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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設(shè)教思想在士庶中的一貫性
——以義利之辨為角度

2023-09-10 10:14閆雷雷
現(xiàn)代哲學(xué)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朱子語義利點校

閆雷雷

義利之辨可謂是儒家的第一義,士庶之別亦屬君子、小人的傳統(tǒng)劃分。(1)傳統(tǒng)論士庶分德、位兩方面而言。本文在以喻義、喻利辨別君子、小人時,士庶之別乃以德而言。在設(shè)教過程中的上下之分時,士庶之別兼德位而言,即在上者既有設(shè)教之權(quán)勢,自須以德配位;而圣賢、豪杰之士其有教化之效力,又非待有位而后行。宋代理學(xué)興起,對于高標(biāo)理想的理學(xué)家來說,既有圣人可學(xué)而至之理想為旨?xì)w,也有修養(yǎng)功夫之嚴(yán)格為落實,其嚴(yán)義利之辨自不待言,程朱與象山皆然。朱子認(rèn)為利有兩面性。一方面,不好的利在與義沖突時,儒者之喻義、重義乃至于舍生取義自有明訓(xùn)。而理學(xué)中對普遍之理的追求、宋世的禮教下移,是否意味著這種嚴(yán)格的義利之辨擴展至庶民群體?后世對宋儒之天理、禮教的批評即著眼于此。另一面,好的利如《易傳》之“利者,義之和”,對這種義中之利,以高明、純粹為追求的理學(xué)家可謂是不甚措意,程朱推重董子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即是代表。那么,士人對義中之利的這種態(tài)度如果放到治人領(lǐng)域是否會失之迂遠(yuǎn)?后世亦對理學(xué)家有此種批評??傊徽撌橇x利沖突時士人堅守義的這一標(biāo)準(zhǔn)下貫到庶民是否苛刻,還是士人對義中之利不甚措意的態(tài)度放到治人領(lǐng)域是否迂闊的問題,兩者都直接關(guān)系到儒家同一的性善之旨、修己治人的一貫之道能否成立的重要問題。(2)徐復(fù)觀是主張儒家修己與治人之標(biāo)準(zhǔn)須分開的典型代表,《釋〈論語〉“民無信不立”》《儒家在修己與治人上的區(qū)別及意義》皆闡發(fā)此意,如前一文認(rèn)為“誠意、正心、修身﹐是對政治負(fù)責(zé)人自己說的;而對人民來說,則只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這種修己與治人之標(biāo)準(zhǔn)的不同,是了解中國先秦儒家思想的一大關(guān)鍵”。陳立勝認(rèn)為,“在儒家的修身傳統(tǒng)之中,始終保持著修身與安人的雙軌制”,修身與教化乃兩套話語系統(tǒng),如《論語》“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一章“即已蘊含著兩種不同的教化路徑”。(參見徐復(fù)觀:《學(xué)術(shù)與政治之間》(新版),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0年,第299-300頁;陳立勝:《從“修身”到“工夫”——儒家內(nèi)圣學(xué)的開顯與轉(zhuǎn)折》,臺北:臺灣大學(xué)出版中心,2021年,第270頁。)

本文即圍繞義利之辨,展開朱子設(shè)教思想在士庶一貫的前提下兩者的差別,以體現(xiàn)其思想純正而富有層次的特點,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先概述朱子的義利觀;第二部分討論在面臨義利沖突時,士庶的標(biāo)準(zhǔn)是否統(tǒng)一的問題,主要以婦女改嫁這一聚訟問題展開;第三部分論述朱子對“利者,義之和”這一義中之利如何言說、對士庶是否有不同的言說方式的問題,義中之利主要以鬼神之福善禍淫而言;第四部分則指出基于對人群的分裂而向庶民肆言感應(yīng)之理終不免淪為設(shè)偽教,而有消解為政主體、顛倒幽明關(guān)系的弊端,所以朱子的義利之辨最后落腳到明義理上來,以此來成就政治之德化意義,以及神道設(shè)教之通天人、貫幽明的正大含義。

一、朱子論義利之辨

朱子的義利之辨可以說承程子而來。程子嚴(yán)守義利之辨,認(rèn)為“大凡出義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天下之事,惟義利而已”,義利不兩立,所爭毫發(fā),乃至于論及舍生取義時標(biāo)舉出“義無對”,利不足以與義相對待。(3)[宋]程頤、程顥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遺書》卷11、12,《二程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24、420頁。朱子進一步把仁義未嘗不利的意思?xì)w入“義無對”的說法,其與弟子討論“舍生取義”章曰:

蜚卿問:“生,人心;義,道心乎?”曰:“欲生惡死,人心也;惟義所在,道心也。權(quán)輕重卻又是義。明道云:‘義無對?!被蛟唬骸傲x與利對?!钡婪騿枺骸叭粼弧x者,利之和’,則義依舊無對?!痹唬骸罢琼サ?。”(4)[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4冊卷59,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404頁。標(biāo)點有改動。另,朱子弟子云“義者,利之和”,與《易傳》“利者,義之和”不同,恐記者之誤,姑闕疑。以下引《朱子語類》《朱子文集》,標(biāo)點亦有改動處,不再注明。

因此,“義無對”包含了兩層含義:一是在義利發(fā)生沖突時,沖突嚴(yán)重至于需要舍生取義、殺身成仁,此時利不足以與義對,義勝利;二是根據(jù)“利者,義之和”,仁義未嘗不利,則利在義之中,由義生出,義利兩者近于本末關(guān)系。這兩層含義中,利其實有好壞之分,如朱子論曰:“使物各得其宜,何利如之!如此,便足以和義。這“利”字是好底。如孟子所謂戰(zhàn)國時利,是不好底?!?5)[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5冊卷68,第1707頁。程子亦對利作區(qū)分:“陰為小人,利為不善,不可一概論。夫陰助陽以成物者,君子也;其害陽者,小人也。夫利和義者,善也;其害義者,不善也?!?[宋]程頤、程顥撰,王孝魚點校:《二程外書》卷19,《二程集》上冊,第249頁。標(biāo)點有改動。)不好的利要嚴(yán)義利之辨自不待言,而好的利仍要辨別義利,是因為利究屬危殆之物,不辨明義利的本末關(guān)系容易導(dǎo)致末之勝本、舍本逐末。所以夫子罕言利,朱子解釋道:“固是得道義則功利自至;然而有得道義而功利不至者,人將于功利之徇,而不顧道義矣?!?6)[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8冊卷137,第3263頁。對《孟子》首章與董子“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兩說,朱子的態(tài)度偏向后者:

孟子說“未有仁而遺其親,未有義而后其君”,便是仁義未嘗不利。然董生卻說“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又是仁義未必皆利,則自不免去彼而取此。蓋孟子之言雖是理之自然,然到直截剖判處,卻不若董生之有力也。向聞余論,似多以利隨義而言,今細(xì)思之,恐意脈中帶得偏僻病患。(7)[宋]朱熹:《答劉季章》,《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3,朱杰人、嚴(yán)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498頁?!痘掴窒壬煳墓募芬韵潞喎Q為《朱子文集》。

董子之言,并不否認(rèn)義中之利,也包含“仁義未必皆利”之意,行仁義或有危害,但不管怎樣,行義時對利害之后果都不計。因此其說既避免了為功利而行道義的弊端,又在義利沖突時能直截決斷,所以朱子和程子一樣,十分推崇董子的義利之論,認(rèn)為董子所以度越諸子者即在于此。朱子既推崇董子此語,所以當(dāng)其學(xué)友張南軒據(jù)義利、王霸之辨而發(fā)出“無所為而為”之論時,朱子極力表彰道:

蓋其常言有曰,“學(xué)莫先于義利之辨。而義也者,本心之所當(dāng)為而不能自已,非有所為而為之者也。一有所為而后為之,則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矣”。嗚呼,至哉言也!其亦可謂擴前圣之所未發(fā),而同于性善、養(yǎng)氣之功者歟!(8)[宋]朱熹:《右文殿修撰張公神道碑》,《朱子文集》卷89,《朱子全書》第24冊,第4140頁。

這是朱子對南軒的蓋棺論定,考慮到雙方的道義之交,不可以其為交情、溢美之詞而忽視之。如果說在董子那里,“正其誼不謀其利”隱含的另一個意思即是“正其誼不計(避)其害”,就是把與義無關(guān)的計較、利害都掃除掉,南軒此說可以說是明顯地把兩者都揭示出來,所以朱子才會不吝贊美,而論學(xué)時多有援引。

通過朱子對前賢、時人義利觀的評述,我們可以概述朱子的義利觀為:不論利之好壞,都要嚴(yán)義利之辨。第一,面對不好的利,義利有沖突時,須堅持義利之辨,在某種嚴(yán)峻形勢時即是堅持人禽之辨。這一劃界的嚴(yán)格在士庶之間的張力需要探討。第二,在面對好的利時嚴(yán)辨二者,是怕人為了利而行義,以至于淪落到為了利而行不義的后果。但對朱子這一用心后世常有誤解,以為嚴(yán)辨義利就等于義利相妨、截然對立。實際上,朱子反對功利主義,但并不反對利,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利者,義之和”屬理之自然,對此利不能諱言不講,否則有失正大;其次,講明義也包含對如何審時度勢、使義得以施行的考慮判斷。如朱子說:“只要去求可求成,便不是。圣人做事,那曾不要可,不要成!只是先從這里理會去,卻不曾恁地計較成敗利害。”(9)[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7冊卷108,第2687頁。說圣人不要成功則為不近人情,但著重考慮成敗利害則有害圣人心地之正大。所以朱子既有針對后世的情勢拘牽而發(fā)的圣人難為論,又對談利害有著警惕,以其有流為功利主義的危險。朱子根本上以明理為先,“只要明義理。義理明,則利害自明”(10)[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8冊卷139,第3322頁。,以義理通曉利害,則義理不虛而利害亦得以規(guī)范而正大。

二、 嚴(yán)辨義利與禮下庶人

孟子即已把義利之辨與人禽之辨聯(lián)系起來,如“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又論舍生取義曰“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孟子·告子上》)。君子存此幾希處,庶民雖有卻多喪失。因此孟子論義利之辨嚴(yán)矣,而庶民亦不能外,這多少可以說是先于宋儒的“禮下庶人”論。宋以后貴賤無常,朱子制訂《家禮》,即有禮下庶人之意,或者說是勉民行禮成俗。(11)如日本學(xué)者吾妻重二對《朱子家禮》表彰道:“正如‘圣人可學(xué)而至’的口號所示,朱子學(xué)不是依據(jù)家庭和階級等‘出身’而是依據(jù)‘學(xué)問’向人們展示發(fā)展?jié)撃?。同理,朱熹在儀禮方面也構(gòu)思出能為任何人所實行的儀禮書?!?[日]吾妻重二:《愛敬與儀章:東亞視域中的〈朱子家禮〉》,吳震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5頁。)其中,影響很大、啟辯亦多的是夫婦一倫中的孀婦改嫁問題,朱子曾就此事對友人有過一番勸說:“昔伊川先生嘗論此事,以為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自世俗觀之,誠為迂闊;然自知經(jīng)識理之君子觀之,當(dāng)有以知其不可易也。伏況丞相一代元老,名教所宗,舉錯之間不可不審?!?12)[宋]朱熹:《與陳師中書》,《朱子文集》卷26,《朱子全書》第21冊,第1173-1174頁。丞相之家當(dāng)然不會有迫于饑寒而改嫁的情況,但伊川所論乃自餓死之極端結(jié)果來凸顯失節(jié)之不可,遑論餓死以外的其他理由,所以朱子并非無端引述伊川之言。朱子認(rèn)為“知經(jīng)識理之君子”一定會贊同伊川此說,而知經(jīng)識理之士未必皆有位,朱子對友人的勸勉就不僅僅是以德配位的思路。可以說,伊川此語是剝落了一切身份、生活狀況等外在因素后下的絕對判斷,改嫁非明理之君子所認(rèn)可,世俗之論更多的是被批評而非含容的對象。這自然反映出朱子禮法化民、理之不易的思路。

從對此理的發(fā)明者的角度來說,這種見識、斬釘截鐵之論是由程朱之先知先覺者先明、先倡的,此與是否在上位無關(guān);從對此理的遵循者的角度來說,在義的意義上人不可失節(jié),義本身即是一強要求,位則顯得無關(guān)緊要,義就不僅僅只是對有位者的要求,乃是一普遍的道義要求。在明此理者只是自行、自盡,哪怕對世俗之論有批評,尚未擴展至治人領(lǐng)域,只有到了結(jié)尾處朱子點出對方的士大夫身份作為補充,方有從修己到治人的轉(zhuǎn)換。這中間的層次依次是:士庶(以德言)——士(以位言)——庶(以位言),以位而言的庶民雖尚未出場,但可以說已經(jīng)由在位者的士帶出了。以道義而言,則行義對士庶來說都緊迫,關(guān)乎人之為人,但只有知覺者才感受到緊迫,對蚩蚩之氓而言則緊亦可、慢亦可,也就無所謂緊迫;以位而言,顯見的是士較之庶緊迫得多,有位之人若對義擔(dān)負(fù)不起,則民無所瞻仰、取法,所以朱子在書信后面會強調(diào)對方士人身份的重要性作為補充??梢哉f,位分讓人須有德的理由煥發(fā)起來、不容回避的情勢嚴(yán)峻起來。反過來,這即是說庶民在道理上仍然無可推卸之責(zé)、無法逃避之義在情勢上緩和下來。如此,像朱子以百姓為“醉生夢死”(13)朱子曰:“‘百姓日用而不知’,便是不知所謂發(fā)生,亦不知所謂收斂,醉生夢死而已?!碑?dāng)然,這其中也有朱子對時運日降、圣賢寥落的感慨。([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7冊卷116,第2796頁。)并非是有多么鄙薄,而是不把德性成就的擔(dān)子放在庶民身上。換言之,沒有先知先覺者,則無所謂道義之緊迫感,亦無從強調(diào)士庶位分之別;先知先覺者既出,其人并不限于位分,即產(chǎn)生了不限位分之道義上的緊迫感,之后才有考慮到位分不同對士人更緊迫的要求。

士庶在情勢上既有行義之緩急不同,再考慮到如守節(jié)之事,雖然餓死與其他理由在失節(jié)前皆屬次要,然餓死與諸其他理由之間畢竟有輕重之別,且餓死多是民眾面臨的處境。因此,道義上的評價與事實案件上的裁斷是不同的,朱子會考慮到士庶之別,如下面這一案例所示:

“建陽簿權(quán)縣。有婦人,夫無以贍,父母欲取以歸。事到官,簿斷聽離。致道深以為不然,謂夫婦之義,豈可以貧而相棄?官司又豈可遂從其請?”曰:“這般事都就一邊看不得。若是夫不才,不能育其妻,妻無以自給,又奈何?這似不可拘以大義。只怕妻之欲離其夫,別有曲折,不可不根究?!?14)[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7冊卷106,第2644頁。

上例是夫死而朱子認(rèn)為婦當(dāng)守節(jié)勿再嫁,此為夫不能養(yǎng)其妻,而朱子卻又贊同聽其妻離婚。這一矛盾若基于朱子對士庶差別的考量就容易理解。朱子未嘗不以夫婦有恩為大義所在,且朱子任地方官時即以此勸諭百姓。(15)朱子《揭示古靈先生勸諭文》釋“夫婦有恩”曰:“貧窮相守為恩,若棄妻不養(yǎng)、夫喪改嫁,皆是無恩也?!?[宋]朱熹:《朱子文集》卷11,《朱子全書》第25冊,第4620頁。)但這事實上在士人那里雖因以德配位而為一更急迫的要求,但亦屬一相倡之舉,總是在先知先覺之道義自覺之后,否則朱子也不會與友人諄諄言之;在庶人處就寬緩的多,甚至于要求、裹挾反而有悖人情,不得已而寬之任之可也。

論標(biāo)準(zhǔn),則只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出義則入利,入義則出利,義利之辨不容含糊。義利之辨的普遍性放在庶民身上之所以不為苛責(zé),既體現(xiàn)在民眾之秉彝良心上,如孟子所論“非獨賢者有是心也,賢者能勿喪耳”。朱子論“心之所同然”舉例曰:“如子之于父,臣之于君,其分至尊,無加于此。人皆知君父之當(dāng)事,我能盡忠盡孝,天下莫不以為當(dāng)然,此心之所同也。今人割股救親,其事雖不中節(jié),其心發(fā)之甚善,人皆以為美。又如臨難赴死,其心本于愛君,人莫不悅之,而皆以為不易?!?16)[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4冊卷95,第1390頁。民心對義理自有知覺處。而且民若觸犯罪刑,亦可有王政中“殺之而不怨”的情形。以此知禮下庶人中嚴(yán)辨義利的當(dāng)然性;論情勢,有對義理分明之知覺,才會有對道義全體、緊迫之承受,庶人對義理知得淺近,士庶之間生活處境又不同,因此士庶之間行義之緩急不同,對庶人之含容并不遽然為非。這并非是自感迂闊而從眾,更絕非以犬馬畜民為合宜,乃是慮及民眾之身份、處境而不得已之舉。聽妻離夫既為不得已,雖為行權(quán),但在判官如朱子處只得如此,其心自不無缺然。然若必以大義斷之、遂致餓死之事,而民以為迂,則更有憾焉;在被斷之婦人處,離其夫而可活固然不失正當(dāng),但當(dāng)亦不會徑以夫婦相離、絕恩而己遂得一生路為欣然。民生如此固為不幸,斷案如朱子之賢亦不免嗟嘆。由此觀之,理學(xué)家又何嘗是冷酷之人?(17)伊川所作《先公太中家傳》載有其父程太中取甥女歸嫁事,朱子弟子因此質(zhì)疑曰:“取甥女歸嫁一段,與前孤孀不可再嫁相反,何也?”朱子答:“大綱恁地,但人亦有不能盡者?!?[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6冊卷96,第2473頁。)

需作補充的是,除了在所責(zé)之人有士庶身份的差別,在責(zé)人者自身亦然,因士庶之別而權(quán)責(zé)不同。如朱子論《大學(xué)》“齊家治國”章曰:“這是說尋常人,若自家有諸己,又何必求諸人;無諸己,又何必非諸人。如孔子說‘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攻其惡,毋攻人之惡’。至于《大學(xué)》之說,是有天下國家者,勢不可以不責(zé)他。然又須自家有諸己,然后可以求人之善;無諸己,然后可以非人之惡?!?18)[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2冊卷8,第425頁。如此,被責(zé)者與責(zé)人者皆有士庶之別,因此道義判斷與施政斷案就會有緊張與差異,更不能執(zhí)一端遽判理學(xué)家之苛刻。

三、士人無須諱言義中之利

如果說對不好的利嚴(yán)義利之辨會存在是否苛刻的問題,尤其是下貫到庶民的時候,那么面對“利者,義之和”,此時再分辨義利是否就迂闊、不近人情?這種分辨是要回避提及義中之利嗎?若否,對義中之利的言說要有何種分寸?“利者,義之和”可以表現(xiàn)在人事之賞罰以及鬼神之誅責(zé)兩方面。朱子釋孟子所言“未有仁義而遺后其君親”曰:“義中自有利,使人而皆義,則不遺其親,不后其君,自無不利,非和而何?”(19)[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5冊卷68,第1709頁。治世之時政善俗美,為政者舉措得宜,褒善懲惡,都體現(xiàn)了仁義則利、不義則不利;鬼神之誅責(zé)如《尚書·湯誥》“天道福善禍淫”、《易傳》“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陰德感應(yīng)之說等,都體現(xiàn)了義則利、不義則不利。但問題也由此引出,有對孟子乃以利害誘惑梁、滕之君的批評(20)如鄭叔友質(zhì)疑道:“吉人惟知為善而已,未嘗望其報也。為善而望其報,是今世委巷溺浮圖者之處心也。孟子勸滕文公曰‘茍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是心何心哉!”(參見[宋]朱熹:《鄭公藝圃折衷》,《朱子文集》卷73,《朱子全書》第24冊,第3546-3547頁。),相反,亦有以“無所為而為”陳義太高而對民眾之勸善無效,勸諭民眾怎么可以不講禍福利害呢?我們以后一種批評入手,進而探究這種批評在朱子的義利之辨體系中會有怎樣的應(yīng)對。先來看明末清初的學(xué)者陳確庵的說法:

予惟古圣賢之立教也……未嘗不以死生禍福之說動天下之人之心,而生其懼思也。后之儒者則不然,曰:“善,我所當(dāng)為,非必有所慕而為之;惡,我所當(dāng)去,非必有所畏而不為?!逼淞x精矣。然去古人神道設(shè)教、百姓日用而不知之意,則有間矣。(21)[明]陳瑚:《斗姆閣碑》,《確庵文稿》卷15,《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8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393頁。又如,孫夏峰針對時人批評功過格非儒者之道,引孟子“強為善而已矣”及《易》余慶、余殃之說辯護道:“君言報施非儒者之道,是‘無所為而為’,可與知者語,難為世人言?!?[清]孫奇逢:《日譜》卷9,張顯清主編:《孫奇逢集》下冊,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58頁。標(biāo)點有改動。)

詳論者之意,未嘗不以“無所為而為”之說為高矣、美矣,境界要高過以禍福報應(yīng)之說來勸善的“有所為而為”,然它又只對士君子有效,民眾對此則無動于衷。而且儒學(xué)原本就有以“天道福善禍淫”諸說勸善的傳統(tǒng),那些批評善書、功過格等為功利遂已溢出儒家范圍的說法實乃數(shù)典忘祖。報應(yīng)設(shè)教說既堂而皇之,則不論是學(xué)者紛然為《太上感應(yīng)篇》之類作序、作注,抑或善書上升為官方敕典,民間或官方的“勸善運動”都開展了起來。(22)皇帝如宋理宗、明嘉靖帝、清順治帝,學(xué)者如真德秀、惠棟、俞樾,皆為《太上感應(yīng)篇》或題字、或作序、或作注。(參見[宋]李昌齡、鄭清之等注:《太上感應(yīng)篇集釋》,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吳震:《明末清初勸善運動思想研究》(修訂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2016年,第51-53、415-417頁。)如此一來,士庶之間彼此隔絕、井然不犯,感應(yīng)之理在君子言之為功利而不免玷染,向庶民宣傳乃有效遂成合理;實際上,這到后來就變成眾人皆熱衷于談報應(yīng),無所謂士庶之別,而天人對答如響。論者以南軒“無所為而為”之說在提升君子之自修、使其標(biāo)準(zhǔn)更嚴(yán)苛的同時,卻與民眾漸行漸遠(yuǎn),越來越孤絕,其實是認(rèn)定此說偏離了孔孟原本的教旨。問題在于,儒家當(dāng)然重視反求諸己、“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但這種區(qū)分與修己治人的一貫肯定是相協(xié)調(diào)的,而不是兩套標(biāo)準(zhǔn)。若“無所為而為”之說陳義太高徑至于有益于修己而有礙于治人,它是否還會得到朱子的贊賞,這種高明而無實難道不是朱子所批評的嗎?我們先來看朱子如何辨析、運用鬼神之感應(yīng)之理的,以此來回應(yīng)義中之利所涉及的義利之辨的問題。

朱子之鬼神觀循乎傳統(tǒng)的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且認(rèn)為鬼神福善禍淫:“鬼神只是二氣屈伸往來。在人事,如福善禍淫,亦可見鬼神道理?!墩撜Z》少說此般話?!?23)[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3冊卷39,第1013頁。朱子既信此感應(yīng)之理,遂以此設(shè)教勸善,這和前引孫夏峰所追溯的傳統(tǒng)相一致。朱子在地方官任上曉諭百姓,曾引《孝經(jīng)》“庶民之孝章”勸孝,對不孝之人乃如是儆戒曰:“天所不容,地所不載,幽為鬼神所責(zé),明為官法所誅,不可不深戒也?!?24)[宋]朱熹:《示俗》,《朱子文集》卷99,《朱子全書》第25冊,第4585頁。朱子論政自是以《論語》“道之以政”章為準(zhǔn),“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方為善治,其中亦離不開政刑。從流傳下來的政令來看,朱子為政時也是這樣做的。(25)如《朱子文集》卷99之《曉諭兄弟爭財產(chǎn)事》對兄弟二人分家且互相推脫不納賦稅,曉諭其同居共財,孝養(yǎng)父母;卷100《曉諭居喪持服遵禮律事》勸誡“居父母之喪而全釋衰裳、盡用吉服者”,并申明律令上的懲處。(參見[宋]朱熹:《朱子文集》卷99、100,《朱子全書》第25冊,第4585-4586、4617-4618頁。)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政府作為,《示俗》還包括了鬼神之責(zé),且置于官府作為之前。朱子此處僅就不孝之人說向鬼神之誅責(zé),可以推測,鬼神之護佑善類自亦為朱子肯認(rèn)。因此,除了“道德齊禮”章中的德禮為主、政刑為輔的為政思路,在政府之人力作為之外,還存在著幽與明或者說天與人相結(jié)合的方式,這一配合關(guān)系如何后面會作探討。我們先以此勸諭文追問,朱子勸諭百姓既以鬼責(zé)、陰譴為說,當(dāng)其面對士大夫是否另有高標(biāo)準(zhǔn)相要求,或者說是只講“無所為而為”就足夠,不必說向義中之利、賞罰之勸懲,因而對兩類人有兩套說辭?我們先來看這兩段書信:

救仁皇必至之禍,成主上莫大之孝,任此事者,非公孰能?誠能為之,天佑忠孝,必俾公熾昌壽臧,子孫保無疆之休。(《上富鄭公書》)

……則公及人之功,豈細(xì)也哉!匪惟先兄父子懷結(jié)草之報,當(dāng)獲上天之佑,后昆享繁衍盛大之福。(《上謝帥師直書》)(26)參見[宋]程頤、程顥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598、612頁。

此為《程子文集》中伊川勸說大臣的兩封書信之結(jié)尾語,明顯是行善得報的意思,其勸勉方式竟與朱子之勸諭百姓無異。就這兩段話是否為程子之語,朱子與張南軒在編訂程子文集時曾有討論,朱子以削去此語為避嫌:

與富公及謝帥書,全篇反復(fù),無非義理。卒章之言,止是直言義理之效、感應(yīng)之常。如《易》……《詩》之《雅》《頌》,極陳福祿壽考之盛,以歆動其君,而告戒之者尤不為少;《卷阿》尤著。孟子最不言利,然對梁王亦曰“未有仁義而遺后其君親者”,答宋牼亦曰“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此豈以利害動之哉?但人自以私心計之,便以為利,故不肖者則起貪欲之心,賢者則有嫌避之意,所趣雖殊,然其處心之私則一也……若使先生全篇主意專用此說,則誠害理矣。(27)[宋]朱熹:《與張欽夫》(別紙),《朱子文集》卷30,《朱子全書》第21冊,第1319頁。

朱子認(rèn)為,問題并不在書信結(jié)尾的那兩段話本身對不對,義理之效、感應(yīng)之常正是如此,兩段話本身無可非議。但以何種心意出之、此話在全篇中輕重如何,即決定其是否有以利誘人、不夠正大的問題。如果類比“觀過知仁”的方式來看,庶民那里容易產(chǎn)生的是貪欲之心,在士人這里更容易有避嫌不講卻仍為不正大的私心,雖是矯枉過正,但與民皆失之。朱子反對的正是這種士庶的分層與隔斷,不能因民眾對此理的陷泥而避嫌不說。在士人自身固為不夠正大,根源在誤解了感應(yīng)之理,對民眾實際上亦有鄙薄之意,而未能通過平正地對待感應(yīng)之理從而對民盡率導(dǎo)之責(zé)。

這種言說的分寸為什么會產(chǎn)生不同的回應(yīng)呢?或者說應(yīng)者的差別何在?“無所為而為”之說并不回避講感應(yīng)之常、自然之效,而且會產(chǎn)生歆動聽者的效果,這種歆動與以利害之恐動究竟何異?是否興起的一是好善惡惡之心、一是趨利避害之心?這樣說來,還是誤解了“無所為而為”,不免又落入批評之中。實際上,正如言者不避利害之論,聞?wù)哂重M是無所感于此?只是正大之感必有正大之應(yīng),民眾的趨利避害之心在興起的好善惡惡之心中被規(guī)范、引導(dǎo)了??梢哉f,在“無所為而為”中,人固然非為利而行義,但義中之利、理之常態(tài)的發(fā)舒無疑對人的行義是有幫助的,這種正面意義的助推作用不可徑直視為以利害動之,因為它是奠基于仁義本身的不容已之上而附麗增彩的。(28)禮樂政刑之施行,若得其公正,也只是一個善善惡惡,但正如“觀”卦之義,對一件事情本身的賞罰,其有勸懲、興發(fā)作用乃自然而然,這是因為氣類相通而心有同然之理。在這個意義上,哪怕最終是人因慕賞而動、有忌憚而收斂,朱子亦不否認(rèn)這其中的意義。如朱子論:“若是舉世恁地各舉其職,有不能者,亦須勉強去做,不然,也怕公議。既無公議,更舉無忌憚了!”由于設(shè)教者一上來就是以誠而感的,所以哪怕或有被感者不以誠應(yīng),民之被化始終是敞開的、通達(dá)的。([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7冊卷108,第2685頁。)藉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不僅僅是不義而亡的教訓(xùn)可以讓人警醒,即使是義而不利、舍生取義仍能“益為吾道之光”而讓觀者得以興發(fā)。因為“利者,義之和”,所以可以且不能回避言義中之利,此時言利是對義的表彰、增彩義的盛大;而本沒有義中之害,但若不得已臨到舍生取義時,此時之害乃逼顯義的凜然。所以對義中之利的表彰不能看作一種策略,而是人的自然應(yīng)對、義本身的宣著流行之態(tài)。因此,若勸誡別人時主意專在利害上,只會感發(fā)對方的貪欲之心,這種做法當(dāng)然是“有所為而為”;反之,擔(dān)心落入以利害動人而絕口不言利害,其心不夠正大,避嫌也不能當(dāng)?shù)蒙稀盁o所為而為”??梢哉f,后世對南軒的批評誤解了此說。

四、明神道與誠設(shè)教

朱子認(rèn)為鬼神之福善禍淫是實有此理、實有其事,它決非是基于人群的差別而可以被說成可有可無。那些主張“無所為而為”之說無法對民眾講、而感應(yīng)之說中的義中之利不必甚至不能對君子提的觀點,很容易滑轉(zhuǎn)為那樣一種對感應(yīng)之理的隨意性、策略性言說,而把此理說差了。因此,拿儒家感應(yīng)之說來批評“無所為而為”的諸般說法,可謂“其貌則孔,其心則釋”。對釋氏玩弄感應(yīng)之理的弊病,程朱皆有批評:

或曰:“釋氏地獄之類,皆是為下根之人設(shè)此,怖令為善?!毕壬唬骸爸琳\貫天地,人尚有不化,豈有立偽教而人可化乎?”(29)[宋]程頤、程顥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遺書》卷13,《二程集》上冊,第139頁。

“……如知覺運動,是其上一梢也;因果報應(yīng),是其下一梢也?!被蛟唬骸耙蚬麍髴?yīng),他那邊有見識底,亦自不信?!痹唬骸半m有不信底,依舊離這個不得。如他幾個高禪,縱說高殺,也依舊掉舍這個不下,將去愚人?!?30)[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8冊卷126,第3036頁。

一旦自己為“有見識”而不信地獄、因果,卻以此怖令他人信從,人群之間就分裂成兩種人。設(shè)教者既作弄本來正大之鬼神,教已是偽(31)如或人問釋氏“因緣”之說,朱子答:“若看《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則報應(yīng)之說誠有之,但他說得來只是不是?!?[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8冊卷126,第3031頁。),設(shè)教之“設(shè)”亦做作,此即是“設(shè)偽教”。前引朱子與張南軒的辯論,南軒自身亦相信天道感應(yīng),但因誤解感應(yīng)之理中的利害為利欲,即囿此理專屬不肖者所言。同樣,釋氏既以此為專為下根之人設(shè),也是由于不明鬼神之理而遂說向地獄、因果之偽,其高禪之見識亦不實。朱子既反對避嫌不講利,又強調(diào)不論賢愚,鬼神之理皆不能外。因此,當(dāng)友人認(rèn)為“鬼神之情狀見乎幽者為不可誣,則輪回、因果之說有不可非者。謂上智不在此域可也,謂必?zé)o是理不可也”,朱子反詰道:

蓋不知此理是合有邪?合無邪?以為不可謂必?zé)o是理,則是合有也。合有則盈天地之間皆是此理,無空闕處,而上智之人獨不與焉,不知又向甚處安身立命?若是合無,則凡此所謂不可無之理,乃眾生之妄見而非真諦也。(32)[宋]朱熹:《答吳公濟》,《朱子文集》卷43,《朱子全書》第22冊,第1962頁。

把鬼神感應(yīng)之理說成地獄、因果之類,進而就會以此理為或有或無、一類人有一類人無,衡諸理之無外,則或誣君子、或罪小人,顧此而失彼,反倒與其兼顧兩者之初衷相悖。而誤以人分兩類、理遂因人而異,其根源仍在不明鬼神之理,所以朱子在此封書信中又引伊川“造化之跡”及張子“二氣之良能”論鬼神之語,言鬼神“不但見乎幽而已,以為專見乎幽,此似未識鬼神之為何物,所以溺于輪回、因果之說也”。(33)[宋]朱熹:《答吳公濟》,《朱子文集》卷43,《朱子全書》第22冊,第1961頁。教終須設(shè),鬼神之理亦須妥當(dāng)安置,朱子即是使其依傍于時君之作為:

德粹問:“人生即是氣,死則氣散。浮屠氏不足信。然世間人為惡死,若無地獄治之,彼何所懲?”曰:“吾友且說堯舜三代之世無浮屠氏,乃比屋可封,天下太平。及其后有浮屠,而為惡者滿天下。若為惡者必待死然后治之,則生人立君又焉用?”滕云:“嘗記前輩說,除卻浮屠祠廟,天下便知向善,莫是此意?”曰:“自浮屠氏入中國,善之名便錯了。渠把奉佛為善。如修橋道造路,猶有益于人。以齋僧立寺為善,善安在?所謂除浮屠祠廟便向善者,天下之人既不溺于彼,自然孝父母、悌長上,做一好人,便是善……”某問:“漢時如鄭康成注二《禮》,但云鬼神是氣。至佛入中國,人鬼始亂?!痹唬骸叭??!?34)[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8冊卷126,第3033-3034頁。

釋氏之“不足信”即在其偽,實則并無地獄,至如朱子弟子所論“人生即是氣,死則氣散”,弱化鬼神之意;釋氏裝神弄鬼以恐動人,即是不誠,根源在不明鬼神之理。這是朱子亦辟釋氏為偽教的意思,前面已經(jīng)論述。不過,朱子弟子雖上來就否定地獄之類的說法,但仍以惡人死后不獲懲為缺憾,或者說若無死后之懲罰,惡人生時豈不肆無忌憚?這與前引程子語一條中提問者的思路很接近,即釋氏彼說至少有用鬼神勸善懲惡的努力,其努力只是因基礎(chǔ)虛妄為白費乃至有害,吾儒又該怎樣彌補此空缺?或許需要一個類似于地獄的替代物?畢竟對此存而不論,且不說會使彼教趁虛而入,在儒家即缺失了一教化地盤,最終就會是此退而彼進。在程子看來,哪怕是圣王之至誠之教亦非是可以包管人人從化,冥頑不化是人力之憾、堯舜病諸,其答語近于孟子“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之意,然又似意猶未盡;朱子通過“回向三代之治”看似回避了這一問題,實則擺落枝葉,溯源追本,如有時王之懲惡揚善,就不會有這樣的惡人僥幸的問題,設(shè)偽教而勸善懲惡反倒是在根源上造成惡的不斷出現(xiàn)。朱說可謂是把程子說法的兩方面含義都變本加厲。程朱當(dāng)然相信感應(yīng)之理,但用心確實不在報應(yīng)之說上與釋氏校長短、爭高下。人盡人事之當(dāng)為,鬼神輔弼王政之不及才得以有堅實基礎(chǔ)。大本既立,頑人不化、惡人僥幸雖仍為遺憾,然非人力所及,自屬末節(jié);相反,強人之信從,勢必斤斤于每善之必報、每惡之必懲,鬼神既不足以擔(dān)此,則終將曲為之說而誣枉鬼神、翻轉(zhuǎn)幽明。所以朱子會認(rèn)為佛教入中國后導(dǎo)致“人鬼始亂”,《答吳公濟》一書亦以其人為不明鬼神之理。

教當(dāng)然要設(shè),但歸根結(jié)底不在如何設(shè)上面,設(shè)教之誠偽取決于是否明理,策略則不必論。因此,朱子對“設(shè)教”之說甚為提防,而首重明理,若在設(shè)教用心上與他教校短量長,則不免自欺欺人而又寬假對方。對雖亦辟佛但見識不夠的司馬溫公,朱子直言論之曰:

來書所問鬼神二事。古人誠實于此處直是見得幽明一致,如在其上下左右,非心知其不然而姑為是言以設(shè)教也。后世說“設(shè)教”二字甚害事!如溫公之學(xué)問雖一本于誠,而其排釋氏亦曰“吾欲扶教耳”,此只是看道理不透,非獨欺人而并以自欺。此《大學(xué)》之序所以必始于格物以致其知也。(35)[宋]朱熹:《答鄭子上》,《朱子文集》卷56,《朱子全書》第23冊,第2679頁。

據(jù)《劉先生譚錄》所載,溫公以釋氏天堂、地獄之說為妄誕而不足信,劉元城則原釋氏設(shè)教用心而贊同釋氏此說,且天堂、地獄既有怖令惡人從善之效果,本身又屬存而不論之領(lǐng)域,未可遽斷其為子虛烏有,溫公對此無法反駁,遂只得以“吾欲扶教”自解。(36)參見[宋]韓瓘:《劉先生譚錄》《諸儒鳴道集》,張元濟主編:《四部叢刊》四編第103冊,北京:中國書店,2016年,第1140頁。以此可知溫公本身并不明曉鬼神之理,所以對釋氏之判定在設(shè)偽教以化人與其教為真之間模棱兩可,而最終僅以表露其崇儒抑佛之心意來辯解,不得不說這是難以服人、落人下風(fēng)的,且潛含著儒家之教亦虛假設(shè)之的意味,這與程子對釋氏“設(shè)偽教”之?dāng)嗾Z高下立判。

因此,朱子論設(shè)教以明理為先,以為政者之施設(shè)為主體,而鬼神輔弼政教之不及乃末節(jié),不專主以鬼神感應(yīng)之說來勸善。當(dāng)然,說人政為主體、鬼神為輔助首先樹立的信念是人事亦即代天所為,人判首先彰顯著神判,這之后鬼神輔王政之所不及才不會是兩套系統(tǒng)或者說總是落后一著,幽明、天人總為一貫。如朱子曰:

如帝命文王,豈天諄諄然命之!只是文王要恁地,便是理合恁地,便是帝命之也。(37)[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2冊卷16,第315頁。

許多典禮,都是天敘天秩下了,圣人只是因而敕正之,因而用出去而已。凡其所謂冠昏喪祭之禮,與夫典章制度、文物禮樂、車輿衣服,無一件是圣人自做底。都是天做下了,圣人只是依傍他天理行將去。(38)[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5冊卷78,第2020頁。羅整庵亦論曰:“《彖傳》‘神道設(shè)教’一言,近世諸儒多錯會了,其所見率與杜鎬無異。夫敦典、庸禮、命德、討罪,無非神道設(shè)教之事,不可以他求也。”([明]羅欽順撰、閻韜點校:《困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24頁。)

文王順理而為、圣人制禮作樂,明面上呈現(xiàn)的只是圣人如何如何作為,但根源處皆在天,天無處不發(fā)揮其效力,人時時聽天所命。如雖是“人能弘道”,人有主動性,但若無道可弘,則人亦不能以德潤身。圣人之參贊化育即是對圣人之心即天地之心的最好體現(xiàn)。人的主動性并不在一味屈從于或者說玩弄鬼神上面,亦不體現(xiàn)于人之僭妄擅作或者說自絕于天命之時,而是圣人既有此甚大力量、闔辟乾坤之功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依傍、聽命于天理。如此,若時君神道設(shè)教至于極處,安頓好民眾時亦即安頓好了鬼神,民之惑亂于不正之鬼神則不復(fù)存在,如朱子論曰:“老子謂‘以道蒞天下者,其鬼不神’。若是王道修明,則此等不正之氣都消鑠了?!?39)[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1冊卷3,第55頁。王道修明之世,在上者既洞徹幽明,則可成就其為主導(dǎo)而又與民眾同處其中的信仰世界。(40)梁治平《神道設(shè)教》論曰:“秉政者也是生活在同一種信仰體系之中的‘教民’?!?參見梁治平:《法意與人情》,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第17頁。)

義利之辨在傳統(tǒng)中即是士庶之別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典型的如《論語》所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面對人群德性、位分的差異如何把義利之辨貫徹下去,教化即為必要??鬃诱摗暗赖隆R禮”一章、孟子恒產(chǎn)與恒心之辨,都體現(xiàn)了這種設(shè)教努力。對宋代理學(xué)家來說,既有為己之學(xué)目標(biāo)的遠(yuǎn)大及相應(yīng)上工夫的嚴(yán)格,又有禮教下移的設(shè)教努力,義利之辨標(biāo)準(zhǔn)既嚴(yán)格,范圍亦廣大。但他們受到來自兩方面的批評:一是禮教下移即是以一理齊民、以高節(jié)大義責(zé)人;二是其時釋氏理有斷異、教分層次的教法,對理學(xué)家亦有挑戰(zhàn)。朱子自身嚴(yán)義利之辨,至理無外,人性皆同,不容有義利之辨品格的折扣與瑕疵。然而,一方面是先知先覺才首先感受并領(lǐng)受道義之責(zé)任,而且士庶位分不同、責(zé)任亦異,對士庶責(zé)以義利之辨有輕重緩急的不同,理學(xué)家并非冷酷。另一方面,“利者,義之和”,感應(yīng)之理的正大、義中之利的自然不能避嫌不講,此于士庶皆然。理學(xué)家亦不迂闊。若不明感應(yīng)之理就會唯人之信從是務(wù),而以歷歷不爽之報應(yīng)專對下層之人設(shè),感應(yīng)之理既被歪曲,人群亦分裂隔絕,此即是設(shè)偽教,一并連累到以禮樂政刑設(shè)教的正當(dāng)性。朱子之設(shè)教既以正大之心論感應(yīng)之事,以當(dāng)政者之禮樂政刑為主,而感應(yīng)之說、鬼神輔弼政教之不及乃其余事,此即是神道設(shè)教。如此,設(shè)教才有既正大、全面而又貫通天人的含義,而成就為君子主導(dǎo)、庶民被化的無外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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