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
雷焦卡拉布里亞是意大利南部港口城市,位于墨西拿海峽的北岸。
“青年”雕塑。雕塑家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再現(xiàn)了細節(jié)豐富的胡須、半開半閉的雙唇和在其間顯現(xiàn)的銀質(zhì)牙齒、用象石填充的眼球, 以及皮膚表面若隱若現(xiàn)的脈絡。
就在最古老的“意大利”誕生的土地上,墨西拿海峽的北岸,坐落著雷焦卡拉布里亞。如同地中海所有的大港口一樣,這座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城市有著令人驕傲的璀璨歷史,曾控制著古希臘世界與西地中海的交通要隘。在藝術品星羅棋布的意大利,這座南部省會城市毫不遜色于羅馬或者佛羅倫薩,但凡看過雷焦卡拉布里亞考古博物館,人們必要心服口服。
博物館所在的皮亞琴蒂尼宮以其建筑師的名字命名,開放于1954年,一側(cè)朝著城市的中心廣場,一側(cè)則俯瞰著墨西拿海峽的壯麗景色。2009年至2016年的徹底翻修使其成了意大利最現(xiàn)代化的博物館,還囊括了翻修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一片希臘化時代(公元前4至公元前2世紀)大墓地。
雷焦卡拉布里亞博物館最為珍貴的是古希臘藝術品,包括出自海底的公元前5世紀的哲學家青銅頭像、刻有古希臘文字的宙斯神廟青銅板、展示古希臘神話場景的浮雕和馬賽克,還有大量見證了古代地中海商貿(mào)繁榮的古希臘銀幣。站在這些豐富且精致的作品中,人們可以幻想這座兩千多年前的希臘港口是何等繁華。
雷焦卡拉布里亞博物館最為珍貴的是古希臘藝術品,包括出自海底的公元前5世紀的哲學家青銅頭像、刻有古希臘文字的宙斯神廟青銅板、展示古希臘神話場景的浮雕和馬賽克,還有大量見證了古代地中海商貿(mào)繁榮的古希臘銀幣。
在眾多的寶物中,最為馳名的是來自海底的兩尊古希臘青銅武士雕塑,他們代表著希臘人的最高藝術成就,穿越了2500年,從愛奧尼亞海底走出,吸引著全世界的目光,足以讓其他雕塑黯然失色。
拜訪兩位青銅武士可真是一次獨一無二的體驗:參觀者必須先在前廳中停留滿20分鐘以完成“預過濾”,然后再進入真正的“過濾室”停留至少3分鐘,目的是去除身體和服飾上的雜質(zhì),避免對這兩座極其珍貴且脆弱的青銅雕塑造成損害。當自動門終于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青銅武士之中的“青年”雕塑,一位有著蜷曲胡須和頭發(fā)的戰(zhàn)士,幾步之外便是“壯年”雕塑,一位擁有智慧的將領。他們有著結(jié)實的肌肉、自然柔和的動作,專注地凝視著遠方,以巨大的平靜之力令眾人折服。兩座雕像腳下踩著的是由意大利國家科研中心ENEA實驗室研發(fā)的重達1.5噸的防震底座。一旦發(fā)生地震,底座內(nèi)部的4個大理石球可以平衡任何顛簸。此外,這里的室內(nèi)溫度始終保持在21—23度,每批參觀者只能停留20分鐘。
在這次“神圣”的儀式中,人們不禁要詢問:他們是誰?他們來自哪里?
1972年8月的一個正午,在沿海小鎮(zhèn)里亞切海岸,熱衷于水下捕魚的羅馬化學家馬里奧蒂尼潛入水下尋找隱藏在礁石后面的獵物。透過清澈的海水,他看到海底的小沙堆上露著一只手臂。那個手臂如此逼真,以至于馬里奧蒂尼心生恐懼,擔心面前是一具尸體。他鼓起勇氣摸了摸,意識到是金屬?!澳鞘且蛔鹜暾牡裣瘢瑐?cè)躺在沙中。我看到他的頭發(fā),他臉上沾滿了泥沙和小石子。”馬里奧蒂尼興奮至極,環(huán)顧四周時又發(fā)現(xiàn)了仰面躺著的另一尊雕像,“在一剎那間,它的光彩充盈了我的眼睛?!?/p>
回到岸上后,化學家立刻致電雷焦卡拉布里亞考古部門,同時將此發(fā)現(xiàn)報告給警察。5天后,憲兵潛水員和考古監(jiān)察部門人員潛入青銅器被發(fā)現(xiàn)的區(qū)域,那里距離海岸230米,深8米。他們將兩尊雕像固定在巨大的充氣橡膠床上,使他們逐漸浮出水面,向岸邊移動。要知道,加上兩千年來的腐朽和黏著物質(zhì),每尊塑像的重量高達400公斤。在岸邊,激動的人群將兩位青銅武士圍得水泄不通,有人雙手合十祈禱,有人憤怒阻攔,更有無數(shù)只手伸出來,拼盡全力要摸一摸這兩尊雕塑。
原來,在里亞切小城里,流傳著一個故事。公元3世紀,有兩位兄弟從東方來到意大利,他們行醫(yī)濟世,深受愛戴。在羅馬帝國皇帝戴克里先統(tǒng)治時期,作為基督教徒的兄弟二人受到迫害,脖子綁上巨石被扔進了海里。從此,他們不僅成了醫(yī)生和藥劑師的保護神,更是小城里亞切的保護神,對他們的崇拜一直流傳至今,每年9月都會為其舉辦4天的節(jié)日慶典。城里的老人們和虔誠的教徒們認為,這兩尊青銅雕塑就是他們,將其挖出是對神明的褻瀆,會給城市帶來災難。
在圍觀的人群中,絕大多數(shù)是聽聞消息后便立刻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朝圣者,他們相信只要能看一眼,摸上一把雕塑,就能治病消災,逢兇化吉。有居民提出,應該將雕塑放回海中,也有居民希望能將他們放入城市的大教堂中,接受人們的供奉膜拜。但根據(jù)意大利文化部的決定,兩尊雕像用泡沫塑料纏繞,被裝上一輛由憲兵護送的卡車,帶到雷焦卡拉布里亞市進行研究與修復。那一日,里亞切的市長和居民們一起堵在公路上,群情激昂,試圖阻止它們被帶走,但最終未能成功。
次日,意大利文物保護專家趕到,他們立刻意識到,這是兩件正宗的古希臘藝術杰作。除了兩尊雕像,此次打撈還發(fā)現(xiàn)了可能屬于船只的28個鉛環(huán)以及沉船的1塊木頭碎片。很有可能,在2000年前的一場暴風驟雨中,這艘船和其承載的一切貨物消失在了大海中。這次發(fā)現(xiàn)還帶來了持續(xù)多年的爭議,有人聲稱在兩尊雕像旁曾發(fā)現(xiàn)武士完整的盔甲和盾牌,還有人稱至少有三尊青銅雕塑,而第三尊被偷走,出現(xiàn)在了走私者、古董商或某位黑手黨頭目的家中,也有人認為他們是“七雄攻忒拜”神話中的兩位英雄,另外五個還埋藏在海底的沙子下面……
在岸邊,激動的人群將“兩位青銅武士”圍得水泄不通。
在博物館,拜訪青銅武士的參觀者需要經(jīng)過兩道“過濾”流程,以避免對青銅雕塑造成損害。
“壯年”雕塑
“青年”雕塑
為了進一步的研究和修復,1975年,兩尊青銅雕塑被運送到佛羅倫薩的修復實驗室。而清理掉兩千多年來的硅鈣質(zhì)沉積物,復原到今天我們所見的面貌,花費了整整5年的時間。1980年,里亞切青銅武士第一次在百花之城佛羅倫薩展出,這次沒有任何宣傳的展覽卻出人意料地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可謂是萬人空巷,曾經(jīng)以“司湯達綜合征”而聞名的佛羅倫薩此刻又暴發(fā)了“青銅器綜合征”。意大利考古學家薩爾瓦多·賽迪斯感嘆道,“這種狂熱超出了我們可解釋的范圍?!?981年,在時任總統(tǒng)佩爾蒂尼的要求下,青銅武士又在羅馬的總統(tǒng)府展出。同樣,龐大的人群出現(xiàn)在門外,所有人都想與這兩座神秘雕塑進行直接對話。
古羅馬詩人奧維德曾寫道:“昔日大希臘之所在,我們稱其為意大利”。
公元前8世紀,在伊特魯里亞人和剛剛興起的羅馬人爭奪亞平寧半島中部霸權(quán)之時,從那不勒斯往南到西西里島的意大利南部迎來了復雜而宏偉的大希臘殖民時代。克羅托內(nèi)、塔蘭托、西拉古薩、佩斯圖姆、帕爾特諾佩(即今日的那不勒斯)等希臘城邦繁榮發(fā)展并建立聯(lián)盟的時候,“大希臘”便誕生了。希臘人從東方帶來了他們的語言和文化、藝術與商品,直到今天,這里依然閃耀著那個遠古文明的光芒。
而正是遷居來此的希臘人發(fā)現(xiàn)了“意大利”。根據(jù)公元前5世紀的希臘歷史學家安提豐講述,亞平寧半島“靴子尖”的那片土地上居住著一個以牛為圖騰的民族,“伊達里奧地”,意為“生活在牛之地的居民”。隨著希臘人在這里的繁榮發(fā)展,“伊達里”或“意大利”,這個悅耳動聽的單詞,指代的地區(qū)越來越大。公元前4世紀末,在羅馬人與迦太基人的和平條約中明確寫道,迦太基人不可侵犯意大利。這意味著,彼時的“意大利”已經(jīng)成了羅馬在內(nèi)的亞平寧中南部的代稱。直到4世紀,西西里島和撒丁島被劃入“意大利”,這個單詞才完全對應上了今天我們所認識的這片疆域。
我們可以試著想象一下這兩尊青銅器誕生的時代:那是一個希臘語占據(jù)絕對主導的世界。希臘人在政治上是支離破碎的,他們各自修城稱王、開辟商道、建立殖民地,只有共同的文化將各部分聯(lián)系在一起。但有一種能力,讓希臘成了永遠無法超越的文化帝國:創(chuàng)造美的能力。
當?shù)貢r間2023年6月7日,斯洛伐克藝術家聯(lián)手以色列養(yǎng)蜂人用傳統(tǒng)打蠟技術制作銅像模具。
一切都表明,一個暴風雨之夜,一艘漂蕩在海上的船只無法承受海神的憤怒,再未抵達陸地。但兩尊雕塑一起發(fā)現(xiàn)的榫頭(即將他們固定在原始底座上的鉛銷)引發(fā)了一個疑問:這些鉛銷為何會拆掉,這發(fā)生在什么時候?我們知道,羅馬人對希臘青銅器的狂熱在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1世紀達到頂峰,大批滿載希臘藝術品的商船在亞平寧半島登陸。一艘籍籍無名的商船沉沒,沒有在歷史上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的記錄,因此我們不妨大膽假設:這些青銅器很可能是贓物,是從奧林匹亞或德爾菲的神廟里偷來的珍寶,他們搭上這艘商船,被送往羅馬帝國的首都羅馬,這樣的藝術品會獲得極其豐厚的報酬。但他們遇到了海難,對死亡的恐懼讓船上的人決定放棄這兩尊雕塑,以平息海神的憤怒。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人,不管是盜賊、官兵或普通的水手,都沒有在海浪中幸存下來,至少沒有再返回此處。
根據(jù)碳14測年法得出的結(jié)論,這些雕像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紀,這意味著它們大約有2500年左右的歷史。說到公元前5世紀,我們會想到始建于公元前447年的雅典帕特農(nóng)神廟、雅典和斯巴達率領希臘聯(lián)軍與波斯人的兩次對戰(zhàn)、活躍在5世紀下半葉的杰出哲學家蘇格拉底,希臘的科技、藝術以及民主政治飛速發(fā)展,該世紀因此被稱為“黃金時期”,這也是兩尊青銅武士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時代。而與此同時,根據(jù)一位英國哲學家的說法,“歐洲人還在灌木叢中徘徊”……
這兩尊青銅雕像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他們的“神性”:體型完美,充滿力量,似乎擁有人類的愛恨情仇,卻又超然于人類的喜怒哀樂。此外令人吃驚的是,他們的身高分別為1.89米和1.9米,要知道,在2500年前,希臘男子的平均身高可能僅為1.6米。他們的面部展現(xiàn)出明顯的年齡與神情差異:“青年”較為嚴肅,而“壯年”男子更加坦然。他們赤身裸體,雙腿微微岔開,雙腳牢牢地踩在地上。從手臂與手的動作,我們可以了解到,他們曾手握長矛和盾牌——古希臘重裝步兵的典型裝備,而其頭部形狀表明他們曾佩戴頭盔。一些學者大膽假設,這位“壯年”的原型可能是馬拉松平原戰(zhàn)役的英雄米爾蒂亞德斯,他在公元前480年帶領希臘聯(lián)軍擊敗了波斯軍隊。
雕塑家具有精確的人體解剖學知識與雕刻技巧,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再現(xiàn)了細節(jié)豐富的胡須、半開半閉的雙唇和在其間顯現(xiàn)的銀質(zhì)牙齒、用象石填充的眼球,以及皮膚表面若隱若現(xiàn)的脈絡。與它們同時代的古希臘雕塑,恐怕只有來自德爾菲的“青銅馭手”和雅典的“克羅諾斯之子”才能比肩。說到后者,其發(fā)現(xiàn)過程與青銅武士如出一轍:一艘古羅馬船只在希臘海域遭遇海難,在上個世紀被打撈出來。而要找到同樣的藝術作品,我們必須回到文藝復興時代,在佛羅倫薩的圣十字教堂多納泰羅的受難像中,或者在美術學院博物館的米開朗琪羅的大衛(wèi)雕塑中,才會找到類似的創(chuàng)作技巧。然而,這些大作和天才,是在青銅武士被創(chuàng)作了大約2000年后才出現(xiàn)的。
這些青銅雕塑是怎樣做成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是,2500年前的技術與今天并無二致。首先,工匠會用黏土捏造好雕像的模型,然后在黏土外涂上一層僅有幾毫米的薄蠟,在蠟層上描繪雕刻好所有細節(jié),作為“蠟樣”。之后再在其上輕輕抹上一層更柔軟細致的黏土,形成“外范”。隨后,蠟樣和外范一起被送入烤爐,蠟從外范上留下的小孔流出,而已經(jīng)被1000度高溫熔化的青銅液體則流入外范,自動沉淀在蠟樣曾經(jīng)在的位置。青銅冷卻之后,整個外范便會被剝落,而其內(nèi)部的“熔土”則需要從隱藏的小洞口倒出來。比如這兩尊青銅雕像,他們的洞口均隱藏在腳下,內(nèi)部的大部分熔土已經(jīng)被移除。但慶幸的是,由于洞口太小,一些熔土永遠地遺留在了內(nèi)部。這給了今天的研究者們有力的證據(jù),能夠精確地判斷雕像的年代以及制作地。經(jīng)過研究人員的分析,熔土并非來自意大利,而是來自希臘,是雅典所在的阿提卡地區(qū)或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土壤。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要一次性制作一個完整的人物雕塑并不容易,所以雕塑的各部分通常單獨鑄造,然后再進行焊接。這兩位青銅武士也不例外,但他們之后的組裝工作如此精致高超,用肉眼幾乎看不見焊縫。要完成如此高水平的作品,其背后不會僅有一個藝術家,而是一個團隊。而且,從熔接技術和內(nèi)部熔土的工藝差異可得出,這兩尊青銅器出自不同的作坊。
我們可以再一次大膽地假設——“青年”武士出自伯羅奔尼撒藝術流派最杰出的雕塑家和青銅工匠,也是下一代藝術巨匠菲迪亞斯的老師——阿爾戈斯的阿哥達拉斯(Ageladas)之手。當然也有可能就是負責建造帕特農(nóng)神廟的菲迪亞斯的作品。而那位“壯年”男子,可能要推遲10年或者20年。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家,除了菲迪亞斯,還有阿哥達拉斯的另一位學生,同樣來自阿爾戈斯的波利克里圖斯(Policleto)。兩位同門弟子曾一起在雅典大放異彩,獲得了當時的雅典執(zhí)政官伯利克利的贊助,也許還會有大哲學家蘇格拉底的贊賞。波利克里圖斯公認的杰作是《持矛者》,其原作并未流傳下來,但我們卻能從無數(shù)的羅馬復制品中了解其特征。從人體解剖比例、力量平衡和身體重量的分布來看,“壯年”男子很有可能是他的作品。
但最終,我們還是要回到原處:這些都是假設。從青銅武士重見天日到今天,我們只能確定一件事情——那個飽含智慧與情感、追求極致和永恒、令我們望塵莫及的昨日,因它們而重獲新生。許多問題還沒有答案,也許永遠也沒有答案。但這正是它們的迷人魔力,以及那宏偉文明留下的魅力。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