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慶元
內容提要:話劇《年青的一代》對“墮落”青年林育生購物鋪張浪費的批評,集中于日常生活和美感經驗維度。對作為符號的物的批評,實為政治批評,即對凝結于物之上的資產階級思想的批評。林育生的錯誤思想,通過其對幸福的錯誤認知體現(xiàn)出來。劇中不同人物圍繞幸福問題展開的論辯,有其鮮明的政治向度。幸福觀內含對個人與國家關系的認知,應被視為一個政治經濟學范疇。劇作對革命家史的敘述與其“青年教育”的題旨相呼應,回應了培養(yǎng)“社會主義接班人”的時代主題,亦反映了1960年代中國革命對文化領導權問題的深沉思考。
1960年代初,陳耘創(chuàng)作了話劇《年青的一代》。該劇一經發(fā)表,即引起很大反響。11963年夏該劇發(fā)表后,于同年11月,《上海戲劇》即登出簡訊,對該劇受歡迎的熱烈程度作了報道:“陳耘同志的新作《年青的一代》,自上海戲劇學院教師藝術團和上海市青年話劇團演出以來,觀眾已達十余萬人次。目前,首都及廣東、江西、安徽、河南、陜西、遼寧、南京、濟南、廣州、成都等十多個省市亦先后上演;上海一些滬劇、越劇、錫劇等戲曲劇團也正在移植改編;此外,還有不少業(yè)余劇團也在紛紛排練這個劇目。”該簡訊還介紹了各地召開座談會討論該劇以及該劇的轉載情況等,其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年青的一代〉受到熱烈歡迎》,《上海戲劇》1963年第11期)。此后圍繞該劇形成了各種爭論,對劇作和劇作者都產生了相當程度的影響。2《年青的一代》數(shù)易其稿,且每次修改都包含復雜的歷史因素。陳耘在《〈年青的一代〉的厄運》一文中曾作了一些說明(載《上海戲劇》1979年第4期),更為詳盡的描述可參見顧振輝《話劇〈年青的一代〉創(chuàng)作始末鉤沉》一文(載《戲劇文學》2014年第1期)?!赌昵嗟囊淮匪茉炝肆钟@一“墮落”的青年形象,揭示了“青年教育”的主題。同《千萬不要忘記》等劇作一樣,《年青的一代》也是1960年代“社會主義教育劇”的代表性作品。現(xiàn)今關于該劇的研究已涉及許多方面,如鉤沉該劇創(chuàng)作始末、討論劇中抒情要素的時代性、闡述劇作所反映的1960年代的生活政治等。1現(xiàn)今對話劇《年青的一代》的研究成果頗豐,在此僅舉較有代表性的幾例略作說明:顧振輝借助豐富的檔案史料對《年青的一代》的創(chuàng)作始末作了細致的梳理(《話劇〈年青的一代〉創(chuàng)作始末鉤沉》,《戲劇文學》2014年第1期);唐小兵主要從政治抒情的角度談論作品與時代的關系(《抒情時代及其焦慮:試論〈年青的一代〉所展現(xiàn)的社會主義新中國》,張清芳譯,《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而蔡翔和徐剛則都關注到作品中所蘊含的1960年代的“生活政治”(徐剛:《革命倫理與城市日常生活的焦慮——以〈千萬不要忘記〉和〈年青的一代〉為中心》,《文藝爭鳴》2016年第9期;蔡翔:《1960年代的文學、社會主義和生活政治》,《文藝爭鳴》2009年第8期)。這些討論無疑豐富了《年青的一代》的研究面向,有助于拓展對劇作的理解,但對劇作中涉及的一些重要的敘事要素,現(xiàn)有研究似仍有作進一步討論的空間。本文擬在現(xiàn)有研究的基礎上,從作品中的物敘事及與此相關的劇中人物對于幸福的不同觀念入手,討論劇作“青年教育”的題旨之深刻內涵。
在話劇《年青的一代》中存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敘事要素,即各種不同形式的物。劇本第一幕一開始就寫到“林育生推自行車上,車上掛著網兜等物”2陳耘:《年青的一代》,《劇本》1963年第8期。。緊接著,戲劇的沖突便圍繞林育生自行車網兜里的東西徐徐展開。
林育生:倩如!倩如!
夏淑娟上。
夏淑娟:還沒回來吶。你又買了些什么?
林育生:幾個罐頭和一些點心,今天不是約了幾個同學來給倩如過生日嗎?
夏淑娟:我不是關照阿香阿姨殺了一只雞嗎?
林育生:一只雞夠誰吃的?
夏淑娟:唉,這得化多少錢!又買這么貴的點心,這影響不好!3陳耘:《年青的一代》,《劇本》1963年第8期。
夏淑娟責備林育生購物花了很多錢“影響不好”(包括后文提到的育生父親林堅發(fā)現(xiàn)罐頭后,批評林育生“鋪張浪費”),說明日常食品在價格上的貴賤不只是一個經濟問題,更直接和政治思想掛鉤,涉及消費和生產之間的矛盾。因此,日常生活便成為一個政治斗爭的重要場域。在劇本中,日常生活不再是中性的,而是高度觀念化的。在日常生活中,凡俗之物似乎帶有某種象征性,象征不同的經濟思想和階級觀念,是階級斗爭的重要領域。關注物與日常生活的關系,尤其是其中蘊藏的消費觀問題,在現(xiàn)有研究中并不鮮見。不過,這種凝結于物之上的觀念之爭——更準確地說是思想之爭——不僅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商品購買方面,它同時也延伸到美學領域。其突出表現(xiàn)就是圍繞連衣裙展開的戲劇敘事。
蔡翔提出,罐頭、連衣裙等物都是“洋里洋氣的東西”,涉及日常生活方式及與之相關的趣味問題1蔡翔:《1960年代的文學、社會主義和生活政治》,《文藝爭鳴》2009年第8期。。這一觀察顯然是正確的,但在戲劇敘事中,同樣作為物且與生活方式相關聯(lián)的罐頭和連衣裙,在劇中的功能和指涉卻并不完全一致,二者存在細微的差異。《年青的一代》中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就是戲劇敘事從罐頭向連衣裙的位移。當林堅發(fā)現(xiàn)罐頭等物而問及夏淑娟“哪兒來這么些東西”時,夏淑娟告知是育生為倩如過生日而買的禮品,林堅隨即批評道“那也用不著這么鋪張浪費”,夏淑娟也立即附和,“是啊,剛才我也批評他了”,并“偷偷把連衣裙藏起來”。2陳耘:《年青的一代》,《劇本》1963年第8期。舞臺說明中的偷藏連衣裙這一細節(jié),表明林育生的母親夏淑娟實際上也意識到,和罐頭一樣,連衣裙這一物件同樣存在問題。不過,從戲劇后面的情節(jié)來看,圍繞連衣裙的敘事,其戲劇沖突并不表現(xiàn)在“鋪張浪費”這一經濟層面,而主要表現(xiàn)在美學層面。
在第一幕中,林育生告訴夏倩如為她買了禮物,并讓倩如來猜。倩如先后猜是襯衫和圍巾,都遭到了育生的否認。劇本寫道:
林育生:不對。(打開紙盒)看,喜歡嗎?
夏倩如:喲。(笑)
林育生:怎么了?
夏倩如:我要是穿上這條連衣裙,再背上個地質包,那才好看吶。
林育生:這衣服不是讓你背地質包穿的,而是為了讓你穿著它,坐在研究室里,或者坐在我們未來的小房間里用的。
夏倩如:得了,別盡做夢了。我還不知道會分配到哪兒去吶。
林育生:沒問題,只要我把系干事答應下來,我想領導上總該照顧了吧。要是真的把你留在上海,那該有多好啊。想想看,白天我們一起去上班,晚上回來就聽聽音樂,看看小說,讀讀詩,看看電影,星期天上公園,或者找?guī)讉€朋友聊聊天……當然,工作是一定要做好的,工作做不好的人,在新社會里是不會有他的地位的,一定要在業(yè)務上好好干出一些成績來。咳,這種生活我在青海就夢想過,現(xiàn)在眼看就要實現(xiàn)了。好,我這就到學院去。你把衣服穿起來吧。
夏倩如:我穿不出去,太花梢了。1陳耘:《年青的一代》,《劇本》1963年第8期。
林育生給夏倩如買連衣裙,不能說不包含某種與性別有關的維度。這里,女性的著裝與審美之間似乎建立起了某種天然的聯(lián)系。但是,更為重要的是,戲劇述及連衣裙的情節(jié),卻并不停留于性別與美學的關系層面。從上述引文的內容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漂亮的連衣裙,倩如打算私下里穿,而林育生則希望她在研究室穿,這里顯然涉及公與私的關系。同時,這里還存在空間上的差異問題,即林育生試圖留在上海,并認為連衣裙這種形式的服飾符合上海這座城市的氣質。其他服飾和連衣裙的對比同青海和上海的對比相對應,反映出地域性的審美觀念的差異,這種差異同時帶有深層的政治維度。上海更多地承載了消費的面向,林育生對“私”的強調其實和消費有關,正是他注重個人性的消費生活及與此相關的小資情調,使得在他的表述中,生活方式同工作倫理之間形成了某種對立。因此,公與私的矛盾也就轉化為生產和消費的沖突,這同樣是商品經濟的某種觀念性的外化反映。那么,審美問題在這里就不只是一個單純的私人性和公共性的差異問題,它實際上同樣是一個政治問題。需要注意的是,劇本中特別指出,林育生為夏倩如買連衣裙,是因為聽了小吳的建議。盡管在戲劇中,小吳并未正式出場,但這一人物顯然是被作為敵對勢力來設計的,是一個具有高度象征性和功能性的人物形象。劇作對小吳這一人物形象的設置,實際上涉及文化領導權問題,關于這一點,后文會再提及,此不贅述。在此需要強調的是,這里,審美不再是個人性的藝術行為,而是內蘊某種意識形態(tài)沖突。
物的日常性和審美性需要在一個象征性的情境中加以理解,因此,這里,物就成為一種符號。作品中對物的象征性的強調實際上是同對資產階級思想的批評,亦即與此相關的資本主義批判聯(lián)系在一起的。法國學者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亦譯為布希亞)曾提出“物體系”理論。他認為在都市文明里,“日常生活中的物品……不斷繁衍,各種需要也一直增加”,由此人們“對物的日常生活的經驗”常常是建立在某種“文化的或超文化的系統(tǒng)上”(système culturel, infra-ou transculturel),因此就需要進而探究“物的結構語意系統(tǒng)”(système “parlé”),即“對物所安設的一套或多或少合理一致的意義構成系統(tǒng)”加以探究1尚·布希亞:《物體系》,林志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蔡翔在其研究中借這一理論來討論1960年代“社會主義教育劇”中的物敘事,進而指出,需要關注“‘物’進入個人的日常生活中時,與日常生活的環(huán)境產生了怎樣的沖突——而按照鮑德里亞的解釋,這一日常生活的‘環(huán)境’也仍然是一個‘抽象’的體系,因此,與其說是物和日常生活的沖突,不如解釋為物和這一‘抽象’的日常生活的‘環(huán)境’的沖突,也即觀念和觀念的沖突”。2蔡翔:《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33~334頁。對作為符號的物的理解構成我們進入這一時期“社會主義教育劇”的重要進路,以至于改革開放前后,像《班主任》這樣的小說再度從這個維度來反思前三十年文學表達的合法性問題。3筆者曾通過對劉心武小說《班主任》的細致分析,闡釋了造成謝惠敏精神創(chuàng)傷的根由,文中即指出日常生活和審美經驗成為小說作者陳述這一歷史傷害的兩個重要維度。見拙文《知識與美如何可能?——〈班主任〉小說敘事中的閱讀、美學與政治》(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8期)。
不僅林堅、夏淑娟等人對罐頭、連衣裙等物作了批評或否定,在劇中,當同學們來參加育生為倩如辦的生日會時,也批評了育生此舉過于鋪張浪費。《年青的一代》中,在消費環(huán)節(jié)被符號化和象征化的物,是連同精神批評一起出現(xiàn)的。上文提到,物上所凝結的消費主義觀念同空間的地理區(qū)隔存在對應關系。因為知道在上海找到工作即有可能將工作關系從青海調回,林育生不惜偽造腿有重疾的假證明。這一做法顯然同他對上海的消費主義氛圍的留戀有關,他不愿復歸青海的生產建設,冀望徹底脫離艱苦的工作環(huán)境,反映的恰恰是他的資產階級觀念。因此,留在上海與奔赴青海的矛盾,實際上即是物所對應的日常生活中的享樂觀念同精神世界的崇高理想之間的尖銳沖突。這種沖突在貪圖享樂的個人主義和國家建設的總體需要之間層層設障,因而在國家和個人之間便呈現(xiàn)出某種政治性的緊張關系。在此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劇作中,這種政治性的緊張關系,實際上是以一種更為倫理化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個人和國家的關系,被滲透到有關親情、友情和愛情的倫理敘事之中。
首先,我們可以從林嵐對林育生和夏倩如的愛情的議論看到這一點。當林嵐發(fā)現(xiàn)倩如因為遷就林育生而愈益表現(xiàn)得“落后”時,她發(fā)表了自己對愛情的看法。
林嵐:我想找個地方好好想想:我這一輩子到底找不找愛人。
夏倩如:怎么了?
林嵐:怕找了愛人,丟了事業(yè)啊。
夏倩如:小鬼,你的嘴怎么越來越厲害了!
林嵐:(走近夏倩如)姐姐!我真替你難過,從前你可不是這樣,有理想,肯鉆研,想在地質方面做出一些成績,可是現(xiàn)在……我想想就替你發(fā)急,讓哥哥拉著一起往下坡路走,他要你怎樣,你就怎樣。
夏倩如:我也矛盾得很啊。可是……唉!你不明白。
林嵐:我是不明白,為什么你對他總是百依百順的?
夏倩如:等你愛上一個人你就明白了。
林嵐:如果愛情就是這樣的,那我一輩子也不要愛情,真的不要!1陳耘:《年青的一代》,《劇本》1963年第8期。
愛情和個人志業(yè)的沖突,尤其是前者對后者的妨害,是林嵐堅決拒絕愛情的根據(jù)。換言之,愛情不應是純粹私人性的,其價值應該在同國家建設相關聯(lián)的政治理想中被界定。在這個意義上說,愛情理應是高度理想化和政治化的。
其次,個人和國家的關系還體現(xiàn)在蕭繼業(yè)和林育生的友誼之辯中,而這一爭辯主要表現(xiàn)為劇中人對于幸福的不同認知。在劇作中,關于幸福的敘事呈現(xiàn)出鮮明的層次感。劇作第一幕寫到林育生為倩如舉辦生日會,蕭繼業(yè)和林育生在言及友誼時產生了沖突,這一沖突到第三幕則演變?yōu)槎岁P于幸福的論辯。不過,這一演變過程中還存在一重過渡,即第三幕中插入的林堅和林嵐父女間關于幸福的討論。這個討論的起因是無所事事的青年李榮生對林堅決意要去農村的行為感到不解,認為林堅原來的廠長身份較之農民要更高一等。由此,林堅在教育李榮生的過程中便與林嵐展開了有關幸福的討論。
李榮生:去當農民?
林堅:怎么,這就不幸福了,是不是?(李榮生不好意思的笑了)是啊,是啊,年輕人總喜歡談論什么幸福。事情一順心就說:我太幸福了。一不順心,就說我一點兒也不幸福??墒鞘裁词切腋?,連他自己也沒有搞清楚。
林嵐:爸爸,你說什么是幸福?
林堅:這有各種各樣的理解。有人覺得:不勞動,光吃喝玩樂這是幸福;有人覺得有個稱心的愛人,有個溫暖的小家庭,這才是幸福;也有人覺得:有名氣、有地位是幸?!捶ǘ嘀鴧?。可是依我看,對于一個革命者來說,幸福和斗爭是分不開的。幸福,這就是斗爭勝利后的歡樂。為黨的事業(yè)去斗爭,這是得到幸福的主要來源。(有所指的)不肯付出艱巨勞動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對嗎?(李榮生不語)不小了,得多動動腦筋,這樣糊里糊涂下去不是個辦法?。ɡ顦s生低頭不語)沒事常到我們這兒來玩,有空咱們就聊聊,怎么樣?(李榮生點點頭)1陳耘:《年青的一代》,《劇本》1963年第8期。
林育生:罪狀倒不小。既然你對我的生活這么關心,那我就坦白跟你講吧。我們是想把生活安排得更好,更舒服,使日子過得更豐富,更有內容些。解放都十多年了,你該不至于要我們去過山溝里的日子吧?大家辛辛苦苦地勞動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使生活變得更好,更幸福嗎?
蕭繼業(yè):(尖銳的)使誰的生活變得更幸福?是僅僅使你個人的生活變得更幸福?還是使千百萬人因為你的勞動而變得更幸福?如果一個人只追求個人的幸福,忘記我們的國家現(xiàn)在還是一窮二白,在我們的面前還擺著多少困難,忘記我們青年人對黨對人民應負的責任,這樣的幸福會把我們引導到什么地方去呢?同志!你已經變成一個鼠目寸光的利己主義者了。1陳耘:《年青的一代》,《劇本》1963年第8期。
劇作中關于幸福的爭論引起了不少研究者的關注,但迄今未能形成較為系統(tǒng)的論述。2劇中言及幸福的一些片段,甚至有人加以編曲演唱,如王少舫即演唱過《年青的一代》的選段《什么是幸福》。見王少舫演唱、潘漢明記譜《什么是幸福——〈年青的一代〉選段》(《黃梅戲藝術》1982年第1期)。顯然,劇中言及幸福問題的內容極為豐富,它們彼此之間互為呼應,而非孤立存在。關于幸福問題的討論,可以說是理解話劇《年青的一代》的一個焦點。蕭、林之間的這段對話看起來是關于友情的敘述,呼應了第一幕他們在友誼問題上的沖突,實際上卻是延續(xù)了林堅、林嵐父女教導李榮生的敘事,并作為對前述愛情敘事的一個回應。林嵐和夏倩如之間關于愛情的爭論可被視作一個引子,它引出了基于個人愛情的小家庭的幸福與建設國家的大幸福之間的關系問題,即幸福究竟是利己的還是利他的。而劇作中對幸福問題的倚重,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回應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某些觀念。31963—1965年,《中國青年》雜志曾圍繞幸福觀問題展開過討論。蔡翔在研究1960年代“社會主義教育劇”時曾簡要提及這一背景,并對討論中的代表性觀點作過概括,限于篇幅,此不贅述。詳見蔡翔《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一書的相關內容(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57~360頁)。幸福當然是西方哲學史,尤其是倫理學史上的一個重要概念,但1960年代關于幸福的討論并不是思辨性的,不是形而上學意義上的某個抽象概念,而是帶有鮮明政治性的一個范疇。郭春林在言及幸福與財富的關系時曾指出,“‘幸?!⒉粌H僅是一個經濟學對象,實在地說,就現(xiàn)代的、世俗的、日常生活的層面上說,它關乎的恰恰是政治經濟學”1郭春林:《關注“幸?!焙螢??》,《上海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話劇《年青的一代》中圍繞幸福的爭論,毋寧被看作1960年代從生產逐漸轉向消費這一歷史轉折時期中國社會所面對的經濟—政治問題的一個縮影。2有研究者認為這是從“解放政治”到“生活政治”的轉變。見徐剛的論文《革命倫理與城市日常生活的焦慮——以〈千萬不要忘記〉和〈年青的一代〉為中心》(《文藝爭鳴》2016年第9期)。
此外,個人與國家的關系也在林堅對林育生的批評教育中體現(xiàn)出來,第三幕中假證明事件所引發(fā)的林堅對林育生的階級教育尤能說明問題。林堅要求把林育生偽造腿有重疾的假證明貼到墻上,由此引發(fā)了一場家庭教育,并進而引出了林育生的身世。
林堅:(堅決地)貼起來!自己把它貼起來!
林育生無可奈何地走向墻壁,夏淑娟取過兒子手中的證明信。
夏淑娟:說他一頓就行了,別人看見了……
草本是秦安縣種類和數(shù)量最多的植物,分野生草本和人工牧草兩類。野生草本在深山、淺山和川臺區(qū)的溝坡、田間、地埂都有分布,建群種多,由旱生植物組成,其中以叢生禾草為主。人工牧草以豆科牧草為主。據(jù)統(tǒng)計,截至2001年,秦安縣的草本植物有近300種。
林堅:丟我們家的臉是不是?其實他已經把我們工人階級的臉丟盡了。(痛心地)做出這種事,當逃兵!你對不起黨的培養(yǎng),對不起老師們對你的教導,也對不起……對不起你死去了的親生父母!
林育生:(驚訝地)什么!3陳耘:《年青的一代》,《劇本》1963年第8期。
從“丟我們家的臉”到“把我們工人階級的臉丟盡了”的過渡,反映了家庭教育的實質是階級教育,是政治教育。林堅與林育生的觀念對立同前文提到的林堅與林嵐的心氣相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革命的理念在同一個家庭內部區(qū)分出了“敵我”,從而,家庭敘事被階級敘事所統(tǒng)轄。特別是劇作進而對革命家史展開的敘述,強化了對革命同志之誼超越親緣和血緣的強調,這一點后文會再提及,此不贅述。
總之,劇中圍繞情感的敘事,實際上再次重申了公與私的歷史關系,在物質與精神、生活與理想、事業(yè)與愛情等維度強化了有關個人與國家關系的敘事,幸福實際上反映的是認同問題,倫理對情感的維系實際上是政治認同的某種具體表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說,劇本中圍繞親情、友情和愛情所展開的這種倫理敘事無疑是高度政治化的。
上文提到,物對林育生所產生的思想腐化導致他對革命工作產生錯誤認識(錯誤的幸福觀亦是其表現(xiàn)之一),而這些敘事實則涉及社會主義新人的塑造,也即培養(yǎng)“社會主義接班人”的問題。1960年代初,培養(yǎng)“社會主義接班人”無疑是非常重要的時代主題。1963年,《紅旗》雜志曾刊發(fā)虞挺英的文章,明確強調應加強“教育革命下一代”:“把我們的青少年培養(yǎng)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的可靠接班人,始終高舉無產階級的革命紅旗,永遠堅持共產主義的方向,這關系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偉大事業(yè)?!?虞挺英:《加強對青少年的政治思想教育》,《紅旗》1963年第9期。轉引自蔡翔《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第329頁。以《年青的一代》《千萬不要忘記》等作品為代表的“社會主義教育劇”,顯然緊密回應了這一時代主題。在某種意義上,像蕭繼業(yè)、季友良(《千萬不要忘記》)這類人物,延續(xù)了1950年代以梁生寶(《創(chuàng)業(yè)史》)等人為代表的社會主義新人譜系,而林育生恰恰構成了這一譜系的對立面。呈現(xiàn)在《年青的一代》中的“青年教育”雖反映了1960年代初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但其回應的問題卻有著鮮明的歷史向度。正是因此,劇作在涉及“青年教育”的內容時出現(xiàn)了關于革命家史的敘述。
不過,奇怪的是,在劇作中,關于革命家史的敘事,最早卻出自作為否定性形象存在的林育生之口。上文提到蕭繼業(yè)批評林育生錯誤的幸福觀,并認為后者是“鼠目寸光的利己主義者”,此時,林育生作出了回擊。
林育生:好大的帽子??!就算象你說的那樣,我們開始對個人的幸福感到了興趣,那又怎么樣呢?(振振有詞)我們也跟別人一樣工作,一樣勞動,我們按照自己的愿望過生活,既沒有去偷去搶,也沒有去剝削,去妨礙任何人,請問:這有什么不合法的地方?又關你什么事?
蕭繼業(yè):是的,你沒有去偷去搶,也沒有去剝削去妨礙任何人,你用清高和合法做掩護,所以人們才不容易覺察到你這種生活的庸俗性和危害性。正因為這樣,它才變得更加危險。
林育生:(冷笑)危險?。亢?!危險在哪兒?
蕭繼業(yè):危險就在于它會不知不覺地腐蝕人的靈魂,毀滅人的理想,消沉人的斗志,使人變成一個只能在個人主義的軀殼里爬行的軟體動物。
林育生:(不屑地)別嚇唬人,我可不是出生在資產階級的家庭里,請記住,我的家庭是個革命的家庭。1陳耘:《年青的一代》,《劇本》1963年第8期。
革命家史將一個政治正當性的問題倫理化,轉化為一種類親緣和類血緣的關系,革命的正當性,似乎可以在這一類親緣和類血緣的關系中得到自然承傳。在這個意義上,情感的政治化和政治的情感化是一并發(fā)生的。由此,才出現(xiàn)了上文提到的一個頗有意味的戲劇敘事:林堅是養(yǎng)父,是林育生親生父母的革命同志,而林育生的生身父母則早已犧牲,為革命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這一敘事將血緣與階級情感扭結在了一起。對于這種超越親緣和血緣關系的革命情感,劇作中往往采取大段獨白的方式來抒情,其中的高潮段落,自然是林育生念其生身父母留給他的血書。
林育生:血書?。ń舆^血書)
林堅:念一念吧,看看你的父母是怎樣希望你的。
林育生:(急切地展開血書,念)“我的孩子:在臨刑的前夜,我用血給你寫信!永別了!我的寶貝!你的父母生活在最黑暗的年代,但我們的死卻是為了光明的未來。在我們生命歷程就要結束的時候,我們把自己的理想、希望和沒有完成的事業(yè)交給了你們。(他停下,把血書按在胸口,短暫的沉默)戰(zhàn)斗吧,我的孩子!當你長大的時候,如果吃人的制度還沒有崩潰,那就拿起武器,摧毀它,如果它已經垮了臺,那就跟著黨,堅決革命到底。把這曾經充滿苦難屈辱的國土,建設成一個共產主義的天堂。記住:這是你的父母夢寐以求的事業(yè),為了它多少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痛苦地低下頭,又抬起,淚流滿面地念下去)永遠前進吧,任何時候也不要停留和后退,停留和后退就是對革命事業(yè)的變節(jié)……”(對著血書)媽媽,我的親媽媽?。〒湓诘首由涎诿娑?/p>
林堅:(沉摯而慈愛地)警惕啊,孩子!多少先輩流血犧牲才換來了今天的勝利,我們的江山得來不容易??!可是,帝國主義、反動派正夢想從你們這一代人身上找到他們反革命復辟的希望,你們要爭氣啊!1陳耘:《年青的一代》,《劇本》1963年第8期。
唐小兵將《年青的一代》所反映的時代稱為“抒情時代”,林育生的親生父母留下的血書及與之相關的劇中人物的大段獨白無疑佐證了唐小兵的說法。2唐小兵:《抒情時代及其焦慮:試論〈年青的一代〉所展現(xiàn)的社會主義新中國》,張清芳譯,《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革命家史的敘述,實際上不只是在個人情感與家國情感之間搭建了橋梁,更重要的是,它使得關于青年教育的問題由個人性的家庭內部的代際問題變成了一個歷史問題。子一代發(fā)生異化的危險,構成了對革命家史的嚴峻挑戰(zhàn)。因此,在戲劇第一幕的敘事中出現(xiàn)的小吳,就帶上了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林育生發(fā)生異化的危險,不可能來自家庭內部,而應來自外部社會。不唯如此,小吳這一人物形象也完全被剔除在劇作的主導敘述之外,他作為象征符號存在著,像幽靈一般沒有實體,這正反映了某種無形的思想滲透,這種滲透在摧毀家庭教育的同時,實際上也在摧毀革命及由此建立起的政治譜系,構成了對革命政治正當性和合法性的挑戰(zhàn)。
因此,從林育生口中說出革命家史,就將戲劇的敘事導向了兩個相互纏繞的方向:一方面是林育生對自己作為革命子一代的身份的確認,另一方面是他對自己無意識中被腐化的不自知。正是凝結了這相互矛盾的兩方面,使得青年教育的主旨發(fā)生在林育生的身上成為可能,即通過政治教育“喚醒”革命青年,而這種喚醒則進一步訴諸情感維度。獨白和政治抒情帶來的舞臺效果是顯而易見的,但并不符合生活的常理。這種藝術化的處理方式,實際上強化了劇本政治教育的效用。
有些學者由此論及1960年代初中國革命所面臨的文化領導權的爭奪問題。3蔡翔和徐剛在各自的論文中都曾通過對《年青的一代》的內容的解讀談及1960年代的文化領導權問題(蔡翔:《1960年代的文學、社會主義和生活政治》,《文藝爭鳴》2009年第8期;徐剛:《革命倫理與城市日常生活的焦慮——以〈千萬不要忘記〉和〈年青的一代〉為中心》,《文藝爭鳴》2016年第9期)。結合劇作發(fā)表的歷史語境,這一判斷無疑是準確的。凝結在物和幸福問題上的個人性的審美經驗、生活態(tài)度同革命理想之間的張力,迫使革命敘事重新循著情感的軌道來喚醒青年一代的革命者。不過,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革命家史的敘述,實際上仍是將文化領導權問題具體到革命青年的政治教育,而非僅僅停留于對日常生活的異化和凝結在物身上的審美政治性問題的強調。換句話說,情感維度是路徑,而非目的。社會主義新人的譜系有其美學的向度,即政治覺悟和某種崇高感的確立,這種確立甚至不惜以一定程度的具身感的喪失為代價。蔡翔指出,“社會主義教育劇”中革命敘事由外部性的階級話語向家庭內部的傾斜和轉移,實則反映出這一時期政治教育的困境,即一方面因為資產階級的文化滲透,使得革命教育需要在家庭內部展開;另一方面,家庭教育——尤其是情感教育——是否足以達成其政治效能又成為一個問題。1蔡翔:《1960年代的文學、社會主義和生活政治》,《文藝爭鳴》2009年第8期。這或許也可以解釋何以到1960年代初,文學作品中現(xiàn)實主義的敘事逐漸部分地為浪漫主義所代替。的確,革命家史在提供政治正當性時所喚起的情感,在激發(fā)子一代革命認同的過程中,其教育的效價如何,或許是僅僅通過戲劇文本所無法估定的。但毋庸置疑的是,時至1960年代初,革命理想試圖以高度情感化的方式再度喚起革命下一代的政治覺悟,則至少反映出在文化建設,尤其是在日常生活等微觀領域方面,中國革命對時代語境的判斷及其鮮明的政治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