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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攬馭到召喚:近代中國國家建設(shè)與“英雄”概念變遷

2023-09-06 01:47:31賴靜萍
江蘇社會科學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英雄中華民族

內(nèi)容提要“英雄”是在中國本土文化中孕育生成的詞匯,最晚于西漢初年出現(xiàn),走過整個帝制時代,見證了現(xiàn)代中國的形成與發(fā)展,其內(nèi)涵的演變與近代中國國家建設(shè)進程密不可分。王朝時期,“英雄”主要指才智和膽識超群的杰出人物。自奉“替天行道”的“英雄”延攬能臣良將式“英雄”建國興邦,并行帝王駕馭之術(shù),使其恪守人臣之本分。清末西潮東漸,傳統(tǒng)秩序遭遇總體性危機,建設(shè)獨立富強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成為核心議題。近代中國國家建設(shè)的艱巨任務(wù)促使國人召喚多重面相的“英雄”:召喚“過渡時代之英雄”以引領(lǐng)近代國家轉(zhuǎn)型,召喚“中華民族之英雄”以形塑民族認同,召喚“蕓蕓平等之英雄”以為國家建設(shè)之基石?!坝⑿邸备拍钣纱说玫搅藰O大的豐富與拓展。

關(guān)鍵詞 英雄 “過渡時代” 中華民族 國家建設(shè)

賴靜萍,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副教授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盵1]“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盵2]辛棄疾的一首《永遇樂》、楊慎的一曲《臨江仙》,一“無”一“空”,是對中國歷史長河中曾經(jīng)叱咤風云、一呼百應(yīng)的英雄人物隨風從水而逝、無可接續(xù)的慨嘆。斗轉(zhuǎn)星移,“英雄”以一種全新的面貌閃耀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圖譜中,且可學、可效:所有在平凡崗位上恪盡職守,不辭艱險,為黨、國家和人民利益而奉獻自我的人皆可被稱為“英雄”[3],這與帝制時代的“英雄”意涵相去甚遠。此一變化是如何發(fā)生的?它與中國政治和社會場域的轉(zhuǎn)換又有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

概念史研究認為,歷史沉淀于概念,政治社會的變遷必然在特定概念中留下語義烙印。而概念本身有著自己的歷史,沿著時間軸走過不同時期,在其內(nèi)涵的引申、變異及轉(zhuǎn)移過程中展現(xiàn)強大的存在力。由此,歷時長久的“基本概念”[1]儲存著豐富的“政治史”和“社會史”的密碼[2]??疾臁坝⑿邸边@一詞匯在中國歷史中的演變軌跡可以發(fā)現(xiàn),它最晚于西漢初年出現(xiàn),走過整個帝制時代,見證了現(xiàn)代中國的形成與發(fā)展,一直沿用至今,其內(nèi)涵的演變與近代中國的國家建設(shè)進程密不可分。清末民初建構(gòu)“民族國家”與“民主國家”的愿景使“英雄”這個概念上承傳統(tǒng)王朝時期建功立業(yè)、驅(qū)除韃虜?shù)木⑸?,下啟共和時代“人人皆可為英雄”的平民意識,大大拓展了“英雄”概念的外延。由此,從傳統(tǒng)王朝國家邁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當口也成為“英雄”概念變遷的重要關(guān)節(jié)點。

一、古典中國“英雄”概念的創(chuàng)生及意涵

“英雄”是在中國本土文化中孕育生成的詞匯,從單字到詞語再到具有特定內(nèi)涵的概念經(jīng)歷了漫長的演變過程。

“英”,本義指花,《爾雅·釋草》有云,“木謂之華,草謂之榮。不榮而實者謂之秀,榮而不實者謂之英”[3],以“英”指草本植物綻放之花。屈原在《離騷》中曾言,“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4]。此后,“英”借由花之美而喻人,從形容女子容顏姣好,到暗喻品行高潔,后用來指稱能力或智慧出眾者[5]。但才智仍有高下之分,先秦古書《文子》特意對“英”“俊”“杰”“豪”進行了區(qū)別:

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杰,十人者謂之豪。明于天地之道,通于人情之理,大足以容眾,惠足以懷遠,智足以知權(quán),人英也。德足以教化,行足以隱義,信足以得眾,明足以照下,人俊也。行可以為儀表,智足以決嫌疑,信可以守約,廉可以使分財,作事可法,出言可道,人杰也。守職不廢,處義不比,見難不茍免,見利不茍得,人豪也。[6]

可見,“英”處于道德與才智金字塔的頂端。荀子更是以“英”來稱頌堯、舜等超群杰出之人:“堯、舜者,天下之英也?!盵7]足見“英”的格局之宏,德才之偉。

“雄”,形旁隹為禽鳥之象。《說文·隹部》:“雄,鳥父也?!盵8]本義指公鳥,后來逐漸引申指其他雄性動物。因雄性在體力條件上的先天優(yōu)勢,逐漸形成“以雄為大”的思路,后常用來指勇武有力、杰出而有氣魄的男性[9]:“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盵10]這是何等的威武雄壯!

“英”“雄”,一花一禽,雖本源不同,然殊途同歸,都可指代“杰出的人物”,只是前者更重智慧與才德,后者更強調(diào)威武,尚力而輕德,因而會有“梟雄”之謂。不過,在歷史演進過程中,兩者取其上意相結(jié)合,遂有才智、勇武皆過人之輩——“英雄”[1]。

在《四庫全書》中,“英雄”一詞共出現(xiàn)8315次,其中集部最多,出現(xiàn)5418次[2]。以筆者目力所及,“英雄”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兵書《六韜·龍韜·選將》[3]中?!拔渫鯁柼唬骸跽吲e兵,欲簡練英雄,知士之高下,為之奈何?”[4]此處周武王要選拔“英雄”——智勇兼?zhèn)渲笆俊眮沓淙螌洝LJ為士的外在表現(xiàn)和內(nèi)在品質(zhì)不相符的情況有15種,要想了解他們,有8種辦法:

一曰問之以言,以觀其辭;二曰窮之以辭,以觀其變;三曰與之間諜,以觀其誠;四曰明白顯問,以觀其德;五曰使之以財,以觀其廉;六曰試之以色,以觀其貞;七曰告之以難,以觀其勇;八曰醉之以酒,以觀其態(tài)。[5]

以當時之見,能稱得上英雄者,應(yīng)具備邏輯思維清晰、能隨機應(yīng)變、忠誠而有德行、清正廉潔、意志堅定、勇敢而節(jié)制等特質(zhì),此乃人中之杰,寥寥矣。

從單字“英”“雄”到“英雄”一詞的合成經(jīng)歷了較長的歷史時期,與中國政治與社會結(jié)構(gòu)的演進、文化以及心理的變遷息息相關(guān)。西周以來,注重道德、強調(diào)天命和區(qū)分等級的趨向使得“圣人”“賢人”“圣賢”成為人物品格褒詞中的核心概念?!坝ⅰ薄翱 薄敖堋薄昂馈薄皬钡茸蛛m也與“圣”“賢”互用或聯(lián)用,但更為突出人的才能。進入戰(zhàn)國后,各諸侯國棄仁義而重權(quán)謀,廢禮樂而興兼并,注重道德完善的“圣賢”觀念受到極大沖擊而趨于式微,“豪杰”“雄駿”等特別強調(diào)勇武雄強品格的詞匯開始被高頻使用。在此背景下,分別作為植物界與動物界最高代表的“英”與“雄”被搭配鑄為新詞,開始出現(xiàn)在古代典籍中,代表了華夏民族最高層級的人才[6]。

“英雄”一詞,雖至遲在西漢初年創(chuàng)生,但在大漢王朝的抵定期難有其盡顯“本色”的機緣。至兩漢之交、天下大亂之際,在方望和班彪為勸誡隗囂等強力人物勿覬覦王命而作的《辭謝隗囂書》和《王命論》中也只是零星出現(xiàn)“英雄”一詞:“大事草創(chuàng),英雄未集”[7]“;英雄陳力,群策畢舉”[8]。此處之“英雄”意指為“鬼神所福饗,天下所歸往”[9]的真命帝王陳力舉策、貢獻才能的能人臣子,與享有天命的圣人帝王顯然有別。

及至漢末,政治社會危機嚴重,以“圣賢”拯世成為一廂情愿的幻想?!疤煜麓髞y,撥亂反正則需英雄。漢末豪俊并起,群欲平定天下,均以英雄自許?!盵1]空前動蕩的時局為英雄橫空出世提供了契機。一時之間,英雄云布,希冀在亂世中爭創(chuàng)一番功業(yè),故而有關(guān)“英雄”的言說蔚為壯觀。

漢末王粲編撰了中國歷史上首部薈萃時代風云人物的作品——《英雄記》,將董卓、袁紹、劉表、曹操、劉備、孫權(quán)等54人視為英雄,涵括了地方豪強、人臣屬將、義士游俠、名士良吏等不同類型。作者未對“英雄”概念做明確界定,但因其所記人物兼有“善”“惡”且頗有才干,大致可判定其“英雄”重才而輕德,實乃各類人才之代稱,反映出亂世中以才能論“英雄”的社會文化心理[2]。三國時期,劉劭在《人物志》中首次給“英雄”做了明確界定:“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此其大體之別名也……英可以為相,雄可以為將……故一人之身,兼有英雄,乃能役英與雄。故能成大業(yè)也。”[3]他從王朝以“文武”立國的思想觀念出發(fā),強調(diào)“英雄”是具備“文武茂異”全面能力的超群之人。此后,西晉史學家陳壽所著的《三國志》正文中,有實意的“英雄”一詞出現(xiàn)了25次[4],詞頻之高,為過往文獻所未有。

觀兩漢以來的正統(tǒng)著述,“英雄”作為當時及以后社會所期待的人格形象,大致有兩種類型。

(1)創(chuàng)業(yè)帝王:通常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曹操對劉備所說的“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數(shù)也”[5]之句,此處的英雄是能夠嫻熟運用政治權(quán)術(shù)和道德力量聚攏人心、縱橫疆場爭奪天下的立國之主。

(2)能臣良將:指才智和膽識過人、能夠輔佐具備“圣人”品格和“興王”條件的政治領(lǐng)袖開創(chuàng)宏圖大業(yè)、建國興邦的人才和助手。這樣的“英雄”在中國古代典籍中占據(jù)主流,常與“豪杰”“俊杰”“良臣”共用,并跟在“延攬”“駕馭”等動詞之后,決定了其在傳統(tǒng)中國政治中的從屬地位。

要想在亂世之中求得生存,并有機會問鼎天下,就須使各路英雄歸附己方,這已成為有識者之共見。兩漢之間,鄧禹杖策北渡,向劉秀進言:“明公雖建藩輔之功,猶恐無所成立。于今之計,莫如延攬英雄,務(wù)悅民心,立高祖之業(yè),救萬民之命?!盵6]劉秀從鄧禹言,網(wǎng)羅英雄俊杰,助其一統(tǒng)天下,重興漢室江山。漢末劉備,為圖霸業(yè),興漢室,亦是“總攬英雄,思賢如渴”[7]。元末,朱元璋駐婺州,許瑗前往謁見時說:“足下欲定天下,非延攬英雄,難以成功?!盵8]朱元璋從善如流,在能臣良將輔助下,最終平定天下,建立明朝。

然而,英雄因其卓絕的才能,難免成為帝王的心腹之患。早在《王命論》中,漢儒班彪已告誡天下英雄:“英雄誠知覺寤,畏若禍戒,超然遠覽,淵然深識,收陵、嬰之明分,絕信、布之覬覦,距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毋貪不可幾,為二母之所笑,則福祚流于子孫,天祿其永終矣?!盵9]具有文武長材的“英雄”勿存“覬覦”之心,去除“逐鹿”之圖,唯有恪守人臣之本分,方可成為一代亮輔良弼。班彪秉承儒家一以貫之的天命說和王權(quán)中心主義的歷史觀,為英雄豪杰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紅線,這也成為后世帝王和英雄敘事的模板。

“杜甫詩曰‘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高祖之馭韓信可謂駕馭英雄矣?!薄巴跞笥泄裳谄渥镆?,太祖以諸國未平,恐將帥恃功為過,故抑全斌以立國法,及事寧之后追賞前功,此真得駕馭英雄之術(shù)也?!盵1]歷代史家不斷復述著英雄的兩條歸途:順之者,如杯酒釋兵權(quán),保全性命和榮華;逆之者,如韓信,招殺身和滅門之禍。這是帝制中國能臣良將類英雄的宿命。

當然,“英雄”并不僅僅存在于正史的“本紀”“世家”“列傳”之中,民間文學尤其是明清小說中活躍著大量草莽英雄和武俠英雄的身影。在其扛鼎之作《水滸傳》中,“英雄”一詞共出現(xiàn)215次,這些英雄雖然落草為寇,但仍然奉行“忠”“孝”“義”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率性灑脫、至真至誠,多行殺富濟貧、除暴安良之事,且其首領(lǐng)宋江亦以受朝廷招安為正途。而武俠英雄實際上是民間英雄理想化的結(jié)果,他們通常都有非凡的武功和超人的特質(zhì)[2]。

盡管王朝時期“英雄”一詞的應(yīng)用范圍逐漸擴大,可以指稱一統(tǒng)天下的創(chuàng)業(yè)帝王,可以涵蓋建功立業(yè)的能臣良將,亦可指代在強權(quán)統(tǒng)治下揭竿而起的仗義好漢,但它仍有一條清晰的界限,那就是與專事耕織的平頭百姓相對。在帝國之下,勤力稼穡的布衣平民是企望受帝王官員、義士游俠照拂的凡夫俗子,是期盼英雄、崇拜英雄的蕓蕓眾生。

二、近代國家轉(zhuǎn)型背景下“英雄”概念的三重面相

清末民初,伴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思想以及社會生活發(fā)生了深刻而劇烈的變動,新式的漢語詞匯呈幾何式增長,“英雄”概念也隨之變遷。借助金觀濤和劉青峰主持建立的《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專業(yè)數(shù)據(jù)庫》(1830—1930),可以一瞥這100年中“英雄”一詞的使用及其內(nèi)涵的演變。

1830—1930年,“英雄”一詞共出現(xiàn)3101次,其中最高峰在1903年,達到618次。1899—1906年為“英雄”論述的集中時段(見圖1)。

1830—1895年,關(guān)于“英雄”的論述較少,65年中僅出現(xiàn)85次。除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英雄,還涉及諸多外國英雄。比如,魏源在《海國圖志》中稱:“正與歐羅巴列國交戰(zhàn),有將軍那波倫者,佛國英雄也。乘虛擅權(quán),百戰(zhàn)百勝,威聲大震?!盵4]崔國因在出使美國期間寫道:“地球各國,美與英可謂極富……而開創(chuàng)之君華盛頓,又為間出之英雄。當日與英相持,而英人不能勝。百余年來,遂無敢肆志于美者?!盵5]可見,“開眼看世界”后,中國人開始認識和了解西方世界中的英雄——法國的拿破侖、美國的華盛頓等,但此時其含義與傳統(tǒng)的智勇兼?zhèn)涞慕艹鋈宋锊o太大差別。

甲午戰(zhàn)爭,中國慘敗于日本,士大夫驚呼保國、保種,國人對“英雄”的呼喚之聲漸隆,并很快形成巨大的聲勢。1896—1911年,短短16年間,“英雄”一詞使用了2390次?!坝⑿邸钡母哳l亮相與中國試圖擺脫民族危機、建立起現(xiàn)代國家的熱望相呼應(yīng)。首先,傳統(tǒng)秩序崩潰之際,需要有智識和勇氣兼?zhèn)?、為國家和公眾利益不懈努力的精英式英雄人物引領(lǐng)現(xiàn)代國家轉(zhuǎn)型;其次,中國要立足于萬國之中,迫切需要凝聚共同體意識,強化民族認同,這使構(gòu)建中華民族歷史上的英雄譜系成為至關(guān)重要的一項工程;再次,展現(xiàn)于近代中國人眼前的現(xiàn)代國家以“自由”“平等”理念為其底色,公民平等地享有權(quán)利和承擔義務(wù),成為西方國家的重要力量之源,自然也在中國催生出“人人皆可為英雄”的全新觀念。由此,“英雄”概念的內(nèi)涵伴隨著國家轉(zhuǎn)型變得豐富而多元。

(1)“過渡時代之英雄”:引領(lǐng)國家轉(zhuǎn)型的政治精英

甲午到辛亥期間“英雄”一詞的暴增,與執(zhí)輿論之牛耳的梁啟超有關(guān),由其所寫加上被其引用的“英雄”至少有751次。在國家危難之際,他思慕英雄,渴望出現(xiàn)整頓乾坤之英雄,似蛟龍乘暴雷烈風而飛行絕跡,如鯨鯤御驚濤駭浪而一途千里。

1899年9月15日,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發(fā)表《英雄與時勢》一文:

英雄固能造時勢,時勢亦能造英雄,英雄與時勢,二者如形影之相隨,未嘗少離,既有英雄,必有時勢;既有時勢,必有英雄……英雄之能事,以用時勢為起點,以造時勢為究竟。英雄與時勢,互相為因,互相為果,造因不斷,斯結(jié)果不斷。[1]

此中造時勢之“英雄”是領(lǐng)導美國獨立之華盛頓,是奠定法國民族國家基業(yè)之拿破侖,是統(tǒng)一意大利之加富爾,是打造德意志帝國之俾斯麥,他們既是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杰出人物,更是其所在國度走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重要推動者,在近代中國國家轉(zhuǎn)型之際有著特殊意義。而這些引領(lǐng)域外諸國走向統(tǒng)一富強之路的“英雄”本身亦不能脫離時勢,即梁氏所稱的“過渡時代”。

18、19世紀,歐美各國“相銜相逐相提攜,乘長風沖怒濤”,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過渡于新世界”:英吉利“順流而渡”,法蘭西“亂流而渡”,德意志、意大利、瑞士“方舟聯(lián)隊而渡”,美利堅、匈牙利“攘臂憑河而渡”,塞爾維亞、希臘“借風附帆而渡”。在向新世界過渡的過程中,他們都遭遇不同程度的遏、禁、撓、防,“或渡一次而達焉,或渡兩、三次而始達焉?;蚨梢魂P(guān)而止焉,或渡兩、三關(guān)而猶未止焉?;蛑型痉甏髷?,血戰(zhàn)突圍而徑渡焉;或發(fā)端遇挫折,卷土重來而渡焉”。這一過程充滿種種矛盾與艱險,卻也成為“千古英雄豪杰之大舞臺”[2]。

及至19和20世紀之交,維新變法、救亡圖存成為中國當務(wù)之急。梁啟超深感中國“為五大洋驚濤駭浪之所沖擊,為19世紀狂飆飛沙之所驅(qū)突”,“遂不得不經(jīng)營慘淡跋涉苦辛相率而就于過渡之道”。但彼時之中國“實如駕一扁舟,初離海岸線,而放于中流”,正處于“兩頭不到岸之時”,前途似乎堂堂,但又險象環(huán)生,國民處于“可生可死、可剝可復、可奴可主、可瘠可肥之界限”?!皶r勢時勢,寧非今耶?英雄英雄,在何所耶?”正因如此,梁任公“日日思英雄,夢英雄,禱祀求英雄”,“惟望有崛起于新舊兩界線之中心的過渡時代之英雄”[3]。

梁氏認為,此種英雄應(yīng)具備三種德性:其一,要有擲棄故步、敢于沖破舊勢力的“冒險性”,“必有大刀闊斧之力,乃能收篳路藍縷之功;必有雷霆萬鈞之能,乃能造鴻鵠千里之勢”。其二,要有過人的“忍耐性”,雖“遇內(nèi)界外界無量無數(shù)之阻力,一挫再挫三挫,經(jīng)數(shù)十年百年,而及身不克見其成者”甚或“受唾受罵”,卻仍能堅守其志。其三,要有能為國民擇一“最良合宜”政體并倡率國民冒險忍辱以就此途、得其幸福的“別擇性”。概而言之,過渡時代之英雄,“當以軍人之魄,佐以政治家之魂”,兼具勇氣、堅忍與智慧。當然,如有英雄以一人之身而兼具這三種德性,自是最佳;如果在一群人中,各備一德,組成團體,互相補助,也是可行的[1]。

以此為標準,梁啟超四顧寰宇后慨嘆:“十九世紀列國皆有英雄,而我國獨無一英雄?!盵2]1901年,被西人視為“中國第一人”的李鴻章去世后,梁啟超為其作傳,敬其才,惜其識,悲其遇,認為不能說他“非英雄也”,但他充其量也只是二十四史中車載斗量的尋常英雄而已,絕非造時勢之英雄,其根本原因在于“不學無術(shù)、不敢破格”,即在這樣一個競爭進化之世,“不識國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勢,不知政治之本原”,“惟彌縫補苴,偷一時之安,不務(wù)擴養(yǎng)國民實力,置其國于威德完盛之域”。因此,將之作比于德國俾士(斯)麥時,認為李之學問、智術(shù)和膽力無一能如俾士麥者,二人在兵事、內(nèi)政和外交方面的作為猶如霄壤之別[3]。如此境況下,任公“念中國之前途,不禁毛發(fā)栗起”,遂通過著書作傳等方式為20世紀之中國召喚英雄。

1902—1903年,梁啟超先后為匈牙利愛國者噶蘇士、意大利建國三杰、法國大革命女性英雄羅蘭夫人、英國克林(倫)威爾樹碑立傳,將西方世界杰出的政治家和革命家的建國、救國壯舉和英雄事跡介紹到中國,希冀喚起國人的愛國熱忱,激勵“理想與氣力兼?zhèn)湔摺盵4]成為中國“過渡時代之英雄”。

征諸古今東西之歷史,凡一國家一時代社會之污隆盛衰,惟以其有英雄與否為斷,惟以其國民之知崇拜英雄與否為斷……

拜英雄者必拜其本色,吾拜華盛頓,吾拜林肯,吾拜格蘭斯頓,拜其為成功之英雄也。吾拜維廉額們,吾拜噶蘇士,吾拜瑪志尼,拜其為失敗之英雄也……若克林威爾之歷史,則披腸瀝臟以捧現(xiàn)于吾前,吾拜之,吾拜之,吾五體投地拜之。[5]

梁啟超以其豐沛的情感和暢達的文字呼喚“英雄”,對青年人別有一種魔力。毛澤東曾回憶說:“進了學校,也只曉得幾個資產(chǎn)階級的英雄,如華盛頓、拿破侖?!盵6]郭沫若說:“他著的《意大利建國三杰》,他譯的《經(jīng)國美談》,以輕靈的筆調(diào)描寫那亡命的志士,建國的英雄,真是令人心醉。我在崇拜拿破侖、畢士麥之余便是崇拜的加富爾、加里波蒂、瑪志尼了?!盵7]

遍覽梁啟超關(guān)于“英雄”之論說,最為渴慕的便是這“過渡時代之英雄”。在風雨飄搖的20世紀初葉,梁啟超感嘆中國思想之不發(fā)達、文明之未開化,呼喚能有智識膽力皆非常之人物秉持強烈的愛國心和進取精神,“橫大刀闊斧,以辟榛莽而開新天地”?!坝⑿酆?,英雄乎,吾夙昔夢之!吾頂禮祝之!”[8]

(2)“中華民族之英雄”:形塑民族認同的符號

清末民初,隨著民族危機的日益加深,現(xiàn)代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逐步生成,長期歷史積淀而成的“自在”的中國人開始聚合為“自覺”的中華民族實體[9]。在此過程中,“民族英雄”作為近代中國“英雄”概念的另一個重要面相橫空出世,成為形塑中華民族認同的象征符號。

20世紀初,“民族主義”被愛國志士視為歐美立國強國之本和中國救亡圖存之不二法門?!肮式袢沼戎袊瑹o他術(shù)焉,亦先建設(shè)一民族主義之國家而已。”[1]“故今日而再不以民族主義提倡于吾中國,則吾中國乃真亡矣。”[2]在此背景下,“中國民族”和“中華民族”等新名詞應(yīng)運而生,其內(nèi)涵經(jīng)歷了“小民族”與“大民族”并存,并最終實現(xiàn)從“漢族”到融合漢、滿、蒙、回、藏的大民族共同體之轉(zhuǎn)變[3]。與之相伴隨,承載著“民族精神”的“民族英雄”作為聚合民族共同體、振興“國魂”的關(guān)鍵要素隆重登場。

當代西方著名的民族主義理論家安東尼·史密斯認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是在其既有的族群-歷史基礎(chǔ)上重構(gòu)而成的[4]。由原初自然性的“族群”向政治性的“民族”轉(zhuǎn)變過程中,為了增強民族認同感和凝聚力,就需要為共同體成員繪制一幅同一性的歷史“地圖”,一方面基于具象的自然和地理空間構(gòu)建共同的家園記憶,另一方面更要充分挖掘族群歷史中的英雄及其壯舉,將其樹立為道德楷模,重現(xiàn)共同體的輝煌往昔,以鼓舞和動員當下的共同體成員[5]。

正是在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推動下,晚清志士競相致力于中國歷史上“民族英雄”的書寫和傳播。不過,由于立場不同,對“中華民族”的理解存在差異,革命派和立憲派分別構(gòu)建了一套符合其需求和期待的英雄系譜,使“民族英雄”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意涵:抵抗外族侵略的民族英雄和對外宣揚國威的民族英雄[6]。

以“驅(qū)逐韃虜、恢復中華”相號召,革命黨人高舉“種族的民族主義”大旗,對中國歷史上抵抗外族入侵的漢族杰出人物大加贊譽。1903年,湖北留日學生在其于東京創(chuàng)辦的《湖北學生界》上發(fā)表《中國民族主義第一偉人岳飛傳》一文,極力宣揚南宋抗金名將岳飛“精忠報國”“轟轟烈烈,手刃外種、口嚼外種、足踢外種,至死不變”的精神,認為他“為種魂、為國魂、為中國民族之天神”,號召國人敬禮崇拜這位“中國數(shù)千年民族主義之第一人”[7]。此后,南宋末年“首豎義旗、攘斥胡虜、九死不屈、為種流血”[8]的文天祥,明末死守揚州、兵敗殉難、“為民族流血”[9]的史可法,“日夜謀保種保國之政策”“能使歐權(quán)鼻祖之和蘭(荷蘭)逡巡讓步”“能使?jié)M族余奴之漢種發(fā)奮爭先”[10]的鄭成功也相繼被戴上“民族英雄”的榮冠。當時年僅16歲的柳亞子在為鄭成功作傳時,認為歐洲列強所以能率其“民族主義”“民族帝國主義”憑陵于世界,“唯英雄故”;英雄者,“能排異種以殖新地”。以此觀之,中國歷史上所謂的英雄,不是“盡忠竭力于一人一姓之朝,置民族全體于不顧”,便是“欺人孤寡,夷人宗祀,以暴易暴,竊天下于囊橐”,更有無恥者,“自殘同種,以獻媚于人”,都稱不上是英雄[11]。

同一時期,倡導實行君主立憲的改良派人士則極力推崇向外開疆拓土、宣揚國家聲威的民族英雄。1903年前后,梁啟超意識到在帝國主義勢力猖獗的時代里,中國的整體生存是壓倒一切的首要問題,而“排滿建國”無疑面臨分裂的災(zāi)難性危險[12],遂逐漸擺脫大漢族主義觀念,明確提出“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提全球三分有一之人類,以高掌遠跖于五大陸之上”[1]的主張。與之相契合,他著意在中國歷史中尋找交通外邦、立功異域的非常人物,先后為張騫、班超、趙武靈王、鄭和及向海外殖民的人物作傳,極力贊頌他們向外開拓進取的精神。他感懷張騫堅忍磊落不屈不撓,以一人之力通西域各國,“實世界史開幕一大偉人也”;班超以36人威服西域50余國,“輝祖國名譽于天壤”,“斯真世界之大英雄”[2];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揚我民俗聲威于域外”,乃“黃帝以后第一偉人”[3];大航海家鄭和七下西洋,展“國民氣象之偉大”,“懷柔遠人,萬國來同”[4];鄭成功“憑借無置錐之地,而能奪四萬方里之臺灣于當時炙手可熱之荷蘭人之手”,為“不世出之英雄”;而梁道明、張璉、鄭昭、吳元盛、羅大、葉來等不借政府之力,在南洋手辟諸國并稱王,實為“中國殖民八大偉人”[5]。在梁啟超眼中,這些人物在中華民族外競史上書寫了光輝燦爛的篇章,使“黃族之威,震于域外”,“實我民族帝國主義絕好模范之人格也”[6]。

以上兩套“民族英雄”系譜的構(gòu)建雖有差異,但絕非涇渭分明、難以匯通。雖然兩者存在競爭,但殊途同歸,都是為了使人們將那些光榮璀璨的名字與中國之國家共同體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這從反清革命者陶成章激揚的敘述中得到了最突出的體現(xiàn):

我中國有逾高嶺,絕大漠,戰(zhàn)勝百族,創(chuàng)建大國之大英雄家皇(黃)帝,世界莫能及;我中國有白手徒步起身帝王之大豪杰家漢高祖、漢光武、明太祖,世界莫能及;我中國有開拓疆土、撻伐異族、武功赫濯之大帝王家趙武靈王、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明成祖,世界莫能及;我中國有開通西域、尋覓新地、陸地旅行之大冒險家張騫、班超,世界莫能及;我中國有巡歷西洋、駛?cè)爰t海、威服諸島之大航海家鄭和,世界莫能及;我中國有入險萬里破滅強敵、擒獲君主之大戰(zhàn)略家陳湯、李績、李靖、裴仁軌、蘇定芳、王元策,世界莫能及;我中國有平治洪水、整理山河之大功業(yè)家夏禹,世界莫能及;我中國有懷抱帝國主義、堅持鐵血政策之大政治家管仲、商鞅,世界莫能及;我中國有唱兼愛、申民權(quán)、表明大同學說之大宗教家墨翟、孔子、孟子、黃宗羲,世界莫能及;我中國有熱心愛國、抗拒異族、百折不磨之大義烈家劉昆、祖逖、岳飛、文天祥、張世杰、鄭成功、張煌言、李定國,世界莫能及;我中國有手提匕首、身履不測、威懾帝王之大義俠家荊軻、聶政,世界莫能及……[7]

陶氏以氣勢恢宏的排比句式連篇累牘地“表贊已往之英雄”,為的是“開導未來之英雄”。透過激情澎湃的文字,歷史中的杰出人物被召喚出來,戴上“民族英雄”的冠冕,成為凝聚近代中國民族認同的文化符號和象征資本。由此,族群團體從蟄伏不覺的狀態(tài)中被動員起來,最終轉(zhuǎn)變?yōu)檎涡缘拿褡搴蛧摇?/p>

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后,作為大民族共同體的“中華民族”概念被廣泛接受和認同。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后,民族危機的日益深重使得“民族英雄”再次擔當起培養(yǎng)民族意識和抵抗精神的重責大任。此間,以“民族英雄”故事為主題的各類讀物大量問世[8],對“民族英雄”的選擇涵蓋了包括少數(shù)民族在內(nèi)的“為著民族國家的利益(包括民族的生命和榮譽,國家的土地和主權(quán)),而犧牲他自己個人的利益(包括個人的體力、智力、財力以及生命力)”[1]的杰出人物。比如,易君左經(jīng)博考群籍,詳加征訪,于1933年編成《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2],出版后被定為江蘇省中學課本,影響頗大。一位讀者感嘆這本書“告訴我些犧牲個人利于群眾的民族英雄,使我欽佩他們;欽佩的結(jié)果,是使我想模仿他們”[3]。中華民族英雄的形象和精神通過文本傳遞給民眾,潛移默化中影響人們的價值追求和行為方式,對處于危急存亡之秋的中國凝聚民族意識、同仇敵愾、共御外侮,確實起到了作用。

(3)“蕓蕓平等之英雄”:國家建設(shè)的堅實基礎(chǔ)

“過渡時代之英雄”和“中華民族之英雄”固然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展現(xiàn)了時人對于引領(lǐng)國家建設(shè)的杰出人物的呼喚,但大體仍屬于精英人物的范疇,與傳統(tǒng)的“英雄”相承接。真正體現(xiàn)近代以來“英雄”概念轉(zhuǎn)向的是“蕓蕓平等之英雄”[4]的提出,“英雄”概念呈現(xiàn)出明確的平民化取向。

20世紀初,面對中國內(nèi)憂外患的局面,梁啟超熱烈地呼喚偉人英雄的出現(xiàn),但若僅將他視為近代中國英雄救世主義的擁躉,則低估了其思想的復雜性。避居日本期間,梁啟超大量閱讀盧梭、伯倫知理等西方思想家的著作并深受影響,他已然認識到民族主義是立國之本和抵御外辱的有效手段,而享有自由和民主權(quán)利的“國民”又是民族國家的主體。他借德富蘇峰之口提出:“隱于世界中之農(nóng)夫、職工、役人、商賈、兵卒、小學教師、老翁、寡婦、孤兒等,恒河沙數(shù)之無名英雄也?!币驗閲也皇且欢酥畤?,而是千萬人之國;國事不是一二人之事,而是千萬人之事?!叭粲砸欢硕我粐?,其余千萬人皆委之而去,或從而掎龁之,雖圣賢未有能治者也?!敝挥腥巳硕汲蔀椤盁o名之英雄”,國家才有振興強盛的希望[5]。

然而,兩千多年來“俯首蜷伏于專制政體之下”的中國人缺乏獨立精神,存在奴性、怯懦、依賴、好偽、渙散、旁觀、保守、無國家思想、無公共觀念、缺乏群體意識和權(quán)利義務(wù)意識等種種缺陷。為此,梁啟超提出要“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倡導塑造有進取冒險精神和社會責任感、關(guān)心國家民族命運、自強不息、擁有強健體魄的“新民”[6]。這些新國民若能“如其分量以盡其才用”,那么合起來便是強固的國家、進步的社會,文明就能往前進一大步。如此,按照梁任公對人類文明程度與英雄作用成反比例關(guān)系的認知,20世紀以后平等之英雄將漸次增多,而獨秀之英雄則愈益減少。

英雄云者,常人所以奉于非常人之徽號也。疇昔所謂非常者,今則常人皆能之,于是乎彼此皆英雄,彼此互消,而英雄之名詞,遂可以不出現(xiàn)。夫今之常人,所以能為昔之非常人;而昔之非常人,只能為今之常人者,何也?其一由于教育之普及。昔者教法不整,其所教者不足以盡高才人腦筋之用,故往往逸去,奔軼絕塵;今則諸學大備,智慧日平等,平等之英雄多,而獨秀之英雄自少。其二由于分業(yè)之精繁。昔者一人而兼任數(shù)事,兼治數(shù)學,中才之人,力有不及,不得不讓能者以獨步焉;今則無論藝術(shù),無論學問,無論政治,皆分勞赴功,其分之日細,則專之者自各出其長,而兼之者自有所不逮,而古來全知全能之英雄,自不可復見。若是乎,世界之無英雄,實世界進步之征驗也。[7]

梁啟超認為,隨著教育的普及,分工日益精細,每個人將各有專長,都能成就一番事業(yè)。一切常人皆可為英雄,那也就無所謂英雄了。由此,梁啟超為精英色彩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英雄觀念注入了新的元素,即源自西方啟蒙運動的平等、人權(quán)和民主等現(xiàn)代思想資源,凸顯出英雄的平民化和平等性色彩。

進入民國,許多受過民主共和思想洗禮的知識界人士質(zhì)疑批判精英式英雄,認同平民英雄。留英歸來后任北大教授的陶孟和認為,“現(xiàn)代的政治,人民的政治,不是等著英雄,豪杰,或賢君,良相,乃是由人民的努力去組織好的政府,推行好的政策”[1]。1927年,留美碩士、中國第一位女教授陳衡哲在《婦女與職業(yè)》一文中指出:“做賢母良妻的人,都是一種無名英雄。她們的努力常在暗中,而她們的成績卻又是許多男子努力的一個大憑借?!盵2]這使梁啟超在20世紀初提出的“無名英雄”“人人皆可為英雄”等觀念得到接續(xù)。英雄不再是高高在上、超群脫俗、無可企及的精英人物,每個人只要在日常生活中做出自己的貢獻,都可被稱為“英雄”。

三、結(jié)語

“英雄”一詞自萌生以來,在古典時代的大多數(shù)場域中都用于指稱才智和膽識超群的杰出人物,凸顯濃厚的精英取向?!敖饺绱硕鄫?,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自奉“替天行道”的“英雄”為了建國安邦,廣泛延攬能臣良將式“英雄”入其彀中,并行帝王駕馭之術(shù),使其恪守人臣之本分。伴隨王朝興衰更替,英雄如過眼云煙,但其意涵大致穩(wěn)定并得以延續(xù)。

直至清末,救亡圖存的努力使中國開啟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設(shè)的歷程,國人奮力召喚多重面相的“英雄”:召喚“過渡時代之英雄”以引領(lǐng)現(xiàn)代國家轉(zhuǎn)型,召喚“中華民族之英雄”以形塑民族認同,召喚“蕓蕓平等之英雄”以為國家建設(shè)之基石?!坝⑿邸备拍钣纱说玫搅藰O大的豐富與拓展。

20世紀上半葉,梁啟超日夜企盼的具有“冒險性”“忍耐性”“別擇性”的“過渡時代之英雄”終于出現(xiàn),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共領(lǐng)導人憑借其智慧、勇氣與堅忍領(lǐng)導中國人民取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并建立起社會主義國家。古代中國的英雄人物則與1840年以來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匯聚,成為增進中華民族認同的象征符號。而當歷史的車輪將中國推進到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以人民為中心、秉持人民主權(quán)原則的共和國時代,“人人皆可為英雄”也不再只是美好的期待,各行各業(yè)都涌現(xiàn)出可親、可敬、可學的英雄模范。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當下,“英雄”概念的外延已然得到最大程度的擴展,不再僅僅局限于成就轟轟烈烈偉業(yè)的少數(shù)精英,而是涵括所有將自己的所作所為與國家富強、民族復興、人民幸福相聯(lián)結(jié)的普羅大眾。這不僅是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對個體的期待,亦是傳統(tǒng)中國儒家思想中“人皆可為堯舜”觀念在當代的呈現(xiàn)。

〔責任編輯:史拴拴〕

[1]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辛棄疾集編年箋注》第五冊,辛更儒箋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818頁。

[2]楊慎:《臨江仙·廿一史彈詞第三段說秦漢開場詞》,饒宗頤初纂、張璋總纂:《全明詞》,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823頁。

[3]賴靜萍:《榜樣的力量:現(xiàn)代國家建設(shè)視野下的英模塑造研究》,王浦劬主編:《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研究》第六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61—80頁。

[1]所謂“基本概念”,按照德國概念史代表人物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的說法,就是“連通各種經(jīng)驗和期待”,“在歷史上特別顯豁”,“政治和社會語匯中不可或缺、無法替代的概念”??迫卓诉€設(shè)定了篩選“基本概念”的標準,即時間化、民主化、政治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皶r間化”指這些概念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變化;“民主化”指概念的社會邊界日漸拓展,最終成為社會各階層耳熟能詳、日常使用而不自覺的概念;“政治化”指概念的政治意涵日益增長,對塑造政治結(jié)構(gòu)和政治文化發(fā)揮重要作用;“意識形態(tài)化”指概念日益成為權(quán)力支配體系的工具和要件。參見方維規(guī):《歷史的概念向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版,第491頁;李里峰:《中共黨史研究的概念譜系芻議》,《中共黨史研究》2017年第11期。

[2]方維規(guī):《概念史研究方法要旨——兼談中國相關(guān)研究中存在的問題》,黃興濤主編:《新史學(第3卷):文化史研究的再出發(fā)》,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12頁。

[3]《爾雅》,周遠富、愚若點校,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79頁。

[4]《楚辭》,林家驪譯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8頁。

[5][9]谷衍奎編:《漢字源流字典》,語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562頁,第1400頁。

[6]《文子校釋》,李定生、徐慧君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64—465頁。

[7]《荀子》,安小蘭譯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52頁。

[8]《說文檢字》,王培林編注,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74頁。

[10]《莊子》,方勇譯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78頁。

[1]關(guān)于“英雄”一詞最早的出處,目前有幾種不同見解:

第一種觀點認為,“英雄”一詞合并使用最早追溯到兩漢之交。牟宗三認為“英雄”一詞未見于先秦典籍。朱曉海考證后,認為該詞最早出現(xiàn)于公元29年班彪所著的《王命論》一文。劉志偉則補充說,生活于西漢末年的方望所撰的《辭謝隗囂書》亦有“英雄”之說,且時間更早,為公元24年。參見牟宗三:《才性與玄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2頁;朱曉海:《漢晉時期“英雄”“豪杰”解》,《廖蔚卿教授八十壽慶論文集》,里仁書局2003年版,第90頁;劉志偉:《“英雄”文化與魏晉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30頁。

第二種觀點認為,“英雄”一詞最早的出處是西漢經(jīng)學家韓嬰所著的《韓詩外傳》卷五中“夫鳥獸魚猶知相假,而況萬乘之主乎?而獨不知假此天下英雄俊士與之為伍,則豈不病哉!”之句。參見羅興萍:《論本土英雄概念的生成與流變》,《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

第三種觀點認為,“英雄”一詞最早見于先秦兵書《六韜》和《三略》,意為士人,文武兼?zhèn)洹⒁婈愮箬ぃ骸丁坝⑿邸钡闹形鞣接^念比較》,《長江大學學報(社科版)》2015年第6期;萬偉成:《“英雄”:從觀人學到古代詩學的范疇研究》,《中國韻文學刊》2010年第1期。

[2]依據(jù)《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數(shù)據(jù)庫》檢索而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3]《六韜》的成書時間和作者,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結(jié)合《六韜》的內(nèi)容和出土竹簡等情況,陳曦對歷代學人提出的8種說法進行辨析,認為其成書時間應(yīng)在公元前307年到公元前202年之間,最大可能是戰(zhàn)國后期的作品。至于作者的姓名、身份等,則已很難確考。參見《六韜》,陳曦譯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3頁。

[4][5]《六韜》,陳曦譯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68頁,第169頁。

[6]劉志偉:《“英雄”文化與魏晉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31—37、60—62頁。

[7]范曄:《后漢書》卷十三,李賢等注,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520頁。

[8][9]班固:《漢書》卷一百上,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211頁,第4208頁。

[1]湯用彤:《讀〈人物志〉》,《湯用彤全集》第4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頁。

[2]劉志偉:《“英雄”文化與魏晉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48—58頁。

[3]劉劭:《人物志》,梁滿倉譯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15—120頁。

[4]陳壽:《三國志》,裴松之注,中華書局1982年版。

[5]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二,裴松之注,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875頁。

[6]范曄:《后漢書》卷十六,李賢等注,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599頁。

[7]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裴松之注,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13頁。

[8]張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八十九,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410頁。

[9]班固:《漢書》卷一百上,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212頁。

[1]邱濬:《大學衍義補》,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357、360頁。

[2]潘天強:《論英雄主義——歷史觀中的光環(huán)和陰影》,《人文雜志》2007年第3期。

[3]依據(jù)《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專業(yè)數(shù)據(jù)庫》(1830—1930)檢索結(jié)果繪制(檢索日期:2018年12月11日)。

[4]魏源:《佛蘭西國總記下》,《魏源全集》第6冊,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1203頁。

[5]崔國因:《出使美日秘日記》,劉發(fā)清、胡貫中點注,黃山書社1988年版,第271頁。

[1]梁啟超:《英雄與時勢》,《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40—341頁。

[2][3]梁啟超:《過渡時代論》,《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64—465頁,第464—466頁。

[1]梁啟超:《過渡時代論》,《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66頁。

[2]梁啟超:《二十世紀之新鬼》,《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73頁。

[3]梁啟超:《中國四十年來大事記(一名李鴻章)》,《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10—554頁。

[4]梁啟超:《理想與氣力》,《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44頁。

[5]梁啟超:《新英國巨人克林威爾傳》,《梁啟超全集》第2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4—1115頁。

[6]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0頁。

[7]郭沫若:《少年時代》,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12頁。

[8]梁啟超:《文明與英雄之比例》,《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82—383頁。

[9]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1頁。

[1]梁啟超:《論民族競爭之大勢》,《梁啟超全集》第2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99頁。

[2]余一:《民族主義論》,《浙江潮》1903年第1期。

[3]黃興濤:《重塑中華:近代中國“中華民族”觀念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0—71頁。

[4]Anthony D. Smith, "The Nation: Invented, Imagined, Reconstructed?"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1991, 20(3), pp.353-368.

[5]Anthony D. Smith, National Identity,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1, pp.64-68.

[6]沈松僑:《振大漢之天聲——民族英雄系譜與晚清的國族想象》,《“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33期,2000年6月,第81—158頁。

[7]《中國民族主義第一人岳飛傳》,《湖北學生界》1903年第4期,第63—67頁。

[8]觀自在室主人:《為種流血文天祥傳》,《覺民》1904年第9—10期,第21—24頁。

[9]漢兒:《為民族流血史可法傳》,《江蘇》1903年第6期,第71—81頁。

[10][11]亞廬(柳亞子):《鄭成功傳》,《江蘇》1903年第4期,第61—71頁,第61—71頁。

[12]黃興濤:《重塑中華:近代中國“中華民族”觀念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1—62頁。

[1]梁啟超:《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梁啟超全集》第2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0頁。

[2][6]梁啟超:《張博望班定遠合傳》,《梁啟超全集》第2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799—808頁,第799—808頁。

[3]梁啟超:《黃帝以后第一偉人趙武靈王傳》,《梁啟超全集》第2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09—812頁。

[4]梁啟超:《祖國大航海家鄭和傳》,《梁啟超全集》第3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45—1550頁。

[5]梁啟超:《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梁啟超全集》第3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6—1368頁。

[7]陶成章:《中國民族權(quán)力消長史》,湯志鈞編:《陶成章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3—214頁。

[8]黃興濤:《重塑中華:近代中國“中華民族”觀念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29—242頁。

[1]束榮松:《怎樣編輯中華民族英雄傳記?對于中華民族愛國魂及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之批評和意見》,《天風》1937年第1期。

[2]易君左:《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江南印書館1933年版。

[3]周文祥:《讀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江蘇學生》1934年第3卷第4期,第100頁。

[4]梁啟超:《過渡時代論》,《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66頁。

[5]梁啟超:《無名之英雄》,《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63—364頁。

[6]梁啟超:《新民說》,《梁啟超全集》第2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55—735頁。

[7]梁啟超:《文明與英雄之比例》,《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83頁。

[1]陶孟和:《中國人的政治能力》,《現(xiàn)代評論》1926年第4卷第97期,第4—7頁。

[2]陳衡哲:《婦女與職業(yè):婦女問題之一》,《現(xiàn)代評論》1927年第二周年紀念增刊卷,第60—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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