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學(xué)云

一個人的薄暮

在時間的深呼吸里

歷盡數(shù)百年風(fēng)雨。江水遠瀉

它如拴在大榕樹的一艘船

那些隨江而去的人

很少回頭，唯春風(fēng)念舊

有幾家鋪子專門出售它的

舊時光。堅實的城墻擋住了

曾經(jīng)的兵荒馬亂，擋不住

越來越多的游客。太陽到中午

才爬上東山頭，過不多久

就從西山頭落下去

當薄暮從江面飄起，一個人

于江邊彳亍而行，虛構(gòu)與

洗衣女的相遇，回過神

不覺有些傷感與落寞

夜里寄宿朋友山中老宅，看蝙蝠

來回修剪天井里的夜色

誰家深夜起來，一聲吱呀

驚落掛在屋頭的新月

我夢見自己百年前

在鎮(zhèn)頭的打鐵鋪子里

做過幾年學(xué)徒

深山空屋

山路藤蔓上結(jié)著的孤單果實

伏在那，更像是一只黑色的蟬

歲月的樹枝上，無聲地鳴叫

深山的寂靜與空

主人早已離去

窗欞上長出幾只蘑菇

好像耳朵，聽山風(fēng)

吹奏時間

一窩野蜜蜂掛在屋檐下

幾只蜂飛進飛出，讓路過的人

仿佛看見生活在這的一家人

曾經(jīng)的忙碌和恬靜

從屋邊流過的一小溪山水

不分晝夜地淙淙，如反復(fù)播放的

禪音，讓它在老去的

時光里漸漸入定

穿過小鎮(zhèn)

大山伸出兩只巨大的手臂

把它緊緊摟抱。一條大路，從很遠的

地方走來，又走向更遠的地方

來自云朵之下的一條大河

背負群山對海的向往，背負

所有的傳說，穿過小鎮(zhèn)

一路蜿蜒向南而去，并帶走

小鎮(zhèn)平常并不多的故事

山上的樹四季里悄悄生長

又悄悄走失。山腳下木材加工廠

那把轉(zhuǎn)動了許多年的大鋼鋸

一刻也不停息。讓它們對于成長

有了許多的焦慮與糾結(jié)

遠近聞名的是橋頭那家魚餐館

河水煮河魚，魚與河水

生，在一條河里

死，在一個鍋里

鎮(zhèn)上最高處是衛(wèi)生院，那是

人們最不愿意上去的地方

一南一北是一所小學(xué)和中學(xué)

每天被鈴聲沖洗過的空氣

總有一種淡淡的油墨味

只是太陽要走差不多一個上午

才能到達這里，停不太久

又要匆匆翻過山去

站在山上往下看，它仿佛是

堆放河邊的一堆大石頭

在深邃的時間里靜靜呼氣與吸氣

鎮(zhèn)上無大事，天大的事

無非就是生老病死。當然也曾

發(fā)生過比天更大的事情，多年前

一輛大巴深夜沖下鎮(zhèn)頭的大橋

那聲巨響一直留在小鎮(zhèn)心頭

每逢中元他們都還為

二十多個亡靈焚香燒紙

無人的戲臺

演戲的人早已轉(zhuǎn)身離開

把空空的戲臺留在時間里

縫隙里填滿過往和記憶

太陽的鑼，月亮的鼓

在人世間每天敲響

一些人轉(zhuǎn)到后臺不再出來

一些人從右邊轉(zhuǎn)進去從左邊又轉(zhuǎn)出來

轉(zhuǎn)著轉(zhuǎn)著……

秦始皇不見了。劉邦不見了

劉備不見再出來

曹操也不見

武則天不見。趙匡胤不見

爺爺不見

父親也不見

他們都消失在舞臺后面

我看見一個白衣少年

從舞臺躍身而過

再出來時已是滄桑中年

坐在無人的戲臺下

望著空曠的天空

一只爬過腳邊的蝸牛

它來自昨天，也來自明天

只有山中古戲臺

從來沒有時間

最后的微光

冬日暖陽的中午

山腳下的村莊，多么寂靜

仿佛月色下的午夜

青石板鋪就的陳舊村道

一只小黑狗邊走邊嗅著唯有它自己

才知道的秘密。落下的幾片杏葉

如金幣般泛著燦然光澤

幾個老人倚靠斑駁的土墻

曬著太陽，他們與墻與青石板

結(jié)合得那么天衣無縫——

一段老時光的播放

一件歲月打造的雕塑

沉靜的大山，古老的大樟樹

村前的小溪低著身子

像一條清澈的蜈蚣，悄無聲息

從一棟老房子的陰影里爬過

整整一個下午老人們一直沒有離開

他們蒼老而安寧

與自己抗爭一輩子，終于

順從了時間，順從了命

他們發(fā)散最后的微光

映照村莊的寧靜

明亮與空

誰也說不清它的樹齡

老人說，至少有好幾百年

它在村子存在之前已經(jīng)存在

它站在村口，村里人進進出出

都從它面前經(jīng)過。人死上山

也要從它前面抬過去

小孩出生，父母在它身上綁

一條紅布。在它的護佑下村子

人丁興旺，五谷豐登

聳立于天地，由于知道太多的

秘密，它曾遭雷劈過兩次

失去那根最大的枝條

它似乎老了，葉子日漸稀疏

軀干也空出來一個大洞

能擺一張好幾個人吃飯的桌子

深夜刮起一陣颶風(fēng)，它轟然倒地

人們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村口

從沒有過的明亮與空

在摩天嶺風(fēng)電場

山上的草已枯，灌木林的葉子

已逐漸泛黃或發(fā)紅，只是

秋日的陽光還如夏天熱情奔放

驅(qū)車山頂，群山

扎滿巨針，三百六十五根

風(fēng)無論來自哪個方向

扇葉都會感應(yīng)并自動調(diào)整角度

自由的風(fēng)，野性的風(fēng)

走進人類布下的迷魂陣

在突圍中碰撞得鼻青臉腫

風(fēng)在奔突中實現(xiàn)人的欲望

夜里聽見它們嗚嗚哭泣

山本就無病，草木繁茂

上山偷偷套鷹的人兩手空空

天空不再有飛翔的翅膀

站在山頂，看著

旋轉(zhuǎn)的巨大葉片，攪動虛空

天黑時山腳下的城市燈火通明

我不知該為群山神傷

還是為我們慶幸

那口老井

深邃的眼睛，向著天空

小時候不敢靠近，擔心掉下去

甚至做夢都害怕掉入井中

驚醒時大汗淋漓

仿佛真掉進去了，全身濕透地

爬出來，臉色紙一樣慘白

青石的井圈凸出地面

仿佛突起的乳頭，不竭的乳汁

喂養(yǎng)整個村莊，包括飄上天空的

炊煙，笑聲，哭聲，罵聲

雞鳴，犬吠，以及父親的寡言

母親治不好的風(fēng)濕病

每個早晨都是從錫皮桶投進井里

開始的，桶與井壁碰撞的聲音

清脆而又沉悶。老人說，兩人不看井

一個人我更不敢看，感覺

井里游曳看不見的幽靈

說不清它究竟有多深，還小時

曾壯著膽，爬在井沿向著它

大聲呼喊，還沒等到回音

就被一只大手冷不丁擰起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