境正是對自身創(chuàng)傷的彌補。

夢境與現(xiàn)實的反差給觀眾們帶來割裂感，參宿眼中不斷變化的南河的面孔；母親的面孔；寫著“一見生財”的牌匾……蒙太奇的剪輯手法模糊了現(xiàn)實與夢境的邊界。

與前幾年上映的《白蛇2：青蛇劫起》《楊戩》等動畫電影一樣，《深?！芬布尤肓藨雅f的元素，即朋克和夢核。影片將朋克的風格融入畫面，將夢核的元素融入主題。夢核作為“核”藝術的衍生，它源于人的記憶，是模糊的。它能展現(xiàn)人們潛意識里的景象。

影片中的夢核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作為夢魘存在的參宿的過去，二是深海大飯店本身。前者直接用畫面體現(xiàn)：轉過身變成一團漆黑的克蘇魯異形怪物的母親；布滿黏液蠕動著的海精靈；會毀滅一切事物的猩紅喪氣鬼；海中游動的黑色魚影……這些源于參宿潛意識中的恐懼，它們甚至沒有具體形態(tài)。而抑郁、恐懼的情感正是這樣一種不可名狀之物，它們糾纏著參宿，不斷侵蝕參宿的內心。而后者則是參宿心中的渴望，也可以說是理想之鄉(xiāng)。

深海大飯店的形象是參宿在看完畫冊《深海大飯店的傳說》后在內心構建出來的，這里的人接納她，如同家人一般。在喪氣鬼襲擊他們的時候，帶頭反抗，表現(xiàn)出參宿與抑郁癥抗爭的決心。

夢核不似怪核一般讓人感到恐懼，而是在平靜的表面下織出復雜的情感。參宿看不清媽媽的臉，南河的面貌一直在變化，恰恰印證了夢的朦朧。深海大飯店中的人物大多行為夸張且性格獨特，而參宿的性格內向，她原本就不屬于這個世界。

死亡與救贖

《深?！纷鳛橐徊繒鴮懬榫w的動畫電影，以夢境的形式討論了重組家庭、死亡、抑郁等問題，其中運用了大量的象征手法，以物象反映特定的情緒。這種情緒的體現(xiàn)更為隱晦，在觀眾眼中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深?！?。

死亡是《深?！返囊粋€重要的創(chuàng)作母題，甚至可以說影片中的夢境就是參宿的瀕死體驗。影片最后30分鐘的反轉在影片前半部分就埋下了伏筆。參宿救下被海浪沖上甲板的魚，魚回到海中之后變成了黑影，這是參宿夢境的開始。參宿來到深海大飯店時，門口的牌匾上寫著“一見生財”，對應著白無常帽子上的字樣；而在電影的后半段，深海大飯店的眾人唱起了紀念逝者的《小白船》，這都暗示著他們走的是通往死亡之路。

影片中的“死亡”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理解，一是自我毀滅的死亡，二是即將迎來重生的死亡。

在夢境開始時，參宿跳海是自發(fā)的行為，但不能直接理解為自殺，它所反映的是參宿對母親的強烈渴望，以及為獲取母愛而產(chǎn)生的自殘行為，這一點在夢境中得到了印證。參宿強烈的情感存留于潛意識中，因此夢中參宿的終極目標就是找到母親。盡管她意識到母親已經(jīng)拋棄了自己，但她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甚至對這一事實充滿了恐懼。喪氣鬼的出現(xiàn)源于參宿內心的恐懼、悲傷和壓抑。當他們接近深海之眼，喪氣鬼的力量最為強勢，她害怕即使走到深海之眼也無法找到母親。

另一種死亡可以理解為南河救贖式的死亡和參宿重生前的死亡。現(xiàn)實中南河救參宿時，他并不知道參宿有抑郁癥，而他對參宿的治愈也是無意識的行為。這里可以理解為南河本身也是一個需要救贖的對象，他的生活狀況并不理想，畫畫很難支撐他的生活，他不得不辛苦打工來換取微薄的工資。他對參宿的鼓勵也是平時他用來安慰自己的話語。南河的死亡保住了參宿的性命，而他的鼓勵在參宿的重生上起到的是推動作用而不是關鍵作用。夢核會模糊己彼關系，南河作為一個幫助參宿的外力存在，參宿在潛意識中會將自己的抗爭心理施加在南河的形象之上，即自己難以面對的事物，有人能夠帶領自己一起抗爭的心理。因此在精神方面，參宿的自我救贖起到了最關鍵的作用。在影片后30分鐘參宿躺在醫(yī)院，背景音傳出心電監(jiān)測儀的警報聲，而在精神層面參宿掙扎著撕破阻擋在身前的白布，這是她最后的掙扎。

抑郁癥與重組家庭

影片中與死亡相呼應的是抑郁癥的壓抑。具體表現(xiàn)在喪氣鬼上，喪氣鬼的來源則是母親送給參宿的紅衛(wèi)衣。這個物象承載著過去母親對參宿的愛和關心，在母親離開參宿之后，它成了參宿的夢魘。從影片的現(xiàn)實片段中可以看出，紅衛(wèi)衣大部分時間是作為“守護者”存在的，它能幫參宿隔絕外面的世界，當參宿不愿與外界產(chǎn)生交流的時候，她便會戴上衛(wèi)衣帽子。夢境中喪氣鬼的出現(xiàn)，像是抑郁情緒積壓之后的爆發(fā)。喪氣鬼一次次卷土重來，也對應著抑郁病癥的反復無常。

參宿患上抑郁癥的主要原因是原生家庭的破碎和家人對她的忽視，她渴望家人對她的接納和關愛。在她的夢境中，海象老金、阿花和海獺糖豆的形象是由她的父親、后媽和弟弟變化而來。在參宿的眼里，老金是負責任的，阿花是熱心的，而糖豆是可愛的，這些都是參宿潛意識中家人的形象，可見她并沒有將自己生病的原因歸結于重組家庭，這也突出了參宿內心的敏感與善良。這個夢境治愈了在痛苦中徘徊的參宿，給予她直面抑郁癥的勇氣。

在參宿的夢境中，海象老金、阿花和海獺糖豆的形象是由她的父親、后媽和弟弟變化而來。

影片開放式結局的設定十分耐人尋味，經(jīng)過搶救之后參宿活了下來；南河在參宿的夢境中消逝，呼應著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死亡。影片最后的彩蛋：參宿內心得到了救贖，她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好，最后去了南河的故鄉(xiāng)。如果我們將參宿的蘇醒看作是她的重生，她醒來之后的世界可以是夢境的延續(xù)，也可以是現(xiàn)實的延續(xù)。參宿的夢境是她對現(xiàn)實生活的希冀，但在她醒來之后，現(xiàn)實中的問題依然是存在的，重組家庭的情感漠視，母親的拋棄，這些問題沒有得到解決。

家庭的影響給了參宿兩種結局。一種是圓滿的結局，參宿父母因為參宿跳海的舉動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給予了她更多關注，幫助參宿走出抑郁癥的陰影，彩蛋中的畫面便是現(xiàn)實的延續(xù)。

另一種是原本的家庭狀態(tài)沒有任何改變，參宿即使有了面對病癥的勇氣，也會被現(xiàn)實擊垮，她的夢境代替現(xiàn)實延續(xù)，她為了逃避現(xiàn)實再次沉浸于夢中。彩蛋中參宿來到南河故鄉(xiāng)的場景，既代表參宿內心的理想化夢境，也可能暗指參宿最后的結局是走向了死亡。

南河的死對參宿到底是救贖還是負擔？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南河對參宿更多是肉體上的救贖，而精神上以參宿的自救為主。在影片的后半段參宿要找南河，而不是找母親，可見她已經(jīng)把南河當作自己最重要的精神依靠，但最后又不得不接受南河已經(jīng)死去的事實。

參宿若能帶著南河的信念繼續(xù)活下去，那么參宿可能會變成下一個南河，她和南河的身份相互交換。而對于重生之后無法獨自面對現(xiàn)實的參宿來說，南河的死無疑會給她帶來更多的負擔……

《深海》的創(chuàng)作者用7年的時間給觀眾們打造了一個旖旎的夢境。絢麗的畫面和碎片化敘事方式相結合，展現(xiàn)出《深海》對人內心深處的情感探索，如同一面鏡子。我們可能是參宿，希望有人如南河一般給自己帶來救贖；也可能是南河，在自己走過的路上替別人撐傘。它的故事情節(jié)不復雜，但表達的情感卻十分細膩。

夢是荒誕的、非理性的，人們可以在夢境之中宣泄自己的情緒，也可以將其作為自己的幻想之地。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