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有關《詩經(jīng)》“二雅”的分類,應注意“雅”字義及雅詩生成的考察。作為一種樂器的“雅”,本身與音樂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洞笱拧贰缎⊙拧酚肿鳌洞笙摹贰缎∠摹?,“夏”字原本是一種“舞”,而《大夏》是歌頌禹之功德的樂舞,《九夏》屬于詩樂一體。這表明《大雅》《小雅》的劃分與音樂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岸拧痹娖纳刹粌H與“樂語”相關,也與“獻詩”“采詩”傳統(tǒng)有關。其中“樂語”主要與《大雅》相關,“采詩”與《小雅》有關,而“獻詩”則與“二雅”均有聯(lián)系。無論是《大雅》還是《小雅》,其所獻詩篇屬于變雅范疇。從對象身份來看,《大雅》針對的是周王,而《小雅》針對的是諸侯臣僚,因此,變大雅、變小雅劃分標準符合《毛詩序》“大政”“小政”之說?!洞笱拧贰缎⊙拧吩诮Y構上也存在差異,這源于《大雅》《小雅》音樂表現(xiàn)形式的差異。所以,音樂、政事才是《大雅》《小雅》區(qū)分的核心元素。
關鍵詞:“二雅”;樂語;采詩;獻詩
中圖分類號:I222.2?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009-5128(2023)07-0079-10
收稿日期:2022-12-03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語錄類文獻整理與儒家話語體系建構及傳承的研究(20&ZD265)
作者簡介:夏德靠,男,湖南溆浦人,湖州師范學院人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先秦文學研究。
《詩經(jīng)》雅詩的分類,這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人們對此已進行多方面的探究,也得出許多富有啟發(fā)意義的觀點。但仔細分析這些看法,其中有些環(huán)節(jié)還有待進一步探索。
一、“二雅”劃分標準的爭論
《國語》記載芮良夫勸諫厲王時明確引述《大雅》“陳錫載周”[1]13–14,? 《左傳》提到《小雅》《大雅》,季札指出《小雅》是周朝德行衰微時的樂章,而《大雅》反映的是文王的德行。[2]1161–1164? 季札的相關評論開啟了“小雅”“大雅”爭論之先河,這種爭論具體表現(xiàn)為:
一是基于思想內(nèi)容層面:其一,季札從“德”的層面指出《小雅》描述“周德之衰”,而《大雅》描述“文王之德”。馮時指出《孔子詩論》載孔子分論四詩的核心標準是“德”,四詩的劃分實際體現(xiàn)四類詩作在《詩》教體系中所具有的道德高下之別。[3] 其二,《荀子·儒效》篇提到“小雅”“大雅”,指出它們的劃分取決于其利用圣人思想的方式不同。[4]82 其三,《毛詩序》以政事大小來區(qū)分《小雅》《大雅》。[5]17 其四,蘇轍認為《小雅》《大雅》劃分的依據(jù)在于《小雅》言政事之得失而《大雅》言道德之存亡。[6] 李光地認為《小雅》主要敘述世俗社會上下親疏的情狀,而《大雅》則主要敘述祖宗的德行。[7]355 趙良澍發(fā)現(xiàn)《小雅》述政為主述德為輔,《大雅》則述德為主述政為輔。[7]356 其五,孫作云指出《大雅》是敘述西周盛世的詩,《小雅》是敘述西周衰世的詩。[8]392–394
二是基于音樂的層面,鄭玄指出《小雅》是諸侯之樂,《大雅》是天子之樂。[9]275–276? 朱熹指出《正小雅》為燕饗之樂而《正大雅》為會朝之樂、受釐陳戒之辭。[10]115 戴埴認為《小雅》《大雅》是按聲之正變劃分,《小雅》用于小燕享,《大雅》用于大燕享。[7]358 陸深認為《大雅》《小雅》“猶今言大樂、小樂”,以聲音為類。[11]125 惠周惕認為《大雅》《小雅》當以音樂別之。[12]1 顧鎮(zhèn)認為《小雅》音聲飄搖和動,《大雅》音聲典則莊嚴。[7]66 張西堂指出:“大小《二雅》仍當以音樂別之?!保?3]110–111聶石樵分析認為:“《雅》之聲樂有簡繁之分,節(jié)奏簡者為《小雅》,節(jié)奏繁者為《大雅》。”[14]67
三是基于文體的層面,章如愚認為《小雅》沒有喪失風詩的體制,《大雅》則不同;《小雅》典正但尚未渾厚大醇,《大雅》則是渾厚大醇。[7]64–65嚴粲指出《大雅》采取明白正大、直言其事的表達方式,而《小雅》并不完全使用這種方式,還存在風詩的特征。[15]16 楊慎認為《正小雅》大都屬于短篇,而《正大雅》則為舂容大篇?!墩⊙拧范嗉呐d,而《正大雅》則辭旨正大。
四是基于政治地理的層面,王鳳貴認為《小雅》《大雅》均為周王畿詩歌,宗周的詩稱為《大雅》,成周的詩稱為《小雅》。[16]
五是基于綜合的層面,其一,孔穎達將政事、詩體、音體、用樂四個方面作為劃分《大雅》《小雅》的標準:
王者政教有小大,詩人述之亦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小雅所陳,有飲食賓客,賞勞群臣,燕賜以懷諸侯,征伐以強中國,樂得賢者,養(yǎng)育人材,于天子之政,皆小事也。大雅所陳,受命作周,代殷繼伐,荷先王之福祿,尊祖考以配天,醉酒飽德,能官用士,澤被昆蟲,仁及草木,于天子之政,皆大事也。詩人歌其大事,制為大體;述其小事,制為小體。體有大小,故分為二焉……詩體既異,樂音亦殊。國風之音,各從水土之氣,述其當國之歌而作之。雅、頌之音,則王者遍覽天下之志,總合四方之風而制之,《樂記》所謂“先王制雅、頌之聲以道之”,是其事也。詩體既定,樂音既成,則后之作者各從舊俗……正經(jīng)述大政為大雅,述小政為小雅,有小雅、大雅之聲。[5]17–18
孔氏固然繼承《毛詩序》以政事區(qū)分《小雅》《大雅》的做法,但在疏解時還加進一些新的內(nèi)容??住妒琛匪^“大事”與“大體”、“小事”與“小體”,它們之間確實有聯(lián)系,但“大事”不同于“大體”,“小事”也不同于“小體”,“大事”“小事”是就內(nèi)容層面說的,“大體”“小體”似乎是就體裁而言的??住妒琛匪^“正經(jīng)述大政為大雅,述小政為小雅,有小雅、大雅之聲”,可見《小雅》《大雅》的區(qū)別還體現(xiàn)在樂音即音體上。孔穎達討論二雅用樂之事,反復強調(diào)小雅為諸侯之樂、大雅為天子之樂??梢娫谟脴贩矫妫乓灿兄煌?。[5]544–548 整體言之,孔《疏》有關《大雅》《小雅》劃分的標準涉及政事、詩體、音體、用樂四個方面。魏源主張結合政、理、聲、辭來解決《大雅》《小雅》的分類。[17] 方玉潤強調(diào)應綜合氣體輕重、魄力厚薄、詞意淺深、音節(jié)豐殺四個方面來辨析《大雅》《小雅》的分類。[18]327 傅斯年堅持運用音樂、功用和內(nèi)容多重標準來劃分《小雅》《大雅》。[19]181–182? 其二,章潢從政事道德與文體角度出發(fā),指出雅詩較風詩為整肅顯明,較頌詩為昌大暢達,并且《小雅》敘述彝倫政事,而《大雅》則敘述性命道德。[18]59–60 戴震也主張從內(nèi)容、體制兩方面分辨《大雅》《小雅》。[20]其三,朱東潤從內(nèi)容、地域兩個層面辨析《小雅》《大雅》之別,《小雅》多言人事,《大雅》多言祖宗;《大雅》為歧周之詩,《小雅》為京周之詩。[21]54–59
此外,《禮記·樂記》和《史記·樂書》從人的品性差異來標示《小雅》《大雅》的不同,指出何種性情的人可以演唱《小雅》,何種性情的人可以演唱《大雅》。司馬遷、韋昭、文穎等人認為《大雅》描述的對象是王公大人,而《小雅》描述的是地位較低之人。[22]3073牟應震謂:“《小雅》者,畿內(nèi)民詩,暨國小臣、外諸侯之詩;《大雅》者,公孤卿士之詩也?!保?7]胡安蓮認為事關諸侯、士大夫的為《小雅》,事關周王的為《大雅》。[23]趙逵夫則認為《大雅》《小雅》的分類純粹是編撰的結果。[17]
由此可知,人們對“二雅”分類標準進行多角度、多層次的討論,這些討論揭示《大雅》與《小雅》之間復雜的關聯(lián),但也意味著“二雅”劃分標準還存在繼續(xù)探討的空間。
二、“雅”字義考
《毛詩序》說:“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保?]17 《毛詩序》將“雅”解為“正”,從“王政”的角度解釋“雅”字的內(nèi)涵。孔《疏》指出天子齊正天下有得道與失道之分,得道則述其美,于是有《大雅》;失道則刺其惡,于是有《小雅》。[5]17孔《疏》也認為《小雅》《大雅》均是王政的記錄,不過從得失角度把握王政?!对娊?jīng)·小雅·鼓鐘》出現(xiàn)“以雅以南,以籥不僭”[5]806的詩句, 《毛傳》說:“南夷之樂曰南。”[5]806–807 《毛傳》沒有解釋“雅”,《鄭箋》指出:“雅,萬舞也。萬也、南也、籥也,三舞不僭,言進退之旅也。周樂尚武,故謂萬舞為雅。雅,正也?!保?]807 《鄭箋》認為“雅”指萬舞,不過又釋“雅”為“正”??住妒琛凡粌H解釋雅(萬)、南、籥既屬于舞、樂,也解釋“萬舞為雅”[5]808的原因, 從而貫通《毛傳》和《鄭箋》之間的聯(lián)系。馬瑞辰分析《毛傳》《鄭箋》及孔《疏》有關“雅”的解釋:其一,《毛傳》以籥舞承上雅、南,為二舞,《鄭箋》以籥舞與上雅、南并列,為三舞?!俄n詩》也認為籥承雅、南言之,同于《毛傳》;孔《疏》則誤合《傳》《箋》為一,沒有看到《毛傳》《鄭箋》的不同。其二,“雅”指六代之樂?!睹珎鳌窙]有直接說明“雅”為何樂,但應該認同“雅”為六代之樂的觀點?!多嵐{》將“雅”釋為“萬舞”是錯誤的。其三,繼承《鄭箋》“雅,正也”的說法,指出:“對四夷樂言之,則六代樂為正,故謂之雅?!保?4]697–698馬瑞辰提出“雅”為六代之樂的觀點,陳奐認可這一點,不過他直接將“雅”領會為“正樂”,而非單純的“正”。[25]692 蘇轍將“以雅以南”中的“雅”和“南”分別解釋為“二雅”和“二南”[6],朱熹也說:“雅,二雅也。南,二南也。”[10]178 不過他在“小雅”解題中說:“雅者,正也,正樂之歌也?!保?0]115? 可見朱熹又將“雅”領會為“正樂之歌”。
《周禮·春官·大師》載“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鄭《注》釋“雅”為“正”:“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為后世法。”[26]610 《春官·笙師》載“掌教舂牘、應、雅,以教祴樂”,鄭《注》指出:“鄭司農(nóng)云:‘雅,狀如漆筒而弇口,大二圍,長五尺六寸,以羊韋鞔之,有兩紐,疏畫?!瓲?、應、雅教其舂者,謂以筑地。笙師教之,則三器在庭可知矣?!保?6]626–627 鄭《注》以為“雅”是一種樂器?!洞汗佟せa章》載“凡國祈年于田祖,龡《豳雅》,擊土鼓,以樂田畯”,鄭《注》:“《豳雅》,亦《七月》也。《七月》又有于耜舉趾,馌彼南畝之事,是亦歌其類。謂之雅者,以其言男女之正?!保?6]631 鄭玄將“《豳雅》”解為《七月》,以為《七月》敘述“于耜舉趾,馌彼南畝之事”,賈《疏》指出農(nóng)事行為符合先王以農(nóng)為本的觀念[26]631 故,《七月》稱為《豳雅》?!抖Y記·樂記》“訊疾以雅”鄭《注》指出:“雅亦樂器名也,狀如漆筒,中有椎?!笨住妒琛氛f:“雅,謂樂器名。舞者訊疾,奏此雅器以節(jié)之,故云‘訊疾以雅?!啤乓嗥髅?,狀如漆筒,中有椎者,按《周禮·笙師職》云:‘掌舂牘、應、雅。鄭司農(nóng)云:‘雅,狀如漆筒,而弇口,大二圍,長五尺六寸,以羊韋鞔之,有兩紐疏畫。并以漢時制度而知也?!保?7]1120–1121鄭玄、孔穎達認為其中的“雅”是一種樂器。
對于“雅”,許慎《說文解字》指出:“雅,楚烏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謂之雅。從隹牙聲?!倍巍蹲ⅰ氛f:
楚烏,烏屬。其名楚烏,非荊楚之楚也。鳥部曰:“□,卑居也。”即此物也。酈善長曰:“按《小爾雅》,純黑返哺謂之慈烏,小而腹下白;不返哺者謂之雅烏。”《爾雅》曰:“鸒斯,卑居也?!睂O炎曰:“卑居,楚烏。犍為舍人以為壁居,《說文》謂之雅,《莊子》曰雅賈,馬融亦曰賈烏。按卑居之為壁居,如《史記》卑耳之山即《齊語》壁耳之山。”卑、壁同十六部。卑俗作鵯,音匹,非也。雅之訓亦云素也,正也,皆屬假借。[28]141
許慎認為“雅”是一種鳥,即楚烏。楚烏又稱為鸒或卑居,秦地稱為“雅”。段玉裁指出“雅”訓為“素”“正”,這些義項只是假借義,本義是楚烏。對于“雅”字的解釋,張西堂有過比較系統(tǒng)的梳理:
一、雅者正也?!睹姟沸蛘f:“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廢興也?!编嵭对姽{》也說:“雅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為后世法?!倍⒀艦槿f舞。鄭玄《詩鼓鐘箋》云:“雅,萬舞也。”三、雅為樂歌。王質(zhì)《詩總聞》:“雅,樂歌名也?!彼?、雅者烏鴉之鴉。鄭樵《詩辨妄》說。五、雅是一種樂器。章炳麟《大疋小疋說》上:“凡樂言疋者有二焉,一曰‘大小疋( 雅);再曰‘舂牘應雅,雅亦正也。鄭司農(nóng)說《笙師》曰:‘雅狀如漆筩而弇口,大二圍,長五尺六寸,以羊韋鞔之,有兩紐疏畫?!绷?、雅者秦聲烏烏,章炳麟《大疋小疋說》下:“甲曰、《詩譜》云‘邇及商王,不風不雅,然則稱雅者放自周。周秦同地。李斯曰:‘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呼烏烏快耳者,真秦聲也。楊惲曰:‘家本秦也,能為秦聲。酒后耳熱,仰天擊缶,而呼烏烏?!墩f文》:‘雅,楚烏也。雅烏古同聲,若雁與鴈,鳧與鶩矣?!洞笮⊙拧氛?,其初秦聲烏烏。”七、雅者中原正聲。梁啟超《釋四詩名義》說:“依我看,《小大雅》所合的音樂當時謂之正聲,故名曰《雅》。……然則正聲為什么叫做雅呢?‘雅與‘夏古字相通。雅音即夏音,猶言‘中原正聲云爾?!边@以上七說,在我們現(xiàn)在看來,也只有以雅為樂器之說為比較正確。[13]109–110
第三、六、七均立足于音樂層面,可視為一類,故張西堂所歸納的七個方面可以整理為“雅正說”“萬舞說”“樂歌說”“烏鴉說”“樂器說”五類。這些說法均是立足于“雅”字本身而得出的認識。
此外,還存在以“疋”釋“雅”與以“夏”釋“雅”兩種思路。王觀國指出:
許慎《說文》“雅”字,烏加切,楚烏也,秦謂之雅。則古人初不以“雅”字為《大雅》《小雅》之字也。古文唯用“疋”字為《大雅》《小雅》之字,故許慎《說文》曰:“疋,所菹切。古文以為《大雅》字?!币源擞^之,則古文以“疋”為《大雅》《小雅》字,以“雅”為烏鳥而音烏加切,及后世變古文為隸古,又變隸古為今文,遂各用他音字或俗字以易之,而“雅”字遂專為《大雅》《小雅》之“雅”矣。[29]22
“二雅”之“雅”最初是“疋”字,“雅”取代“疋”純粹是隸變書寫的結果?!墩f文》云:“疋,足也。上象腓腸,下從止?!兜茏勇殹吩唬骸畣栺夂沃?。古文呂為《詩·大疋》字。亦呂為足字?;蛟获阕帧R辉获?,記也。凡疋之屬皆從疋?!倍斡癫弥赋觯骸把?,各本作疋,誤。此謂古文叚借疋為雅字,古音同在五部也。(亦呂為足字)此則以形相似而假借,變例也。(或曰胥字)此亦謂同音假借,如府史胥徒之胥徑作疋可也。記下云疋也,是為轉(zhuǎn)注,后代改疋為疏耳。疋、疏古今字,此與足也別一義?!保?8]84–85“疋”本義為“足”,“二雅”之“雅”作“疋”屬同音假借。章太炎指出,“雅”在《說文》是“鴉”,而“鴉”和“烏”音近,所以 “雅”即“烏”。烏烏乃秦聲,也就是周聲,故“雅”始于周?!把拧备柙伒氖菑R堂大事,故“雅”就具有“正”的釋義?!墩f文》“疋,記也”,而《大雅》是記事之詩,所以《大雅》也可說是“疋”。[30]55–56章太炎指出三個要點:一是“雅”的音樂性質(zhì),二是“雅”釋為“正”的依據(jù),三是“雅”寫作“疋”的緣由。這些說法富有啟發(fā)意義。不過,有人注意到古文用為“雅”的所謂“疋”其實是簡省作從“日”從“止”的“夏”字的訛省。[31]52 倘若此看法成立,那么以“疋”釋“雅”就轉(zhuǎn)為以“夏”釋“雅”。
王念孫《讀書雜志》“君子安雅”條云:
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引之曰:“雅讀為夏,夏謂中國也,故與楚、越對文?!度逍罚骸映釉蕉?,居夏而夏。是其證。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傳》齊大夫子雅《韓子·外儲說右篇》作‘子夏。楊注云:‘正而有美德謂之雅?!保?2]647
王引之認為“夏”“雅”互通。黃侃指出:“雅之訓正,誼屬后起,其實即‘夏之借字。”[33]362 朱東潤分析說,“夏”“雅”互通,《大雅》《小雅》其實就是《大夏》《小夏》?!洞笱拧贰缎⊙拧繁环Q為《大夏》《小夏》,這與周人和夏部族之間的聯(lián)系有關。岐周之地稱大夏,豐鎬之地稱小夏,故大夏之詩稱《大夏》,小夏之詩稱《小夏》。[21]64–67傅斯年指出“雅”原本為地名,“二雅”多為西周之作,且與夏朝地望相合。[19]204–205孫作云指出,西周詩稱雅,一方面由于“夏”字與“雅”字古同音,于是用“雅”來代替“夏”;另一方面是為了與三代的“夏”有所區(qū)別,于是把“夏詩”稱為“雅詩”。西周詩稱“雅”,原本于“夏”,即以地為名,現(xiàn)存殷商甲骨文和西周銅器銘文均無“雅”字,古文字資料中的“雅”字最早見于睡虎地秦簡,乃“素”之意,而“雅”釋作“素”應為引申義或轉(zhuǎn)借義?!把拧奔俳铻椤跋摹睉加诎碴枙r期而完成于西周?!跋摹薄把拧本c宗周有關,“夏”字多指周王畿的地理位置,“雅”字則與宗周的文化有關。在音樂領域,“雅”的概念與“正”、典雅和高尚、莊嚴同義。周代統(tǒng)治者為了提高自己的正統(tǒng)地位,借繼承夏傳統(tǒng)之名以達到此目的。因此,“夏”在西周時期均用來指周文化和宗周之地。[34]110–114? 禤健聰指出以“夏”記寫{雅}是戰(zhàn)國時代共同的用字習慣,而以“雅”記寫{雅}則是秦漢以降的用字習慣。[35]367–368? 馬銀琴分析說,傳世文獻中以“雅”形態(tài)出現(xiàn)的記載,戰(zhàn)國簡帛文獻卻往往寫為“夏”。即使被隸定為《小雅》《大雅》的“雅”,出土文獻也幾乎寫作“夏”。以“夏”記寫“雅”可能是戰(zhàn)國時代各國共同的用字習慣,秦朝“書同文字”的文化政策,以及漢初以“今文”轉(zhuǎn)寫“古文”的文字變革,都可能發(fā)生以“夏”為“雅”的“誤斷”。因此,秦漢時期整理、傳抄先秦文獻的過程中不但把《詩》之《大夏》《小夏》變成《大雅》《小雅》,而且也把與詩樂關聯(lián)密切的其他“夏”字寫成“雅”。[36]
就“夏”字而言,有學者指出有“中國之人”“舞”“大”三種意義,并且漢魏以前“夏”字形大致有四種類型:一是正面人舞形會意字,二是側(cè)身人形形聲字,三是側(cè)身人形形聲字之訛變,四是側(cè)身人形形聲字之簡化。綜觀“夏”字的類型及其衍變,大體分為兩系:即西土(宗周和秦)一系,為會意字;東土六國一系,為形聲字。宗周和秦所使用的是“夏,舞也”之“夏”,東土六國使用的是真正的“夏人”之“夏”。秦推行“書同文字”,六國所使用的“夏”字逐漸滅絕,唯獨秦使用的“夏”得以發(fā)揚。但秦廢除的只是東土六國“夏”字的形體,而未能廢除“夏”之字義,許慎作《說文》時采用的是秦文字字形,而注釋的卻是“夏,中國之人也”字義,這是歷史的結合。[37] 《詩經(jīng)》“大雅”作《大夏》,《周禮·春官·大司樂》載:“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大夏》、《大濩》、《大武》。”[26]575 《莊子·天下》篇也說:“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保?8]863鄭《注》謂:“《大夏》,禹樂也。禹治水傅土,言其德能大中國也?!保?6]576 《大夏》是有關大禹的樂舞,是歌頌大禹布治九州水土的德行?!洞笏緲贰氛f:“乃奏蕤賓,歌函鐘,舞《大夏》,以祭山川?!保?6]582 《大夏》也用于祭祀山川。《禮記·明堂位》載:“升歌《清廟》,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27]937鄭《注》:“《大夏》,夏舞也?!保?7]938禘祀周公,不僅舞《大武》,也舞《大夏》?!洞笪洹访枋鑫渫鯗缟碳敖⒅艹嚓P史實,是周王朝最為重要的歌舞。禘祀周公使用《大武》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還使用《大夏》,這意味著《大夏》對于周朝有著不同一般的意義?!豆騻鳌ふ压迥辍份d:
子家駒曰:“設兩觀,乘大路,朱干,玉戚,以舞《大夏》;八佾以舞《大武》,此皆天子之禮也。”[39]523–524
何休《注》謂:“《大夏》,夏樂也。周所以舞夏樂者,王者始起,未制作之時,取先王之樂與已同者,假以風化天下,天下大同,乃自作樂。取夏樂者,與周俱文也。王者舞六樂于宗廟之中。舞先王之樂,明有法也。”[39]524《大夏》作為大禹樂舞,在周王朝仍被作為天子之樂,何休指出:一是周王朝剛剛建立,天下尚未太平,因此取先王之樂。由于夏與周同屬文統(tǒng),故取夏樂。二是在宗廟中使用先王之樂,表明法度所存。作為大禹樂舞的《大夏》,在早期文獻中似乎還有別的稱謂。《禮記·仲尼燕居》載“下管《象》、《武》,《夏》籥序興”,鄭《注》:“《夏》籥,文舞也?!保?7]1368孔《疏》以為指“大夏文舞之樂”[27]1387–1389,王國維明確表示《夏籥》即《大夏》。[40]56 《大夏》何以稱作《夏籥》,《禮記·祭統(tǒng)》載“八佾以舞《大夏》”,鄭《注》:“《大夏》,禹樂,文舞也,執(zhí)羽籥?!保?7]1366《大夏》屬于文舞,執(zhí)羽籥以舞。又《禮記·內(nèi)則》載:“二十而冠,始學禮,可以衣裘帛,舞《大夏》?!编崱蹲ⅰ分^:“《大夏》,樂之文武備者也。”[27]869有學者指出,“大武”“大夏”是樂舞的專名,“夏”則是樂舞的通名。“夏”表示樂舞有廣狹義,廣義泛指樂舞,狹義則指武舞。“夏”造字本義是樂舞,“”字是“夏”字的繁文或異構,它突出手執(zhí)戚鉞的形象,是生動的武舞形象。[41]《大夏》既然執(zhí)羽籥以舞,那么被稱之為《夏籥》也就不難理解。
在《大夏》之外,文獻還提到《九夏》?!吨芏Y·春官·鐘師》云:“凡樂事,以鐘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納夏》、《章夏》、《齊夏》、《族夏》、《祴夏》、《驁夏》。”[26]624鄭《注》將《九夏》解釋為“夏,大也,樂之大歌有九”,按《詩經(jīng)·周頌·時邁》毛《傳》:“夏,大也?!编崱豆{》:“樂歌大者稱夏?!保?]1306可見鄭玄《周禮注》與此相通?!秶Z·周語上》韋昭《注》謂:“夏,大也。言武王常求美德,故陳其功,于是夏而歌之。樂章大者曰夏?!保?]2又《左傳·宣公十二年》杜《注》:“夏,大也。言武王既息兵,又能求美德,故遂大而信王保天下。”[42]652這些注疏均將“夏”釋為“大”?!蹲髠鳌は骞拍辍份d季札觀樂評論《秦風》為夏聲,杜《注》:“秦本在西戎汧、隴之西。秦仲始有車馬、禮樂。去戎狄之音而有諸夏之聲,故謂之‘夏聲?!保?2]1099杜《注》以為諸夏之聲,所以稱為“大”??梢?,毛《傳》以來的注疏繼承季札的說法。杜子春根據(jù)《左傳》的記載,認為《肆夏》屬于詩。呂叔玉指出《肆夏》是《周頌》,即《時邁》一詩。鄭玄吸收他們的觀點,強調(diào)《九夏》不僅都是詩篇名,而且還屬于頌詩。[26]624《詩經(jīng)·周頌·時邁》孔《疏》也引述鄭玄之說,接受《九夏》詩篇名及頌詩的觀點。不過,孔《疏》緊接著說“鄭以九夏別有樂歌之篇,非頌也,但以歌之大者皆稱夏耳”[5]1306–1307,似乎只認可《九夏》屬于詩。金榮權推測說,《大夏》是歌頌大禹功德的大型樂舞,《九夏》是周人挑選夏人遺留下來的樂歌而重新編定、命名的一組綜合性樂歌?!洞笙摹贰毒畔摹吩径际窃姟?、舞三位一體的,《大夏》仍然是周人最重要的樂舞,其歌詩內(nèi)容不詳;《九夏》還用于周人的各種禮事活動當中,其歌詩漸漸退至幕后,大部分樂歌成了用于節(jié)制步伐的禮樂。[43]
通過對“雅”字義及“雅”與“夏”關系的分析,作為一種樂器的“雅”,本身與音樂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夏”字原本也是一種“舞”,而《大夏》是歌頌禹之功德的樂舞,《九夏》屬于詩樂一體。從這些地方來看,《大雅》《小雅》的劃分似乎與音樂有內(nèi)在聯(lián)系。
三、《詩經(jīng)》“雅詩”生成及分類
“二雅”詩篇有明確提到其作者的,如《節(jié)南山》“家父作誦”、《巷伯》“寺人孟子”、《崧高》“吉甫作誦”、《烝民》“吉甫作誦”,至于《四月》“君子作歌”,只是表明作者的身份。此后《詩序》《鄭箋》確定“二雅”中39首詩的作者或身份。朱熹《詩集傳序》認為正雅是圣人之徒所作,變雅是賢人君子所為。[10]2馬志林認為“二雅”每一篇的作者很難確知,但可以籠統(tǒng)地從階層的角度來分析“二雅”的作者。[44]鄭玄《小大雅譜》斷言“二雅”是“周室居西都豐、鎬之時詩”,孔穎達指出:“以此二雅,正有文、武、成,變有厲、宣、幽,六王皆居在鎬、豐之地,故曰‘豐、鎬之時詩也?!保?]539陸德明《釋文》提供更為明晰地說明。劉東影指出《毛詩》系統(tǒng)將《小雅》中自《鹿鳴》至《菁菁者莪》(計16篇)、《大雅》中自《文王》至《卷阿》(計18篇)劃為“正雅”,這些作品均產(chǎn)生于西周盛世文王、武王、成王以及康王時期;“變雅”的范疇則為《小雅》之《六月》以下的篇章,計58篇,《大雅》之《民勞》以下的篇章,計13篇,這些作品主要產(chǎn)生于懿王、夷王時期。[45]孫作云則指出“二雅”幾乎全部是西周晚期之詩,即厲王、宣王、幽王(附東遷初詩數(shù)首)三朝的詩。[8]344–345
孫作云認為“二雅”中有“頌”“風”及新體詩,《大雅》前17篇是周宣王即位以后不久的祀祖歌,《小雅》的祀祖歌、農(nóng)事祭祀歌也是這時期的作品。他還特別揭示《大雅》部分詩篇與《周頌》詩篇的關系,《大雅》中的《文王》《皇矣》《靈臺》是祭祀文王的歌,對應的是《周頌》中的《清廟》《維天之命》《維清》《我將》?!鹅`臺》是祭祀文王的“前奏曲”,與《周頌》的《有瞽》十分相似?!洞竺鳌芳漓胛渫?,對應的是《訪落》。《大明》贊美武王伐紂,與《大武樂章》五歌贊美武王伐紂一樣?!毒偂芳漓氪笸?,對應《天作》?!断挛洹芳漓氤赏酰c《執(zhí)競》祭祀成王、康王相當?!渡瘛芳漓牒箴?,對應《思文》。這十首祀祖歌,與《周頌》中的祀祖歌相比,不但篇章相當,而且連篇次也相當:都是先祭祀文王、其次是武王、其后是大王、最后是后稷。[8]353這確實是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李山通過對《大雅》詩篇《大明》《思齊》《綿》《皇矣》《生民》《公劉》特定的畫面感、人物特定的稱謂方式以及表述地理名謂時所顯出的方位意識諸方面的分析,推測這些詩篇是周王大祭祖先時對宗廟壁圖上祖先人物及其業(yè)績的述贊之辭。[46]孫作云發(fā)現(xiàn)《大雅》若干詩篇與《周頌》之間的關聯(lián),從“頌”的角度分析其生成,而且將它們列入“頌”的范疇。李山將《大雅》這些詩篇與《周頌》相應詩篇視為“同一祭祖大典的樂歌”,它們分屬雅頌乃是后人所為。[46]李瑾華將《大雅》若干詩篇與祭祀活動聯(lián)系起來,《周頌》中《大武》組詩、《維天之命》《烈文》等主旨是祈福祥、求永貞,大體上對應于祭禮儀式中的祝禱語,而《大雅》贊美祖先的樂歌屬于儀式頌贊歌。這些祀祖歌雅、頌對應,頌為儀式祝禱語,雅為儀式頌贊歌。李瑾華還特別提到《大雅》這些儀式頌贊歌是樂語儀式“道古”的主要內(nèi)容,“從祭祀儀式看,頌詩是在儀式進行過程中,與對應的儀節(jié)相配合而表達的祝禱或贊禮的話語,而大雅詩則是在儀式結束行合語之禮時,對儀式的義理或場景進行闡發(fā)或描述時的樂語?!保?7]李輝分析說,與周初頌詩相比,雅詩頌祖歌唱不僅在篇幅上有很大擴容,而且祖先也還原為歷史中平實而富有生命力的創(chuàng)業(yè)英雄。頌詩是獻給神靈的祭歌,而雅詩則是祭祖儀式上唱給生人聽的,更具現(xiàn)實的指導意義。在“道古”的歷史歌唱中,周人獲得時代所需的精神力量。[48]祝秀權指出,《雅》《頌》詩篇存在部分對應,如《文王》與《清廟》,《生民》與《思文》,《綿》與《天作》等,這種對應是由周代樂語決定的。《大雅》中道古的“史詩”如《大明》《綿》《皇矣》《公劉》《生民》,這些詩篇的創(chuàng)作與樂語之教密不可分。[49]
此外,姚小鷗指出,《雅》詩的敘事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生民》《公劉》等史詩,還帶有原始詩歌的遺跡。二是《常武》《采薇》等敘事詩,不但能清楚完整地敘述整個事件,而且還掌握多種藝術手段,有較高的敘事技巧。三是如《車攻》《賓之初筵》和《庭燎》等,標志著中國敘事詩轉(zhuǎn)向描寫更廣泛的社會生活。由此可以窺見《雅》詩敘事的發(fā)展線索:題材上由宗教政治作品轉(zhuǎn)向更廣闊的人生,體裁上由單純記事發(fā)展到敘事、狀物、寫人。[50]李炳海分析說,雅詩標準文本形態(tài)是偶數(shù)句成章、偶數(shù)章成篇,同一作品各章句數(shù)相同?!秶L》多數(shù)為偶數(shù)句成章,《小雅》《大雅》也以偶數(shù)句成章者居多。從《國風》到《小雅》《大雅》,大都遵循偶數(shù)句成章的原則。《國風》遵循奇數(shù)章成篇的原則,多數(shù)作品由奇數(shù)章組成;《小雅》《大雅》以偶數(shù)章居多。《國風》結構模式是偶數(shù)句成章,奇數(shù)章成篇?!缎⊙拧贰洞笱拧肥桥紨?shù)句成章,偶數(shù)章成篇?!缎⊙拧贰洞笱拧匪木淦獢?shù)的比例低于《國風》,每章超過五句的篇數(shù)遠超《國風》。《小雅》《大雅》每章所包含的句數(shù)明顯增多,由四句組成的短章所占比例很低??傮w上《小雅》《大雅》各章所包含的句數(shù)多于《國風》,而《大雅》每章的句數(shù)又多于《小雅》。從《國風》到《小雅》再到《大雅》,每章的句數(shù)及每篇包含的章數(shù),都呈現(xiàn)出遞增態(tài)勢?!秶L》多是短歌,而《大雅》多長詩,《小雅》也以長篇居多?!秶L》大多數(shù)作品較短,無論章句結構還是篇章結構基本上都屬于等齊型,即每篇各章句數(shù)相等。《小雅》《大雅》篇幅長于《國風》,各章句數(shù)不等的作品所占比例明顯增加。[51]馬志林分析說,《國風》160篇,共482章,2 608句,平均每篇3章,章5句;《小雅》74篇,共367章,2 323句,平均每篇5章,章6句;《大雅》31篇,共223章,1 616句,平均每篇7章,章7句;《周頌》不分章,平均每篇11句?!秶L》《小雅》《大雅》平均章數(shù)各遞增兩章,句數(shù)各遞增一句;《周頌》的平均章數(shù)最少,但句數(shù)陡增。這說明從《國風》到《周頌》,《詩經(jīng)》的平均容量在不斷擴大。并且,《詩經(jīng)》篇名相同者多出自《國風》,《小雅》也有相重者,甚至與《國風》相重。然而《大雅》之篇名各不相同,與《國風》《小雅》不相重。這說明從《國風》到《小雅》再到《大雅》,其創(chuàng)作的專門性增強。[44]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風詩、雅詩乃至頌詩各自擁有不同的文本結構形態(tài),就雅詩而言,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根據(jù)文本結構的不同特征來把握雅詩不同詩篇的生成。
通過分析雅詩的生成方式和文本結構,或許可以對“大雅”“小雅”的分類進行一些總結。編撰《詩經(jīng)》的重要目的在于為各種儀式提供固定文本,這可以從《國語》《左傳》等文獻的記載中得到確證。因此,人們應充分考慮從音樂儀式角度劃分《大雅》與《小雅》這一點。同時,《大雅》包含“頌詩”的因素,《小雅》則包含“風詩”的因素。《大雅》與“頌詩”的聯(lián)系,可以從“樂語”背景下若干雅詩生成得到說明,具體見前面李瑾華、李輝、祝秀權等人的論述。不過,“樂語”對于雅詩生成所發(fā)揮的作用似乎并不限于此,《崧高》《烝民》中提到吉甫作詩贈申伯、仲山甫,此類具有頌揚性質(zhì)的詩篇,盡管與雅詩中的史詩有所區(qū)別,但它們的生成也與“樂語”有關。宋代出現(xiàn)一種“樂語”,徐師指出:“按樂語者,優(yōu)伶獻伎之詞,亦名致語?!保?2]2140此后劉永翔說“樂語”是“宴會時付與伶人習誦之駢語,后常附以詩,亦稱致語,起于宋代”[53]475–476。作為一種文體,樂語“是燕樂表演過程中,頌祝德美、溝通觀演雙方以及串聯(lián)節(jié)目,組織演出的詞語,是以參軍色為主的樂人所用的儀式性語言”[54],它“合駢文、詩歌、雜劇等于一體,帶有綜合性”[55]。這種“樂語”是公私宴會上的祝頌之辭,通常由優(yōu)伶念誦出來,據(jù)此可以推測《崧高》《烝民》此類雅詩的生成也有相近的語境。在“二雅”中,有些詩篇與“獻詩”“采詩”傳統(tǒng)有關?!洞笱拧どH帷窊?jù)說是芮良夫諷諫周厲王的詩篇,詩的結尾明確提到“雖曰匪予,既作爾歌”?!洞笱拧っ駝凇窊?jù)說也是獻給周厲王的,詩中也用到“王欲玉女,是用大諫”的句子?!缎⊙拧芬灿羞@方面的詩篇,《節(jié)南山》據(jù)說是諷刺太師尹氏的,詩中說“家父作誦,以究王訩。式訛爾心,以畜萬邦”,明確交代家父作詩之目的。《何人斯》據(jù)說是蘇公獻給暴公的,詩中說“作此好歌,以極反側(cè)”,也具有明顯的規(guī)諫意味。至于《小雅》中類近“風詩”的詩篇,當源于“采詩”。“獻詩”植根于規(guī)諫傳統(tǒng),公卿列士承擔用“詩”來諷諫君主的責任。公卿列士所使用的“詩”既可以是諷刺批評的,也可以是頌美的。一般而言,通過“采詩”而來的詩篇集中在風詩,而公卿列士所獻之“詩”則集中在雅詩。“采詩”的目的“觀民風”,其所采詩篇盡管不乏規(guī)諫的意味,不過主要以了解民情為主?!矮I詩”主要用于規(guī)諫,有明確的規(guī)諫意圖。公卿列士的參與意味著這些意圖與當時的政治有著聯(lián)系,而政治狀況又有大小之分,這在很大程度上揭示“大雅”“小雅”的生成及分類?!把拧庇写笮≈?,又有正變之分,于是出現(xiàn)“正大雅”“正小雅”與“變大雅”“變小雅”??住妒琛吩凇对娦颉返幕A上,主要從王政的大小來辨析“大雅”“小雅”,同時又從音體的大小角度來區(qū)分“變大雅”與“變小雅”。[5]17–18政教有小大,王政有廢興。在王政興盛的時期,規(guī)諫是存在的,在這種情形下,述大政為“正大雅”,述小政為“正小雅”。在王政衰敗的時期,規(guī)諫也是存在的,述大政為“變大雅”,述小政為“變小雅”。而“風詩”進入“雅詩”,主要在于公卿列士所獻之詩既可以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也可以是來自他人之手。倘若是后一種情況,就不能排除他們手中的詩篇其實就出于“采詩”所得。這就為“風詩”進入“雅詩”提供了契機。這樣看來,“二雅”詩篇的生成不僅與“樂語”相關,也與“獻詩”“采詩”傳統(tǒng)有關。其中“樂語”主要與《大雅》相關,“采詩”與《小雅》有關;至于“獻詩”,則與“二雅”均有聯(lián)系。無論是《大雅》還是《小雅》,其所獻詩篇主要屬于變雅范疇。不過,從對象身份角度來看,《大雅》針對的是周王,而《小雅》針對的是諸侯臣僚。依據(jù)這一點,可以說變大雅、變小雅劃分的標準似乎符合《毛詩序》所謂“大政”“小政”之說。也就是說,《毛詩序》從政事大小角度來區(qū)分《大雅》《小雅》是有一定道理的。根據(jù)前面的分析,《大雅》《小雅》在結構上也存在客觀差異,這種不同,從根本上來說,應該導源于《大雅》《小雅》音樂表現(xiàn)形式的差異。所以,綜合觀之,音樂、政事才是《大雅》《小雅》區(qū)分的核心元素,至于其他諸種說法應該是從音樂、政事二者生發(fā)而來的,是次要的標準。
當然,對于《大雅》《小雅》的區(qū)分,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說明一下。陳致認為殷商音樂文化以“頌”為代表,姬周以“雅樂”為代表。雅樂經(jīng)歷三次變化,第一次是滅商前后,周人一方面學習商人的音樂文化,一方面又力圖創(chuàng)新,從而形成自己的樂器組合方式及音樂作品和體式(如大雅、小雅)。第二次在平王東遷以后,此時“夏”與“雅”的概念擴展至中原地區(qū),雅樂與諸夏音樂相互影響,熔鑄出新的雅樂體制,其內(nèi)容、樂制或樂器均趨向多元化,并從禮儀化轉(zhuǎn)向世俗化。第三次在春秋中晚期,晚商的余韻、各諸侯國的民間世俗之樂以及四夷之樂逐漸取代“雅”樂,形成所謂的“新聲”。東周王朝定都雒邑以后,周人“雅”與“夏”的觀念隨著王室的東遷而與中原文化相系聯(lián),周人音樂文化“雅樂”涵蓋中原地區(qū)中夏諸國的音樂,二南與十三國風被周代樂官采入《詩三百》中。[34]4–7陳致雖然沒有明確論定《小雅》風詩的形成,但從其分析周代雅樂的演進中,似乎可以窺見風詩進入《小雅》的契機。再結合“采詩”傳統(tǒng),大致可以推測《小雅》風詩生成的過程。其次,在討論《大雅》《小雅》時,人們注意到二者若干詩篇在內(nèi)容、主題方面的相似性。對于這一現(xiàn)象,徐建委認為《大雅》與《小雅》之間存在部分詩篇互換的可能:“當時《大雅》主要載錄周初作品,而《小雅》載錄厲王之后作品?!缎⊙拧贰堵锅Q》至《菁菁者莪》計十六首,《大雅》《民勞》至《召旻》為十三首,二者相當。以季札對二《雅》的評價推測,前者十六首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似不屬《小雅》而屬《大雅》,而后者十三首似不屬《大雅》而屬《小雅》。據(jù)此,在公元前六世紀、五世紀之時,《詩》文本或至少有一個重要的版本與今本編次不同。這個本子中的《大雅》全部是周初作品,而《小雅》則全部是西周晚期的作品。季札論《詩》編入《左傳》,可知此本為當日通行之本或重要傳本。據(jù)季札評語推測,相較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詩》文本,今本有兩處重要的變化:其一,《豳風》移于《國風》之末,介于《風》、《雅》之間,此為可確證之事;其二,古本《大雅》十六篇,今本移至《小雅》,作為《小雅》的起始部分;古本《小雅》十三篇,今本移至《大雅》,作為《大雅》的后半部分?!保?6]70今本《詩經(jīng)》中的“二雅”詩篇是否有過互換,仍然是一個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問題。但是,這并不妨礙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亦即《小雅》中若干詩篇是不是源于《大雅》?倘若《小雅》中一些近于《大雅》的詩篇其實就來自《大雅》,那么,這顯然有利于消解人們對《毛詩序》以政事大小區(qū)分《大雅》《小雅》的疑慮。這樣,《大雅》《小雅》之別主要基于政事與音樂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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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Concerning the classification of Da Ya and Xiao Ya in The Book of Songs, we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the meaning of “Elegance” and the generation of elegant poems. As a musical instrument, Ya itself has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music. Da Ya and Xiao Ya are also known as Da Xia and Xiao Xia. The word Xia was originally a kind of “Dance”, while Da Xia was a kind of music and dance in praise of King Yus merits and virtues. Nine Xia was a combination of poetry and music. This shows that the division of Da Ya and Xiao Ya is intrinsically related to music. The formation of Da Ya and Xiao Ya is not only related to “Musical language”, but also related to the tradition of “Offering poems” and “Collecting poems”. Among them, “Music language” is mainly related to Da Ya, “Collecting poetry” is related to Xiao Ya, and “Offering poetry” is related to Da Ya and Xiao Ya. No matter it is Da Ya or Xiao Ya, its poems belong to the category of changing elegance. From the object identity, Da Ya is aimed at King Zhou, and Xiao Ya is aimed at the vassal officials. Therefore, the standard of the division of the great elegance and the small elegance accords with the theory of “Great Politics” and “Minor Politics” in the preface to Maos Poems. There are also differences in the structure of Da Ya and Xiao Ya, which come from the differences in the musical forms of Da Ya and Xiao Ya. Therefore, music, politics is the Da ya, Xiao Ya the core elements of the distinction.
Key words: Da Ya and Xiao Ya; music language; collecting poems; offering poems