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剛
人們都叫我傻瓜火門眼。時間久了,我自己都忘了我的大名,這不重要,名字嘛,就是一個代號,何況我是一個卑微的燒鍋爐的人。在我的記憶中,最親切的是市場上那些惡臭酸腐的味道,因為我打小就生活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所以,別人覺得那些味道很難聞,但我卻喜歡待在那樣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更不知道他們長什么樣。我照了照鏡子,我除了一雙眼瞼外翻的紅眼睛,其他的就沒什么特點了,因此我想我的父親肯定也是和我一樣平凡的人。據(jù)說我的母親臨產(chǎn)前還在殺魚,那一陣她的生意正好,舍不得休息,一不留神,就早產(chǎn)了,把我生在了一堆死魚爛蝦里。我媽用殺魚的刀割斷了臍帶,解下圍腰,把我裹起放到一邊,直到她賣完了魚,才把我抱回家。
我的母親因為不遵父母之命,嫁給了我名聲丑惡的父親,家里就和她斷絕了關(guān)系。事實證明,我那未曾謀面的外祖父母是有遠見的,我的浪子父親沒有因為我母親的愛而改變,結(jié)婚當晚和我母親同完房,就和一幫狐朋狗友喝酒打牌去了,因為牌桌上的糾紛打群架,重傷兩人,有一個在送醫(yī)院時死去了,他就這樣毫無懸念地給人抵了命。我成了我造死父親的遺腹子。我母親從不在我面前提我父親,別人說起他的時候,母親也是面無表情,仿佛說的是一條賣不掉的死魚。我母親把我拴在背上兩年,就放我在市場里滿地跑,我餓了就回去找她,吃飽了就在市場里游蕩,過著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日子。我小學快畢業(yè)的時候,我媽也死了。我媽臨死前對我說,我要死了,以后你就靠自己了,不要學你父親,不要害人。我哭了,我說你死了我怎么辦?我媽說,不要哭,你會活下去的。
我媽死后,房子也被人收了回去。我也不想讀書了,就在城市里到處流浪,到冬天的時候,我就開始乞討為生了。一天傍晚,我正靠在津津酒店的煙囪邊打盹,被居委會的蒲大媽看見了。蒲大媽可憐我,問我愿不愿意去鹽城旅館當學徒,有吃有住的。我點頭表示愿意。蒲大媽就帶我去見鹽城旅館的經(jīng)理。那個胖胖的經(jīng)理姓蔣,是她一個遠房侄子,她帶著我去見他,彎著腰說了一籮筐好話。我站在蔣經(jīng)理的辦公室,只比他的辦公桌高出半個頭,蔣經(jīng)理看著我碩大的腦門上稀疏的黃毛,說,他這么大一點點,能干個啥呢?蒲大媽說,干個啥還不是你一句話,給他口飯吃吧。蔣經(jīng)理捏了捏我的胳臂,說,手上可能有點勁,就是人太木訥了。去給趙大牙學燒鍋爐吧,晚上可以睡在那里。蒲大媽把我領(lǐng)到鍋爐房,交給了趙大牙。蒲大媽說,你以后就在這里,吃住都有了,勤快點,餓不死。她又對趙大牙說,這孩子可憐得很,你多看顧他點。說完,蒲大媽就顛顛地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我想要是我媽還在,就不會讓她這樣費心勞神了。
我?guī)煾第w大牙也是個矮矬子,那兩片厚厚的嘴唇,還是沒能包住他那兩顆大板牙。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嘟嚕了一句,還是個矮子。他讓我跟他去庫房,弄了一張旅館里淘汰下來的單人床,扯了些谷草墊上。說,好了,晚上有地方睡了。我看著那張簡陋的床,心里很高興,我終于有了自己一個窩。我?guī)煾狄娢艺局l(fā)呆,又對我說,鍋爐房里冷不了。他又給了我些飯票,說,吃飯自己去打,記到領(lǐng)了工資還我。
旅館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開澡堂,我和我?guī)煾狄谥鞍彦仩t燒熱,客人們住店后一般要先吃飯,然后才去澡堂子里洗澡。我們的旅館里沒有泡澡的池子,只有淋浴。淋浴其實也算是很高檔的了,大冬天沖著滾燙的淋浴,我們的客人一般都很滿意,只有北方來的客人有點不高興。我們蔣經(jīng)理說,嗯,還是要整個池子泡澡。蔣經(jīng)理是北方人,搞大三線時候來的,難怪他想整個浴池泡澡。我每天的工作主要是運煤,就是從后院的煤堆把煤挑到鍋爐房,按師傅的要求往鍋爐里添煤。師傅還教我看儀表,看火勢。師傅說,火有不同顏色,就證明溫度不一樣,要會看,才燒得猛,又節(jié)約。原來燒鍋爐還是有很多講究,我就很佩服我的師傅了。到了月底,我領(lǐng)了十八塊錢,這可把我高興壞了。還了師傅的錢,還請我?guī)煾翟诮蚪蚓频旰攘艘槐?。我們要了半斤豬頭肉、一盤油酥花生米、半斤高粱酒,師傅喝得滿臉通紅,說,你還是要節(jié)約點,不要亂花錢,以后還要成家立業(yè),都需要錢啊。
我和我的師傅相處得很好,他也很關(guān)照我,他說,你來了,我就輕松不少了。我們蔣經(jīng)理還經(jīng)常送折籮菜給我們吃。師傅說,小孩子長身體,要有營養(yǎng),多吃些。折籮菜就是宴席上吃剩下的菜。蔣經(jīng)理說,這是折籮菜,味道好得很,又營養(yǎng)。我和師傅吃了,的確是味道好,有時還能吃到一塊滑肉片,如果運氣好,就會發(fā)現(xiàn)一片海參或魷魚,師傅就拈給我吃。我從沒吃過這些東西,那味道是真好啊。我?guī)煾得總€星期六要回家一次,星期天下午又來,那時候,我就不會吃蔣經(jīng)理送來的折籮菜了,要全部存起來,讓師傅帶回去。師傅回來給我說,他老婆、娃兒都說好吃,比紅苕苞谷好吃多了,每個星期都盼著。哎,好飲食把他們都吃嬌貴了。師傅說著,笑起來,眼睛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對大板牙。
我每天的活兒其實也不累,挑煤炭到鍋爐房,再把煤渣挑出去就沒事了,有時師傅會讓我把煤矸石擇出來,怕燒壞鍋爐。吃完晚飯,我就沒事了,一個人到處溜達閑逛。雖然剛吃過飯,我覺得肚子還是空的,時常發(fā)出咕咕的叫聲。我經(jīng)常到淵源井的菜市場偷東西吃,黃瓜地瓜番茄,見啥吃啥。淵源井是個大菜場,有很多屯菜的地方,都用籬笆圍了。我悄悄從籬笆墻下面打個洞,溜進貨場。夏天的時候,就挑那些紅透發(fā)亮的番茄吃,吃舒服了才從小洞里溜出來。守夜的是個老頭兒,有一次發(fā)現(xiàn)我了,跟著我就追,跑了一小會兒,他就跑不動了,蹲在地上喘粗氣,嘴里還罵,狗日的小雜種,把老子的疝氣惹翻了。我手里拿了個紅番茄,遠遠地向他晃悠,來噻來噻,來抓我噻。老頭兒氣慌了,可他對我毫無辦法,蹲在地上問候我媽問候我爸還有我的祖宗十八代,我覺得他那樣子實在好耍,反正我也沒爸沒媽,也不知道祖宗是哪個,你罵就是,罵的風吹過,無所謂。我經(jīng)常偷了他的東西還去招惹他,讓他來追我。過了一陣,老頭兒見了我,就不追我了,還主動招呼我,然后拿一根刺黃瓜給我,說,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偷他東西就告訴他,這就是獎勵。以后他見了我,都會給我點吃食。就這樣,我和老頭兒成了朋友,沒事的時候到他的窩棚里坐一會兒。老頭兒說,你叫個啥呢?我發(fā)了一下呆,都叫我火門眼。老頭兒笑了,火師,我姓高,你叫我高師吧。有時候呢,我也悄悄帶老頭去旅館洗個熱水澡,洗完澡老頭兒總是給我東西吃,還給我抽水煙。我第一次抽的時候沒經(jīng)驗,抽了滿嘴煙油水,哇哇地吐了一地。老頭兒笑得胡子打戰(zhàn),狗日的,曉得好歹了嘛。有一天高老頭兒不在,我拿起他的水煙練習,一抽就會了。連抽兩袋,結(jié)果抽醉了,在他的窩棚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回去,師傅說,煙也會醉人,抽醉了比酒都難受。酒我還沒喝醉過,煙是抽醉了。那以后,我就不抽他的水煙了。
幾年以后,我的師傅退休了。他收拾完行李,把一雙翻毛皮鞋留給了我。師傅對我說,你是個老實人,又沒得啥子文化,混口飯吃不容易,干活路要攢勁,不要學到偷奸?;?。我把師傅送到車站,師傅又對我說,以后凡事只有靠自己了,好好過吧。我目送師傅的車慢慢遠去,我沒控制住就流淚了。那天晚上,我沒睡好,翻來覆去都睡不著,沒有師傅的鼾聲,我覺得這個黑夜里有點嚇人。第二天,蔣經(jīng)理差人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以后鍋爐房就是你負責了。你也是成年人了,要時時小心,千萬不要出事故。我點了點頭,說,我?guī)煾狄呀?jīng)交代過了,我會好好干。經(jīng)理,我還想吃折籮菜。蔣經(jīng)理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頭,說,好小子,嘴里養(yǎng)出饞蟲來了。然后,他又鄭重宣布,從下月起,我的工作漲到二十一塊。我打心眼里感激蔣經(jīng)理,他還看重我,拍著我的肩膀表揚我,我肯定要努點力。
滏溪河在淵源井地頭上一拐,就一路奔涌向東流去,形成一個沱灣。白天在沱灣的河岸上,有賣木材生漆竹器油氈麻繩舊家具的,是一個很大的市場,來往的人推來擠去,吵吵嚷嚷的。到了傍晚,市場散了,有人打掃完,四周就空落清爽了。我很喜歡在那個時候坐在河邊看鹽船。每天裝卸公司裝滿鹽包的平板纜車從山上的倉庫放下來,轉(zhuǎn)運到河邊碼頭上的鹽船,然后有一只汽船牽引著連成一串的鹽船向下游駛?cè)?。那時候師傅曾經(jīng)說過,從這條河里出發(fā),鹽船可以到湖北湖南,到上海,到全世界,我們這里的鹽是供應(yīng)全世界人民吃的。師傅說這些話很自豪,兩顆大板牙都光輝燦爛。望著長長的鹽船在綠色的河面劃出一道白色的浪花,鳴著汽笛駛向遠方,我的心中充滿幻想,總有一天,我會坐著鹽船走遍天涯,看最好的風景,見最好的人,吃最美的飲食。那時候,我也就不枉自為人一場了。傍晚的時候,太陽的余暉灑落在河面,河水泛起層層漣漪,滿河都是金黃的鱗片。河邊扳罾的人從河里收起罾網(wǎng),密密的網(wǎng)眼上閃出片片銀白色的亮光,仿佛千萬只眼睛。四下里也漸漸安靜下來,淵源井的菜市亮起了昏黃的街燈,有幾個半大的小子在馬路上追逐瘋玩。這時候,我也該回去睡覺了。明天一大早就要起來燒開水,這個事以前一直是師傅干的,現(xiàn)在該由我來干了。
這年的秋天,菜場邊的茶館來了一個說書人,是個盲人,抱著一只魚鼓“磁邦磁邦邦”地拍幾下,然后開唱,“武松打虎啊,景陽岡啊啊啊……”我覺得很有趣兒,每天有空就去喝茶聽書。我自己帶了茶末子,只要一個亮碗,兩分錢,想坐多久坐多久。我覺得日子很美,白天燒鍋爐,偶爾吃碗折籮菜,傍晚時候去聽書,混到天抹黑,就一路晃晃悠悠回去睡覺。我看見那些睡在煙囪邊的乞丐,我覺得我是最幸福的人了。一天,我正在茶館聽《鍘美案》,盲人學包拯唱黑頭:“香蓮啦,你轉(zhuǎn)來。這是紋銀三百兩,拿回家去度饑寒。要叫兒孫把書念,讀書你千萬莫做官。你爹爹倒是把高官做,害得你一家……不團圓!”然后手拍魚鼓,“磁邦磁邦邦,磁邦邦邦”一陣急雨驚雷。我使勁鼓掌,好好好!正在興頭上,看菜場的高老頭兒來了,他在我肩上拍了拍,小聲對我說,火師走,吃好飲食。我回頭看看他,本來不想走,又不知道他神秘兮兮的究竟有啥板眼,還是跟他走了。走在路上,他說,今天我撿了個便宜,一塊錢,買了半個豬頭。我聽他說有豬頭肉,當然很高興,就一路顛顛地跟他跑了。走在路上,我想我還是不能白吃他的豬頭肉,就在醬園鋪子里打了兩提燒酒。
走攏菜場的窩棚,高老頭兒拿出那半個豬頭給我看,如何,多好的豬頭肉啊。我聞了聞,有一股臭味兒。我說,臭了。他也聞了聞,說,有一點臭有啥子嘛,煮了就不臭了。他把半個豬頭放進銻鍋,焯了水,又加了老姜花椒八角大料燒酒醬油慢慢煨,一會兒工夫,鍋里就咕嘟咕嘟冒出香味來了。豬頭熟了,他拿了兩個碗,把我打的酒分了,我們一人一碗開吃。那豬頭肉果然又軟又糯,一點不臭了。我們吃肉喝酒,簡直美妙無比。高老頭兒和我碰了一下碗,說,想不想聽我拉二胡嘛?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你還會拉二胡?老頭兒臉上泛起紅潮,當然嘍,我很專業(yè)。我不懂他說的專業(yè),就說,你整一段來聽嘛。老頭兒從床下拖出一個藍布包,打開,果然有一把二胡,琴桿上還刻著一個龍頭。老頭兒吱吱呀呀調(diào)了調(diào)琴弦,說,好久都沒整過了,想聽啥?我哪知道有啥,就說,你隨便整。老頭兒悶了一下,低頭一甩弓子,琴聲就陡然響起了。他很投入,一會低頭,一會仰頭,身子搖晃起來,琴聲貼著墻壁走,在小窩棚里來回穿梭,像一條小蛇鉆進我的衣領(lǐng)又鉆進背心,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拉完一曲,高老頭兒眼里有淚光。我看著他,說,好聽,就是聽得身上冷。他說,這是《寒春風曲》,阿炳的,曉得不?我搖搖頭,不曉得。他說,你當然不曉得。我說,你拉那么好,去當演員噻。高老頭兒說,我以前就是演員呢。我大笑起來,吹吹,牛皮吹大了吧。我端起酒碗和他碰了一下,喝酒喝酒,我敬你一碗。老頭兒說,不是吹,老子在省上的舞臺都表演過的。我說,真的呀?老頭兒說,我當年嘛還是團里的業(yè)務(wù)尖子,就是犯了點錯誤嘛。我說,你犯啥子錯誤???老頭兒笑了,男女關(guān)系噻,就是管不住雞巴。老頭兒見我發(fā)愣,算了算了,你一個小屁娃也懂不起。來,再整一口。這時候,我聽見有人在唱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說,哪個在唱歌?老頭兒說,一個瘋子,女瘋子,經(jīng)常夜半三更在這里唱歌瞎轉(zhuǎn)。我歪著身子往外面看了看,昏黃的燈光下,有一個長辮子的女人從菜場里走過。
冬天來了。川南的冬天陰冷潮濕,在苦寒難熬的冬天,我最大的快樂就是吃蔣經(jīng)理送來的折籮菜,躲進小茶館聽書。蔣經(jīng)理終于在澡堂里修了一個小池子,我泡了兩回,滾燙的水溫像千萬顆細小的鋼針刺進肌膚,忍住疼,就會渾身舒服。每個星期天,我都帶高老頭兒去泡一回澡。我和看門人關(guān)系好,我?guī)Ц呃项^兒去泡澡,他是不會管的。高老頭兒每次泡澡都要喊我給他搓背,他說他手僵了,撓不到背心。我給他搓背的時候,他雙手伏在池子沿邊,閉著眼呻吟,嘴里還說安逸安逸。泡完澡,我們就去打平伙,他出菜錢,我出酒錢,歡歡喜喜地吃一頓。一般是涼拌豬頭肉要么豬肺片,有時呢,他會加一個油酥花生米,再吃一個跟鍋湯,大師傅也熟,他會給我們加點蔥花陳醋,味道就很巴適了。我就在柜臺打兩提子高粱酒,一人二兩,喝完了事。喝完酒,就溜達去菜場的窩棚,聽高老頭兒拉二胡。他拉的曲子我都不熟悉,他說這些都是阿炳和劉天華的名曲。盡管只有我一個聽眾,他還是很投入。一曲拉完,他就盯著我問,如何?這些手藝可以噻。我不知道用什么語言表揚他,雞啄米似的點頭,巴適巴適。高老頭就笑了,你個小屁娃,那么多好聽的話你說不來,只曉得巴適巴適。我有點難為情,只能尬笑。但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快樂。
一天晚上,我從高老頭兒的窩棚出來,我又看見了那個女瘋子。她唱著歌在前面走,后面有幾個半大的小子在追打她。他們吆喝著“瘋子瘋子”,朝她扔爛番茄,爛菜幫子。女瘋子走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著一群小子,自言自語地叨咕一陣,又繼續(xù)往前走。我也沒聽清她說些啥。我走過去,站在女瘋子前面,對那群半大小子說,不要欺負別個,她是個瘋子。那群小子說,關(guān)你屁事。我說,再打她,老子就捶你們。一群小子大笑起來,你還要英雄救美人,一個傻子!說完,他們手里的爛番茄爛菜幫就朝我扔了過來。我撿起地上的磚頭兒就追了過去,那群半大小子轟的一下就跑開了,嘴里還在喊,瘋子傻子,傻子愛瘋子,笑死老子。我擦了擦臉上身上的紅番茄水,看著女瘋子笑了笑。女瘋子站在菜場的肉案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得我心里有點發(fā)毛。其實女瘋子長得挺好看,就是臉太黑了,像鍋底一樣黑。女瘋子又看我一會兒,然后就念念叨叨地走了。望著她的背影,我想,如果把她弄到澡堂子里去洗一洗,肯定更好看。回到鍋爐房,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久女瘋子的事,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就去給高老頭兒講那個女瘋子的事,高老頭兒壞笑著說,你娃兒,是不是看上她了?我一下覺得臉上發(fā)燒,使勁搖搖頭,不是不是。高老頭兒說,那是個花癡,她還是個高中畢業(yè)生呢,剛參加工作就談了戀愛,談了一陣,兩個人就吹了,不曉得咋搞的,這女的就瘋了,人還多漂亮的,可惜了。我也覺得很可惜,這樣一個又有文化又漂亮的女人是不該瘋的。我回到鍋爐房,躺在床上歇了會兒,才怏怏地干活路。吃完晚飯,我又溜達到菜場去了,看能不能碰見那個女瘋子。我走到菜場的肉案邊,果然看到了那個女瘋子。她身子靠在肉案的鐵架子上,低著頭,兩手絞著長辮子玩。我坐在肉案上遠遠地看她。天已經(jīng)黑了,菜場里亮起了昏黃的路燈。她抬頭看我一眼,又把頭埋了下去,嘴里嘰嘰歪歪念叨著。這回我終于聽清了她的話:人家一直很漂亮是不是嘛遭他狗日的雷公打臉打得黢黑太壞了嘛啥子人啊就是想我才不得給他們兩個談呢以為自己好了不起啊動不動就要欺負人家欺負人家咋子嘛又沒惹那個硬是太壞了……我對她說,走,去洗個澡。她看了我一眼,沒有搭理我,還是嘴里不停念叨。我從兜里掏出一個饅頭,餓了吧,吃個饅頭。我走到她身邊,把饅頭遞給她。她接過饅頭,大口大口地咬起來。我說,走,去洗個澡。她看我一眼,繼續(xù)吃饅頭。吃完饅頭,我又說,走去洗澡,洗了更漂亮。她看著我說,你又要欺負人家。我說,走嘛,不欺負你。我走在前面,她跟著我。一會兒,我就把她帶到了我們旅館的澡堂。我對看門的說,她要洗個澡??撮T的看了她一眼,哪來的叫花子啊好臭啊。我給了看門的一支藍雁煙,他說,你喊她搞快點,一會兒被蔣經(jīng)理看見就糟了。我說,放心,沒得事。看門人就放她進去了。我站在門口和看門人一起抽煙閑聊,突然澡堂子里傳來一聲尖叫,一個女人披頭散發(fā)、渾身水淋淋地沖了出來,大叫:瘋子瘋子,好嚇人啊……
我當然沒有逃過被罵的厄運,蔣經(jīng)理差人把我叫到辦公室狠狠教訓了一頓。我一直埋著頭,一句話都不敢說,任憑他訓斥。最后,蔣經(jīng)理的氣消了,說,下不為例哈,再這樣亂來我就開除你,讓你娃兒流落街頭。我哆哆嗦嗦退出蔣經(jīng)理的辦公室,心里暗自慶幸,阿彌陀佛,總算過了這一關(guān)。那以后,有很長時間我都沒敢去菜場找女瘋子了,沒事就去聽書,或者找高老頭喝酒。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時候,蔣經(jīng)理又給我拿來了一盆折籮菜。他說,過小年了,你還是歡喜一下。我看了看,這一回里頭的好東西還很多。我又想起了那個瘋女人,她肯定是沒有吃過這些好東西的。我望了望冷清的鍋爐房,又望了望門外,天空陰沉著,像是又要下雨了。我起身換了件衣服,就急急忙忙出門去了。
我在菜場里踅摸半天,終于在一個堆放沙土蘿卜的籬笆下面看到了那個瘋女人,她坐在地上,兩手抱著膝蓋,凍得渾身發(fā)抖。我對她說,走,跟我去吃好東西。瘋女人看我一眼,眼里充滿惶恐。我說,這里冷得很,跟我走吧。瘋女人說,我要吃饅頭。我拍了拍身上,說,今天沒有帶饅頭,我屋里頭有好東西。瘋女人不再理我,自語道,我要吃饅頭。我掏出一毛錢給她,錢你拿著自己買去。她接過錢,說,我還要半斤糧票。我說,我沒有糧票。瘋女人說,人家來領(lǐng)我走的,都給了糧票的,反正我要半斤糧票。我說,誰喊你去了,去干啥了?瘋女人說,我都是吃了面還要糧票的,你不喜歡我不給就算了。我有些焦躁,伸手把她拉了起來,跟我走吧,我有好吃的給你。瘋女人嗷地大叫起來,我嚇了一跳。但我沒松手,抓住她就往菜場外走。瘋女人跌跌撞撞,大叫著,放開我放開!這時候,有三個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們手臂上戴著紅袖標,我一看就知道,他們是聯(lián)防隊的。其中一個朝我厲聲喝道,你干什,放開她!我嚇得一哆嗦,松開了手。那人問我,你想干啥?我說,我領(lǐng)她去吃好飲食。三個人大笑起來,你領(lǐng)她吃好飲食,害怕是你想吃人家的好飲食啊。
我被他們帶回了派出所,一個年輕民警問了我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我都照實對他講了。我想,我也沒做壞事,大概過兩天就會把我放了吧??墒?,過了兩天我又被送到了五云村拘留所。一天早晨,我從監(jiān)舍里被提了出來,反捆了雙手,架上了一輛解放牌大卡車,脖子上給我掛了一塊牌子,我低頭看了看,寫了三個字:流氓犯。我知道,這是要弄我去游街,是他們被我誤會了,成了貨真價實的犯罪分子,回不去了。十幾輛大解放開上了街,前面有一輛警車開道,嗚拉嗚拉響著警笛,第一輛車上架了挺機槍,站了一車全副武裝的軍人。一路上有很多人看熱鬧,大家還在指指點點,我知道他們是在找認識的人。萬幸的是游街的人很多,我也沒排在前面,容易混過去。我想,除了蔣經(jīng)理、蒲大媽、高老頭,還有就是我鄉(xiāng)下的師傅,其他就沒有認識我的人了,只要他們不看見我,我就不會那么臊皮也不會那么難過,畢竟他們還是可憐我的,我不能讓他們太失望太傷心。但是后來我才知道,其實蔣經(jīng)理和蒲大媽早就曉得我的事了,他們還到派出所說情,聯(lián)名具保,說我不是壞人。但是沒用,我還是成了流氓犯。刑車緩緩前行,開到新橋橋頭的時候,我一下看見了站在人群中的瘋女人,她也看見了我,使勁朝我揮手,嘴里還大聲喊,饅頭饅頭。她一邊喊,一邊跟著車追,散亂的頭發(fā)迎風飛舞。我想朝她說句話,可是脖子上的麻繩勒得有點緊,我叫不出來。
我被判了五年,進了勞改農(nóng)場。在監(jiān)舍里,牢頭把我叫到面前說,你屁娃兒犯的啥子事?我說我是流氓犯。他就笑了,還沒長醒呢,就流氓犯。你說說,你流氓誰了,擺來聽聽。我說我沒流氓誰,就是喊一個瘋女人吃飯,抓扯起來,就被聯(lián)防的逮住了。他在我的頭上狠狠敲了一個爆栗,說,還冤枉你了???找管教申冤噻,狗日的肯定是把人家瘋子辦了,還假裝冤枉。夜里,我躺在床上越想越覺得委屈,我要說清楚,我沒有欺負瘋女人。第二天,我就找了管教。我說我真的沒流氓那個瘋女人,我是冤枉的。管教說,你還知道她是個瘋女人?一個瘋子,不管她愿不愿意,你都是犯罪,曉得不?那個瘋女人都流過幾次產(chǎn)了,不是你們這些人干的,是哪個干的?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出去吧。我想我是有口說不清了。后來我也想通了,我確實也想讓她吃完飯,再好好洗洗,留在鍋爐房里過夜,至于以后的事就看情況了。這樣想來,我也有歪腦筋,的確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的思想通了,我就認真改造自己。我在勞改隊繞線圈、種花,都是一把好手,還經(jīng)常得到表揚。本來是判的五年,結(jié)果呢,我坐了四年半就出來了。
從勞改隊出來,我沒有地方去,派出所又把我交給了街道的蒲大媽。蒲大媽打量我一番,笑著說,沒受折磨,還長高了。你娃兒也是,唉……以后你咋辦呢?我不知道我該咋辦,我搖了搖頭。蒲大媽嘆了口氣,你還是回旅館去吧,你在那里熟了,啥事呢都好辦些。蒲大媽又把我領(lǐng)到蔣經(jīng)理的辦公室,蔣經(jīng)理也嘆了口氣,說,你還是去燒鍋爐吧。
鍋爐房里又來了一個師傅,他不大理睬我,還是叫我干以前當學徒時干的活路。那些事我很熟悉,不用教也不用人操心。但這個師傅基本不和我說話,只有迫不得已才說一兩句。我也知道,有誰愿意和一個流氓犯說話呢,換了我也是不愿意的。下了班,我想又去找高老頭兒,他不會嫌棄我,他也是犯過錯誤的人。我走到菜場高老頭的窩棚,才發(fā)現(xiàn)那個窩棚已經(jīng)不在了。淵源井菜場幽暗的大瓦房下,唯獨那一圈籬笆和高老頭兒的窩棚不見了。我問旁邊一個賣涼粉的大姐,她說那個老頭兒早就死了。我問她是咋死的,她說是腦出血,一大早就硬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很傷心,我沒有說話的人了,也沒有喝酒打平伙的人了。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賣涼粉的大姐說,你是他什么人,是他兒子?我說不是。她又說,是親戚?我搖搖頭,啥都不是。賣涼粉的大姐說,哎,一個人也夠可憐的。這人啊,也沒啥想頭啊,說死了就死了。我怕我忍不住要流淚,就轉(zhuǎn)身走了。
傍晚的時候,我又去了菜場,想看看那個瘋女人。轉(zhuǎn)了一大圈,都沒看見。我覺得很失望,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掏去了五臟。我又去聽了一會兒盲人說書,人是木的啥也沒聽不進去。閑坐了一會兒就回鍋爐房去睡覺了。第二天,我又去找那個瘋女人,還是沒找到。好在又遇見了一群半大小子,他們中有人還認得我,笑嘻嘻地問我,你回來了,牢飯好吃不?我不想和他們計較,問他們知道瘋女人去哪里了。他們又笑了,說,你這個傻子還多記情啊。那個瘋女人早就走了,搭鹽船朝下游走的,去了啥地方就不知道了。
我的日子過得寡淡無味,成天沒精打采,連聽書都沒興趣了。我很想去鄉(xiāng)下找我?guī)煾?,但想來想去還是不去為好。我是一個流氓犯,我?guī)煾抵懒藭鯓酉肽兀克欢〞苁?,會為有我這樣的徒弟感到丟臉。算了,我不能給師傅心里添堵。上完工,我就天天去沱灣里閑逛,坐在河岸上看長長鹽船,我想他們通江達海,走遍天涯,那該是些好地方吧,要不為啥天天有那么多的船那么多的人去呢?瘋女人也是去尋找她的好日子去了嗎?已經(jīng)過完中秋了,深秋的夜晚開始有了薄薄的涼意,河上飄著淡淡的霧氣,四下里安靜得有些嚇人,但我還是不想回鍋爐房去。我就躺在河岸上數(shù)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我就迷糊了,我登上了一列長長的船隊,順流而下,看見了鮮花盛開的村莊,看見了長辮子的瘋女人,看見了高老頭兒的二胡和豬頭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